一
于津津十六歲就聞名全廠了。她的名字只要被提起,就像黑夜里突然拉開電燈,照亮所有人,所有景。
于津津對外聲稱身高一米五八,其實她離一米五八還差著幾公分。到底差幾公分,這是個謎。她上身情況一般,指標正常,沒什么好說的,令人驚詫的是她的下半身,兩條挺粗的大腿擠在一起,從遠處看,就像是美人魚在向人轉變的過程中沒有分開徹底,巫婆的罪惡之刃將她雙腿由下往上切割的時候,大腿那里好似還沒有完全切開,她急于體嘗人間風情,哧溜一下從巫婆手里滑走了。她走路的時候大腿內側起摩擦,你如果在靜夜里和她同行,能聽到布料響的聲音。她的褲子基本上都是大腿里側那里先磨壞。據那些嫉妒她的人說,她幼年曾小兒麻痹,幸好治得及時,沒有落下太明顯痕跡,“哼,否則的話,她臉長得再好頂啥用,殘廢一個,能有人要她,湊合嫁出去就不錯了,哪還能這么囂張。”
于津津走路非常注意,好像她每邁出一步都經過深思熟慮,她對自己邁出每一步都極為負責,精心布局,她永遠就像是在吹飽了的氣球上行走,總是提著那么一口氣,使自己輕盈輕盈再輕盈,讓人誤以為她經歷過舞蹈訓練。她這樣做也或許有點矯枉過正,可是,美人是有好多特權的,美人怎么做都有她的道理。如果是一個面目平凡的姑娘,有這樣一雙擠在一起的大腿,有這樣偏于豐滿的腰身,絕對是錯上加錯,不可饒恕,隨時有義務接受世人嘲弄。可是于津津就這么上下一般粗,飄動著稀疏的淡黃色齊肩發(她其實更喜歡披肩長發的,可因為個子矮不適合長發只好退而求其次),大腿相互摩擦相互擠迫著向你走來時,你根本不覺得她胖她矮,只覺得是一只肥美的人魚水中游來,她身上只有芬芳嬌嫩的胖肉肉而沒有骨頭,立即激起你非凡的饑餓感,顛覆你多年形成的審美觀,讓男人誤認為要進入她的身體得穿過重重迷霧,剝開層層云霓。她的面孔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將整個人點亮了,你突然認為那些好身材的女孩子太蒼白太常態太沒個性,男人見了她——當然得先看到她的臉,一張瑪麗蓮·夢露式的面孔,一個女人,能將性感魅惑和天真純情完美地結合在一張臉上,這還不是人間奇跡嗎——就像給柴堆上扔了個火種,燃起愛的烈火。女人看到她那張臉,只在心里憤恨,她生這樣一張臉分明就是對天下女人的傷害與嘲弄。你不得不承認,視覺真的是件殘酷的事情,美丑黑白,搭眼看去一清二楚,沒有回旋和商量的余地。
世界如此荒誕,女人全憑一張臉。臉是女人證明自己的重要標志;臉是決定女人命運的關鍵砝碼;臉是一個女人和世界對話的全部語言全部章程;臉好看了臉齊整了臉嫵媚了,她和這個世界的交流那就是一句頂一萬句,無聲勝有聲;臉長得荒謬了辯證了,這個交流就是一腔廢話。一個女人的身材是0才華是0能力是0學識是0品德是0,一個女人的臉是1,有了這個1,后面的0是錦上添花是幾何式增長,沒有這個1,后面再多的0都不成立,或者勉強成立了意義也不大。于津津前面這個1太耀眼,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如性能良好的越野車,強悍地帶起來后面那些0,使她的劣勢成為了個性,你覺得她的美開天辟地,與所有女人不同,就連她因幼年時小兒麻痹而引發的性格內向、容易害羞、一說話就臉紅都成了優點。她不說話那叫美人無言,她說話扭捏那叫猶抱琵琶,她一出聲那是呵氣如蘭,她發火了那是天使的憤怒。
她知道她說話的時候,大家都在聽,尤其是男人,也許不敢看她,可基本上是屏住呼吸伸長耳朵在聽。她也就更加具有表演性,眨眼睛、甩頭發、媚笑……她的眼睫毛像蝴蝶翅膀快速扇動,她的臉紅會使她立即面帶桃花。她是上帝派往人間的使者,盡情表演。
沒有男人能真正接近于津津,因為她從不正面跟男人說話,如果車間里有男同事真的因為工作跟她說兩句話,她臉紅得厲害,眼睛眨得很快,咬著花瓣般美艷的嘴唇,匆匆應答完,轉身就走,步子特別快,逃離一般,手臂向上揚起雙手張著擺動,好像鳥揮動羽翼調節身體平衡,有時候步履匆忙慌亂差點露出馬腳。不由得讓人猜疑,她的腿是不是有什么問題。你剛疑竇初現,她立即有所感覺,放慢了腳步,踮著腳走路了,又像是在氣球上輕盈起舞,稀疏柔軟的黃發輕輕飄動,撩撥人心。
從十六歲一直到二十二歲,一直就這么神秘著,她聲稱自己對男人不感興趣,沒有感覺。這在上世紀后期是女人的美德。但姑娘家到一定年齡,不管你對男人感不感興趣,總是有熱心人給你介紹對象。
于津津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可別人給他介紹的都是大學生,好像只有高學歷才能配得上美人,打動她芳心。
俞士杰是名見習醫生,正牌醫科大學畢業。見了于津津頭一秒就心潮澎湃了。可于津津對他不冷不熱,她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見面三十分鐘后,她客氣地提出她要回家,俞士杰要送,她沒有拒絕。俞士杰恨不得她家住在三十里外,就這樣一直走下去,或者她走到半路腳疼了腳崴了,坐在路邊歇會兒,冷飲店喝瓶汽水,吃根冰棍什么的。可于津津家離見面地點并不遠,就算是挪著小步慢慢走,半個小時就到了。于津津穿著高得不能再高的高跟鞋,款款信步。男方幾次提醒她,你累吧,要不歇歇。于津津微微笑笑,輕啟朱唇,丟給男方兩個甜蜜的字眼,不累。她的笑里有幾分嫵媚幾分清高更有幾分心不在焉,好像她是眼下介紹對象這件事的局外人旁觀者。男方已經面色紫了又紅,紅了又紫。女方一張潔白無瑕的素臉,從頭到尾除了迷人的禮節性微笑,沒有別的表情,沒有一點心聲的透露。
很快就到了于津津家院子外面。她停下來,揮了揮手:“俞醫生,我到家了,不用送了,再見。”
俞醫生還想送她進院子,因為院子里有十幾幢家屬樓,他想知道她家住哪幢樓哪個單元哪一層,如果可能,他還想知道她在哪個窗戶,這樣好給他的癡愛和迷戀下一個注腳,他設想夜晚的時候來到她的窗下仰望。
“好了,請留步吧,大白天,我沒事的。”于津津再次擺擺她白皙得快要透明的手,一甩頭發,絕情地走了。
兩人又湊湊合合地見了兩回,一個月后,于津津給介紹人說,“不行,我們不能再談下去了。”
“為什么?你們不是又見了幾次嗎?他愿意得很呢。”
“學歷差距太大,會影響今后的生活。”
從來只有高學歷者嫌棄低學歷者,還沒聽說哪個嫌對方學歷高。顯然她這個理由不成立。
“到底為什么呀?他對你不好嗎?不熱情嗎?”
“對我好,也熱情,問題是太好了,太熱情了,我受不了。你知道嗎?就沒辦法單獨跟他待在一起,也沒辦法好好交談,你站著吧,他突然就抱住你腰;你坐著吧,他就過來摟住你肩膀,反正在屋里待不成。”
“那你們出去走走,到外面,逛大街,軋馬路,別給他動手動腳的機會。”
于津津嗔怪地白了介紹人一眼:“到外面,叫熟人看見怎么辦?還沒談好呢,影響多不好。”
介紹人想不明白這事,年輕人在一起搞對象,談戀愛,摟摟抱抱不是很正常嗎?人家喜歡你才這樣的啊。
于津津心里一直不滿意的是俞士杰家在農村。她簡直不敢想象她怎么能跟他鄉下的父母親人相處,把他們叫爸叫媽,過年過節時要跟他一起回她從來沒有去過的鄉下,吃她鄉下媽在泥土搭成的廚房里給做的飯,那是要了她的命。車間里要好小姐妹得知她新處個對象,由不得問通常的那些指標,身高、長相、干啥工作、家是哪的……別的她都好說,人家問到家是哪的,她臉一紅,語氣急促地說,別的地方的,不是本市人。不是本市人,這是個意味深長的定論。如果是北京人,上海人,南方各省人,那不是本市人倒也好了,可除了這些大地方,好聽的地方,不是本市人這一說法,就有點微妙,或者說不妙,因為都讓于津津無法說出口,那就是說,俞士杰家可能在本省或周邊省份農村。
于津津雖然學歷低,可心性一點都不低,不但不低,還高到了云端。她知道自己的唯一砝碼就是一張臉,這張臉會將她送上遠遠超過周圍女孩子的階層,這是她給自己定的目標。她在鏡子前常常觀望幾十分鐘,仔細研究自己的臉,在臉上總結出許多小經驗,提煉出一些小伎倆、小竅門,比如她發現用指甲刀把睫毛尖剪去一點點,它們會長長,便會在一個周日不出門的周末晚上實施手術,靜靜等待周一它們長上來;笑的時候矜持一點,嘴唇抿著,比露出牙齒好看;兩手交叉十指交錯按摩會讓手指潔白修長。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是個寶藏,她得一點點科學開發、合理利用。
于津津堅決回絕掉了俞士杰。
二
自有熱心人癡心不改給她接著介紹對象。
陳瑞也是正牌大學畢業。于津津再怎么說學歷相差大影響今后生活,可她這樣的美人,不給介紹高學歷,怎樣體現她的價值呢?怎么對得起她呢?那年代大款還很稀少,就算猛不丁碰上一個,不是有家室,就是惡俗不堪的暴發戶。全體民眾都正齊心協力往小康路上奔著,才剛剛起步,人與人之間還沒有拉開距離,也還不曾有富二代、官二代這樣的群體,差距也就是學歷和職業,也就是說,所謂條件好的小伙子,無非是大學畢業,長相順眼,在機關或效益好的單位工作。陳瑞在本市某機關工作,父母家人都在本市,也就是說,于津津不必擔心讓她把不相干的農村人叫爸媽了。兩人見面后,相互感覺都好。處了兩三個月,男方家催著雙方家長見面,先定下結婚日子。于津津想,這個陳瑞,再挑不出什么毛病,引到人前足夠體面,又愛自己,對自己百般遷就。雙方父母見了面,也談得挺好。于是定下明年五一結婚。
陳瑞家里已經每天叮叮當當在打家具,隔一兩天,陳瑞把于津津請來,參觀一下進展,讓她指導一下,樣式怎么定,做工好不好,哪里需要改進。于津津穿著陳瑞媽媽給的錢、陳瑞陪著在民生大樓買的墨綠色薄羊毛大衣,黑色皮毛領把一張臉烘云托月顯得更迷人,嘴巴上涂了無色唇膏,性感得要人命。兩間房子里走來走去,身后跟著陳瑞,癡癡的注意力只在她身上,拐到工人看不到的地方,摟了她蟒蛇般腰肢,在她嘴巴上親一下,幸福得差點暈過去。
陳瑞也催著她去買金戒指金耳環金項鏈,也就是那個年代的三金。于津津說,不著急,其實我對那些金子一點不感興趣,俗不可耐。陳瑞立即跟父母商量,她不喜歡金子,那么她是想要翡翠?還是鉆石?陳瑞父母吸口冷氣,因為那年頭翡翠鉆石對于普通市民好像還只是傳說,一般人家訂婚也就是金貨,一般情況買一兩種金首飾。那些訂了婚或新婚的女子,管它合不合適,好不好看,一律給上半身裸露的某處套上這些東西,算是給自己和他人一個交代,金子的輕與重也算是給自己標了個價碼,或者向全世界莊嚴宣告,此貨品已售出。最好的情況,也就是陳瑞家打算的,三金買齊,并且買克數大的。可這小姑奶奶竟然淡定地說她不喜歡金子。
父母讓陳瑞試探著問問她,那,你喜歡翡翠,還是鉆石?可陳瑞這個詢問卻變得有難度了,因為于津津不太好見到了,她對來檢查打家具進度也沒有興趣了,她只給陳瑞說,你看著辦吧,你覺得好就好,唉,其實也不用這么著急的,還有小半年呢。陳瑞給她家里和車間打過幾次電話,不是人不在,就是這會兒流水線正走,她不能離開。陳瑞只好到家里來找她。一次,兩次,三次,她都不在家。于津津父母明顯對他格外客氣,客氣中含著歉意和不安。他意識到問題的嚴重。
他晚飯后就來她家里,等到快十點,于津津父母開始打呵欠。分明再等下去不太合適,他告辭出來,并沒有走,站在樓下一個角落里。他一定要等到于津津回來,他要等到她,把她擁在懷里,親她,緊緊抱住她再不松開,問她,親愛的,你要什么?要天上的星星嗎?我去給你摘,要我的心嗎?我剖開了給你,你看看你摸摸,熱熱的,跳動的,有著鮮血奔涌的心。
快要過年了,本想著今年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個年,他將帶著于津津出入他各種親戚朋友家,讓大家都看看,他的準新娘,是世上少見的美人,沒有人能說自己不愛她,而她,是屬于他的。他打算過完年就同她去辦結婚證,他還打算,過年期間,找個合適的機會,不,創造一切機會,跟她生米做成熟飯,那他也就吃了定心丸了。她現在只讓他抱只讓他摸只讓他親,這使他足以幸福得眩暈并緊接著備受折磨,可她守住最后一道防線,盡管看樣子她自己也受折磨,她的受折磨讓她更美艷動人,像落入獵人陷阱即將哀哀斃命的美狐。
陳瑞在臘月天站在雪地里,并不感到冷,他心急如焚,渾身燥熱。快十一點了,樓上的窗戶一個一個燈都滅掉了,最后只留下于津津家的,那是她父母在等她回家。
這么冷的天,她在哪里?有什么事將她牽扯著,在冬天的半夜里還不能回家。她今晚會回來嗎?如果不回來,她將住在哪里?如果是出差,是去外地,是為了愛姐姐那剛出生的小女兒而住在了她家,那她父母為什么不能明明白白告訴他?他是他的男朋友,他們已經開始打家具,他有權知道她的行蹤啊。一種大難來臨的感覺襲上心頭。
路上再沒有人走動,樓上除了她家那扇窗口,所有的燈都滅了。這一天就要過去,不管是有人歡樂還是有人痛苦,不管這令人揪心的時刻對我是否公平,我是否能夠接受,這一天都要過去,不跟任何人商量。陳瑞把手表湊到眼睛跟前,盯著表針,看那表針錚錚錚,毫不心軟地走著,走著,像要挑開一個秘密,刺破一個膿包。這世界所有的聲音,就剩下這錚錚錚。不,這無情的金屬聲之外,又漸漸響起另一種聲音,一串輕柔而動人的笑聲,那曾經屬于他的笑聲,幾乎是像平常一樣,在他身邊很近的地方響起了,啊不,這笑聲更動情,更歡快,只有沉浸于真正幸福開心的人才會這樣笑,像清澈的泉水,調皮地打著漩,跟那絆住她,給她制造波瀾擊打出浪花的石頭調情,恩愛地嬌笑,有點無所顧忌,無需克制地發出像小女孩般的咯咯咯,絲毫想不到自己這歡笑對別人來說就是災難。陳瑞在這咯咯咯的笑聲中突然被大火燃燒,他像破裂坍塌的一座房子,邊崩潰邊痛心而絕望地叫,“于津津!”黑影中那兩個人突然定格,不到兩秒,一個男人的黑影從并肩摟著于津津而一步跨上來勇敢地護住她,理直氣壯地問陳瑞:“你干嗎?”
三天后,于津津的爸爸來到陳瑞家,將一萬塊錢放到桌上,萬分沉痛地說,他們為此事感到非常無奈,他和于津津媽媽極力想挽回這件事,因為他們對陳瑞是非常滿意的,可實在沒辦法,這幾天家里鬧翻天了,怎么都不能挽回于津津的心,她非得跟他們廠那個出了名的壞小子好,這讓他們全家感到名聲掃地,于津津的爸爸第一次動手打了女兒,他狠狠給了她一個耳光,于津津的左臉現在還腫著,請假在家沒有上班。這一萬塊錢除了賠償他們購木料,為于津津買衣服、禮物的花銷外,還有對陳瑞的情感補償。“當然這也彌補不了我們對你的歉意,唉,我和她媽媽上火呀,一晚上一晚上睡不著,真舍不得你……反正,你這么好的小伙子也不愁找對象的,忘了她吧,她不值得,她,她,她簡直太傷我們大家的心了。”
于津津父母是廠里的統計員、抄表員,屬于最低級別的知識分子。于津津的媽媽從小在大家庭長大,念書念到中專畢業,被火車從一個很好聽的沿海大城市拉來支援大西北。于津津和她姐姐雖然都是初中畢業,可在她媽媽按照從前她自己在家庭所受教育的調教,愣使得姐妹倆言談舉止比現代教育培養出來的女大學生還像那么回事。他們這種人最愛面子,覺得女兒給他們帶來奇恥大辱,他們想得最多的倒不是今后女兒能否幸福,也不是陳瑞該怎么辦,而是眼下怎樣面對廠里人的議論。爸爸從家里來時逼著于津津給陳瑞寫了封信。于津津那初中生的字體一筆一畫,就像她花瓣般迷人的小嘴遲疑地一張一合:陳瑞,非常抱歉,經過我的慎重考慮,我們兩個是不合適的,因為我們學歷相差太大,對很多事物的看法不能夠一致,這將會影響到我們今后的生活。一萬元里包含我們全家對你的歉意和打家具的損失,請你一定收下。祝你幸福。于津津寫于1992年春節。
于津津爸爸下樓的時候,隱約聽到樓上有利器砍家具的聲音,還有拉拉扯扯的勸阻聲。
三
正應了那句話,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吳英俊十四歲就在全廠出名了,也就是說,他成名要比于津津早。他逃學、打架、抽煙、喝酒、扒女廁偷看,吊女孩子,反正除了好事正事,他啥都干。于津津十年來一直是他的追逐對象,任他辦法使盡,于津津對他從沒有正眼看過一下,在她眼里,他就是個壞蛋,人渣,像她這樣好人家的女孩子,自然是要對他嗤之以鼻的。
吳英俊也是初中畢業,無所事事,整天跟一群狐朋狗友鬼混。好在他有個當副廠長的好爸爸,極力挽救他,先是把他安排在廠里,弄個正式指標,天天要他去上班,就像給孫猴子頭上戴了緊箍,再把他弄到銷售處,長住北京,讓他跟那些壞家伙分開,慢慢學好。北京待了幾年,見識了一些正派人,被場面上的各種規則框定了幾年,他果然有所改變,起碼表面上看來,很多毛病從身上消失。這個冬天再次出現在于津津面前時,是個挺干凈體面的小伙子了,并且他在外面見了世面,言談舉止跟長年待在一個地方的人自然大不一樣,再加上他有錢,出手大方闊綽,花錢花得于津津芳心大悅。
“我這幾年在北京天天想你,天天都想著自己變得有點樣子,回來給你看。我現在可好呢,身上的毛病都改了,只是愛你從沒變過,我這一輩子最大理想,就是把你娶到手,明著告訴你,不達目的我絕不罷休。”
“可我都談好男朋友了,人家都已經打家具了。”
“那我不管,你們就是結婚,我也得把你們搞離了,反正你是我的。誰敢跟我爭,我廢了他。”
“你有病!”
“我就是有病,我這輩子就是得了愛你的病。除了你,誰都治不好。”
吳英俊從十來歲就跟女孩子打交道,知道怎樣哄女人高興,他堅信一個真理,追女孩全憑臉皮厚,女孩最怕磨最怕泡最怕抓住了不放手,尤其是像于津津這樣規矩人家女孩子,愛面子、講虛榮,看似傲氣,其實內心脆弱寂寞,不堪一擊,對生活的向往和期待更多,長這么大從沒有干過一件出格事荒唐事,而每個人的心中也許隱匿著一個不妨出格一次荒唐一下的愿望。他還有一個重磅條件,那就是,他爸爸可以把于津津從流水線上解救出來,把她也弄到銷售處,到北京去工作,也就是說,結婚后兩人可常住北京。
五一結婚這件事,對于津津來說沒有改變,變的只是新郞。
從那以后幾年,于津津只是過年過節時才回到西安,她知道有個詞叫衣錦還鄉,想起這個詞她的幸福和滿足像潮水般拍打海岸線,她基本上以北京人自居了,她回來后見了同伴更有權利指點人家的生活了。她對這樁全廠人驚奇嘲諷的婚姻一點也不后悔,并且她有點慶幸,因為她是真的愛吳英俊,這個只有初中學歷的男人帶給她的比那幾個呆頭呆腦的大學生豐富得多。愛情是自己的事,與別人何干,我的生活是給自己過的,不是做樣子給別人看的。雖然于津津非常愛惜自己的名譽,要保證自己一直在受人尊重的領域內生活,但她更知道注重實際。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并且有責任挽回吳英俊在人們心目中的印象。
“他變得愛看書了,他成熟多了,有時候他說起小時候的表現,哎喲,真可笑,他自己都后悔死了,他現在完全不是從前那個人了。你都不知道呀,他買了好多書,都是歷史方面的,沒明沒黑地看,談起歷史他頭頭是道……”
于津津穿著粉紅色無袖紗裙,裸露著蓮藕般的白粗胳膊,坐在巫小云家樓下,給巫小云說。
巫小云和她從幼兒園就認識,兩人一同初中畢業,參加工作,在流水線當工人。只因臉長得天壤之別,人生也就完全不同。巫小云自小就帶了丑女的豁達和豪爽。丑女知道這世上一切風情浪漫與自己無關,早早地調整了自己,站在它們的對立面,無情地對男歡女愛、風流韻事這些她統稱為低級趣味的不道德行為進行嘲諷,并常常高調表白自己的純真和義憤。她對一切不抱幻想,只期望像所有女人一樣出嫁了事,而且越早越好,從此納入正常人行列,被一種強大的力量保護起來,忠貞不二地度過自己的一生。早在于津津和俞士杰陳瑞們糾葛的時候,她就嫁掉了自己,反正早晚就是這回事嘛。她也是一百個接受不了農村人的,可無奈找了個家在農村,接了爸爸班的小周,她這個自稱別的啥都可不講究,只是吃飯不能不講究的南方人,愣是只得嫁了個天天要吃面條就大蒜的人。有什么辦法呢,世上只有戀愛結婚這事最得需要兩人配合,不是你自己想怎樣就能怎樣的。
“煩死了,最聞不慣他吃大蒜,怎么說都改不了,黏面就大蒜是他的命,比他親爹都親,你不知我們家咋吃飯,天天做兩樣,我吃我的米飯,他吃他的黏面。唉,看來我這輩子就這樣了。還有啊每年過年跟他一起回老家,你都不知道,一提起過年我就頭大,農村沒暖氣,廁所在院子里,我這個大兒媳婦還得給人家做飯,我好容易保養了一個冬天的手,皮膚多細啊,回他家幾天就裂口子了。”巫小云疼愛地搓自己的手。她令人意外地長了一雙美手,足以和電視上做護手霜廣告的手相媲美。可這世上,大概只有她一個人知道這件事,誰會去關心一個又矮又黑又丑的女人手長什么樣呢?她自己無限強化這件事,說話時愛做手勢,愛用手撫摸自己的臉,她的理想就是攢錢買個鉆戒戴上,好對得起她這雙被世人眼光埋沒的手。“我那天終于跟他說了,跟你爸商量商量,能不能一年回一年不回?商量結果,你猜咋,今年過年,死老頭子當我面,很嚴肅地說,‘小云,我明白地告訴你,你要還是咱周家媳婦,就得年年過年回來,否則,村里人怎么笑話我,兒子在外面娶了媳婦,過年都不回家啦!眼里沒有老子了,要想不回來也行,等我死了!’你看看死老頭子,氣死我啦,他還不到七十,離死早呢。”巫小云和丈夫斗爭無果,把氣都撒到公公身上。
這樣的抱怨于津津也聽了幾年,就像于津津處心積慮地夸耀丈夫一樣,巫小云一直對公公氣不過,好像她生活的全部不幸是那個五年前還毫不相干的老頭子帶來的。她憤憤不平地說著這些時(除了這些她還能說什么呢,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于津津慈悲為懷地看著她。美女對丑女總是慈悲的,因為她們最清楚,生活對兩個人完全不同的待遇,起因只在臉的差異。她們慈悲的同時,暗中感謝荒唐的蠻不講理的命運。
于津津想通過巫小云將吳英俊的新形象傳播出去,讓廠里人、讓看她笑話的人都知道知道,吳英俊再不是從前那個少不更事的小混混兒啦,他現在完全是個成功男士,他們就差在北京買房了,不是沒有錢不是買不起,是不敢太張揚,他們畢竟還是給公家干事。
于津津懷孕后,從北京回來常住娘家。婆婆請了幾回,她不習慣跟他們一起住,婉言謝絕。婆婆做了好吃的給她親自送來,或者派小姑子送到她娘家來。她在娘家養得白白胖胖,只等生產。她時不時在家里接待一下巫小云。巫小云領著自己的兒子來,一邊訓斥淘氣兒子,一邊重申她對自己命運的抱怨,對自己公公種種不良生活習慣的控訴,每年春節那幾天成為她生命中最痛苦的事。于津津接受她對自己成分復雜的羨慕,優越感又增長幾分。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體面、優裕、高人一等。她完全不知道,她前腳離開北京,吳英俊后腳就住到了另一個女人那里。
即使在熱烈追求她的時候,吳英俊也從未斷過別的女人。和女人有染,已經成為他的習慣,將于津津追到手,只是一個男人征服欲的體現,虛榮心的最大滿足。他其實愛的是女人,而不是哪個女人。
生了女兒后,于津津不再去北京上班了。又過了兩年,他們在北京銷售的那項產品在社會上趨于飽和,沒有了市場,慢慢減少產量,直至最終停產。等女兒上幼兒園后,她雖然能脫開身了,可卻沒有必要再去北京。沒有了產品,銷售處形同虛設。回到西安,吳英俊又恢復從前的吃喝玩樂,時有風流韻事傳到于津津耳中。一向認為自己在丈夫心中是女皇的于津津差點氣死過去。打也打了,鬧也鬧了,也拿離婚相挾,吳英俊又求又哄,每次都給她一些錢平息,反正怎么著都行,就是不離婚。于津津想,看在錢的份兒上,也就這么著吧,并不是每對夫妻都能一對一地相守到老。她把錢交給自己媽,都給她存起來。她是個挺會過的女人,她其實知道她穿什么都好看,所以她自己掏錢買衣服時,從不花大價錢。當年她二十歲吧,那年冬天特別冷,她買不到合適羽絨服(也不是買不到,是舍不得,她覺得花幾十上百塊錢買個羽絨服每年只穿最冷那幾天,劃不來),從柜子里翻出她媽媽年輕時一件灰色半大衣式的棉襖,帶著銼毛領,六十年代那種式樣,就那么穿了十來天。在上下班路上,快把那些瞎趕時髦的姑娘們氣死了,因為于津津臉上表情分明是:我穿個破棉襖都比你們好看。
她才剛接受了這個事實,不想吳英俊又出新狀況。他吸毒被派出所抓了。一開始確實讓人心疼,像對待病人那樣,一次次去營救打撈,有時候于津津親自出馬,她把這叫做拋頭露面,她認為女人不適合干這事,但為了她曾經的愛情,為了這個家,她一次次拿著錢,不管是大年夜還是酷暑天,她都得立馬前往。那時候錢好像不是錢了,是紙,一沓沓拿著就去繳了罰款。吳英俊這些年給她的錢,全都用在打撈他。并且她知道,吳英俊到這個程度,整個人也就廢了,他除了對毒品親,對身邊人再沒有多少感情,他不會再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她再也不可能跟著他過那種體面的有層次的生活。于津津相信自己沒有犧牲精神,也從沒想過她會成為偉大女性,把丈夫挽救回來,她生來就是享福的,不愿為男人受一點罪。可這一切都是當初自己的選擇,這會兒周圍人也都不同情她,連娘家人都覺得她活該,這種生活是她自己找來的,她越發七竅生煙。“我告訴你吳英俊,這是最后一次。”這話她不知指著他鼻子說了多少遍,最后發誓和他劃清界線。無奈吳廠長親自出馬去撈自己兒子。于津津住回娘家,拒絕吳英俊上門來,看孩子也不行。“你這樣的人無權來看孩子,你根本不配有孩子,我跟你離定了。”于津津放了狠話。
吳英俊一回回上門來,公公婆婆來說好話,小姑子來說好話,甚至小姑子的丈夫都來求她,只為讓她回到吳家。再給他一次機會吧,他一定改。他們說來說去都是這個中心思想。小姑子前幾年一直給一個大十來歲的成功男人當情人,一步步把人家家庭成功拆散,這會兒進駐人家的別墅里,說話也漸漸從幾年前的小聲細氣而變得趾高氣揚。于津津其實在心里特看不起小姑子,也不是看不起,而是隱隱的羨慕與痛恨,小姑子臉盤過于小了,眼睛過于大了,大而無神,典型的金魚眼,一張長條臉上掛兩只突出的雙皮大眼,顯得此人有點缺心眼,她只是身材好。靠著爹媽有門路,從小學了跳舞,把她弄到部隊文工團,順溜的身材穿了軍裝使她比一般女孩子貌似出色一點,也并無多少美德與內涵,卻不知怎么就能把這位才貌雙全的成功男士迷住,愣是家產給老婆切下一大塊讓人家拿走了,他說要對他的小可人負責任,她從十九歲跟了他到現在,七年啊,多不容易。唉,怎么好男人都讓別人遇上了。于津津對這位比自己大卻口口聲聲把自己叫嫂子的男人并不讓步,她基本上是一見他就來氣。“我說了,誰勸我都沒用,我跟他不過了,你看看這是人過的日子嗎?提心吊膽,一次次去撈他,大把大把的錢就那樣白白扔掉。我算是明白了,他壓根就是壞蛋,人渣,當年騙我,說他一切改好了,他從來就沒有好過。我被他騙了快十年,夠了,我受夠了!”
吳英俊的爸爸已經退休,再也無力給不爭氣的兒子安排什么好前程,只是家里總放上現款,做好隨時去打撈他的準備,全家人企望于津津不要離婚。可于津津鐵了心,一紙訴狀遞交法院,非離不可。
女兒撫養權歸她,她不向男方要錢,公婆想給就給,不給算拉倒,她相信公婆不會不給孩子花錢,他們攢那么多錢自己放著有什么意思呢,她只想盡快擺脫這種局面,她就不信養不活女兒。
四
于津津這樣女人,不會被冷落被擱置超過一個月,只要她不反對,隨時會有男人踴躍進入她生活,很快,醫藥代表出現在她身邊。
成誠既然能從單位下海跑醫藥代表,就證明這是個掙錢的差使。成誠有家有孩子,一開始就明白無誤告訴了她,并且告訴她,我愛你,我愿意為你做很多事情,可我不會為了你跟家里人分開。于津津想這倒是個實在人,她也不一定非得急著結婚,她走著看著,有合適的就結,沒合適的絕不湊合。
成誠幫于津津在一個高尚住宅小區開了家美容院。于津津在單位早已下崗,前兩年因為吳英俊的事鬧心也沒干什么,現在跟著成誠,發現搞藥品銷售原來這么掙錢,有時候簡直就像在地上拾錢一樣。從前用瓶子裝、用小袋子裝的幾毛錢的感冒藥片換個名字,換成鋁箔裝,盒子裝,就從幾塊錢賣到十幾塊。她親眼看到成誠光給醫生的回扣就一沓。
成誠給于津津提供一些吃了不解決問題但也吃不出問題的維他命什么的,讓她在美容院代銷。后來名堂越來越多:羊胎素,深海魚油,卵磷脂,大豆磷脂,蟲草精……
于津津開美容院其實是最合適人選,她就像是最好的形象代言人,凡進來的女人都認為是她的美容院讓她變這么美的。當女人在作護理的間歇,于津津不失時機給她們介紹她的美容產品,不管介紹什么她都說,我一直在吃,因為有效果才推薦給你。她只說有效果,并不說有什么效果,讓人家看唄讓人家想唄。她很有分寸,給人家介紹點到為止,不像有些人沒完沒了地絮叨,糾纏,打電話,追問,你覺得怎樣,你到底買不買。她給每個人只說一遍,她明白凡想買的人,真需要的人,不需你過多地說,有時候話說多了適得其反。果真,那些年老色衰的女人,或者壓根就不好看的女人,看著于津津的美貌,看著她華貴而得體的著裝,聽她輕聲細語頗有教養的談吐,突然就天真地相信,自己也許會變成這樣。也許在每個女人的心里,都有一個美麗的夢,一生不屈不撓地做著,她們十分相信,很有可能,哪天的早上醒來,發現自己會變成某個明星的樣子或者于津津的樣子。
于津津那些進價幾塊十幾塊的東西,賣幾十塊有人買,后來她嘗試給初來的女人說一百二一盒,她們也欣然接受。
當她數著錢的時候,覺得自己更愛成誠。
難道命運故意給于津津的人生腳本安排出人意外的章節?總是讓她的選擇出現戲劇性的變化?那天于津津本是陪成誠去一家醫院給醫生送回扣的,她去得早了,電話問成誠到了沒,成誠說,他臨時有事還沒出發,讓她在醫院稍等一下,或者先去找麻醉科主任,在他那里待著等他。于津津想,人家有工作,不便打擾,自己好久沒做婦科檢查了,不妨用這個機會查一下。掛完號,找筆寫好自己名字,她仰著頭在醫院的科室分布圖上找婦科的樓層,感到一個正在走來的人到她身邊停下了,直直地看著她。常常有男人這樣看自己,她擺出更高傲冷漠的表情,頗具表演性質地仰著頭,好像她正在醞釀一個芭蕾動作。
“于津津。”那人叫出了她的名字。
俞院長的辦公室就像用消毒水洗過后又擦過一樣,溫暖、明亮、芳香。其實那不是芳香,那是淡淡的藥水味,俞院長本人也像是從藥水里撈出來一樣。他與二十年前簡直不是一個人了,那時他只離開農村六七年,醫科大學畢業剛到醫院工作不幾年,身上還有農村青年的土氣和拘謹,讓于津津怎么也看不上。可二十年的時光完全會重塑一個人。
一杯純凈水遞到于津津手里,于津津覺得這水好像也是消過毒的。
“你怎么到這家醫院了?”她問。
“我后來考研了,又去美國進修,從美國回來,這家醫院要我,他們想加強眼科的力量,我就來了。”
一時無話,只有四目默默相視,兩人都有點尷尬,尤其是于津津,她觸目驚心地感到什么叫后悔。
“聽音樂嗎?”他走過去在窗前一個小巧的音響上面按了下按鈕,上面立即閃起藍光,“想聽點什么?”他問。那藍光細致而縹緲,上上下下快速地閃啊閃,像是催促她表態。
“我不懂音樂,你隨便吧。”
他又按了下,響起一陣像是來自遠方的樂曲,他將音量關得很小,你聽了它在你不想聽它就不存在。
“你好嗎?”他在音樂聲中小聲問她,好像他剛才開音樂只是想給自己伴奏,他現在開始詩朗誦了。
“還行,挺好的,你呢?”于津津突然覺得自己說的還行有點委屈。她為什么會突然提高聲音呢?她想強調什么?她真的委屈嗎?“你呢?”她給臉上呈現出嫵媚的笑,渴望自己像二十年前一樣打動他。
“我,就這樣,你看。”他用手揮著比劃了自己的辦公室,給她看,在別人來看可能是炫耀,在他自己是真實的工作境況或者苦惱,“每天操心的事挺多。我剛才在一樓碰到你,是因為去樓下查看掛號的情況,最近有患者反應,我們這里掛號難,我想看看怎么回事。”
俞院長的眼睛一直不愿離開她,找話跟她說,她喝完一杯水,他又給她倒,想多挽留她。
我如今是個來你醫院找醫生給回扣的人,而你是院長,我多卑微啊,醫院院長,海歸夫人,啊,他前些年在美國,夫人一定是陪讀的吧,這清潔溫馨鑲著金邊像夢樣的一切,原本是我的,可是,我當年把它輕易扔開了。
當她說她只是想來查個婦科時,俞院長打了個電話,對著電話只說兩個字,你來。放下電話,他又對于津津說,那就不耽誤你了,把你電話寫給我。于津津當然不好意思說,其實,我查體不重要的,我其實很想,在你身邊多待一會兒。她走到他桌前,在他推過來的紙上寫下電話。她是有名片的,可此時她不好意思拿出來,她那粉紅色的名片,制作得花哨又俗氣,是糊弄她美容院那些女顧客的,怎么好意思送給這位院長,她甚至不想讓他知道她現在從事的事情,她寧可說她閑在家里。他給她一張名片。門被敲開,一個女醫生進來。俞院長介紹說,這是劉大夫。“小劉,我一個親戚想做個檢查。”他從她手中拿過病歷,低頭看了看上面,看到于津津三個字,心頭漫過一種潮濕的溫暖和沖動,小腹那里收緊了一下,他的身體微微打戰。他看到她的年齡一欄里寫著39歲,他沒有說話,連眼皮也沒抬,他記得于津津比他小三歲,應該是43的。于津津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臉微微一紅。她在幾年前丟了身份證,補辦的時候找了熟人,把年齡改小了四歲。女人,還能耍什么花招呢,無非就是改年齡,換名字,美容。女醫生立即客氣地點頭,說,請跟我來。
于津津再見到成誠,覺得怎么看他都不順眼,都能挑出他不好不對的地方。挑來挑去,她最后總結出:不管怎么說,一個男人,快五十歲了,做醫藥代表,每天跑來跑去,給別人說好話,說來說去那些話自己都覺得惡心了,與其在別人手中掙錢,總不是件多體面的事。她坐在成誠的車里,說自己不舒服,讓成誠自己到各個科室去見醫生。她盯著那個大樓,想著某一扇窗子里,像是從藥水里剛沐浴出來的俞院長,坐在自己寬大明亮溫暖的辦公室里。她想起她在書上看過的關于莎士比亞的介紹文章,說他像是一頭獅子,從水中站起,就像從他出生的那個階層出脫,像是抖落身上的水珠樣抖掉身上的卑微和貧寒,使自己煥發光彩。俞海歸,這個外表文弱的男人,具有獅子的能力。而大多數人,卻無力抖掉身上的卑微,只讓卑微這件濕衣裳一生裹在身上,不得舒展。
她剛從他那里出來,她衣服的每一縷纖維里還浸潤著屬于他的氣息。這只文雅內斂的雄性獅子,跨過二十年的光陰,分明還在愛著她,他從那個帶著鄉土氣息,普通話說得不太標準的青年,成為一個完全合乎標準的成功男人,他的一切都那么可人,只是對于津津的愛沒有變,他還具有對美色、對愛情最正常最敏銳的反應,常年的醫學專業,研究人體,割開縫合人的眼睛,并沒有破壞掉他對女人身體的尊重和愛,他因此而更值得愛。可我呢,我是個盡管改了年齡也并不年輕的女人。于津津翻開眼前的鏡子,看到自己被歲月輕微蹂躪的一張臉,盡管極力維護,盡管美艷還在,可畢竟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了,秋天已然來臨,枝頭飽滿熟透的果實搖搖欲墜,任何風吹草動都能破壞它。
舊夢重溫可能相比新識,具有更多的便捷,就像要給一個病人注射青霉素,醫生只問你,對青霉素過敏嗎?打過嗎?你說不過敏,打過,那么OK,可以注射,連皮試都不用做。經過短信醞釀,電話預熱之后的兩人,很自然地在一個夜里相會在院長辦公室。不必要追究誰發出的邀請,對于相愛者來說,有時候他們是替對方發出聲音。于津津在黑夜里像一縷魂魄飄到醫院,上至五樓,她知道他房間關著燈,門虛掩著。她似乎沒有了沉甸甸的潮濕的肉體,她已經在意念中把那具肉體寄存在他那里,心里有愛的女人只有心靈,沒有肉體,明知肉體是最重要的,愛情的全部內容要靠肉體來踐行來驗證,可是愛了的女人,把肉體丟失了,她們只有一顆心,咚咚咚跳著,移動在安靜得失真的走廊里,聽到褲子內側急促響著,灼熱得要摩擦出火星子,她真怕她的褲子突然起火,把自己燒著。她快速分泌水珠,源源不斷的汁液把火星子消滅在萌芽。走廊盡頭的窗口,對面樓上急診的霓虹灼熱地散發光彩,照射到她身上,把她變成個急診病人,是的,她病了,她的病一般醫生看不了,必須醫學海歸親自問診。她的心跳聲跟敲門聲一樣大,先是嚇著自己,門從里面開了,又把她嚇了一跳。一只欲望的手把她拉進去。不需要任何語言,不需詢問病因病史病癥,也不需解釋什么,因為醫生也病了,高熱、發抖、癲狂,兩個病人休戚與共同舟共濟,立即相互治療。有一種叫做愛情的藥片由醫學海歸親自喂到她嘴里,用纏綿的擁抱和急切的親吻做藥引子,用灼熱的舌尖頂著,送到她嗓子眼,給她吞服,藥效在她體內迅速起作用。她身體的每一個器官,每一個毛孔,全體呼應,發出同一個聲音,我愛你。她變成大海的波浪,他變成大海的另一個波浪,追隨她,愛你。接下來如果誰再發出聲音,那就只能是一個字,你,你,你……兩人像波浪一同起伏,一浪追打一浪,首尾銜接,把每個人說的字吞沒掉一個。
接下來才是靜靜地躺著,像退潮的浪花泛起一層無力的泡沫。從急診樓上霓虹燈照射過來的紅光中,手指和著燈光和目光一起撫摸對方的臉,輕聲互訴衷腸。原來,真正的愛情與幸福,不是多么激烈刺激,也不喧鬧廝殺,更不是什么百花齊放,枝頭春意鬧,而是像現在這樣,輕淡的哀傷,些許的勞累,莫名的追悔。他們都不提過去,好像他們都沒有過去,根本沒有二十年前那不快的一幕,他們只是初次相識,一見鐘情,他們只是兩個嶄新的孩子,為愛情驚喜,為對方的身體好奇,不停地親吻撫摸對方的身體,端詳每一個部位,甚至手指頭、腳趾頭、耳垂,輕輕把玩她脖子后的一顆黑痣。
針對于醫學海歸,于津津變成一個多汁的女人,浸濕在自己的愛情里。她不再能夠接受成誠,對他的邀約先是應付了兩回,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對成誠不再開放,愛情的泉源水量驟減,做那件事變成困難的了。
可是,如果離開成誠,也就得離開他那些利潤豐厚的糊弄女顧客的藥品。這些年來,她的美容院之所以開得順當,這些藥品起了大作用。
要愛情還是要利潤?
能不能周旋于兩個人之間?反正俞士杰也不可能跟我結婚,我為什么要因為一場所謂的愛情斷送生存的根本?
可是,真正的愛情,造就了一個全新的我,從此我把自己封閉起來,走向內心深處,從此我的心里只有他,全世界男人都是枯草而他是山頂的靈芝,周圍男人都是土坷垃而他是金子,一百個男人的追逐加起來不及他的愛,密不透風的表白對我失去了全部的意義,從前那些滿足我虛榮心的贊美現在讓我心煩,我的世界里除了他,還是他。
再和成誠相會時,有一種罪惡感。這種腳踏兩只船她從前是有過的,除了有時候感到對不住自己,她并未覺得對不起別人。可現在,眼前總出現俞士杰,覺得他看到了這一切,他純如處子,潔如天上的云朵,而她褻瀆了他們的愛,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她是賈寶玉所說的污泥而他是清水,她與他相比,卑微得可不就是像地下的泥土嗎?她除了有美麗的行將老去,不,已經在老去的軀殼、面孔,還有什么?除了身后一連串不成器的男人,還有什么?而他,學有所成,事業輝煌,風光無限,并且他不計前嫌地愛著自己。
她開始找理由回絕成誠,有時候說家里有事,有時候說店里忙。不管怎么說,兩人好了幾年,成誠各方面都對她很好,兩人也發過誓的,就這樣好到底。可人家沒出什么茬子,也沒做什么對不住她的事,她該用什么樣借口給人家交代?
背棄諾言,總是需要找個結實的、可信的、站得住腳又不傷人的理由。什么樣的理由同時具備這些條件呢?于津津那聰明的腦袋需要好好開動一下。說起來讓人吃驚,她已經快三個月沒有和成誠在一起了。這對于情人來說,當然是不正常的,從前兩個星期不見就不得了了,現在三個月沒有實質性接觸,情人的硬指標放在那里沒有完成,任何借口都不足以搪塞的。成誠一直有涵養地遷就著,好像從不曾受到拒絕樣,一次次充滿熱情地約她。
這天快中午時,他又來短信。他不愿再做什么試探詢問,也不愿承受相思之苦,所以他直奔主題,短信發來了酒店名、房間號,讓她中午去。也就是說,他不管那么多了,他定好了,他今天就要見她。于津津被逼至墻角,那么她想來想去那些措詞也就沒必要了。這世上永遠沒有萬全之策,誰都不磕碰不傷害,毫發無損地了結一樁風流韻事那是不可能的,在這場人類自己創造的游戲里,總得有人承受什么。她拿著手機,停了三分鐘,直接回復:親愛的,我不能去,因為我不再愿意了。果斷地按下發送,長吁一口氣。原來,有些事情會這么簡單,出其不意地簡單,當你還在苦苦尋找解脫方法時,其實那個最簡潔的答案就在你手邊,你完全可以手到擒來。
五分鐘,不見回復;十分鐘,沒有動靜;半小時,仍沒有回音。他會怎樣呢?他是否已經在那個酒店的房間,洗好了自己,在等她。他意識到了她最近的冷淡,他今天只想搞清她是否已經變心,他訂好了酒店,也許不再期望得到她,只想搞清她怎么想的,只想知道他們維持了兩年的關系會是怎么樣的一個結果,只想不可免地吵一架,罵一仗,撕破臉皮。他一個人在房間里、生氣、罵人、摔東西?男人面對背棄,通常會是什么表現?啊,俞士杰二十年前會是什么表現?他可曾憂傷、難過,他會不會流淚?
成誠會不會開車來她的美容院,罵她、指責她。隨他便吧,事情就是這樣,我不再愿意了,這就是世上最簡潔的借口,也是最神圣的借口。情人之間的關系要說情深義重,可比山高,可比海深,一生一世相守,沒有任何力量能使之分開。一句我不再愿意了,突然變得比鴻毛還輕,比微風還了無影蹤。是的,我不再愿意了,因為,女人的心只能給一個人,女人的身體只能向一個人開放。
“我考慮不周,請原諒。保重,祝一切好。保持聯系。”
成誠的短信,讓他的形象在于津津心中突然高大起來。他用這四十分鐘做了什么?流淚、發呆、安慰自己、起草短信、退房間?于津津鼻子發酸,眼眶發熱,想流淚,有那么一刻,她很想給他發個短信:親愛的,我在開玩笑,你等著,我現在就去。她奔赴到這個好男人身邊,投入他懷抱,讓他要她,從此周旋于兩個男人之間,鍛煉自己的能力,擴展自己的心胸,相互制衡他們,其中一個對她不好,她偏向另一個,她還會讓兩人適當知曉,還有另一個人在我身后,我這樣做只為保持自己的平穩,使自己不要落空,不受傷害,使自己永不承受孤單寂寞,我也不會對你們中的任何一個要求過多,這樣,對大家都好,我還繼續從成誠那里得到巨大利潤。
不,不,真正的愛情是兩個人的世界,容不得第三者。有得必有失,你不能什么都要。從此我的心只屬于一個人,我只專心愛一個人,不管會有什么樣的后果,哪怕有一天姓俞的告訴我,我不再愿意了。可是,現在愛著,溫柔而熱烈地愛著,只愛一個人,這種感覺多么美好啊。
再和醫學海歸做愛時,于津津淚水漣漣,矯情地覺得她的情感又升華了一層,她和俞海歸的愛情經歷了地老天荒,他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所有人都為他們讓路,為他們做出犧牲,給他們的愛情鋪就紅毯。
她把美容院轉讓出去。瞅機會再找工作。
五
左右客酒店位于高新區,高新四路從一個十字路口向南,突然收緊了路面,窄窄得只能并行兩輛小車,把繁華擋在十字的北邊,給左右客留下一片令人意外的安靜。于津津來這里應聘酒店大堂經理。她知道她的出現會打破他們那些學歷呀,專業呀,從業經驗呀等等條件,她,一個比世上女人都要好看的人,應該得到比世上女人都要優待的條件。她開門見山地說,她沒有學歷,也沒有酒店管理經驗,可她搞過銷售,做過醫藥代表,開辦過美容院……
一周以后,于津津成了左右客酒店的大堂經理。當她穿著制服,面容華貴地出現在大堂,確實鎮住了一些人,每天她會從自己辦公室出來轉轉,看看那些年輕人的工作情況,其實是展示一下自己,讓他們看看她的儀容儀表。她并不多說話,她知道她的出現就是最好的語言,服務員和入住客人都會因她的驚鴻一現在內心小小慌亂一下,感動一回。
醫學海歸總有這樣那樣的會要開,總要國內外參加一些學術交流,還要被本省一些市縣醫院請去指導重要手術,他不能像成誠那樣有大量時間和她在一起。成誠有時候會帶她出席一些場合,這在俞海歸、俞院長是絕不可能的,他處處營造自己的尊嚴,這是地位和權力帶給男人的威儀,沒有人可以冒犯他,盡管在私下里他寵愛她,稱她是世上最美的人,我的心肝寶貝。
“我們是成年人,成年人的愛應該埋在心里,像樹一樣,深深扎下根,這樣才枝繁葉茂,愛情之樹常青,不能像小孩子那樣,整天膩在一起。我要干事業,懂嗎?事業。”他躺在她身邊說。于津津回想當年他們搞對象那一個月,他總想和她膩在一起。假如當年我嫁給他,現在我們會怎樣?他盡可以忙,盡可以不回家,可他,永遠屬于我。
她知道,像俞海歸這種人,善良倒也是善良的,情義倒也是有情義的,可他的善良和情義只限于發發感慨,適當的時候心里忽悠悠那么輕微振動一下,讓他為他的善良與情義埋單,付出哪怕小小的犧牲,那是絕然不行的。他不可能為于津津做出一點出格、過火的事,不容許他們的愛情對他的家庭、事業、名聲有一點一絲的破損和影響。而她,再不能像年輕時候,對男人使手腕,跟他們較勁。事物永遠是矛盾啊,那些愿意天天陪著你的人,無非是些無所事事的閑人,你看不上的,而俞海歸這樣的人,之所以贏得你的愛,是因為他成功,為什么成功?他在學業上事業上付出了超出常人的恒心和能量,他不可能有時間總是陪著一個女人,哪怕是他深愛的。他要的女人是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身邊,他不需要時,立即走開,不要打擾。
突然接到一個短信:我來西安開會,能接見我嗎?
她應該拒絕的,或者編假話,哎呀真不巧,太遺憾了我不在啊,去外地了。可是她卻鬼使神差回復了:歡迎啊,具體住哪里?
這個北京人,已經不常聯系了,從前她在北京時,有過某種貌似建立在感情基礎上的交易。他采購了她的產品,順便連她也一起收購。當然不是那種赤裸裸的交易,他們做過足夠的鋪墊,給自己和對方都有交代的,他們都不愿意承認這是直白的交易,于是把故事制造得有點溫情有點程序,現代男女的程序還能怎樣,無非約了在一起吃吃飯喝喝茶談談心,還在夜里去人民大會堂看過一場電影,在電影院里他把她的手拉著放到自己身體中間地帶,她沒有拿開。那時候她已經知道吳英俊還有別的女人。
好像也都知道這種關系意味著什么,在哪個層面上,彼此不牽掛不想念不打擾,當然在一起時也就沒有那么多激情,起碼她沒有,于津津這樣女人激情有限,只屬于愛情。你不能什么都要,這世上一切都是有代價的,想品嘗愛的瓊漿,就得感受相思之苦,也就是說,這世上原本沒有無牽無掛的愛情,如果有,那就不是愛,是游戲,你不能指望一個游戲給你的人生帶來多么重大的幸福感,產生多么重要的結果。
她沒有想起過他,尤其是離開北京后,銷售處解散后,她與他的供銷關系也隨之自行消亡,就像森林里的食物鏈因其中某個環節變動而發生改變。
為什么不能狠下心拒絕,為什么給一個今后將不再見到也沒有必要見到的人講情面,她沒有義務再提供自己的身體,就這么簡單。
可俞士杰也好幾個星期沒有見她了,他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不能跟她見面,他只為自己著想,他不想到愛情是要雙方有責任的,他不想到她需要他她想他。自私的男人,你將受到報復。
她打算晚上去和北京人相會。她知道他每次會送她禮物,他是個好男人,他不會讓一個女人白跑一趟白白付出。他上次來出差也召見她了,離開時給她了一千塊錢,他說,走得急,沒來得及給你買禮物。
這次,她期待他還是走得急。
她開車在路上的時候,他短信又來:同事們都去看演出了,我一個人,在等你。
現在回絕還來得及,就說車碰了,走不脫了,就為了也許會有的一千塊錢或者價值千元的禮物,接待這個勝券在握的有著優越感的北京男人,基本一千元一次搞定她這個外省女人。一千元,這是他掌握好的價碼嗎?借出差之機一夜風流,神不知鬼不覺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因為她在俞士杰身上體會到的失落,她得不到愛的回應,他惱恨男人從而蔑視他們,連帶這個無辜的,正在激情澎湃等待的男人。
車順利停在樓下,路上沒有和人刮蹭,也沒有違章被警察攔下,酒店很醒目一下就找到了,那個大樓也沒有像電影里一樣突然起火,此時更沒有戰爭地震海嘯爆發,一切阻止她走進那座大樓的客觀因素都沒有發生。腳下步伐沒有停,她踅進酒店大廳,昂首邁進電梯,身邊有幾個娛樂場所的女孩子擠在電梯里,用著一種她們應該有的姿態,不管仰著頭的,還是低順著眉眼的,都穿得很少,抹著濃妝,搔首弄姿,職業習慣使她們臉上有自輕自賤的嬉笑,有嘲弄全世界的勇氣,因為不被重視也就做出不重視世界的姿態,相互打鬧就像是相互打氣、安撫。于津津心中迅速升起一種人類慣常的優越感,她想這些女孩子多可憐啊,給自己貼上出售的標簽,什么人都得伺候,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沒人疼沒人愛,最后的結果是什么,是否能嫁出去,老了怎么辦?她從悲憫的角度為自己超度了一下自尊,覺得自己比她們高級,增添了做人的勇氣和安慰。在走廊里踩著厚地毯找北京人告訴的房間號,頭仍然仰得高高。雖然走廊沒有人,她還是做著給人看的步伐,想著那北京男人在哪個門鏡里已經看到了她。她聽得到自己大腿內側褲子輕微的摩擦聲,就像是對一件事或一個收獲的摩拳擦掌,些許的期盼。即將打開門的男人不是自己盼望渴求的俞士杰,可自己一時找不到拒絕他的理由,并且他有可能給自己一千塊錢。
只是有可能,又沒辦法事先談好,你給我什么,我才來。那男人就是再善解人意,也不會事先說,來吧寶貝,給你一千塊錢。這樣一想,她明白剛才電梯里那幾個女孩子的優越性了,明碼標價,愿者自來,人家是職業干那個的,理應得到回報。雖然用身體獲取報酬這是女人的天性和權利,可良家婦女還得以情感的名義,假裝不在乎回報,還得對他完事之后的表示、意思表現得吃驚、推脫、意外、客氣,看在感情的分上,不好駁對方的面子,收下了。
他顯然剛洗了澡,穿著棉質內衣,從臉上都能看出他已經勃起,她的敲門聲或者剛才在樓下與他的短信呼應已經使他先行進入狀態,啟動性別裝置。
他先將她高高抱起,放下后捧住了親她的臉,親得很不客氣,很不節制,她假裝害羞地推開,又被他擁到床上,像孩子安放洋娃娃樣把她在床上放了坐定,扯過枕頭在床頭靠好,拉過被子蓋住她的腿,拍拍她的胳膊,就像童年玩游戲劃了個圈,這個東西歸自己了,怕她跑了似的,說聲乖乖坐著別動啊,快速轉身向自己的包里拿東西去了。她心里一涼,噢,他這次有時間買禮物了。因為要是給錢事后才合適,而禮物是可以提前出示的。
他跳過來與她并肩坐在床頭,喜滋滋打開一個小盒子,好像接受禮物的是他本人,或者需要兩人情緒高漲一起完成禮物的交接儀式。于津津仿佛聽到自己心中失望地輕叫了一聲。那是只手表。
“前天開會發的,這表質量很好的,歐米茄機芯,嘿嘿,只是背面有我們這次會議的紀念,來,戴上試試。”于津津伸出一只手去,那手好像不再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已經與她于津津無關,由他攬懷里在那里搗鼓。總算給她戴上了,來回扳著手腕讓她看,順勢在她胸口親,嘴巴再也不愿離開那里,并開始動手剝她的衣服。
“等等,我去洗一下。”她像驕傲的公主那樣捏了腔調,不忘記踮著腳,幾步路都要小心拿捏著。
她站在鏡子前,把那只表摘下來,看了看表殼后面,呈半圓形狀刻寫著他所在那個行業某次全國會議紀念的字樣。
出去,把表還給他,說,對不起,我突然有重要事情必須得走。這樣行嗎?她問鏡子里的自己。恨電話此時為何不響。噢,就算電話響,你能真地走嗎?把這只你不稀罕的破表還給他,突然變成一個潔身自愛的女人,不貪圖小利,不為物質所動,任什么都打動不了高傲的心性,轉身而去,她還是少女時代那個自稱對男人不感興趣的人。天地良心,她對這個男人的身體沒有任何向往。可是,平心而論,他對自己還是很好的,那年,他還是辦公室主任,果斷地采購了她一批冰箱,使她那年的業績突出,后來的每次相會,他也從沒有空過手來的。
他在門外輕輕敲門:“怎么還沒洗,快點嘛,要不,別洗了,啊。”
對,不洗了,我為什么還要清洗自己呢?為一個會議上發的手表嗎?蘿卜快了不洗泥。現在不是蘿卜快了,是蘿卜不高興,不想洗。
她拿著那只表,抱著自己的衣服走出來。
他立即把她風卷殘云掠到床上。“別急別急,我把它裝好。”她從他的激情環繞中騰出兩只手,胳膊伸得長長的,將那只手表往細長的塑料袋子里套,再往盒子里放。她想用緩慢裝殮這只手表折磨他,也懲罰自己犯賤,干嗎非要來,干嗎不干脆回絕,你自己起了貪心,現在承受人家欺凌,何苦來哉。啊,欺凌,這個詞挺合適,你讓一個你不愛的男人把你干了,你什么也沒得到,這只表,自己不會戴,也沒辦法送人,就相當于沒有。
對于女人來說,使她們啟動潤滑機制的,只有兩個條件,愛情或金錢,沒有這兩樣,她們有權力閉合身體,保持干澀,連自己也無法調節,就像于津津現在這樣,她給自己說,濕一點吧,把這件事順利進行。可是不行,他幾次試圖進入,并不順暢,幾年前輕車熟路的事,現在卻艱難曲折而前途未卜,局面有點尷尬,她一直覺得恥辱而可笑,眼前出現俞士杰的眼睛,他顯然不理解這一幕,他冷靜而不解地看著。于津津仰面躺著,任他擺布。已經來了,衣服也都脫了,總不能突然穿了衣服抽身而去吧。只能寄希望于他的電話突然響起,他有要緊事得離開,或有人來訪,或者電話里的事足以讓他無心做愛,歉意地放她走,那她就適度表示一下嗔怨和遺憾,飄然離去。噢,他的電話是響了,他爬起來,撲向墻角。他手機在那里充電,他蹲下身子,頭抵墻角,對著電話嗯嗯吱吱,裸體后背呈現給于津津,她在身后冷冷注視,盡情挑他的毛病。對于他的年齡來說,是挺健美的,體現出上等人那種常年生活規律和注重養生鍛練,珍愛自己名譽和身體的一切良性后果,毫無疑問的好男人,可她對這個身體不感興趣。啊,能不能立即行動,等他電話結束時我已經穿好衣服,把冷美人的外套重新上身,客氣地說,抱歉,我要走了,因為我不愿意。電話被他三言兩語就打發了,回到床上來,一吐舌頭,“真玄,老婆打來的,好像她能看到我一樣,問我在干什么,嘿,影響情緒呢,得再等會兒。”她希望他受此驚嚇再不行了,可很快,他又情緒飽滿,甚至比剛才還振作、急切。而她更加干枯,使進入困難重重。她感到疼,嬌聲哼哼兩下,他并不就此罷休,而是興味更濃。她心里生惱,怎么,你送了個不是你自己掏錢買的破手表就一定要達到目的嗎?繼續平攤自己,由他在上面忙活,急了一頭汗,那張對她來說從沒有感動過的面孔變得更加不可愛。單純從硬件設施來說,他挺棒,比俞士杰要能干,可他這種優勢毫無意義,這種沒有情感共鳴的棒讓她有種犯罪感屈辱感,腦子一閃又出現俞士杰,愈加羞恥,立即顧影自憐,受到莫大屈辱,好像眼前的屈辱都是這個人帶給她的,突然對男人憎恨起來,恨男性的欲望恨他們百折不撓的進取精神,恨他們對女性身體的侵占,恨俞士杰偏偏不熱衷侵占她。同樣是軀體的結合,怎會千差萬別,和俞士杰激情纏繞,像兩支火把并到一處,用每個毛孔每寸肌膚親近渴求燃燒對方。至于俞士杰是不是很能干那無關緊要,做愛不是體育比賽,要用什么指標或速度衡量。而這種一方無激情的結合,為了結合之外的原因的結合,除了器官接觸,其實隔著千山萬水,一切都離得遙遠。多么可笑啊,我這是在干什么?難道推開他起身離開不成?唉……再轉念一想,這么多男人夢想得到她,拿著錢,揣著禮物,設計會面,討她歡心,并無別的過分要求,只求進入她身體,像赤子般,把那種自身無法控制的迷茫的無措的激情傾注在她體內,用實際行動向她這個人間尤物致以祟高的敬禮,她心里涌上慈母的滿足感,把自己當作女神,把男性看成孩子,好像自己母儀天下了,她既然受上帝恩寵具有美貌,那就有責任充當使者,給男人帶來快感。女人的責任心調動起來,她心里稍稍平順一點。
總算沒出太大亂子,把這件事體面順利地辦了。她很快去衛生間沖洗,出來后嗔怨地說疼,她沒有說謊,是真的疼,下面好像有小刀子割開許多似有若無的小口子。他立即把她擁在被子里,抱著拍著說我不好我不好。她自感已經完成任務,心里坦然一些,想著離開的借口。
“會不會有同事敲你門。”她問。
“不會的,他們都去看演出了,而我不去看的借口是我要看個朋友,不在房間的。”他拉開一點被子,把自己的臉依偎在她胸前。“你沒什么變化,還是那么美,只是豐滿了些,更女人味了,更好看了。”
啊,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他的夸獎、贊美給她帶不來一點快慰,因為他不是俞士杰。她黯然神傷,難過得快要落淚,只想盡快結束這一切,結束今天這件蠢事。幾點了?她問。
他把那只表盒子打開,手表又戴到她手腕上,好像他今晚非得用這只手表來折磨她。“快九點了。”天哪,才一個小時,她覺得這么漫長,她的身心承受了一次長途跋涉。
“這個表你戴著很好看的。”
“孩子一個人在家寫作業,我得回去了。”
“嗯,好吧,見你一面,真好。”他的頭跟她的抵在一起。這分明是相愛人的動作,如果和俞士杰抵在一起,多好啊。她的頭低下,躲開,不與他目光對視。她開始穿衣服,他前后左右地環繞她,胳膊始終不離她身體。她告訴自己,再忍耐一會兒,就一會兒,很快就會離開這個房間,這一切都會體面地結束,身體的疼兩三天也會過去,一切都會徹底消失的,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她款款穿衣,表面上還要做出并不急于離開的樣子,否則太顯得自己下賤也太直白,真的是提上褲子就走人啊。只要衣服穿好,她就安全了,好像在某種程度上擺脫一種不利局面,心理不再劣勢。她在鏡子里看自己的臉,這場做愛并沒有讓她身心受益,她沒有面色緋紅,只是更潔白了。剛才她細細沖洗了自己,她相信自己有一種自潔能力,自動清冼能力,那能力在她生命中起著堅固的作用,任何男人的入侵改變不了她質本潔白的東西。
臨出門前,他將她高高地抱起來,仰著頭看她,孩子般撒嬌:“唉呀哎呀,真走啦,今晚要不走多好。”用力把她分量不輕的身子顛了幾下,這才打開門,放她走。
長吁一口氣,將一切拋在腦后,踩著走廊上的厚地毯,輕輕跺兩下腳,好像抖落了什么,讓腳下厚厚的織物吸掉從身上落下的羞恥,吸掉今夜這個記憶。她聽到褲子里側輕微摩擦,像某種東西在粉碎撕裂,感到下身細細碎碎的矯情而嫵媚的疼痛,逃離之后的輕松,男人的迷戀與進攻帶給她的輕微滿足感。
電梯門過快打開。不是一樓,而是燈光迷離、香氣繚亂的場所,還是那些女孩子,在樓道里出沒。有兩個笑嘻嘻跟同事再見,跟著兩個男人進電梯里了。原來這是五層,一個歌廳,她們是跟男人出去,還是已經下班?她們是否已經完成今天的任務量?她們如愿拿到了錢而不是一個男人搪塞給的一個手表一個相機一個手機什么的。風月場所女人自有她的優勢,開誠布公地標明一切,不用聲東擊西遮遮掩掩欲蓋彌章,像良家婦女般給自己的出賣和交換找個感情的幌子,掛個道義的布簾。人類自古以物易物,這是不變的真理,沒什么好回避的,良家婦女卻要給自己找足幌子。她們下面疼不疼?她們每天得到應得的報酬,想必會自動潤滑,不會疼的吧。這是她們的工作,總會有辦法的,她們早已從道德層面上解決了一切問題,所以她們并不糾結,只是天高地闊,我行我素,出賣我自己的東西,與別人何干。兩個女孩子相互嬉鬧著,像剛才電梯上升時一樣。兩個男人裝得很像,好像跟她們無任何關系,也或者關系尚未發生。于津津仍然高昂著頭,其實昂得有點矯枉過正,內心飄上了繁復纏繞的小陰云,不像剛才與她們同行時那么旗幟鮮明的優越感了。
夏天的夜剛剛開始,路邊行人各自攜帶自己的器官,由器官攜帶、衍生出來的憂歡、悲喜,生生不息,回環無盡,他們跌跌撞撞,匆忙而行。沒有人注意她,這個灰溜溜的女人,心懷羞恥,裹著輕微疼痛,把車停在路邊,茫然無措,好像在等誰。對俞士杰的惱恨變成愧疚,更愛他,更疼他,想念不知在哪里的他,委屈和羞愧,像做了壞事而懺悔的孩子,安靜而溫婉地看路邊各種各樣行人。此時如果有人碰傷她的車,她將不予追究,寬容地放人家而去。
六
下次再與俞士杰相會,覺得對方純如天使,而自己污濁不堪,只有好好愛他,才能洗刷掉自己所犯的罪。她欲加纏綿,一遍遍說愛的誓言,兩人相互發誓,相愛到老,不棄不離。
可你愛上一個干事業的男人,就得承受孤獨和寂寞。在長長的孤獨和寂寞中,人不由得胡思亂想,于津津有一刻突然想,我不在身邊的時候,他都在干什么,和誰在一起,他會不會還有別的女人?沒有我的陪伴他依然快樂、開心,感受來自周圍女性的愛意和迷戀,和別的女人通電話、發短信,和她們一起工作、出差、開會、玩樂,這世上那么多年輕而美好的女人啊,前赴后繼出現在他生活中。這些猜想像個利刺,突然扎進她心里,再也拔不出來。
她一直不說話,不說話,讓他一句一句地說。俞士杰當然意識到了,問她,怎么了,你為什么不說話?她說,我在聽你說,她其實想說,我不敢說我不能說,我一說你又說我抱怨,我一張口就得傷了和氣傷了感情,所以我不說。可她連這也沒說,這樣說其實也是抱怨的一種,任何抱怨都是男人不歡迎的,即使他明知自己做得不對不好明知對不住你,他也不想聽抱怨,男人只想領受你的嫵媚可愛,善解人意,無限寬容,最好你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是的,沒有男人想聽你抱怨,你的抱怨只能讓男人離得更遠,你要做的不是伶牙俐齒把他駁倒,據理力爭讓他張口結舌,落下個你對他不對你好他不好這樣一個定論,你要這樣一個定論有什么用呢?她的眼淚流下來,為了不讓對方聽出來為了遣散她像孩子般的執拗,她用一個手指頭敲打自己的腦門。悲憤和絕望像個大石頭壓下,把她的聲音壓扁了。“好吧,你看著辦吧,你不愿意見我,我是沒有辦法的。”
“我不是不愿意見你,我怎么能不愿意見你呢?分明是時間排不開。我這個月的日程排得滿滿的。”
騙人騙人,于津津在心里嘶喊,我不相信一個人可以忙到抽不出兩個小時會見情人,除了他不愛她。
她不想在電話里追究和認證他到底愛不愛自己,她覺得和男人探討這個問題過于羞恥,過于傷自己。他愛不愛你,不由你決定的。
掛了電話,她覺得想說的話更多了,有千言萬語在心里廝殺,她想哭想鬧想發脾氣想打他罵他,她以為自己找到了他不再愛她的證據,她迅速從剛才他的話中總結出三個論點,這三個論點無疑強有力地證明了,他不再愛她,他不在乎她的感覺,她受傷也罷,生氣也罷,不滿也罷,他都不在乎,沒有什么能改變他的決定,反正他這兩周里都沒有時間見你。如今他是別人的丈夫,他跟你只是逢場作戲,他只是貪戀你的美色,在他時間精力條件許可的情況下,在不影響他事業家庭的前提下,騰出手來,得出空來,他適當采摘你,這一點和別的男人沒有區別,你的憂歡你的期盼你內心那么多想跟他說的話,他沒有時間聽沒有興趣聽。他在報復當年她的絕情嗎?不,不是報復,他連報復的時間和心性都沒有呢,如果他懂得報復那還證明他在乎她。
可是,即使怒火滿腔,我又用什么來制約他呢?愛是兩廂情愿啊,如果他不再情愿……
又把一切歸結于自己的衰老,她再不能像年輕時候使性子了,一個女人只能向丈夫使性子,吵了罵了打了鬧了也沒關系,幾十天不說話也沒關系,他天黑了總得回家,他今天不回明天不回他后天總得回,他滿世界跑他總還得回到你身邊,他的一切產權歸你所有,你知道這個人是跑不了的,而對于別的男人,你無權要求他什么,你無計可施,主動權不在你手中,最多你賭氣說分手。可是你能拿分手嚇唬誰呢?分手是你不愿意的。
女人固有一老,只是時間早晚,或聽之任之,或奮力掙扎。她認為這兩個方案也都可行,隨著心情和境遇的不同,不是用A方案,就是用B方案,就像俞海歸手術前的麻醉方案一樣,根據切口大小,部位的重要程度,不是全麻就是局部。終于得面臨這一切了,一個男人不再熱烈渴望見到你,你成為可有可無。對于一個只有美貌,只把美貌當作全部財富只用美貌來安身立命的女人來說,衰敗是滅頂之災。現在這個災難正像一個巨大的影子把她嚴嚴實實地籠罩。
回到自己那個巢穴去吧,承受該你承受的,傷口或污濁,自己無言疼痛或默默流淌,不讓外人看見,人們所見,只是你光鮮甜潤的外表。看這世上誰人不承擔屬于自己的痛苦和羞恥,世上又有哪個女人沒遭過男人冷落,公主又能如何。這樣想想,她勸自己不要太難過。沒有什么大不了,陷入自己的悲傷吧,深深陷進去,默默沉浸,那種所謂深沉無助的悲傷,無非是帶著頑固和執拗,認為對方傷害了自己,而自己問心無愧,無辜得像羔羊……沉迷于這種傷害吧,人生有一段專門的時間,是用來受傷的,是用來顧影自憐,自矜自珍的。女人受傷的主要癥狀是:反應遲鈍,行動遲緩,保持沉默,對一切都無語,因為除了執拗的渴念,除了見到他讓他真切的身體和氣息安慰自己,這世上沒有一個藥方能醫治她的癥結。
最是午睡后醒來的時候,絕望猝不及防,一下子就亂箭穿心烈火焚燒了,突感貌似龐大的人生其實除了那個人出現之外沒有任何意義,失去了他再沒有活下去的必要。
她頹然靠在椅背上,雙手撒開,擱在扶手上,是一種敞開懷抱的姿式,向整個局面交出自己,向命運緩緩揮動小白旗,像所有走到這個站點的女人一樣,無奈、灰暗,突然散發一種連自己都討厭的氣息,那是頹敗的暮氣。命運就要收走一切。是時候了,命運給她的東西,只是在她身上暫存,命運才是這些東西的所有者,現在,她要收回所有權。
她有先見之明,將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從1968年改為1972年,那時候覺得年輕4歲是非常大的收獲,可現在看來,一個1972年出生的女人,還是算不上年輕。曾經覺得衰老是很久遠的事,輪不到自己,現在看來,再漫長的未來都會來到,再充裕的時光都會流走。
她拿出小鏡子,看到一張灰暗的臉,惡作劇般,慢慢咧開嘴唇,露出牙床。下排牙齦發白,松散、坍塌,露出微微發灰的牙根,看起來令人生厭。原來牙齒也會衰老,牙齦也會下墜,就像子宮會脫垂一樣,牙齦線不知不覺在下降。從哪天開始的呢?牙齦不再光滑飽滿緊致,不再有包裹能力,將每顆牙齒牢牢守護。現在它松垮垮地垂下,露出丑陋的牙齦,恰似命運顯露無奈的真相。她想起一個詞,牙口。據說在鄉間從事牲口買賣的行家扒開牲口的嘴巴,就能辨出牲口有幾歲,主家再隱瞞年齡也無用。有牙口作證。好在現代男人,不能扒開每個女人嘴巴去研究她的牙齒。
她在美容院時,有一種熏蒸療法,先給女人的乳房抹一種據說能膨脹的藥膏,進行按摩,再給肚皮抹一種據說能收縮的藥膏,進行按摩,然后讓女人鉆進一個熏蒸的設備里,通上電,讓蒸汽蒸騰二十分鐘。那次于津津看著手下人做好這些個程序,扶著那個肥胖而輕信的女人鉆入那道貌岸然的鐵家伙里。那一瞬間她想,這機器要是突然失控,把這胖女人蒸熟了可怎么辦?想想女人們,為了美,真可以上刀山下火海,隨時準備赴湯蹈火,鋌而走險,拿自己的身體不依不饒,進行無窮的開采擴張收縮膨脹修補抻拉縫合撕裂,耗費人力物力財力,進行龐大而繁復的工程,試圖掩起衰敗的真相,試圖讓時光逆轉或者停留,隔靴搔癢,制造虛假繁榮,其實只是掩耳盜鈴,最終目的只是為了讓男人一次次探視自己已然腐朽衰敗的身體,只為得到短暫的撫慰和快感。
她訴說她最近總是隔月來月經,而這次已經六十天了,還沒有來,也就是說,隔月來也變得艱難了,她想問問是否到更年期了。
你多大?醫生問。
她遲疑一下,小聲說,44。她想,現在是想找到真正癥結,對醫生沒必要隱埋年齡,在社區醫院看病又不需對照身份證,不必擔心年齡不符看不成病。這世上的真相,總得在合適時間有合理出口。身旁幾個邊候診邊聊天的老太太看她一眼,面露驚訝。她們心里分明說,頂多三十七八吧。可是,光鮮嬌嫩的外表包裹著的,是真實的器官,它們誠實地走向老化。
“現在女人更年期都提早了,也許吧,不過最好檢查一下,看看到底啥原因。”
她心里絕望極了,她希望聽到醫生說,不可能,還早呢,更年期一般到四十七八以后了,一部分女人還到五十多呢。可看樣子醫生只對收費有興趣,她們沒有安慰病人的義務。快速寫好收費單子,要她去繳費,告知她,繳了錢后到樓上B超室做檢查。
兩個女醫生,一個面色蠟黃,一個臉色蒼白,都一律衰敗,不用說都已絕經,不知她們是否懷念。二人合力搗鼓那臺落滿灰塵的破敗的機器,誓將這個B超做成功,錢都收了呀。她們懷著對自己性別的極大體恤,對曾經每月光顧一次那東西的深切懷念,不停地安慰她。那位臉色蒼白的,回自己辦公室用紙杯子端來一杯水,進門就說:“大口喝,咕咚咕咚的,要憋足尿才行。”走進來遞到于津津手里時,這話已說了三遍。“大口喝才起作用,上次我們去體檢,一個女的喝了十幾杯都不行,原來她是一小口一小口喝的,不行的,要大口大口,咕咚咕咚的。”
窗外陽光明亮,細碎的槐樹葉子在風中歡跳。她躺在床上,本已把褲子褪到小腹下面,可那臺B超機看樣子不爭氣,沒有圖像,一位女醫生在前面操作,另一位手伸到后面,板動插銷。“好像有點松,卡不住啦,得用手扶著,來,我就這樣扶著,你試。”“不行,”前面那位說,“一點圖像都沒有。”“那再換一臺,咱還有一臺呢,在里屋放著。”“還有嗎?那,搬來試試,這個也好多天不用了。”于津津一看是這情況,把褲子又提了上去,她想起身。那位面色蠟黃的說,“躺著別動,馬上就好。”女醫生把那臺顯示器搬下擱到地上,又從里間搬出一臺顯示器。兩人又開始搗鼓。過了會兒,還不見好。于津津很尷尬,躺也不是,起也不是。她知道對于倒霉的人來說,如果躺著,這機子就一直不好;如果起來,它馬上就會好。因為離得太近,也不好意思盯住醫生的臉看,只好又將臉扭過去看窗外。秋季的天空在樹枝、電線桿、屋檐的切割下,還是能看出她的碧藍高遠,看出她的潔凈坦然,感到她的溫度適宜。多好的季節啊,可她是個有問題的女人。
她躺在那里,覺得有點可恥。一個女人,身體出了問題,具體說是下半身出了問題,子宮出了問題,雖然不疼不癢,你不說沒人知道,但這是一個女人重大的檻,你可能沒有月經,也就是說,你將失去生殖能力,當然,現在誰也不需要你有生殖能力,你自己也不需再生孩子,可這對女人來說,畢竟是個重要分水嶺。終于好了,兩個已經衰老的女人齊心協力,相互配合,給一個即將衰老的女人下診斷,她們將一起論證、商討女性的身體,給她下判決書。那個光滑的探頭——大醫院里都給肚皮上滴點潤滑劑,而這個女醫生只是給探頭上倒了一點水,探頭也照樣光滑,許是從前遺留在探頭上的潤滑劑在起作用,就像紫砂壺泡茶久了,倒入白開水也能喝出茶味——在她肚皮下方來回游走,按來按去,每走到一處,問,疼不疼。女醫生作著解說,“嗯,環還在,好著呢,盆腔有少量積液,并不嚴重,最好吃點藥,轉過身去,看看腎,嗯,好著呢,光滑,回聲好。起來吧,沒啥大問題,子宮內壁有點增厚。”“增厚是什么意思?”于津津問。“沒什么,打幾針黃體酮就好了。”那位面色蠟黃的用疼愛的聲音說,“這種情況在女人很常見,有的三十多就出現了,沒啥大問題,可是查查就放心了不是?”她還在解釋她們讓她做B超這件事,為那五十塊錢而對于津津體貼入微。于津津對女醫生的關懷感激著,對診斷結果難受著,種種復雜情緒交織心頭,又十分委屈,邊提褲子邊扭過頭去,不讓她們看到自己眼里的淚水。
給她開了藥方,連打五天黃體胴。
她正在打吊針時,俞士杰來短信問,親愛的,你好嗎?在干什么?她回復,打吊針。他立即問,怎么啦?她回復,感冒、發燒。她沒有勇氣讓他知道,她已經開始例假不正常,她需要打針才能讓例假來臨,這從前再輕松不過的事情,現在變成了她的問題。女人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么臉面。對于情人來說,身體的正常完好才是你們關系的前提。男人有什么必要愛一個沒有身體資本的女人。
前所未有的心煩意亂,總覺得要出什么事。
在坐立不安中,她終于等來了。
一個女人來電話說:“你是于津津嗎?我要跟你談談。”
看來這女人為了來找她策劃已久,電話之后不足十分鐘,她便推門而入了。“我想告訴你一些關于俞士杰的事情。”她單刀直入。
“你是誰?”于津津問。她猜,此人不可能是俞的妻子。
“我是俞士杰的情人,我們好了五年了!”她說這話時對于津津有種高高在上的優勢,甚至有種占上風的霸道,為著她說的五年了。眼前女人大概三十多歲,高挑漂亮,并且被自己的漂亮養護出一些驕橫之氣,但此刻她分明在受折磨,她急于實施她的某種行動。
“你找我要干什么?”于津津受到當頭一棒,身子向后靠了靠,暗暗捉住椅子扶手,不至于使自己失態。
“我要讓你知道,他周旋于我們兩個之間他腳踩兩只船他騙了你也騙了我他道德敗壞他玩弄女性他不得好死,我們要一起搞倒他。”
“你搞錯了,他和我沒有關系,我只是他的一個病人家屬,兩年前他給我媽治好了眼睛,我們全家都很感激他。我媽會讓我時不時去看看他。我跟他的來往,僅此而已。”
“你不愿接受現實!你覺得丟人、掉價,是嗎?可事實就是這樣,他玩弄了你我。”
“沒有人能夠玩弄我,我再說一遍,我和他之間沒有關系,你如果想投訴他,最好找他老婆。”
“他老婆肯定向著他說話,他們會一致對外。”
“你想怎么樣?要一個什么后果?”
“讓他身敗名裂,讓他倒霉,當不成院長!”
“這對你有什么好處?”
“沒有好處,他傷害我,我也不讓他好過。”
啊,沒有一點新意,多少年來,受傷的女人從來沒有進步過。她突然想起成誠,還是男人胸懷寬廣,她突然想念成誠,她遇到很多事,他會給她出主意,而現在,她孤軍奮戰,對付這個突然冒出的女人。于津津嘆口氣,假裝是對這女人的失望和不耐煩,用手捂住臉,揉搓一番用來掩飾自己內心的凄苦和灼傷。她抬起頭,乞求這個強女人:“你找錯人了,真的,你對我說這些都沒用,我不是他的情人。”
“你是,你就是,你為什么不承認,我跟蹤過你們,我看到你在夜里從他辦公室出來,就是你!”那女人把自己磨成一把尖刀,胡亂揮舞著向于津津刺過來。
“我給你說過你看錯了人!我跟姓俞的沒有男女關系。請你出去!”于津津突然換了一副冷漠孤高的表情,她這種表情只在人生關鍵時刻使用,不但對男人有神速的凍結能力,此刻對女人也有震懾力。
這女人如果再不出去,于津津就會失控。她走過去打開辦公室的門。“我們這里是國際精品酒店,從開業來,這幢樓里就沒有出現過你這樣的女高音。請你出去,我和這個大樓都需要安靜。”那女人像是突然從一種迷狂狀態中醒來,她是個被仇恨灌滿的女人,她本是恨于津津的,可是經過短暫而狂熱的權衡,她覺得應該來和于津津聯手,其實她是想先讓她受傷,讓她和自己一樣失態,和自己一樣全盤皆輸,和自己同病相憐,一起瘋狂。她自打一進門,說每一句話,臉上的表情都表明著自己的心聲:我已經這樣,大家都不要好過吧,大家都一起下地獄吧,去吧一起去吧。可她敗在了于津津眼前,明白自己不是她的對手,她其實外強中干,也是不堪一擊的,任何不在她預測下的結果,沒有按她的愿望產生的效果,都讓她備受打擊,更加激烈,這位女戰士更加脆弱,她像是從一個臆癥中醒來,孩子般撇撇嘴唇,收斂了自己,緩緩向門口走去。于津津手扶著門,臉定得像一塊堅冰,沒有任何商量余地,盯著這個瘋狂的女人,敦促她走出去。
她淚眼模糊站在窗前,把樓下那女人變成一幅寫意畫的主人公。這女人的出現改變了高新四路南段的面貌,本是安靜的街道因她的光臨怒火萬丈,街邊兩排大樹被她的烈火燒焦,只剩下黑色的枝條張牙舞爪地伸向天空。她手插口袋,上身前傾,以一種向前沖的方式朝北邊奔去,過了大十字,融入喧鬧的人群中。這個失控的女人,她下一步該采取什么措施?去找醫院的黨委?找另外幾位院長?給醫院張貼宣傳單?直到把她的情人兼仇人置于她想象的境地?這樣女人怎么會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去戰斗,去燃燒,去不停歇地蔓延仇恨,變本加厲地折磨自己。這是一個要把感情立即變為行動的女人,她的一切行動由激烈的感情支配,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想要一個什么樣的后果,她只是像那個正在飯桌上吃飯因一時不滿而把桌布一把扯掉的孩子,扯掉之后該干什么,一點不知道。女人因感情的不能滿足而將愛情的桌布扯掉,撕破,面對一地狼藉,雖然這不是她們想要的,可她們想要的那一樣得不到,就把曾經的一桌美餐摔在地上,流著痛惜的淚用腳去踐踏,哪怕是一邊踐踏一邊后悔,一邊行動一邊心里喊著,不不不,我并不想這樣。可是,她們已經被仇恨的弓箭發射出去,沒有回頭路了。讓一切毀滅吧,愛情、誓言、烈焰,女人為愛情而癡狂,女人的愛情就是走向懸崖,縱身一躍。
于津津目送女英雄離去,這邊廂流著淚水撥打電話,得到答復是,對不起,你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她狠狠地把手機扔出去,扔在她用來午睡,用來想念他的小床上。很好,扔得準確,手機沒有彈下來摔壞,而是知趣地一頭扎進被子里。另一個于津津,被相愛后的俞士杰拍下來的于津津,翻轉過來身子,露出小半個腦袋,膽怯地望著自己的主人,再不敢發出任何聲音。過了會兒,干脆閉上眼睛,不敢看她了。那是在一次兩人相親相愛后,俞士杰先用自己的手機拍她,拍后覺得不能保存,只是遺憾,就發給她,是一張歡愛后知足迷醉的臉龐,只有相愛的人能看到這樣一張粉面桃花。此刻,她怎堪看到自己傷心落淚,五內俱焚。手機里那張臉掩了面孔,將自己隱在無邊黑暗中,羞愧不已。
一切都完了,愛情的美夢,相伴到老的誓言,她為了愛情失去了高利潤的事業,現在換來突降的恥辱。羞恥的大火燒烤著她。她為什么總是在人生的關鍵時刻出錯?為了愛情可以不管不顧。現在,給那個就要身敗名裂的男人繼續打電話嗎?沖到樓下,開車去他辦公室嗎?質問嗎?哭訴嗎?譴責嗎?給他的焦頭爛額上再燙上一個灼傷嗎?去逼迫他,拷問他,讓他承受良心的譴責,讓他求饒,讓他懺悔,讓他腦筋急轉彎般動用自己的高智商、編織謊言,尋找借口。
他為什么不接電話?他知道事情的進展了?他知道自己敗露了?他在想對策?還是要逃開她?從此后再不出現,永遠從她生命中消失?她流著淚水一遍遍撥打他電話,一遍遍聽女聲說對不起,聽男聲說sorry。接下來的時間,她只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流淚,流淚,流淚。除了流淚,她還能干什么呢?曾經的誓言一句句閃過,一遍遍從醫學海歸的嘴里說出來,想想同樣的語言他批量生產,或者每一句話都說在復寫紙上,分給別的女人,這真是笑話。
天快黑的時候他的電話打來了,“一直在開會,會場屏蔽信號,剛接到你的來電信息,有事嗎?”
天哪,他問有事嗎?難道我非得有事才能打電話嗎?我還要繼續偽裝那個溫柔有涵養的情人嗎?她那已經腫脹干澀的眼睛又被淚水沖刷一遍,浸泡在汪洋中。“你可能已經知道事情了,一個女人來找了我。我只想請你解釋這件事。”
那邊有短暫的沉默,立即裝作吃驚的口氣:“你在說什么呀?誰來找過你了?”可是口氣里已經有了空虛,證明他一定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只是在想對策,在拖延時間。于津津惱恨滿腔,可她不能像年輕時候摔電話、掛電話,或者沖著他喊,我要你立即到我面前來,給我解釋清楚!雖然電影里從來都是這樣,一個需要解決的矛盾可以立即將當事人喚到一起來,沒有堵車沒有工作牽扯沒有家務,全世界為一個狗屁瞎扯的問題讓路。現實生活的此時是下班高峰,兩人的距離開車加堵車得一個多小時,帶著怒火和心虛開著車趕赴對方身邊,再接著交火是可笑的,所以彼此握著電話編織謊言和接受欺騙是無奈之舉,直到手機發燙,你只要做到的是,不要因憤怒而掛斷電話。
“你聽我說津津,我是愛你的,我說過我永遠愛你,從二十年前,到我今生的每一天,這一點你不要有任何懷疑。我只是在解決一些問題,我只想一點點,一步步,慢慢地解決,你知道,我們重逢只是一年半,可在一年半前……我會有我的生活會有我的一些……交往……我想慢慢來,我想解決得好一些,不要有傷害與麻煩……”
你不能給他的每句話都啪啪啪踏上鋼印,評定一句“胡扯”“胡說”“騙人”,那些尖利的釘子,憤怒的子彈,你只能將它們面向自己,你得做出在聽他解釋的誠意,也就是說,為了你自己,為了你們的今后,你得有耐心聽他自圓其說,你得給自己臺階下。因為,你不想聽到他給你說,那么,對不起,我不再愿意了。
他疊床架屋拖延時間只為穩住女人,他逢山開路遇河搭橋讓語言的列車一路緩慢通行,安全抵達終點,他說啊,說啊,他語氣里有討好有安撫有僥幸,這個跨國現代教育培養出來的精英,這個社會最標準的成功男人,他有足夠的涵養和智謀對付女人。他分別采用了追憶手法、懷柔政策、贊賞激勵、展望未來……他試圖讓于津津明白,目前他們之間穩定壓倒一切,他們的愛情走過這個檻,會迎來一個光輝燦爛的明天,幸福萬萬年。最后于津津屈服了,也或者說,她壓根就害怕失去他,她一直都期望下午的事情是一個玩笑,一個噩夢,她只想得到一個結果,他在乎她,他不惜代價要把她留在自己身邊。她擦干紅腫的眼睛,要給自己一個臺階下了,這個臺階要美觀實用,高尚體面,溫柔舒適,最后她問:“你愛我嗎?”他懷著勝利的喜悅和激動說:“我愛你,我永遠愛你,從二十年前,到今生我活著的每一天,從頭到腳,你的每一個毛孔。”
七
在這個貌似取得階段性勝利的事件第二天,俞士杰要飛往外地參加一個學術會議,他說親愛的,我回來后咱們見面,給你當面好好解釋,我離開幾天也好,最近屬于特殊時期,還要提防那女人進一步鬧事。
于津津覺得自己技高一籌,女人的忍耐和大度在關鍵時刻把自己挽救在愛情里,她打敗了那個冒失的女人,是啊,女人爭強好勝,有什么好處呢?
看來那女人并沒有進一步行動,她或許把自己困在一個僵局里,不知躲在哪里飲恨去了。她再沒有給于津津打電話,可是于津津卻在想她,想她在哪里,想她此刻在做什么,想她和姓俞的再有無聯系,俞士杰這樣安慰我,難道不會去安撫她嗎?他們是好了五年的人啊,難道真的會從此恩斷情絕,陌路不相認嗎?他真的是去外地了嗎?那女人的偃旗息鼓難道沒有他耐心細致的工作嗎?不是他某種償報撫慰的作用嗎?
醫生說打完針后三至七天,例假會來。可眼看這都五六天了,還是沒有一點動靜。
女人一旦搭上胡思亂想這趟列車,就完全失控,由瘋狂的慣性把她帶到任何地方。想象力前所未有地豐富,想到他和那女人曾經好的幾年,想到他對自己的癡迷曾經在那女人身上傾注,幾年來,他們相會多少回?說過多少情話?他欣欣向榮無往不勝地綻放多少回?他和我的愛情好戲竟然都是和別的女人玩剩下的,我得到的全是復制品。于津津的心在火上烤著。他們還會重歸于好嗎?她會再去找他嗎?哭訴、企求、感化他,重新投入他懷抱。就算她從此消失,他身邊還會有生生不息別的女人,更年輕、更優秀、更大膽……于津津如坐針氈,她也不可能隨時打他的電話詢問,你在哪里?你干什么?和誰在一起?你愛我嗎?她也不可能給那女人打電話問,你們真的斷了嗎?她是有尊嚴的人,不允許自輕自賤,絕不會向任何人打電話刺探自己的幸福指數。天哪,愛情會這樣折磨人,而自己體會到這一切時,青春不再,除了心志和忍耐,沒有了任何優勢。雨打風吹,花落紛紛,懷著滿腔熱望和絕望,回頭望,一地衰紅,向前看,幾度蒼茫。她用手捂緊了臉龐,揉啊揉,恨不得把自己揉成一個小小面人兒,哪怕別人用針把她扎來刺去,只躲在一個小小角落,默默定格,不再感知尖銳的疼痛,不再感受世間的愛恨情仇,掙扎撕裂,不再眼睜睜看到自己枯黃、跌落、腐爛、消亡。
還能怎樣呢?無非是枯萎衰敗凋零,最終變成滑絲的零件,松動的繩扣,稀薄的布料,被人厭惡、遺棄,一步步走向最終的結局。結局會是什么樣子呢?來吧,所有的日子都來吧……她想起那首詩,她有限的學歷和素養也只能讓這首詩在耳邊響起。多滑稽啊,它們激越而清純,熱烈而奔騰,這首詩響起在年輕時候看過的一個電影里,那時聽到這首詩,多激動啊,那是一首獻給青春的頌詞,而如今對她來說是走向遲暮的哀歌。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要來的,不管是幸福還是痛苦;所有的日子,排著隊向你走來,它們被命運涂抹各種色彩,賦于不同味道,化作百變面孔,呈現給你,每一種呈現,你都得接受,每一個關口,你都得走過。
七天,還是沒有動靜,每次上廁所,褪下褲子,先看內褲。干燥潔凈,連分泌物也沒有了,好像她的身體因情感波動因憤懣憂傷而燃燒蒸發掉了所有水分,子宮抱定了信念要對抗到底,要沉默要冷寂,成為一個空曠的庫房,因為沒有貨物儲存,也就沒有裝卸運載,沒有車來車往,沒有風聲雨聲,沒有陰晴圓缺,沒有潮起潮落,沒有喧囂沒有低語,什么都沒有,因為那里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唉,其實,我們也沒必要矯情地轉詞了,也就是說,一個女人,就要停經了就要玩完了。
女兒已經十六七歲,像當年的自己一樣好看。又一代人了,比自己那個年代的少女當然更健康,更自信,愛照鏡子,有了奉若神明的偶像,拿著手機半天半天地聽歌曲、查網址、讀短信,毫無疑問有了自己要沉潛升降的細小而強大柔弱而堅韌的內心世界,最是少女的心胸,小得像針尖,大得似海洋,變幻莫測,難以捉摸。還得操心她的月經周期,稍微推遲幾天,當媽的心里揪著,又不好過多探問,只當是孩子課業重,精神負擔大,小心觀察,暗中著急。啊總算來了,她好像內心堵塞的管道也疏通了,長吁口氣,歡愉地給她拿衛生巾。
八天,也沒有情況。她開始在網上查找關于閉經的信息。即就是44歲絕經也有點早了。為什么會這樣?是自己的身體開發利用得少嗎?她的身體只為愛情開放,偶爾不得已時,她向金錢和權力敞開,換取女人在人世間的行走,她像對愛情一樣對待它們,真誠而從容。上帝造就女人,使她們天然攜帶母性的義務和權利。除此外,她沒有自發的情欲,為情欲而情欲,身體的花園其實多數時間關閉休眠,那些繁花,獨自綻放,獨自衰落,她的子宮被異類探視光臨其實不多。就像太美麗的花朵不結果實,太美麗的女人大多情欲低下。人們會以為美麗女人閨帷繁忙,其實是誤會,對于情欲來說,她們徒有其表,她們的人生更多是幻想和做夢,沉醉于某種癡迷的追隨和無邊際的幻想。這使得她成為過早閉合凋零的花朵嗎?
從前每月造訪的客人,現在推遲行期,是晚點的航班,還是干脆取消行程。她覺得自己已經絕經,從此完成了女人的歷史使命,她好像可以不愛俞士杰,沒有他自己也能過下去。當然,離了誰都要過下去的,每個人都得過自己每天的日子。試著不想他,心里平靜一半天,突然又一個閃念,一句歌詞,一切熱望和絕望又涌上心頭。啊,他真的會愛我一生嗎?怎么可能,情人之間,愛的只是對方身體,沒有身體,人家還愛你什么,你會去愛一個沒有功能的男人嗎?誓言能抵擋歲月的消磨嗎?女人能違抗衰老的來臨嗎?他會去愛別人,新人,年輕的、美麗的女人,把曾經給予我的癡迷、熱烈、誓言,轉手獻給別的女人,這一切,你無權知曉,或者你知曉了,無力左右……啊,不管怎么說,該來的總會來的。
是的,一切總會來的。
來吧,所有的日子,所有一切。
九天,突然下面一熱。去到衛生間,褪下褲子,看到內褲中間一坨暗紅,似一朵深厚經久的花瓣,深沉、濃郁,幽然綻放。她坐在馬桶上,深深捂住臉,流下熱淚。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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