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春里來了炎夏的天氣,北方越來越不像北方了。陳保存疾步走著,邊想,足有二十多度吧,毛衣里的內衣都貼在了背上。不過,也就中午幾個小時,早晚穿少了還要打哆嗦呢。街邊的闊葉楊,葉子像嬰兒的手掌那么大,那般嫩,油亮亮的,若不是這點潤意,他感覺整個街道,整個小城都要燒起來了。
每個周六上午,陳保存都是在樂友會里度過的。樂友會是上城有名的民間組織,一些文藝愛好者,聚在文化館的排練廳里,聊聊天兒,排排節目,每月最后一個周日的晚上,會有一個聯誼演出活動。節日的時候,他們也去部隊或社區慰問演出。陳保存在里面拉二胡。他承認,時代不是緊箍帶,而是寬松衫了,他年輕那會兒,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參加了上城年輕人組織的文學社,被宣傳部門查了好幾次,怕他們是搞陰謀活動的地下組織,還說他們男男女女混在一起,誰知道會弄出啥事來。現在,沒人管了,一些剛退休的人,或者沒有退休,愿意跟這幫人混的,聚在一起,玩得樂呵呵的,雖然仍免不了在一些人的嘴上受到鄙夷,陳保存卻不會在意了,他在意的,是他日益所怕的。
陳保存怕的是孤獨。
樂友會至少是他精神的一個出口。其余的時間,他都是待在家里,給王吉麗做飯。每天固定看一次電視,是財經新聞;固定上一次網,是看股市行情;再余出的時間寫作,他正在寫一本書。
一頭一脊的汗,陳保存進了家門,直奔臥室的衣柜,翻找襯衫。他僵在那里,一臉驚異,空蕩蕩的衣架,閃了他的目光,他的衣服都不見了。又翻騰柜底的抽屜,他的背心內褲也無影了。怪啊。
“吉麗,我的衣服呢?”他循著聲響找到廚房。說好了的,周六周日這兩天,是王吉麗做飯。以前她也常去樂友會,自從在那里被陳保存追到手,就很少去了。
王吉麗正在切菜,回頭看一眼,猶豫了一下,放下刀,擦把手,塑料拖鞋嗒啦嗒啦響到臥室去了。陳保存抱著個疑團,跟在后面。王吉麗將上半身探到門后去,把一個提包拎出來,放在陳保存的腳前。“吶,都在這里。”
“什么意思?”陳保存滿眼的問號加感嘆號,蜂擁到王吉麗的臉上。
“我正等你回來跟你說呢。我妹妹四平今晚到,她剛離了婚,心情不好,我讓她來散散心,你回你自己的房子住段時間吧。”
王吉麗低頭要走,陳保存拉住了她。“你妹妹來就來唄,干嗎把我趕出去。”
“不是趕你,是讓你回避幾天。”
“你沒跟她說過我嗎?她來了,就住馬丹的屋唄,不礙事。”
“咱們還沒結婚,我怕四平見了不好。”
“她也是過來人,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你怕什么?”
王吉麗垂下眼皮,顯得心虛氣弱,回廚房去了。陳保存徹底涼快下來,不只是這個季節屋內的陰涼,還有王吉麗這一盆涼水。還用穿什么襯衫!他一腳踢開那個皮包,仰躺到床上。剛走了一個馬丹,可以喘口氣,可以放松地過二人世界了,又來一個什么四平。王吉麗也怪,自己的女兒不忌諱,自己的妹妹倒避著,也許她認為馬丹是孩子,四平是女人?
四平怎么樣,他還不知道,馬丹作為王吉麗的女兒,他是有點受夠了。從輩分上說她是孩子,可從年齡上說也不小了,到七月份就大學畢業了。這丫頭寒假是在父親那里過的,春節是和王吉麗到下面北鎮上的姥姥家過的,開學沒多久,就從省城回來,說是寫畢業論文。看到從去年秋天住到母親這里來的陳保存,也沒說什么。可是,有天陳保存無意間聽到了母女倆的談話,提到母親與這男人的相識,聽到馬丹對王吉麗說:“媽,你怎么找了這么個人,坐在那里不說話,像木乃伊,樂友會的人能有什么好東西?”陳保存裝不知道,心里卻悶上氣了。那丫頭其實沒考上大學,是王吉麗找關系讓她自費上的,回來一個多月了,論文沒寫出一個字。一天晚上,她坐在沙發上淚漣漣的,他為了表示關心,問一句怎么啦,才知道她根本不懂論文怎么寫,聽說現在的大學生寫論文,都是在網上東拼西湊,她連拼湊都不會,眼看要答辯了還沒有著落,沒有論文就畢不了業,就剩下五天的期限了。王吉麗只好求他。陳保存不是要看笑話,不是存心要袖手旁觀,實在是他也沒上過大學,也不知道論文該怎么寫。他八十年代的時候倒是發表過一篇小說,而那個刊物在他的小說發表的下一個月就停刊了,以后,他為活著,云一樣忙奔,再沒好好寫過什么。可王吉麗母女,把他這根稻草想象成了棟梁。到后來,王吉麗也哭了。“你不幫她,她拿不到畢業證,這些年我為她投的錢就打了水漂啦。”陳保存在她們的大水中漂著,沒辦法,硬著頭皮寫。五天的時間,有兩天要看資料,理思路,找感覺,還剩三天,論文要求九千字,怎么可能寫完。他讓馬丹跟學校老師交涉,再寬限十天。這十幾天里,他關了電腦,沒看股市行情。論文寫完了,還教馬丹答辯的時候怎么說。
馬丹高高興興回學校去了,王吉麗臉上的憂戚轉成喜氣,陳保存的心卻跌到黑洞里去了。給馬丹寫論文前,他的股票正在微妙的橫盤階段,拋出去實在不甘心,賠上那么多的時間不賺錢哪行,他以為沒事,也顧不上管。寫完論文上網一看,突發的日本大地震,使他手上的那只股票趁機做了下降的突破。他損失過半,十萬零一點的本金,剩下不到四萬了。他心里苦,疼,卻不能說,沒法說,為心愛的女人做點事,付出了代價,也是不必說出來的。
可王吉麗母女倆是怎么對待他的呢?他攪著腦漿子寫論文的時候,馬丹趴在自己的床上,在手提電腦上看韓國電影《我的B型血男友》;而王吉麗歪在沙發上,看一個冗長的電視劇。她們那分輕松,那沒心沒肺的樣子,如今想來仍讓他郁悶。
陳保存忽然坐起身,想不吃飯就走的,聽到王吉麗喊:“老陳,吃飯了!”他又覺得不好走了,那會顯得自己生氣了似的,沒心胸。他只得整理一下表情,坐到飯桌前。
飯吃得沉悶。王吉麗幾次偷瞭陳保存,他裝作沒感覺。他不想說什么。他怎么能把心里想的說出來。住在一起才知道,這女人問題實在不少,不好相處,他沒問她是怎么離婚的,但能想得到她前夫的難做。也不知為什么,他還是不想離開她。可王吉麗呢,打一開始就搖搖擺擺,現在看,還是搖搖擺擺。都住一起這么久了,心思還浮著,還不想承認他們同居的事實,他心里覺得受了傷。
陳保存很快吃完,先放下了筷子。“我現在就走吧。”
“四平晚上才能到呢,你先去睡一覺,等會兒我好好侍候你一回,你再走。”王吉麗拋過一個眼風來。
陳保存明白“侍候”的意思,也不知道這個四平待多久,這期間能否有機會跟王吉麗親熱,他也想滿足一回是一回,可這么一來他哪里還有心思。正猶豫著,王吉麗也放了筷子,將他推到臥室里了。大白天的,這還是頭一回;王吉麗這么主動,也是頭一回。陳保存以為她是表達歉意,心下回暖,抱緊了她。
事后,陳保存又回到心事里。王吉麗以為安撫了身邊的男人,竟放下心睡著了,長發散在枕上以及男人的臂彎里。陳保存覺得自己真地該走了,他把胳膊從王吉麗的頸下慢慢抽出,極小心,卻將王吉麗碰出了淺睡。
“我還是走吧,房子長時間沒住了,回去打掃打掃。”他拎上王吉麗替他收拾好的提包,到洗手間去拿洗漱用具,見王吉麗也早就給收拾好了,都裝在一個塑料袋里,他的心又沉下一截,唰啦一聲將那包東西拎起來。王吉麗的衛生間里就沒有男人的痕跡了。
王吉麗送他到門口。“明天晚上,你過來吃飯,我和四平去看你們演出。”陳保存說:“行,完后我請你們姐倆吃宵夜。”她返身回屋的時候,他看見她的長發在肩背上晃了一下。這是王吉麗全身最動人的部分,快五十歲了,頭發還是黑的,長的,直的。
一路上,陳保存的眼前都是這個長發印象。城市很小,只有三條線路的小公共汽車,他一般都是步行。沒一會兒,他又開始出汗了。這是一個一切都反常的時代,大自然反常,氣候反常,人也反常。
二
陳保存自己的住處實在簡陋,四十幾平米,還是租來的,一張床,一個字臺,一臺配置落后的組裝電腦,一臺破舊電視機,加上廚房里簡單的炊具,就是這所房屋里最顯眼的裝備了,而這些裝備,有些屬于他,有些還是房東的。王吉麗第一次到這里來的時候,眉頭一直扭結著,連擁抱親吻都沒有興致了。陳保存最后只好拉下自尊心,住到她那個安樂窩里去。
屋子的灰塵寂覆著,不知哪個角落散發出淡淡的霉味兒。他偶爾回來一次,都是匆匆點足,找點東西就走了,沒收拾過。這房子之所以沒退掉,也是不確定跟王吉麗能否過下去,給自己留點余地。陳保存在屋子里走著,想到這點,便意識到這分明是人在老去的想法。他年輕的時候,做事哪里想什么余地,愛女人,離婚,停薪留職,做生意,哪一樣都忘我地去做,到頭來,手心里還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就連王吉麗這么個半老徐娘,他都沒有把握抓住,這不,被她找個借口打發出來了嗎?無數的事實都證明,余地是多么必要。可懂得運用的時候,人已不再年輕。
他打開窗子,開始清掃灰塵。塵土在窗口舞著,出去的,折返回來的,糾結了一陣子,最終還是塵埃落定了。關窗的時候,他站在窗口,看了一會兒天空和小城的風景。房子在二樓,成片的高樓阻擋著他的目光,他仍能感受一些莫名的氣息。上城是他小時候生活的地方,后來全家去了東鎮,他在東鎮成人、工作、娶妻、生子、離婚,房子和兒子都留給前妻瑞華,他一個人跑到中俄邊境去做生意,掙了些錢。糊里糊涂的,人就到了不折不扣的中年,讓他不得不認下這無奈的中年狀態的,是身體不再配合那顆無常的心了。有一次他去水庫游泳,突然呼吸急促,感覺心臟要脫落了,渾身虛弱無力,他好不容易掙扎上岸,倒在那里,以為這就是自己的終結了,幸好一個過路人看見,剛好同病相憐,給了他幾顆救心丸。那以后,這種淺黃的半透明小救星,成為他口袋里必不可少的裝備。那以后,他把掙來的錢,一部分給兒子投資,開了跆拳道會館,一部分投進股市。他辦了內退手續,每月拿著薄薄幾張退休金,在這故鄉小城租房子住下來。上城這地方,平房快沒有了,房租貴得離譜,令他懷念舊時的寧靜。可能為著這分懷念,他打算老死在這里,哪兒也不去了。
陳保存感到困倦,與王吉麗那一番繾綣,又是在中午困頓的時候,實在有些疲乏呢。他想好好睡一覺,晚上還要繼續寫那本書。那是一本長篇思想文論,明知道不會有出版社出這樣一本書,他還是要寫出來。他覺得現在的人類,物欲的神經過于發達粗壯,精神的神經被擠壓得枯萎了。他要把他的一些想法記錄下來,用他的吶喊震動一下人們麻木的神經。他也毫不掩飾自己這分野心,跟誰都說在寫一本書。上城經濟發達后,離了婚的女人一堆堆的,她們看到他拉二胡的樣子,聽到他的歌唱,心里碧波蕩漾,知道了他還會寫書,又多出一分敬意。只是,這些在欲波情海中洗劫過的女人,不那么容易動真情了,她們一定要把他放在實實在在的殘酷的現實中,嚴格考量一番,結果就是忍痛割愛。
倒上床,肉體定下來,陳保存的臂彎里有了毛毛的感覺,好像王吉麗的頭發還在摩挲著,大眼睛閃忽著。他這輩子,不知為什么,就愛長發女子,而且頭發要直的,黑的。染燙過的,他不能接受。三年前,他在樂友會見過幾次離婚的王吉麗,就是因為她的長發,才對她整個的人有了美好的感覺。他按照傳統方法,找了個媒人去提親。王吉麗斷然回絕了,理由簡單,不出意料:他有不重要的才華,而重要的房子和錢他一樣沒有。現在的女人,把男人當成飯票嗎?王吉麗有工作,有不算少的工資,有高挑的個子,有七成的姿色,就覺得了不起嗎?他雖然失望,卻不會健忘,仍是惦念著她。每年的情人節和“三八“節,他都讓花店送一捧玫瑰花去,標簽上寫著“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卻不留姓名。一送五年。王吉麗一直為此困惑著。去年夏天,樂友會有場演出,主持人有事缺席,陳保存臨時代替主持,還唱了兩支歌。中間舞曲響起的時候,王吉麗向他走來,他們開始跳舞。他因為遭到過她的拒絕,心情緊張,腦子里一片空白。她說:“你二胡拉得好,歌唱得也不錯,都有人給你獻花了。”他說:“那都是假花,真花才好,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嘛。”話沒過腦,先出了口,他開始后悔,因為他看到王吉麗有所省悟的表情。他更加緊張。王吉麗的長發垂到腰際,他直覺得手沒處放,舞步也亂了。他說,不跳了吧。回到座位上,王吉麗就跟同來的女友說著什么。下一個曲子響起,王吉麗的女友來請他跳舞。她說:“王吉麗已經知道是你送的花了,真讓人感動。你是男人,應該主動些。”他說遭過拒絕,不敢。她說:“那是過去,現在想法會變的。”那以后,又經過一個幽幽暗暗反反復復的過程,他住進了王吉麗的房子里。
王吉麗不主動,不拒絕,日常生活中必要的親昵動作和歡愛的表達,都是陳保存厚著臉皮來做。哪怕是這樣,他也是愉悅的,因為愿望終歸成真了呀。現在,因為四平要來,他就得躲開,讓同居關系退回到普通的戀愛關系,這算什么事兒?王吉麗是怎么想的?四平走了,再讓他回去?或許,這段日子,她們姐妹把他討論分析得體無完膚,他就再也回不去了。唉,不管怎樣,已經出來了,且看事態的發展吧,一切等四平走后再說。
陳保存迷迷糊糊睡著了,卻是不安,不踏實,在一個個夢境中奔忙著。最后的印象是,他站在黑暗混沌的世界中,站在一片黑水中,茫然地望著,可天地擠壓在一塊了,沒有一絲光亮,他的腳也深陷泥污里,拔不出來。一陣歌聲響起,這個黑暗的世界陡然消失。他感到渾身酸軟,眼睛澀澀的,懶得睜開。歌聲是《月亮之上》,是他的手機彩鈴。他費了點勁才坐起來,慢慢走到桌邊去拿手機,腦子里還是那最后一個夢境,多年來,類似的大同小異的夢景,經常侵襲著他的睡眠,每次醒來,他心里都灰灰的,沉沉的,無望的,說不出的難受。因而,他并不急著撲向手機,而是慢騰騰地抓起來。看來電顯示,是兒子陳晨。
“爸,我媽又犯病了。”
陳保存腦子里那片黑水嘩地退卻,退成空白。“什么,嚴重嗎?”
“她那病,你知道,不能犯,一次比一次嚴重,這回癱了。”
“啊?真是的,怎么搞的?我馬上回去。”
“爸,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應該告訴你一聲。”
“我知道,我馬上回去。”
卻是先發了一會兒愣。陳保存得慢慢從這消息中緩過神,爬出來。離婚后,兒子陳晨一度恨他這個父親,他去看陳晨,陳晨不跟他說話,也不抬頭看他。后來,瑞華得了大病,他回來照顧,陳晨對他的態度才有所緩和,但直到如今,父子間終還是有些間隙,不似樂友會的老苗,兒子可以調侃地稱他苗哥,這在陳保存只能是奢望。不過,瑞華每次病,陳晨都給父親打個電話,這使陳保存又覺得一絲溫暖,認為兒子畢竟還把他當回事,在向他尋求著支持,自己還能給兒子一些支撐,也很感安慰。思緒繞到瑞華的身上,他不由得嘆出了聲息,這女人,怎么是這個命呢。他怎么可能不去看看呢?兒子的生意不能丟下,同居的女朋友,畢竟是個沒過門兒的孩子,兩人都忙,誰有時間照顧病人呢?
看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半個下午過去了。陳保存拿上一件茄克衫,匆匆出了門,奔汽車站去了。
三
不到一個小時,陳保存就坐在醫院的一張病床前了。
瑞華正睡著。這倒霉的女人,臉有點虛腫,黃的。身體也像泡發過的,暄暄的。她正沉睡在夢底,那是怎樣的夢呢?
算起來,陳保存有十多年沒見過瑞華了。他們在陳晨12歲的時候離婚,陳晨14歲的時候,瑞華第一次得了腦溢血。她母親死后,她就沒有什么親人了,在外地倒有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妹,但沒有來往,沒人管她,陳晨又小,他只好又回來照顧她。那時,她的臉還是白凈的,身材還算苗條,跟結婚之初一樣。當年他們結婚,是媒人介紹的,她這樣子還入得了眼,陳保存就跟她糊里糊涂地結了,卻不能糊里糊涂地過日子,兩人打得一塌糊涂是經常的。瑞華擅長咒罵和抓撓,他的臉上、胳膊上,經常有一道道的紅印子,他只好對外宣稱是貓干的。瑞華第一次發病時,他侍候了她上十天,她罵了他上十天。畢竟離婚時間不長,他還是她的丈夫,她還是他的妻子似的,由著他來端屎端尿,擦身喂飯。可她轉眼就不認人,污言穢語石頭瓦礫般,劈頭蓋臉地砸向他。他默默地聽,不迎合,平心靜氣地讓她發泄。誰讓他傷害了她呢?當一個寫詩的女子出現在他的感情里,他覺得與瑞華過得實在沒勁,便奮力地撲進愛情的火焰里,把自己燒成灰也愿意。誰想到呢,人沒有成灰,愛情倒灰飛煙滅了。在跟女詩人結婚兩年后,他去中俄邊境做生意的時候,她跟別的男人好上了,還卷走了他們共同賬戶上的錢。
但陳保存并沒有后悔,愛情滅盡,總歸是存在過的。還會再產生。他又重新去追求,決心為愛情而生活。
陳晨小時候一直對父親充滿敵意,長大后,有了自己的女朋友,才多少理解了父親。父親來到病房,他把小凳子讓給父親,站在病床母親腳底的一頭。這個高大英俊的小伙子,神色疲憊。
他說:“跟你說不用來嘛,我媽醒了,又得罵你。”
“罵唄。我不來,你怎么忙得過來?”陳保存瞥一眼兒子,心里還想著,要趕快弄點錢,把兒子的婚事辦了。
“就怕她見了你,一生氣,一急,又犯病,再犯,人就沒啦。”
陳保存又瞥一眼兒子。“我小心就是。”他覺得兒子真是長大了,懂事了,也能擔得起事情了。前幾年,瑞華第二次犯病,不是很嚴重,陳晨沒有告訴他,一個人撐過來了。
父子倆的對話低低的。瑞華身上的被子動了一下,兩人立刻噤了聲。瑞華只是把臉扭到一邊,又不動了。陳保存想,她這些年因為有這病,活動少,所以才虛胖起來的吧。這一癱,窩里拉,窩里尿,真是麻煩大了。
見瑞華又睡得穩了,陳保存小聲說:“你媽住院期間,找個護工吧,你要忙生意,我又不能總靠在這里,她又不喜歡看到我。”
陳晨張了下嘴,話沒出口。做父親的便問:“會館的生意怎么樣?”
“一般化。”陳晨把臉扭在一邊。
“我就說嘛,屁大點的地方,能有多少小孩學跆拳道,你偏不聽。”陳保存當初想讓兒子開個飯館的。
陳晨瞪一眼父親。“總得有個過程吧。”
陳保存點點頭。“你有信心就好。請護工的錢我來出吧。”
父子倆說著說著,聲音不覺高了起來,沒發覺瑞華什么時候睜開了眼睛,瞪著陳保存,瞪了半天他們才察覺。只見病人大睜著眼,頭和胸向上挺著,極力要抬起上半身,嘴里發著含混不清的聲音,從她憤怒扭曲的臉上,不難猜出她這是在咒罵前夫。而這咒罵如今不能清晰兇狠地去鞭打這從天而降的男人,她越發的著急,雙手亂抓著。
“瑞華。”陳保存叫了一聲,本能地想去幫她。卻聽出了她的一聲:“滾!”
陳晨急道:“爸你趕快出去。”
陳保存這才反應過來,慌忙走出病房,在走廊里轉了一個丟兒,繼續走,走出醫院。向晚的天色,灰白地水一般漫開來,他走到街上,找了個柜員機,從他那并不充盈的卡上取了點錢,又回到醫院。他站在病房門口,跟兒子招手。陳晨走出來。他把錢塞給陳晨:“快去辦吧。”
陳晨說:“我媽這會兒又睡了,她一陣清醒,一陣糊涂。你小心點兒,我去了。”醫院病房的墻上有護工的聯系電話,外面也有一些小廣告,他只要打個電話,選定人就可以了。
陳保存又悄悄走進病房,看著復又沉睡的前妻,心底里嘆息著。多么強悍的女人,一病就完了,病成這樣,想罵,罵不清了;想打,起不了床了。這一個女人的悲哀,又何不是所有人的悲哀,人實在比他呈現出的強要弱小得多。他比她幸運的是,他暫時可以居高臨下地這樣看著她,這是多么不公平的事。她的命運是他給造做的嗎?他從她的咒罵中知道,她是這么認定的。可如果他仍留在她身邊,仍是你死我活地打,她又能好到哪里呢?
坐了一會兒,陳保存意識到瑞華是癱瘓之人了,下半身是沒有感覺的,想掀開被子,看看她怎么樣了,可手觸到被子上又猶豫了。自上次瑞華得病,畢竟十余年未見了,光陰如厚土,將許多東西都埋掉了,返上來的是些微的陌生,前妻前夫的概念被極大地強化,他的手便畏縮不前。但他真的想為這不幸的女人做點什么,她是孩子他媽,他是孩子他爸,在這特殊情況下,他爸為他媽做點好事,有什么不可呢?他掀起了被子,就見她臀下的“尿不濕”,已經濕透了。他撕了塊衛生紙,小心地給她擦干了,又換上一條干爽的“尿不濕”。這一系列動作中,他提著心,觀察著她的動靜,生怕她突然醒來認出他,可她迷糊著睜開眼皮掃過他一眼,沒有反應。他舒了口氣,又坐下來,安靜地看著她。覺得為她做了點事,心里踏實了一分。病房里其他的家屬都看著他,目光是奇怪的,他裝作不知道。
護工來了,事情都交待好了,陳晨把母親家的鑰匙交給陳保存,自己又回跆拳道會館忙去了。父子倆常見面,無有親好,也不必客套,他讓父親在母親家自己做點吃的。陳保存在瑞華的家里到處看了看,房子還是他留下的舊房子,家具還是他們當年結婚時找木匠打的,唯一一個明顯的變化,就是當年的黑白小電視,換成了大一點的彩電,而這彩電也已經六七成的舊了。也不知道這女人怎么回事,一直也沒找到男人,聽兒子說,曾經跟一兩個男人交往過,也不過是插曲。所以,這房子里的氣味,就是單純的瑞華的氣味,說不清這氣味的名堂,但他心里感覺得到。在節能燈的青白光線下,他把這女人生活的每個角落看在眼里,沒有從前的懷戀,卻也覺得心里怪怪的。他打開冰箱,里面塞滿了剩菜剩飯,還有打了蔫的蔬菜。他把那些剩菜剩飯倒掉,在柜子里找到一把掛面,他準備用青菜下點面條。剛把菜泡進水里,手機響了。
是王吉麗的號。聲音卻是陌生的。“喂,陳哥,我是四平,我聽我姐說起你,說起你們戀愛的經過,真讓人感動,這年頭,像你這樣重情的男人沒有了,真想早點認識你。”
“啊……四平,你來啦?”陳保存愣了半天,才應出一句。心想,這個四平,夠大咧,夠直率的。顯然,她正跟王吉麗在一起,用姐姐的手機來搞怪。
下面的話卻是王吉麗的。“喂,你在哪兒,要不過來跟我們喝一杯?”想來王吉麗也有點自得,急著要他過去,在妹妹面前炫耀一下了。
陳保存說:“不是明天晚上嗎?明晚我請你和四平吧。”
“你在干嗎,沒事就過來唄。”王吉麗語氣里有撒嬌的意味。
“我在東鎮,孩子他媽病了。”真話禿嚕一下就出口了,陳保存立刻后悔起來。“吉麗,我……”
那邊的王吉麗沉默了一下,沒聽解釋,突然掐斷了通話。陳保存傻站著,想起她慣常生氣的樣子:豐滿的臉嘟嚕著,眼皮極力低垂,仿佛要去蓋上腳背。她必定是生氣了。自己干嗎要說實話呢。他沮喪地在沙發上坐下來,愣了好一會兒,才打起精神做飯。
四
四平跟王吉麗完全不像姐妹倆,形象大異,性格也相反。陳保存當然并沒有刻意去想象四平的樣子,是常識和經驗,讓他想當然地認為,姐妹倆長相都是差不多,無非是誰漂亮一些,誰丑一點。而眼前的四平,個子沒有王吉麗高,臉比王吉麗的要小,潤白,漂亮,齊肩長的頭發,染成黃色,燙了螺旋卷。年輕漂亮是不必說的,只是他總覺得四平的發式是不清純的,彎曲的小卷似乎藏了主人無數的風塵往事,同是女人,同是經歷過離婚硝煙的熏染洗禮,發黑如漆直如清水掛面的王吉麗,卻顯得清潔單純。
陳保存無法把她們當作姐妹,可想起王吉麗的身世,覺得也正常,不像才對。她們不是在一個環境里長大的,你無法說王吉麗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她母親生了五個女兒,她是第三個,四平當然是第四個。女兒實在有點多了,又想生第五個,萬一還是女兒怎么辦?父親的一個朋友調到上城來工作,剛好沒有孩子,提出收養一個,大平二平大點了,不好親近,四平又太小了,不好養,就把三平抱來上城,改名換姓,成為王吉麗。
三平變成王吉麗后,從物質方面說,比起原來那個家庭的姐妹們,生活是極幸福的,因為新父母是雙職工,只她一個孩子,她不是嬌生的,卻是慣養的,吃穿都比別的孩子好,想要什么,想干什么,基本都由著她,養成了自私任性的性格。
此刻,王吉麗坐在餐桌邊,還有點負氣的樣子。下午,陳保存從東鎮回來,馬上給她打了電話,打了兩次,她一直沒接,想到四平已經住在她的家里了,他也不好直接闖去。直到太陽的光芒暗下來了,她才接了他的第三次電話。她劈頭就說:“老陳,想不到啊,都這么多年了,你跟前妻還藕斷絲連。”他怔了一下,想說:“不是藕斷絲連,是骨斷筋連。”他早就發現,有了孩子,離婚的男女很難做到從未相遇那般,不是感情的問題,是血緣的問題,道義的問題。不過,他已經有準備了,將心里話打回肚里,重新組織了一句出來:“不是你想的那樣,主要是為了孩子。”王吉麗在那頭冷笑一聲。“孩子不是大了嗎,你要為他到什么時候?找借口吧,你。”“吉麗,真不是借口。見面再說,我在‘地鍋魚’飯店里等著你和四平呢,快來吧。”陳保存怕王吉麗貪戀口舌之戰,趕快掛斷了電話。他料想姐妹倆會來的。女人一般不會錯過男人的請吃的。這不,大家不是如約都坐在這兒了嗎?
四平見到陳保存,眼睛里電光一閃,陳保存感覺到自己的臉像被火星濺過一樣。他那張臉即使現在年逾五十了,仍很動人,黑眼睛毛絨絨的,只是外眼角下垂了,給他造成憂郁的氣質。當年那個寫詩的女子,說他的眼睛像顧城呢。三個人在桌邊坐定后,四平口無遮攔:“陳哥,沒想到你這么帥呀,姐,你可得抓住他。”四平瞟一眼姐姐。
王吉麗白一眼四平,臉扭到了一邊。陳保存裝沒看見,趕快看菜單點菜,地鍋魚是必須的,剩下的,他讓王吉麗點。王吉麗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四平點吧。”
“對呀,四平是客人,四平來點。”陳保存恍然,正要把菜單遞過去,四平卻開朗地湊到他身邊,兩個人在菜譜上點點戳戳了一番,定下了四個菜。陳保存站起來,給姐妹倆倒茶水,王吉麗也站起來,說了句:“我去洗手間。”
陳保存看一眼王吉麗的背影,又看著四平,尷尬一笑。四平說:“我姐這人,心眼兒有點窄,你別認真。”她看一眼姐姐的背影,對陳保存使個眼色。“你快去哄哄她吧。”陳保存便知道,姐妹倆肯定就他去看前妻的問題有過一場討論的。
在洗手間的外間,陳保存邊洗手邊等待,他瞥一眼鏡子里的自己,有些焦頭爛額的意味,便努力調整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紋理。王吉麗“砰”的一聲從女間出來,一愣,旋即拉下眼皮去洗手。確準沒有別人,陳保存低聲問:“吉麗,你還在生我的氣?”
王吉麗盯著流水在她的雙手上四散而下,沉默了幾秒鐘,仿佛下了很大決心,才讓自己的聲音蓋過淅瀝的水聲。她說:“要不,咱們散伙吧。”
“為啥?”陳保存緊張地看著王吉麗。
“我不可能跟一個老惦著前妻的人過日子。”
“你看你,這不是特殊情況嘛,你也不想想,我這個歲數了,追了你五年,難道是假的嗎?我會不珍惜嗎?除非你不珍惜。”陳保存抽下一張紙遞給王吉麗,“可以了,再洗,手就禿嚕皮了。”
王吉麗覺得陳保存的話不無道理,不再說什么了,陳保存趁機又表白了幾句,直說得王吉麗笑起來,這頓晚餐才愉快地進行,很快結束,去看演出。
這一次的演出,是樂友會的會員自娛自樂性質的,就在平時用的排練廳里,觀眾就是平日常來的親屬、朋友。一個小時的時間,陳保存大都是在伴奏,獨奏了一曲流行的《我和草原有個約定》,最后,是幾個粉絲請求他,才唱了一首老歌《送戰友》。有閑的時候,他的眼神會蜜蜂蝴蝶般落一下,落在王吉麗和四平坐著的地方,姐妹倆有時專注地看著他,有時在交頭接耳,而他當然來不及分神想什么,不過,他分明察覺到,王吉麗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了,于他的人是“數見不見鮮好”,于他的曲是“舊曲焉來不耐聽”。四平卻是大睜著眼睛,心里的驚奇贊賞,都從這窗口無遮攔地流瀉出來。
所以,散場后,四平嚷著,她要請姐姐和陳保存吃燒烤。陳保存感覺有些累了,不想去,但四平熱情不減,極力堅持著,最后,王吉麗拉了一下陳保存說:“還是去吧。”陳保存只好從命。肉串上來,啤酒倒進杯里,四平當的一聲撞一下陳保存的杯子。“陳哥,你太有才了,能拉能唱,水平還那么高。”
陳保存淡聲道:“什么呀,玩就是了。”
四平的聲音仍在興奮頭上。“我強烈建議你上‘星光大道’,那個‘大衣哥’叫什么來著?你唱得比他好。”
“咳,都這么大歲數了。”這幾年,勸陳保存去這去那的實在不少,可他不愿去為名利折騰,他不過是在預防孤獨。
跟所有抱養的孩子一樣,王吉麗最終也知道了自己的父母,不是親生父母,也去北鎮找過原來的家。可她看到的是一大堆的姐妹,穿得寒酸破爛,吃得粗糙簡單,你爭我搶的,她怎么待得下去,又回到養父母家里,繼續她的美好生活了。生母第五個生出來的仍是女兒,鎮上的人戲稱她們姐妹是“五朵金花”,如今王吉麗只跟四平走得近。她們的區別,除了長相,性格,還有一點,王吉麗顯然有養尊處優的富貴氣質,四平是窮窩里爬出來的,對什么都好奇,不掩飾自己的興趣,語言簡單,舉止粗俗。她舉起酒杯,哐當碰一下陳保存的杯子。“陳哥,干!”
陳保存躲開四平那啤酒也澆不滅的熱辣目光,也跟王吉麗碰一下杯。“吉麗,你也喝點嘛。”
王吉麗卻對四平說:“你少喝點吧,別喝多了。”
“讓我喝個夠,我現在自由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為什么還得管束自己?”四平抓過酒瓶,又給自己倒滿了。
“看你,老也改不了瘋瘋癲癲的毛病。”王吉麗說。
四平打一個氣嗝,把她的聲音送往高處,眼睛也瞪起來。“誰瘋瘋癲癲了?”
王吉麗被這突然拔高的聲音弄得不高興,立馬說道:“你!”
陳保存趕快截斷她們。“看你們姐倆,多長時間沒見了,好好說會兒話不行嗎?”他極力找了些話題,一會兒問王吉麗,一會兒問四平,但終是挽不回歡場,很快散了。回家的路上,陳保存還在想,這姐倆到底不是一起長大的,關系有些扭別,有不睦的跡象。
上樓梯的時候,他聽到下邊跟來高跟鞋的咔咔聲響,走廊里原本有燈,不知什么時候壞了。他回頭看一眼,一個模糊的人影晃動著。他沒理會,在自己的門前停下,掏出鑰匙。黑影在樓梯上站住。“是陳保存吧?”
“啊。”陳保存已經從聲音和那個發胖的身影辨認出來了,“是賀彩啊,這么巧。”
“巧什么,我也從友樂會出來,看見你帶兩個女人去燒烤店,我也去了。你什么時候搬回來住了?跟王吉麗拉倒了?”賀彩從來就是這么直接。
好在,黑暗遮掩了陳保存的尷尬,他已經開了門。“沒有,我就是臨時回來住一下。”
“是嗎?”賀彩繼續往樓上走了。陳保存咔地碰上門。
五
住回自己的家,早晨不用起來給王吉麗做飯了,陳保存松弛下來,醒了也不愿起床,也不想看看幾點了,只覺得窗口是太亮了,時間大概不早了。
他仍想再瞇一會兒,卻有人在敲他的門。他只得爬起來,來不及穿上外套,穿著短褲和背心去開門,見到門口的人,嚇一跳,趕忙轉回臥室,穿上長衫長褲子才出來,臉上也完全清醒了。賀彩已經自己進來了,笑瞇瞇的。“我該去上班了,你還沒起來。”她正往桌上擺她帶來的東西,一個煎雞蛋,一份大米粥,兩個潔白的小饅頭,一點肉絲榨菜,是用組裝飯盒帶來的。
“賀彩,你怎么像到醫院看病號似的?”陳保存站著不動。
“我想你剛回來,吃的東西不全。快吃吧,一會兒涼了。”
陳保存覺得這場面的存在極為不妥,可又不好意思駁了賀彩的面子,他猶疑著,左右不是。賀彩說:“沒有毒藥,你就放心吃吧。”陳保存只好坐下來:“那我就吃了,下不為例啊。”賀彩用欣賞的目光看著他吃,仿佛自己做的事,使她的某種心理得到滿足,卻使陳保存很不自在,他吃了兩口停下來,“你也再吃點吧?”
賀彩猛然回過神來:“我得去上班了。你還缺什么,下了班我給你帶回來。”
“千萬別這樣,我什么都不缺。”陳保存急忙抬起頭,賀彩已被“砰”的一聲門響,隔到外面去了。
聽著賀彩的高跟鞋在樓梯上,由強到弱漸次低遠下去,陳保存才放松了。隨后,他搖搖頭,想,她這是何苦呢。不過,她炒的肉絲榨菜很好吃。一邊吃著,腦細胞自然還在賀彩這個符號上旋轉著。應該說,這是個財運亨通的女人,在財政局一個極重要的科室當科長,官不大,權力不小,據說外來的投資項目,都要過她的手,為了這個職位的廉潔,她的工資是很高的,就這樣她可能也少不了收禮,聽說她在海南、大連都有房產,每天都是開著自己的小轎車上班的。一個有錢的女人,對一般的男人是不入眼的,往往還怕男人看上的是她的錢呢,賀彩對陳保存卻沒有這樣的顧慮,因為她看重他的才華。兩年前,他們在朋友老苗的兒子的婚禮上認識,老苗是樂友會的成員,叫了一些人來助喜,陳保存唱的歌,一片叫好聲。賀彩迷上了他。聽說陳保存原來租的房子,房東要收回了,正到處找房子,她在她的樓下幫他找到這間屋。那時候,陳保存對王吉麗的癡情還沒有著落,賀彩經常來坐坐,給他一些暗示,可是沒辦法,他對她沒感覺,她的錢更讓他退避不前。他一個想簡單生活的人,可不想讓小城的人指著他的后背,說他傍富婆。去年秋天,他住到王吉麗家里去,賀彩便沒聲沒影了。
現在,她是覺得有希望了吧。
陳保存收拾了飯盒,洗凈了,以備她晚上回來,還給她。有的女人有了錢,便喜歡向文化人靠攏,男人的才華完全可以為貧窮遮羞,其實,凡是愛,皆圖回報,他這樣的人,能給賀彩什么呢?她終會失望的。而他,怎么也不能因為她有錢而發現她的可愛。反而覺得,那是一個沉重的肉身,體態臃墜著,圓盤臉晦暗無光,他總覺得在她身上看出了錢財造成的不潔。
陳保存在電腦前坐下來,開機,把U盤里的稿子復制上去。幾天沒寫一個字,如今記憶力奇差,前一章寫的什么,得重新看一遍。書稿寫了近兩年,寫了十幾萬字,他的目標是三十萬字。他希望這本書,當官兒的看了,知道怎么治理社會;老百姓看了,知道怎么管好自己。他覺得這個社會實在是危機四伏了,人們必須看透一些東西,隔除自己的物欲。他跟王吉麗說自己的書,王吉麗笑笑,沒有跟他討論下去。跟賀彩說過,她倒是鼓勵他:“你是個有思想的人,你一定要寫出來。”可他現在卻寫不下去了。他神魂不寧。王吉麗那邊,讓他心里沒了底;前妻瑞華的癱瘓,讓他的心緒更復雜起來,畢竟這女人給他生了一個兒子。現在,賀彩又纏上來湊熱鬧。
枯坐了半上午,陳保存決定找個人聊聊天兒。他給老苗打電話,老苗說:“我正在茶館跟朋友閑說話,你過來吧。”陳保存到了那家茶館,老苗的朋友已經走了,老苗正坐在那里凝神靜思,一見陳保存就說:“知道你每天上午寫書,從來不敢打擾你,今天怎么閑著了?”
“最近真是太煩了,人生無趣。”陳保存坐下來,一口氣也隨著屁股的落座,重嘆出來。
在樂友會的圈子里,陳保存跟老苗的關系最好,平時聊過很多私事,彼此命里那點事,都知道的,所以,也更愿意往一起湊,說話方便省力。
老苗說:“人這輩子,核心就是生老病死苦,看你怎么對待。”
“別跟我說學佛,我不信。”陳保存怕已皈依佛門的老苗又勸他學佛,趕快設了護欄。
“你不信,可你的一些觀點,你說的話,跟佛教基本是一致的,你學佛,成就會很快。對你寫書也有幫助。”
“佛那么能耐,三千多年了,信徒又該有多少,可這個社會還不是越來越復雜,人性越來越自私?我只相信自己。”
“你信你自己什么?你整天就是多愁善感,郁郁寡歡,我擔心你會像你二哥似的。”
陳保存的表情緊了一下。二哥因為抑郁癥,十年前就跳樓自殺了,他擔心這是他們的家族病,因為父親就是在抑郁中死去的,生活在外地的大哥,也是精神郁悶的性格,他也擔心哪天傳來大哥自殺的消息。至于他自己,追求愛情,演節目,寫書,都是為了把自己從孤獨抑郁幻想自殺這一誘惑中引開。他看著老苗說:“等我給兒子辦完婚事,把書寫完,也許就該走那一步了。我這可不是農婦跟婆婆吵了架喝藥跳河那種死,是哲學意義上的死。我自己的生命自己決定。”
“錯!”老苗斷然說道,“你沒有權利決定你的生命。那種死,并不能了結生死大事,倒給你造成更大的麻煩,佛教上講,自殺的人,轉世找不到去路,每七天就得再自殺一次,如此重復下去,直到找到替身。”
“行了,老苗,別嚇我了,我不信,也不怕,再說,我也不一定非要那么做,只是……”
陳保存突然瞥見老苗斜后方的角落,一對男女坐在那里,女的是個背影,他一下子就認出,那是王吉麗,濃黑的長發披滿了肩背,由那件她最喜歡穿的橄欖綠上衣襯著,更特別醒目,若是一個他不認識的女人,還真就讓人產生一些莫名的想法。他的心“咚”地一響,頭暈了一下。
“只是什么?”老苗問。
“哦,沒什么。”陳保存看一眼老苗,忘記剛才想說什么了,只好岔開話題。“貪是癡毒榮作怪,人類的貪心越來越兇了,社會要發展,當官兒的要政績,老百姓要好房子好吃的,全被貪心驅趕著,這個社會瘋狂地轉啊轉,都快失去重心了,這是非常可怕的,我要把這些寫進書里。”他極力保持著先前的自然狀態,好在,瞥一下那個角落也是很方便的事,便不時地瞥去一眼,又瞥一眼。王吉麗因為男人的什么話笑起來,頭往一邊扭了一下,他看得真切,心里一沉。那男人跟王吉麗年齡差不多,如果站起來會很高大,是王吉麗的什么人呢?看起來,既客氣又親密。
“你以為你多偉大,你的書再怎么寫,怎么能趕上佛經的精辟透徹,可佛經又有多少人信……”
陳保存心里亂哄哄的,再也無心聽老苗說什么,便打斷老苗說:“我打個電話。”他打的當然是王吉麗的手機,王吉麗在角落里接了。他放低了聲音卻不失自然地問:“你沒請假帶四平出去轉轉?”王吉麗說:“她自己去轉了,我得上班。”“你正在單位?”“啊,今天挺忙的。”“那我不打擾你了,你和四平有什么事要我幫忙,說一聲。”他揣起手機,望著桌面出神。
老苗的心思還在剛才的話題上。“人要先自救,你現在要先修自己的心……”
陳保存實在待不下去了,再次打斷老苗:“對不起,老苗,我想起點事,先走了。”
“中午了,咱倆一起吃點東西。”老苗坐在那里,反應不過來。陳保存頭也沒回,一直走回家去。他又感到燥熱。
王吉麗在約會別的男人,不然有什么必要撒謊?他在床上躺著,反復捉摸茶館里那男人的表情,越捉摸,越覺得他們之間的曖昧。王吉麗在耍花招兒。她只知道他一向不去茶館,就跟那男人跑到那里去約會,哪里想到還有一個意外,還有一個巧遇?他掏出手機,想揭穿她,質問她,卻又改變了想法,決定還是不要打草驚蛇,再觀察幾天看看。雖然這么決定了,心緒是更壞了,也無心弄點什么吃,仍是躺著,竟不覺睡著了。
門被人敲響的時候,陳保存已經醒了,就是懶得動。他看了下手機上的時間,奇怪自己怎么這么能睡,整整一下午。那么門外的人,多半是賀彩。于是,他拿了早晨洗好的飯盒,開了門。賀彩卻一頭鉆進來,手里拎著從市場上買來的青菜和肉。“你這是干什么?”他站著發愣。
賀彩一直往廚房里走去。“我買了些菜,反正自己也吃不完,今晚沒事,在你這做了一起吃吧。”
陳保存無奈,把賀彩的飯盒放在桌上。想起茶館里的王吉麗和她的謊言,心里不平,就由賀彩去了。但他不愿去廚房幫她忙,那會顯得很親密,再說廚房太小,他怕碰到她的什么部位。于是,他在小客廳的桌邊坐下來:“那我就厚著臉皮,享受一次吧。”
賀彩一邊擇菜,一邊問:“你的書快寫完了吧?”
“早著呢。”
“什么時候出書,一定送我一本看看。”
“沒有希望能出,現在出版社不會出我這樣的書。”
“為什么?”
“不賺錢唄。他們喜歡出名人的書,不是名人的,就必須是懸疑的,偵探推理的,職場官場的,青春校園的,鬧鬼的,盜墓的,奇幻的。”
“不是聽說可以自己拿錢出嗎?”
“我沒錢啊。”男人一般是不愿說自己沒錢的,可在一個不重要的女人面前,陳保存是不在乎的。
廚房里靜了一下,賀彩的聲音才又提高了傳出來。“你寫吧,老陳,寫完了,我拿錢給你出。”
接著,水嘩嘩響起來,賀彩開始洗菜了。這水聲來得可真及時,它掩去了賀彩的不自在,而不知該說什么的陳保存,也就不用說話了。他可不想把自己跟這女人的關系變成利用的關系。可賀彩的話,對他也是極大的誘惑。他看著她寬厚的背影,想不出他們相愛有多大可能。
六
隔了一天,傍晚,太陽還老高的,陳保存在家待不下去了,一番思量,步出了家門,他想去看看王吉麗怎么樣了,他仍是有點想念她呢,再跟這姐妹倆蹭一頓飯,不是很自然的事嗎?
這實在也是為了躲避賀彩。
前天晚上,賀彩吃飯的時候,不停地往他的碗里夾肉,弄得他渾身僵硬。開始他還抱著碗向側里躲,后來干脆由她去了,他們的關系,被賀彩強拉著,在這世界的一隅,私密起來,這使他極不自在。他認真地告訴賀彩,不許再送飯,不許再來做飯,他們只是普通卻是友好的鄰居。賀彩笑笑說,行。可是昨天早晨,她又拎著組合飯盒來敲門了。他不開。她說:“你看,我都做好了,你總不能讓我白費功夫吧?”一個女人這樣拉下架子來獻殷勤,他硬不下去,開了門。到了晚上,他正準備給自己弄點吃的,賀彩又拎上剛買的菜來了,他無奈無語地看著她。她倒像回了自己家一樣,邊往廚房里闖邊說,這叫資源有效整合。飯吃到一半,他故意給王吉麗打了個電話,故意用親熱膩味的口吻問她在干什么,聽到王吉麗在那邊語氣支吾,他心里不快,但臉上仍做出甜蜜的樣子給賀彩看。賀彩不聽,不看,平靜地吃飯。今天早晨上班前,飯又送來了,他怕她今天晚上再來,看這架勢是有可能的,也怪,她那種工作,那位置,晚上應該有不少的應酬,怎么會天天回來呢?也許是蓄意要集中精力,發起一陣攻勢吧。
這個時候,機關里的人都下班了,賀彩大概又拎著幾個塑料袋,站在他門口敲門了,而王吉麗也應該回到家里了。陳保存站在王吉麗家門口,想掏鑰匙開門的,忽然想起四平以及自己搬出的原因,就改為伸手敲門了。四平開了門,一臉驚喜。“陳哥來啦?”
“你姐回來了吧?”陳保存邊進門邊問。
“我姐說,今晚單位有飯局,不回來吃了。”四平腰間扎著花圍裙,手是濕的,挓挲著。
陳保存在客廳里站住。“你來這兩天,你姐好像挺忙的,也挺突然的,她那工作有什么忙的?”
四平虛虛地一笑。“我也不知道她忙些什么。”她的聲音也缺乏底氣。
“那我走了。”陳保存轉身邁步。
“陳哥,別走啊,我在做飯,一起吃吧,我姐吃完飯就回來,你等等她吧。”四平緊趕了兩步,擋在陳保存面前。
陳保存猶豫了一下,說:“那好吧。我出去買瓶啤酒,想喝酒了,邊喝邊等。”他覺得他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而四平是個客人,沒什么顧慮的。
四平卻說:“有酒,昨天家里來了客人,一捆啤酒就喝了幾瓶。”
“是嗎?”陳保存隨著四平進了廚房,果然一捆拆開的啤酒堆在角落里。“你們姐倆還挺好客啊。”他不好多問,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打開了電視。畫面不斷地在他眼前閃現,他的腦子里卻只有那捆拆開的啤酒。客人,什么樣的客人,誰的客人?他打量一下整個屋子,找不到自己的痕跡,卻多了一些陌生的氣息,也不知道四平還要住多久,自己什么時候能搬回來。他一直胡思亂想著,卻不能問什么。
四平的手還真快,轉眼,一個切片紅腸冷盤,一個涼拌黃瓜端上餐桌。又轉眼,一盤清炒油菜,一盤肉片蘑菇也上了桌。她快樂地喊一聲:“陳哥,吃飯了!”陳保存彈一下,站起來,來到餐桌邊坐下。四平的臉被油煙熏紅了,油亮的,她擦擦手說:“米飯在鍋里燜著,我先陪你喝點酒吧。”
兩個人開始慢慢地喝,想起上次吃飯時四平那股爽勁和愣勁,陳保存說:“四平,你比你姐能喝。”
四平瞥一眼陳保存。“你覺得我比我姐粗野是吧?我姐命好,從小住到好人家去,吃香的,喝甜的,穿漂亮的,活得精細。”
“你還嫉妒嗎?其實,你們這些留在父母身邊的姐妹命更好些,像你姐這樣的,等于是被父母拋棄的。”
“又不是扔到大街上,我和姐姐妹妹們,都巴不得像她那樣,什么好東西都是自己享受,沒人爭,沒人搶。”
“可是,你們有親情,與人親近,你姐她還是有些孤單。”
“才不呢,上初中的時候,她過年過節和寒暑假都回北鎮,跟我們一起玩,像走親戚一樣。就是總跟我們打架,什么都想她霸著。一打架,我媽就打我們,不打她,我們都恨死她了。不過,我還是得了點她的好處,撿了一些她不穿的舊衣服。”
四平站起來,給陳保存的空杯倒滿了啤酒。陳保存說:“現在不用撿她的衣服了吧,她對你不是也挺好嗎?”
四平淺笑一下,舉杯說:“陳哥,敬你,盼著再看你們的演出,聽你拉二胡、唱歌。聽我姐說,你還會寫書。佩服!祝你的書早一天出版。”
“也祝你永遠年輕漂亮,早日找到幸福!”
陳保存的話,前一句不過是虛話套話,后一句是針對四平眼下的境況來說的,沒想到,卻惹得四平傷感起來。她嘆息一聲,開始罵她的前夫,如何掙了錢養情人,如何轉移了財產,使她離婚的時候沒得到錢,上初中的兒子又跟著父親去了,她說活著真沒意思。她咕嘟咕嘟把自己灌了一通,空杯子墩在桌上,眼睛里呼地涌滿了淚,仿佛她喝下去的那些液體,換了個渠道,又出來了。她立刻用手捂住了臉。陳保存愣一下,沒想到兩人的閑聊弄到這個地步,一時尷尬,無話,他抽了張紙巾,站起來塞到四平的指縫里。四平抓到紙巾,低頭擦淚。
氣氛沉悶,陳保存重新坐下,想了幾句安慰的話,還沒說出口,門鎖咔嚓一響,王吉麗回來了。王吉麗站在門口,看著客廳一角的餐桌發愣。陳保存尷尬,四平慌亂。還是王吉麗反應迅速,更快地脫離困境。她冷笑一聲,邊換拖鞋邊說:“四平你怎么啦,我好像回來的不是時候,攪了你們的興致吧。”她狠盯了一眼陳保存,又盯了一眼四平,嗒嗒往臥室去了。陳保存覺得事情不妙,追上去。王吉麗把臥室的門重重地關上,碰了他的鼻子。他用指關節梆梆梆地敲著。“吉麗,開門,我等了你兩個小時了。”里面悄無聲息。再敲,再求。“吉麗,開門,我有話跟你說。”里面像沒有人一樣。陳保存呆立了一會兒,一口氣堵在心口,突然轉身向防盜門走去。
“陳哥!”四平追到門口,口氣歉疚,眼神留戀,淚干了,眼窩里還有點發紅。陳保存看她一眼,表情有點無奈,一個字也沒說,開門大步走了。
這個夜晚,本來是要跟王吉麗熱乎一下的,卻弄得這樣郁悶,陳保存在床上把自己烙餅一樣折騰到很晚,才不知不覺睡去。
七
還是為了躲賀彩,陳保存又回東鎮了。是吃了賀彩送來的早餐上的路。而路上的半個小時,他想的都是跟王吉麗的事。也不知為什么,他就是在乎她,放不下她。要說她有什么好,他卻只能說出她的天然的優良的長發;至于不好的,倒能說出一大堆。自從四平來了,她是太反常了,變得跟他若即若離。而他也不好直白地說出他的猜度,免得把事情推向絕境,只好忍著。他要遠離幾天,好好想想他們之間的事。相比之下,躲賀彩和照顧前妻,都成了小小的卻是體面的借口。
瑞華的境況依然很糟,沒有好轉的跡象。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拉尿都是不知道的。當她清醒的時候,知道了自己悲慘的現狀,就瞪著眼睛,怒著眼神,仇視著護工,送到嘴邊的飯,都被她打在床上。陳保存到病房的時候,正趕上她清醒過來,在發脾氣,他趕忙在她未察覺之前退了出來。在走廊里踱了兩個來回,他給陳晨打了電話,只說自己來了。過了一會兒,陳晨騎摩托車趕來了。瑞華因為生氣,又迷糊過去,他們一同進去,站在床前,呆立了半天。之后,陳晨又拉他到走廊里。
“爸,我看我媽就這樣了,好不了啦,以后怎么辦呢?”
“再治一段時間,就出院回家養著吧。”陳保存說。
“我們都忙,又不住在家里,誰管她呀?”陳晨看著父親的目光是愁悶的。
陳保存想對兒子說,趕快結婚吧,兒媳婦侍候婆婆是應該的。可是他怎么不知道,這些80后,都是老子侍候著他們長大的,叫他們侍候老的真是做夢。話都不要說出來。于是,陳保存說:“找個保姆吧。”
“保姆不好找,再說保姆也當不了家呀。家里總得有個人照應著。”
陳保存嘆息一聲。心想,這是你這個當兒子的事,你當然要負起責任,跟我沒關系了,倒來跟我說這些。可他說出口的卻是:“先讓你媽在醫院里住著吧,反正她有醫保,能報一部分。”
一連幾天,陳保存都是住在瑞華的房子,他讓護工不要給病人訂飯了,他每天跑市場買菜,變著花樣,親自做了送去。于這青菜、糧食、煙火和細致勞作的組合中,體味著人生的無奈和復雜的況味。在這期間,他給王吉麗發過幾條短信,沒敢說自己回東鎮了,而是說在西鎮一個朋友家里,說:“想你了,等我回去見個面吧。”王吉麗回復:“你不是看上四平了嗎?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他急忙又回過去:“你誤會了,我心里只有你。”王吉麗卻沒再回復過來。
陳保存接到過四平的一個電話,無事,只是普通的問候,四平的語氣卻甜軟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流過眼淚,就好像與這男人的距離大大縮短了,就親近了,就仗勢起來了。她問陳保存在忙什么,在寫書嗎?陳保存不假思索,仍是說在西鎮的一個朋友家里,他很清醒,對姐妹倆說話要口徑一致。他想問四平什么時候回北鎮,覺得不妥,改問:“你姐心情好點了吧?”四平說:“她好著呢,你不用擔心。她可真有福氣呀,有你這樣癡心的人想著他。”四平話語里的酸楚和嫉妒他是明白的。他不接話。
有時候,夕陽的金暉,把俗世的廚房裝扮成短暫的宮殿,陳保存做著晚飯,就想起賀彩這女人了,此刻,她一定又去敲過他的門,拎著或紅或黑或白或綠的下墜著的塑料袋站在他的門口,聽不見里面一絲聲息,再向著樓上自己的門爬上去,心里何種感想呢?不過,賀彩沒給他打電話,她定是明白的,沒這個必要,住得這樣方便,守株待兔即可。
直到周五的晚上,因為要參加周六樂友會的排練,陳保存披著夜初的薄衫回到家里。
關上身后的防盜門,打開燈,陳保存就傻在那里。緩了緩精神,他戰戰兢兢在一片狼藉里挪動著腳步。那臺破電視機還在,但小電視柜里面的零碎物件都被翻出來了,雜七雜八,散了一地;而重災區臥室,他的那臺破電腦不見了,衣柜的門大敞著,衣服比以前更亂地攪在一起,有的還垂下來,看得出小偷的慌張。小偷連褥子也掀起了,床墊也挪動過,陳保存沒有留下存折和現金,小偷必定是氣極敗壞,不惜力氣,把電腦搬走了。陳保存將字臺又檢查了一翻,發現U盤也沒了。他氣得踢了幾腳桌子腿,開始咒罵小偷,他恨不得馬上見到小偷,砍下那雙無良的臟手。他不是為這點破爛財物的損失而發瘋,而是心疼電腦里的書稿,連U盤都沒有了,他辛辛苦苦碼出的那些字,到哪里去找?他掏出手機,報了警,沮喪地在床邊坐下來。
兩個民警趕來,外面天已經黑得嚴實了。陳保存聽到敲門聲,瞥一眼窗口,打起精神把他們迎進門。他們借著客廳的燈光,檢查了防盜門的鎖,沒有一點撬過的痕跡。這已經見怪不怪了,算是驗證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現實應用。他們里里外外都看過,問了很多問題,卻顯得無能為力,倒是張張羅羅弄出的聲響和討論聲,驚動了對門和樓上樓下的鄰居,都圍在門口看,問這問那。賀彩穿著粉色的睡衣睡褲走下樓來,想進門,民警不讓。直到民警看完現場,記錄完畢,讓陳保存在詢問筆錄上按了手印,離去,賀彩才有機會進來說話。
“你吃飯沒有?我給你做點吧。”
陳保存努力提著精神,說:“我在東鎮吃過了。”
賀彩語氣小心,好像陳保存被偷是她的責任。“真是的,黃鼠狼怎么專咬病秧子?我們怎么都沒聽到動靜?也不知道啥時候的事。”她開始走來走去,不時彎一下腰,為他收拾地上的東西,卻不知自己的話惹得陳保存更加心煩了,在忍耐著,壓抑著。他低頭在想,她把他看成什么?病秧子?她自以為有職有權有錢,就高高在上,而他是可憐蟲?
她毫無察覺,還在說下去:“你這個防盜門太老了,你看這樓里的人都把原來的門換了,你租人家的房子,不想換門,不行就換個鎖吧。”
“沒那個必要吧,現在,我這屋子,開著門都沒人進,小偷來了得哭著走。”陳保存語氣生硬。
“換吧,我想辦法給你弄一臺筆記本電腦,你的書還得寫下去。”
一提書的事,陳保存更惱:“還寫個屁,一個字都沒有了。你走吧,我想休息了。”
賀彩手里拿著一件衣服,愣眼看著陳保存,他提高了聲音說:“聽不懂?我叫你走!”
“吃錯藥了,你。”賀彩嘀咕了一句,將衣服扔在陳保存的懷里,走了。
陳保存舒出一口氣。當然,他立刻意識到,自己也許有些過分了,賀彩大概生氣了吧。如果再也不能回到王吉麗那里去,跟賀彩過日子,又有什么不好呢?被愛總比去愛容易,簡單省力,也更穩妥,心理更占優勢。可是從她今晚的話,他分析出了她的心態,那是他不能接受的。如果她覺得受了傷害,從此再不來找他,他不會感到遺憾。
夜已深遠,睡覺吧。其實,哪里睡得著呢?陳保存隱約記得還有一部分手稿,那時不會打字,習慣在稿紙上寫東西,后來,學著打字,速度快些了,將稿紙上的文字錄進電腦,大概有八九萬字吧,搬了幾次家,不記得那些手稿放哪兒了。于是,他陡地來了精神,在屋子里搜尋起來。臥室里有個小書架,上面有百十本書,小偷一本沒動,當然小偷真偷了他的書,他會學孔乙己,不算他偷。小偷當然沒有偷手稿的素質,可是書架上亂塞著的資料里,沒有手稿。他的頭再次大起來。夜里,屋子里還有些涼,他竟然急得出汗了。他甚至還毫無道理地跑到廚房里去找,空轉了一圈兒,又出來。他站在客廳里沉思了一會兒,又快步奔回臥室,在床邊撲通趴下,從里面拖出兩個以前裝蘋果的紙箱,里面有他冬天的鞋子、手套、舊衣服,已經長了綠毛,發出霉味兒,他顧不得,伸手迅疾地亂翻一氣,終于摸出一沓發黃的稿紙,正是他的書開始的三分之一部分。怎么會在這里呢,當初真是沒有道理。這減輕了他的一部分焦灼感,至少,他的寫作又有了一個依托,可以算是一種接續狀態,只當是走了很長一段回頭路,而不是完全的重新開始。
這時候,深廣的困倦感,黑水一樣淹沒了他。
八
樂友會的排練是九點鐘,陳保存不到八點就出門了。今天早晨,賀彩沒有來送飯,他斷定是他昨晚的態度奏效了。他心里泛起一絲絲歉意,但早晨冰沁般的涼意,迅速撥開了他內心的這些絲絲縷縷的纏繞,讓他卸掉了多大的負擔似的,身上輕快了。他要先去派出所,看看失竊的電腦有沒有線索,如果不是里面存著他的心血,他也不會這么急迫,可中途他醒過神來:一夜的功夫,民警也在睡覺,案子能有什么進展,多少大案都破不了呢。所以,陳保存在街邊一個小吃攤子前停下來,吃了兩個包子,喝了一碗小米粥,提前去樂友會了。
陳保存正跟大家描述他家里被盜現場的景象,四平來了。陳保存停下憤恨卻是嬉鬧般的描述,看著四平:“你怎么來了,有事嗎?”
四平說:“沒事就不能來了?想看看你們排練。”
陳保存看看樂友會的幾個成員,不知該說什么。往常,這種時候也有誰的朋友或親戚閑來一旁看熱鬧,但四平的出現,令陳保存尷尬。活絡的老苗看著四平說:“看吧,歡迎美女來指導。過來坐吧。”
四平笑笑,游離在墻邊,在一把紅色折疊椅上坐了。
這邊,陳保存繼續他的發泄。之后,大家罵一陣子小偷,又引出許多小偷入室的故事。退休的老宋說,他一天早晨出去練劍,在樓門口看到個年輕人,腿受了傷,說自己剛從外地來,遭搶劫了,求老宋給打個車就行。老宋跑到大路上找來一輛出租車,還提前為那人付了費。出租車拉著那人走了,他才聽說樓里有人家被盜了,小偷從窗口跳下,他好心救的正是那個小偷。打揚琴的白老師說,她住五樓,去年夏天的晚上,她夜里醒來,正好碰上小偷在她屋里行竊,聽到動靜,立刻趴在地上不動了,她也不敢動,不敢喊,后來還是小偷撐不下去了,猛然起身,奪門而逃。大家拿小偷跟白老師打趣了一番,才開始排練。
整個過程,四平一直在墻邊的椅子上沒動,饒有興味地看著他們。有時跟著笑笑。陳保存故意冷落著墻邊的人,偶爾瞥一眼過去,心里掠過一絲想法:四平怎么是一個人來的,王吉麗干什么呢?
排練一結束,四平沒打招呼,悄悄走了。老苗嬉笑著面皮,問陳保存:“剛才那女的是誰?”
陳保存淡聲說:“王吉麗的妹妹,從北鎮來玩兒。”
“你小子……”老苗眨眨眼。
“別瞎說,老苗。”陳保存肅起了臉。
“那就是她看上你了吧,她看你的眼神兒不對勁兒。”
“老苗,你排練的時候干什么呢?”陳保存撇下老苗,走到街上去了。
上城的街雖然鋪了柏油,但地勢上,起起落落,上溝下坡的,所以自行車是派不上用場的,人們除了坐車,就是步行。陳保存本想去王吉麗家看看,想到她的態度,又怯步了。再說四平大概也回去了,說話不方便,他便直接往自己的住處走去。拐過電影院的墻角,聽見背后有人叫:“陳哥。”他回下頭,見四平扭著高跟鞋,小跑了幾步追上來。
陳保存停住腳:“你還沒回去啊。你姐在家干嗎呢?”
“在網上跟人聊天兒呢。”四平在陳保存身邊站住了,眼里水汪汪地望著他。
這話讓陳保存心里不悅,他自己從不在網上跟人聊天兒,也不希望王吉麗這樣:“你怎么不拉著她一起到樂友會來呢?”
“誰理她,昨晚我們又吵了一架。”四平的語氣仍帶著吵架的情緒。
“看你們姐倆,又不是小孩兒,有什么可吵的?走吧,我跟你一起去勸勸你姐,讓你們姐倆和好。”陳保存覺得這樣去見王吉麗就顯得自然了。
四平卻站著不動。陳保存走了兩步,只得又停下,看著四平。“走啊?”四平卻往電影院的側墻那邊走了兩步,那里是小胡同,行人少,安靜些。她說:“你不能去,讓我姐以為我跟你告狀似的。”
“也是啊。”陳保存只得走到四平身邊。
四平說:“她攆我回北鎮,我不想走。”
“四平,你來的時間也不短了,也該回去了。”陳保存終于說出心里的話。
“不,我不走,我舍不得你。”四平像個小姑娘撒起了嬌。
陳保存愣眼看著四平,又別轉頭,看著大街上過往不息的車輛行人。最后,仿佛是積蓄了一些勇氣,目光又回到四平的臉上。“四平,別胡鬧了,我愛的是你姐,我追了她五年,這你都知道。你剛離婚,你姐讓你來散散心,我想你也該回去,重頭開始了……”
“陳哥!”四平的情緒激動起來,“你這樣對我姐,可你知道她是怎么對你的嗎?你以為她那么好心,叫我來散心嗎?她是叫我來給她做掩護糊弄你的。她有個男朋友在外地,也離了婚,前幾天來看她,還到家里來吃過飯。那天晚上,你來找我姐,她不在,就是跟那人吃飯,去車站送行了。她現在正在網上跟他聊天呢。你以為你是她唯一的人選?她會在你這一棵樹上吊死?”
四平突然住了口,看著陳保存發愣,可話已像子彈一樣射出,已經把陳保存打成了蜂窩。這男人的目光呆在四平的臉上,腦子里飛速閃著一些畫面:茶館、王吉麗、那個身材魁悟的男人、王吉麗家里那些啤酒瓶、王吉麗的謊言,還有王吉麗的態度。夠了。他沒法不相信四平的話。他的猜疑就這樣被證實,對他是無情的痛苦的事。他猛地轉過身,向王吉麗家的方向邁開大步。四平慌忙跑了兩步追上去,拉住他的胳膊。“陳哥,你千萬別去找我姐,就裝不知道吧。不然,我們姐兒倆以后就沒法處了。求你了,陳哥。”
陳保存直覺得陽光很刺眼,目光在街上胡亂地掃來掃去,沒個定處,胸口的悶氣聚集膨脹起來。他怕自己當街爆炸了,太慘,太難看,突然甩開四平的手,朝家里疾步走去。四平站在那里,張著嘴,目光和無聲的語言追著他,他都不管不顧,也不知道了。
頭暈暈的,正要進門洞,賀彩的白色小轎車也在樓門口停下來。陳保存回望了一眼,賀彩帶著一個男人下了車,望著他笑。“我算著這個時間你該回來了。”她還提了一個扁扁的黑包。
“有事嗎?”陳保存問。
“走吧,上樓。”
到了陳保存的門口,賀彩停下來。“開門吧,我給你買了一把新鎖,人家還派了一個師傅來,把鎖換了吧。”陳保存這才發現,那男人拎了一個透明塑料袋,里面裝著一個盒子,顯然就是新型門鎖了。他皺起眉頭。
“這……你……你什么意思,這是我的家,你憑什么自作主張來換鎖?”
“你自己不想換嘛,還不是為了你的安全,民警不是說了嗎,原來那種十字花鑰匙的鎖不好,現在這種,鑰匙是扁的,牙口多,門鎖鎖芯復雜,相對安全些。”賀彩說著,開始拆那鎖的包裝。
“別,我再沒什么可偷的了,不換鎖。你去退了吧。”陳保存按住那個盒子。
那換鎖的師傅繃著臉說:“不能退,老板不會給退的。”
陳保存看看賀彩,又看看師傅,一腔的悶氣不好發作,只得開了門。師傅開始換門鎖,他在一邊幫忙。賀彩到他屋內轉了一圈,又出來,他也沒在意。師傅手把很快,一會兒的工夫就完活了。賀彩對陳保存說:“你中午自己做點吃的吧,我不管你了,我有個飯局必須參加。”她跟師傅一起下樓了,高跟鞋沉重尖利的響聲在樓道里旋著。
陳保存關了門,剛走到廚房去,又有人來敲他的門。
“四平?你怎么知道我住這兒?”他閃到一邊,四平一步跨進屋來。
“剛才我一直走在你后面,你都不肯回頭看一眼。”
“你跟蹤我?”
“不是,想看看你這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被盜,我也幫不上什么忙。”
“我一個光棍兒,生活簡單,沒什么要做的。你走吧,我就不請你在這兒吃飯了。”陳保存欲要開門。
四平突然抱住他的腰,把頭埋進他的懷里:“陳哥,你就那么討厭我嗎?我喜歡你。”
陳保存身體震顫了一下:“四平,別這樣。”他想推開四平,四平卻將他抱得更緊了,他能清晰地感到四平軟軟的胸脯,頭暈起來。“四平,別這樣,我跟你姐……”四平沒有絲毫松懈。想到王吉麗,他的惱火又來了,一直懸著無處放的手,慢慢放在四平的背上,男人怎能抗拒投懷送報?報復王吉麗的快感也不錯吧。四平感到了,拼命地貼近他,恨不得鉆進他的肉里和骨縫里去,使他差一點摔倒。他旋即站穩了,抱緊四平。兩人又摸又吻,糾纏了一氣,四平說:“把我抱到床上去。”陳保存一下子醒過來,狠心推開四平。“你走吧,我們不可能的。”
四平漲紅了臉,用怨恨的目光看著陳保存。“剛才那女的是誰,我都看見了。”
“不關你的事,你走。”
四平一扭頭,甩門而去。響聲在空氣中顫動了很久,屋子里有什么細小的東西唰唰墜落著。陳保存坐在客廳的餐桌邊,一直沒動,想到賀彩的自作主張,想到王吉麗的所作所為,想到四平的瘋狂,心里百般滋味翻騰著。但他不愿多想了,也想不清楚。去他的王吉麗。去他的賀彩。去他的四平。他也不想吃東西,夜里因為翻找手稿,睡得太遲,現在困了,便走進臥室倒在床上。
這一睡就是半下午,是王吉麗的電話吵醒了他。
“四平說你屋里進小偷了?”
陳保存仍迷糊,淡然地“啊”了一聲。思量著,四平和王吉麗,這么快就和好了?到底是姐妹啊。王吉麗又問:“電腦沒了?”“嗯。”陳保存覺得,王吉麗缺少真誠,只是做個關心的樣子而已。大概王吉麗也感到了他的冷淡,說:“你在睡覺?好好休息吧,別再想該死的小偷了,折財免災。”
肚子咕咕叫得兇。他已經清醒了,坐起來,卻突然看見,寫字桌上臥著一個方方扁扁的黑包,他記得賀彩背過的。是她遺忘在這里的?他猛然醒悟,這是一臺筆記本電腦,分明是賀彩有意放在這里的。他心里咚地一響,打開了拉鏈,黑色的筆記本,黑色的誘惑,嶄新的,锃亮的,真讓他愛不釋手呢,是他多么需要的啊,可這不是他的,是賀彩的,她怕他不接受,才用了這種方式吧。她錯了,無論從哪個角度說,他都不能留下這東西。他果斷地抱上這筆記本,出門,上樓,敲賀彩的門。敲了十幾聲,里面悄無聲息,他只得又抱著電腦回自己的屋子,先解決肚子問題。他不想給她打電話,他也可以守株待兔。
九
賀彩卻是四天后才回來。
四天的時間里,陳保存每天早晨都抱著那個黑亮的筆記本,去敲一次賀彩的門。又滿耳回旋著賀彩門內的空廖寂靜,回到自己的屋里。他又去過一次派出所,問民警他的被盜案查到哪一步了,民警比他還無奈。他記得看電影《國家公敵》時得出的結論:在現代社會里,一個人想要不被抓到,絕無可能。但有多少小偷,人們就是拿他們沒辦法。他盯著這臺誘力強大卻是燙手的筆記本,極力控制著打開它的欲望。不,打開看看也沒有什么,他是多么想把殘留手稿上的這部分文字,輸到那里面去,再重振精神,寫出后面的文字,一直寫下去。王吉麗腳踏兩只船,對他那不冷不熱的樣子,能有多少希望呢?倒不如將就了賀彩,順理成章地使用這筆記本。想到“將就”這個詞,陳保存心里一跳,警覺起來。他是個可以認同“將就”的人嗎?若如此,當年有什么必要跟瑞華離婚呢?現在這把年紀了,難道要為一個物件,盡管對他是很重要的物件,來將就一個女人嗎?以小換大,賬上吃虧,以物換人,未免也有點卑下。
所以,陳保存又找出一點舊時光的稿紙,嘗試著回到手工寫作。可是,沒有丁點進展。當初換筆的時候,他面對著電腦屏幕發呆,現在,他對著空曠的稿紙,腦子里一片空白。跟王吉麗之間的問題困擾著他,而他對王吉麗的憤懣,為了不出賣四平,又不能去發作,真是欲進不能,欲退不甘。
星期天晚上,樂友會有個演出,陳保存發短信告訴了王吉麗,但她和四平都沒有來看。陳保存心里惴惴的,也不知道四平走了沒有,四平若回了北鎮,王吉麗會開口讓他回到她那里,繼續他們的同居生活嗎?她是他一直在求的女人,即使她讓他如此不爽,甚至是痛苦,也還是抱著些許的幻想。
第二天,陳保存給王吉麗打了個電話,不咸不淡地閑聊了幾句,約她晚上出來吃飯。王吉麗說:“你知道,我不喜歡吃外面的飯,要不你來家里吃吧。”他問:“四平走了嗎?”王吉麗說:“沒有。”“我想跟你單獨在一起。要不你來我這吧,我做飯,好久沒給你做飯了。”陳保存的聲音流露出溫存,王吉麗那邊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傍晚,王吉麗下班來到陳保存的住處時,他早已把要做的幾個菜切配好,就等王吉麗到了下鍋。準備的過程是愉快的,他決定忘記王吉麗做的那些事,裝作什么都不知道,還原四平來之前的那種生活狀態和心態。他甚至還想跟王吉麗好好親熱一番,特意換了一條干凈床單。可是王吉麗的態度半推半就,一進門,敷衍了一下陳保存的吻,就躲閃開了。陳保存去炒菜,她就看電視。吃飯的時候,陳保存問:“四平什么時候走啊,我想早點回你那兒,跟你好好過日子呢。”王吉麗說:“我都攆過她好幾次了,她說再住幾天,我也沒辦法。”這時,陳保存的手機嘀的一響,他抓過一看,竟是四平的短信:我姐在你那兒吧?提醒你一下,絕不能出賣我!陳保存刪了短信,盡力不露痕跡地看一眼王吉麗,心里煩躁起來,什么心思都沒有了,那條干凈的床單也就了無意義。王吉麗吃完飯就說走,也沒有那個意思,仿佛她來吃飯,是為了完成一樁不得已的任務似的。這個夜晚就從岔路上過去了。
因而,接下來的一天晚上,陳保存接受了賀彩的邀請,去她家吃飯。
原來,賀彩在給陳保存安完門鎖的那天晚上,乘火車去省城出差了。她女兒大學畢業,在省城找了工作,這回請了假,跟母親一道回來住幾天。所以,是母女倆共同請他去吃飯。陳保存就放松了,他還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去送還筆記本電腦。
“一個小筆記本,你用就是了,現在電腦便宜,不值幾個錢。”賀彩淡淡地說一句,并不接這小物件,那態度是:你不用我也不強求了,要用就拿走。她返回廚房,繼續做飯。又從廚房探一下頭。“老陳,你隨便坐啊。”
一個肉乎乎卻肉得可愛的女孩子,從沙發上站起來。“陳叔好。”陳保存點點頭,知道這便是賀彩的女兒了,母女倆外形很像,但女兒的臉比母親的秀白干凈。他尷尬地游移一下,走了幾步,把筆記本電腦放到茶幾上,在沙發的另一面坐下來,開始四處打量。賀彩的房子有一百多平米,裝修得珠光寶氣,顯出一種霸氣和強勢。他覺得這樣的房子,與人隔了一層什么東西,要是他住在里面,定會不自在。
“陳叔,你喝茶。”女孩白嫩的手,將一杯綠茶放到他眼下,開始了他們的攀談。“聽我媽多次說起過你,所以,這次我特意回來認識認識。”女孩笑著。
陳保存笑一下,覺得這女孩很坦率,也比王吉麗的女兒馬丹成熟。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你就叫我小越吧。”
“哦,小越,這名字不錯。有男朋友了吧?”陳保存不是打探隱私,而是逗著玩,制造輕松氣氛的意思。
“有過。現在沒有。”小越羞淺地一笑。
陳保存說:“等陳叔給你介紹一個吧。不過,你們年輕人可能更喜歡自己找,想體驗愛情的浪漫。”
小越低頭說:“世界上的事,愛情是最虛無飄渺,最難把握的。”
“嗬,你小小年紀,怎么這么滄桑啊。”陳保存用特別的目光看著女孩。
小越抬起頭。“陳叔,你相信愛情嗎?”
“相信,一輩子都相信,現在還在追求愛情。”
女孩的眼睛不大,卻努力地瞪起來。“你們這個年紀,還講愛情?”
“你以為我們老了,就不講愛情了?很多人不講,我要講,我不會為了一些庸俗的目的,比如為了錢、為了房子而湊合一個家庭。經過多少挫折,我都相信愛情。”
聽了陳保存這番自信的話,小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媽也比較看重愛情,我爸前幾年肺癌死后,不少人給她介紹男人,她說感覺不好,都拉倒了。”
“哦。”對此,陳保存可就不知說什么好了。
小越又說:“我媽這個人,外表上粗粗拉拉,好像缺點女人味,其實她人挺好,性格上挺大氣的,心又很細。她看男人跟別的女人不一樣。”
陳保存覺得小越在給媽媽做廣告似的,又不便評價賀彩,只輕輕說了聲:“是嗎?”小越轉了話題:“聽我媽說,你在寫一本書?什么內容的?”
提到這個,陳保存精神抖一下,話多起來。“哦,你們年輕人不會感興趣的,是一本思想方面的書。現在的人啊,為了名利,為了私欲,貪心到極點,整個社會都是瘋狂的,繼續下去后果會非常可怕。所以,我有了寫書的想法。你可能會覺得我是精神病,我自己也知道這是螳臂擋車,但我就是想說出心里的話,提出我的看法……”
這時,窗口忽然沙沙響起來。下雨了。接著,更大更密集的響聲沙粒般灑落著,一股濕腥氣潛浸彌漫著。屋子里的光線暗下來。小越急忙站起身,走到窗口,哧的一聲拉上開著的窗扇,又走到門邊,伸手按下開關,客廳里猛然輝煌起來。陳保存眨動了幾下眼睛,才慢慢適應了這奢侈的光芒。為了不讓自己像馬丹說的,跟木乃伊似的,他又接著說:“我寫這本書是冒著風險的,有些話可能要觸動當官的,我做好了被抓的準備。”
“陳叔,不會那么嚴重吧,現在都什么時代了。”小越眨動著眼睛。
“你還年輕,有些事還不懂。”
“這倒是的,有些事情,還要請陳叔你多指教啊。”
他們又聊了一些社會上的問題,人生的問題,以陳保存的閱歷,小越當然只有佩服的份兒,直到賀彩喊她去餐廳擺酒杯和筷子。他聽到母女倆在那邊嘰嘰咕咕,最后,小越又回到客廳。“陳叔,吃飯了。”
三個人在飯桌上各占一方,相互看對方很方便。小越倒不說話了,也不喝酒,埋頭吃了一碗米飯,起身回自己屋去了。“這孩子很懂事。”陳保存說。心里也在想,這孩子,是故意躲開了,給母親制造方便吧。果然,賀彩開始往他的碗里夾菜,臉上浮著美意,看上去是對女兒的表現很滿意。他們喝了點紅酒。外面的雨,不大不小,檐水滴在樓下的水泥地上,淅瀝瀝的響聲竟帶著金屬的脆感。賀彩說:“小越對你印象挺好的。你猜她跟我說什么?”“什么?”陳保存看著對面的賀彩,她已經有些微的醉態。“她說,陳叔這個人挺好的,很有思想,又不俗氣,媽你一定要抓住他。”賀彩自己咯咯笑起來。
陳保存不覺得這有什么好笑的,賀彩的笑,是某種掩飾。可是,眼下,他的確不能給賀彩一個機會,一個暗示,一個承諾什么的。他斟酌著,慢慢地說:“你知道,我跟王吉麗……”
賀彩立刻接過話:“你跟王吉麗肯定有問題,不然你不會搬回來住。我有足夠的耐心。”她望著他的目光,滿是含意。
陳保存便不想說什么了,木乃伊一樣坐著,聽到外面檐下的水聲,響得那么實在率性,淅瀝不斷。加上紅酒,他開始有些傷感了,心里想著另一個女人,面對的卻是這一個女人,人生到處是裂痕和錯位,他實在不知該說什么了。不過,賀彩免去了他這一段時間的孤獨,免去了今晚此刻的孤獨。他差不多已經習慣了這女人對他生活的攪擾和干預,當一件事情慢慢成了慣性,不喜歡也要依賴了。他干了杯里的殘酒,掙扎了一下站起來。“我得回去了。”像逃避什么一樣,他快步走了。
“急什么,時間還早呢。”賀彩追出來,“你下樓小心,別摔著。”她踢踢踏踏跟下來,她的敞開的門擁出來的光亮,地毯一樣鋪在樓梯上。陳保存頭也不回,開了自己的門,進去,把這女人關在門外。
十
雨后的天,真正熱了起來,街上都有人穿短袖衫了。這么說,夏天算是來了。陳保存悶在屋內寫他的書稿,屋子里的空氣不能對流,所以有點悶。
幾天里,賀彩也曾來敲過門。早晨,他裝作自己不在家;晚上,他出去閑逛,或找樂友會的朋友聊天。都躲過了。
奇怪的是,王吉麗那邊倒又熱乎起來,幾次發短信,問陳保存干什么呢?他說在寫書,很忙。他在努力擺脫塵俗瑣事,把心安到文字里去,慢慢的,竟也找到一些感覺,憑著模糊的記憶,他在一點點復原丟失的文字,正漸入佳境,不想耽擱下來。陳晨又來電話,說醫院讓母親出院,大夫說再治療下去已沒有意義,她已經完全不知道什么。陳保存對兒子說,先找到保姆,再辦出院手續,不然回家誰來管呢?之后,他又沉浸到思考和文字里去了。瑞華也好,王吉麗也好,都暫且放在一邊吧。特別是王吉麗,突然又擺回來,是她跟那個男人之間有什么變故吧。果然,四平打來電話,說她已回北鎮,說來上城看王吉麗的那個男人,已經不理王吉麗了。“你搬回我姐家,跟她好好過吧。”陳保存松了一口氣,但他并不打算馬上去找王吉麗,集中精力寫書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要整理一下受傷的心,順便也端一回架子,讓王吉麗也發發急。
可是,王吉麗的女兒馬丹帶著男朋友回來了。王吉麗打來電話,讓陳保存過去吃飯,他只得去應酬一下了,無論從哪方面說,他都應該到場,再說晚輩帶了對象回來,也算是大事嘛。
陳保存故意拖晚些才來到王吉麗家,他摸摸腰上的鑰匙,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敲門了。馬丹開了門。“陳叔來了?”“馬丹回來了?”陳保存換好脫鞋,聞到飯菜的香味,見飯桌已在客廳擺好了。王吉麗臉收拾得很漂亮,正端了一個菜從廚房出來,對陳保存柔笑一下,說:“你挺會算時間的。”一個小伙子從沙發上站起來,對陳保存笑,馬丹對他說:“這是陳叔。”卻沒有對她的陳叔介紹小伙子。當然,無須介紹,陳保存已經明了。王吉麗補了一句:“小肖。”
大家在餐桌邊坐下來。陳保存跟小肖坐一面,與王吉麗面對面,馬丹跟母親坐一面,與小肖面對面。有馬丹嘰嘰喳喳著,氣氛還算熱鬧,啤酒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泛著細白的泡沫。陳保存問馬丹:“畢業論文答辯結束了?”馬丹說:“通過了。”再沒有話了,好像忘記畢業論文是陳保存寫的這回事了。陳保存知道馬丹被王吉麗慣壞了,心里不悅,但不再多想,扭頭跟小肖聊了幾句,問的都是大學里的事,還有畢業找工作的事。小肖白凈凈,看上去比較文弱,臉上有點茫然。“我學的是工商管理,不算什么專業,工作不好找。”陳保存鼓勵了他幾句,兩個人以男人的身份碰了一次杯。
電視一直開著,定在本地臺上,被大家忽略了它的存在。這時,播起了本地新聞。陳保存被一條新聞吸引了,說上城醫院的血庫,最近一段時間,B型血和AB型血告急,號召市民去獻血。鏡頭對著白色采血車車身上的紅字掃過:我獻血,我健康,我快樂!實在也是沒話找話說,免得馬丹又說他像木乃伊,陳保存說:“醫院一般缺O型血和A型血,怎么B型和AB型的也缺呢?‘血荒’成了常事,說明現在有錢的病人多了,手術多了。明天我去獻血吧,我是B型血。”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陳保存去省城出差,在一個游覽區看到從醫院退休的老太太,穿白大褂坐在小方桌后面,專門為游客采血化驗血型,掙點小錢兒,他也擼起衣袖,伸出胳膊,不記得花了幾毛錢。
馬丹一下子活躍起來。“陳叔你是B型血呀?”她又轉頭問王吉麗,“媽,你是什么血型?”
王吉麗說:“不知道,我從來沒驗過。”
“媽,你最好去查一查。血型很重要,日本人找工作、交朋友、談戀愛,都要看血型,血型匹配,相處才順當。”
王吉麗看看陳保存,白了一眼女兒。陳保存裝作沒感覺,伸出筷子,去夾一塊拍碎的黃瓜。
小肖趕緊救場:“馬丹自從看了韓國電影《我的B型血男友》,就迷上血型了,買了一堆血型的書,整天抱著看,對號入座,其實,那些東西我覺得沒道理。”
“什么叫沒道理?”馬丹對小肖立起眼睛,“我是AB型的,你是A型的,這是順輔助血型關系,這種組合,最容易產生甜蜜戀愛,讓女人有安全感。你要不是A型血,我還不跟你呢。”
“原來,你不是看上我,是看上我的血了?”小肖的尷尬,認真地擺在臉上。
王吉麗趕忙說:“哎呀,吃菜,說什么血型啊。”
陳保存也趕快端起杯子,跟小肖又碰了一下。那個韓國電影后來他也在網上找來看了,是說一個女孩兒跟一個男孩談戀愛,反反復復的,整天研究血型的表姐堅決反對,就因為男孩是B型血,這樣的人不可靠。至于是怎樣的說詞,他不記得了。
沒想到,馬丹在這件事上卻一根筋要絞持下去。“陳叔,剛才你說你是B型血?”
“啊。我兒子是AB型,跟你一樣。”
“這么巧?”王吉麗有些驚奇。
馬丹卻略過這巧合,仍沿著自己的思路說:“B型血的人,比較自我,總認為自己是最重要的。總在考慮如何調節好自己的情緒,提高自己的素質,加強自己的涵養,來適應周圍的環境。與人交往時,參與性不強,也不大在意自己在團體中的地位和形象,給人一種自顧自的感覺。總之,B型血的人,自私、摳門兒、不負責任、缺乏合作精神。”
陳保存一下子火起:“馬丹,你怎么這么說話?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一無是處,就真的那么自私?你知道嗎,為了你的畢業論文……”話到了這兒,他突然打住,把火按壓下了,覺得沒必要說那么多,顯得自己小氣。
王吉麗像一頭母獸眼見著幼崽瀕臨險境,不滿的目光直射著陳保存。“陳保存,你跟孩子計較什么?”語氣的尖酸直戳著他的心。
“她是孩子嗎?她是大學生,有知識,有文化,就這樣跟長輩說話嗎?哪本書上說B型血的人自私、不負責任?要說自私,你們娘倆是典型的自私的人!”想到王吉麗前段時間的種種行為,陳保存心底的火山徹底噴發了,他猛然站起來,將手中的筷子奮力摔在地上,怒沖沖離開了王吉麗的家。他顧不上想,這樣一來,他最終還能再次走進這所房子里嗎?
陳保存跑下樓梯,出了樓門,暮色已閉合,街燈都亮了。他的腳步慢下來,仿佛那些巖漿的噴發也帶走了他許多的體力。一時,他也不知是該去隨便轉轉,還是回自己的住處。賀彩這女人又跳進心里來,他便有一個小小的沖動,回去,上樓,找賀彩,她定會高興地迎接他。可剛走了幾步,就聽到身后有人叫了一聲:“陳叔。”
是小肖追了上來:“陳叔,你別生氣,馬丹只是從書上看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說法,并不代表她就是那樣認為你的。”
陳保存的情緒仍很激動:“你不知道,小肖,她對我一直沒有好看法。她媽也太嬌慣她。我受夠了這娘倆兒。”
“我知道。我跟馬丹處得時間不長,覺得她像地主惡霸似的,我也受夠了,不會跟她長處下去。”小肖聲音平靜。
“你別受我的影響,”陳保存認真地說,“你們年輕人談戀愛,相處也好,分手也好,都要慎重,誰都有優缺點。你們跟我們不一樣,我們這個年齡,很多事都是復雜的,真是一言難盡啊。抱歉,你是客人,讓我這么一鬧,飯也沒吃好,這樣吧,我請你到街上吃燒烤吧。”
聽到馬丹帶著哭腔,在樓上的窗口喊著小肖的名字,兩個男人不去理會,往街上燈火煌煌的地帶走去。
十一
東鎮是陳保存在上城度過蒙昧的童少期后,轉而人生開始的地方,因此,他走在街上,總要生出串串的聯想和感慨。某年某日,他騎自行車帶著兒子,在百貨大樓門前,給兒子買過冰棍,如今,百貨大樓早就華變成繚亂的超市,兒子早已出脫成一個陌生的男人,可從前的印象,昨日一般在腦子里映著,清晰的,使他恍惚著,想不通時間是怎樣存在過,又是怎樣流逝的。而某年某日,他和瑞華在褲襠街的三角地帶大吵過一架,當時他被瑞華罵急了,抬手甩了她一巴掌,觀眾中一個女人騰地沖出來,質問他怎么打女人呢?瑞華卻放下內部矛盾,利劍直指女人:“誰要你來管人家的閑事?”那女人氣得瞠目啞口足有十秒鐘,最后說一句:“你這女人,叫男人打死活該,沒人管你!”掉頭離去。如今,那三角地帶一抹臉兒成為一個小花園,花紅草綠,勾人駐足,而瑞華已經識不得花草,甚至識不得前夫和兒子,必須躺在床上度過未知的余生了。
唉!實在讓人想不通。若叫樂友會的老苗說,又是什么前世今生、因果報應、欠債還債什么的,陳保存不愿相信。可是,以他這婆娑世界之人的有限智慧,真的沒辦法想通什么。
想通想不通有些事情必須得做。在王吉麗家摔箸離去后的第二天,陳保存就回到東鎮,跟陳晨一起去醫院,將瑞華接回了她的家。已經三四天了,都是陳保存在侍候瑞華,陳晨正在給母親找保姆,不是他看人家缺少誠意,就是人家嫌他工錢給的低了,總是定不下來。這回,陳保存不必擔心瑞華會認出他,表情激烈地罵他了,這也正是他為之悲哀的,比較起來,他寧愿瑞華認得他,懂得恨他罵他,能感知到夏天的火熱,有一天還要參加兒子的婚禮。不由得,他再次想,瑞華的不幸是他造成的嗎?
從菜市場出來,陳保存與一個舊日同學在夕陽下撞個正著。幸好不是關系太密切的那種,不便深聊,也就避免了一些解釋和說明,他們只是意外地驚喜一下,客氣地打個招呼,同學就推著自行車,匆忙鉆進菜場,進入一種庸凡的生活,仿佛在逃避什么。
回到瑞華的家,陳保存做著飯,腦子里還旋轉著同學參差的白發和那輛破舊的自行車。他不知道他有多少這樣活的同學,那臉上的皺紋和卑微的表情令他牽掛,他知道,如果遇到的是一個開著私家車的白胖子,根本不會在他腦子里留下痕跡。可那個白胖子一定會優越感十足地看著他,猜測著他的人生吧?那么,那個鉆進菜市場從此再難相遇的同學呢?這會大概也在廚房里猜著陳保存的生活吧?他猜不好的,陳保存想,世上的這個陳保存,是不能用表象來判斷的。他也不求誰能真正懂得他。
正忙著,他的手機響了,擦擦手抓過一看,來電顯示竟然是賀彩。“喂,老陳,好幾天不見你回來,你又搬回王吉麗家了嗎?”
“沒有,我在東鎮,我前妻癱瘓了,沒人照顧,一時找不到保姆。”對賀彩,陳保存一向不加掩飾。
“哦……”賀彩那邊靜一下,又說,“老陳,你不簡單。什么時候回來?”
“找到保姆再說。”
賀彩沒有多說什么,掛了電話。陳保存吁一口氣,猜想賀彩必定要偃旗息鼓了。也好,他也可以多一分清靜。
飯好后,陳保存打開了電視,一邊看著東鎮的本地新聞,一邊先給瑞華喂飯。他費了點勁,讓瑞華靠床坐著。瑞華的眼睛盯在電視上,面無表情。他問道:“瑞華,你說,這輩子我欠了你吧,上輩子我也欠了你吧?”瑞華懂得張開嘴,吞下一口綠豆粥。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乖,比嬰兒還乖。陳保存忽然覺得血液里涌動著什么,是一種純凈的東西,使他心里很舒服。自己做了一件偉大的事嗎?為什么他覺得被自己感動了?他的思想沿著時光逆行而上,看到了從前的自己,為愛情不管不顧的自己,過去,自己是不是真的很自私,那B型血的說法沒有科學依據,但也不無道理吧?
瑞華的目光依然散在電視熒屏上。陳保存這半天其實是在聽新聞,偶爾才瞥過去一眼。聽見播音員說,下午的時候,東鎮開往上城的客車,中途與一輛大貨車相撞,沖下了盤山道。他心中一凜,站起身僵立著,盯著電視。車上的乘客,當場有三人死亡,其余的都被送進上城醫院搶救去了。三言兩語,新聞轉到別的內容上,陳保存繼續喂瑞華吃飯。他看著瑞華的呆相說:“你知道嗎,今晚多少個家庭又亂套了,爬不過這道坎兒啊,哭啊嚎的可憐呀。”瑞華當然是無動于衷,人生的全部內容只剩下吃飯和呼吸。他嘆息一聲:“你現在這樣也好,還是什么都不知道好。”
陳保存準備自己吃飯了。手機卻又響起來。來電顯示是王吉麗。“保存,你在哪里?”
“我在東鎮,侍候孩子他媽。”陳保存理直氣壯,對王吉麗覺得再也沒什么可怕的了。他聽到王吉麗的聲音囔囔的,便問道:“你怎么了,感冒了嗎?”
王吉麗語速急迫:“我是感冒了,不過沒什么,是馬丹出事了!”
“馬丹?”陳保存一下子想到下午的車禍,難道馬丹也在車上?
“馬丹生病了,正在醫院里,得馬上手術。”
“什么病?那就趕快啊。”
“問題是醫院血庫里沒有血了。最后一點AB型血,下午出車禍救人用了,我也驗了血型,是AB型的,可是我正在感冒,大夫說我的血不能用。”
陳保存說:“那O型血呢,不是萬能血嗎?聽說AB型的人,可以接受任何血型的血,別的血型的血也沒有嗎?”
“大夫說理論上是這樣,可還是存在排異的可能,除非是在戰場上,或是自己的親爹媽手術,不然沒有人愿意冒這個險。馬丹的手術今晚就得做,怎么辦呀?你不是說陳晨也是AB型血嗎,能不能來給馬丹輸血啊?求求你救救馬丹吧,保存,馬丹是我的心頭肉,我不能沒有她啊!”王吉麗啜泣起來。
“吉麗,你別著急。我去跟他說說看。”
陳保存情急中答應下來,可心里接著就小鼓咚咚響。兒子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對父親的敵視態度雖然有所緩和,但父子間仍是隔著什么,這么大的事他能答應嗎?可現在人命關天,陳保存怎能不管?他急忙安置好瑞華,打了出租車直奔陳晨的跆拳道會館。為了說話方便,他沒有進去,在門外打電話叫陳晨下來了。
果然,陳晨不情愿:“我這兒正忙著呢,那么大個上城,就找不出個AB型的人?非得我去嗎?”
“事情這么急,哪能一下子找對人?這不碰巧知道你的血型嘛。”
“爸,那個姓王的女人和她那個不懂事的姑娘我不喜歡,你真想跟那女人過日子嗎?你也不想想她們是怎么對待你的。”
陳保存想起兒子有一次來上城,他把王吉麗和馬丹叫到一起吃過飯。彼此間挺別扭的,事后兒子也沒有提過這娘倆兒。沉吟了一下,陳保存說:“我也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不過,就算一個陌生人,遇到這種情況,你不想救嗎?”
“行了,別說了,我去吧。”
陳晨扭身走進會館安排一下又出來,父子倆立刻打了一個出租。車跑得比公交車快多了,只二十分鐘就到了,陳保存覺得跟瑞華離婚后,這是他跟兒子距離最近的一次,一路沉默,生怕破壞了這珍貴的親情氣息。可惜眨眼就過去了。兒子匆忙化驗各項指數,作為一個合格的獻血者,匆匆進入手術室。陳保存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與王吉麗默然相對,他們之間的一塊冰團還沒有消融,以眼下的情境,誰都無心去暖化。
馬丹的手術算是小手術,半個小時就結束了。陳晨先走出來,跟陳保存和王吉麗微笑了一下。兩人立刻彈起來,王吉麗正要跟陳晨表示感謝,見女兒被推出來了,撇下這邊就奔過去了。陳保存看著兒子有點疲倦但卻是喜悅的臉,也笑笑。陳晨說:“爸,我媽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我回東鎮了,真心祝你幸福!”陳保存心里一陣幸福的戰栗,覺得兒子忽然跨過一條鴻溝,變得茁壯了。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相信父子已成兄弟。
與兒子一起完成這一善舉,陳保存的內心也平靜了,他體驗到為別人做事所獲得的安詳,這母女倆給他的傷害他都淡忘了。陳保存已經從大夫護士的口中知道,馬丹的問題是宮外孕。他裝作不知道,到馬丹的床前站了一會兒。由于病房緊張,她暫時被安置在走廊里。她的手術是局部麻醉,腦子很清醒。看到陳保存,她抹一下淚。“陳叔,對不起,我不該那樣說你。求你搬回來,跟我媽好好過吧。”
陳保存和王吉麗尷尬地對望一眼。陳保存說:“你就別操大人的心了,好好養病。”他又問王吉麗,“給小肖打電話沒有,他得來看看啊。”
“陳叔,不提他吧,我們已經完了。”馬丹閉上了眼睛。
“啊……”陳保存再次尷尬,對王吉麗說,“你一個人肯定忙不過來,給四平打電話,叫她來幫幫你吧。”
“那你……”王吉麗欲言又止。
“我累了,我得回家去。”陳保存回避了王吉麗的問題。
王吉麗一直把陳保存送到醫院大門口,她一把拉他到黑暗處,抱緊了他,淚水打濕了他T恤衫的肩部。陳保存眩暈一下,手扶著王吉麗的后背,看著夜晚疲乏憔悴的街面,對手下的黑發竟沒有了感覺。“馬丹一個人在那兒,你快回去吧,好好照顧她。”他慢慢把自己從王吉麗的藤繞中分離出來,走到路邊,對一輛迎面駛來的出租車抬起了手。
在樓下,陳保存下意識地抬頭,望一眼賀彩的窗口,涼夜里,那里燈光暖黃安靜。他知道,賀彩也是孤獨的。但是,他放輕腳步上樓,悄悄開了自己的門。
十二
陳保存睡得是那樣踏實安好。
八九點鐘的天光晃著眼,他肚子咕咕叫,但身體輕安,唯一還有一絲掛慮的,是東鎮的瑞華。陳晨這孩子會照顧好母親的,昨晚,他從這孩子的目光里,看出他眼里的喜悅,那就是做父親的早已體驗過的,為別人做一善舉的心理上的舒適安詳,他也看出陳晨要獨挑重擔的決心。可是,倒是陳保存不忍了,陳晨畢竟還是沒結婚的孩子,跆拳道會館就夠他忙的,做父親的又插不上手。再者,當走出惶惑猶疑,陳保存發現自己過去的小氣和局限,一味去求,求不得,落得滿懷的煩惱,決然放下,心里倒安適了,他決定馬上回東鎮,好好照顧瑞華,償還他欠的債。有了這個清晰堅定的決定,他迅速煮了一縷掛面,吸溜幾下安撫了肚子,把門砰的一聲關上,腳步咚咚響著,到街上去租了一輛小型貨車,開始搬家了。他當然不能住進瑞華的家里,先把這點破爛東西寄放在陳晨的會館,租到房子再安頓進去。這邊租的房子,他再找時間回來退。
可巧,剛帶了司機師傅上樓開了門,賀彩從樓上下來,打扮整齊,要上街的樣子。她眼睛一亮:“老陳,你回來了?給你前妻找到保姆了?”
“還沒有。我要走了,回東鎮照顧前妻。這房子麻煩你跟房東說一聲,不租了,過幾天我抽空回來結一下水電費。”陳保存想以這種方式跟賀彩告別。
賀彩傻在樓梯上。“非得這樣嗎?沒有別的辦法嗎?”
“這是我的選擇。”
陳保存一頭鉆進屋里去,告訴師傅,什么可以搬,什么是房東的,不可以搬,他開始清理東西。沒一會兒,賀彩拎著那臺筆記本電腦進來了。“老陳,你把這個帶上,打字比手寫快多了,早點把書寫完吧。”她從電腦包里掏出一沓A4白紙。“這是我給你在網上找的資料,打印出來了,看看能不能用上。”
這回是陳保存傻了,他接過那沓資料翻下去,內容都是關于社會問題和人為災難的,也有一些相關的評論和理論文章。他不是被那臺電腦,而是被這些紙張擊中了。他抬頭看著賀彩。賀彩笑著,把電腦遞給他。
“好吧,我先借用。賀彩,謝謝你!”陳保存把電腦端在懷里,看著賀彩出了門,噔噔下樓了,心里突然涌起波瀾。就這樣跟這女人分別了嗎?
他繼續收拾東西。樂友會的老苗又來了電話:“老陳,你怎么還沒來啊,咱們不是要去部隊慰問演出嗎,今天得彩排了。”
“哦,我忘了。我今天臨時有事,下周我一定來。”
“你在忙活什么呀?”
陳保存認真地問:“老苗,假如你現在是光棍兒,你喜歡有錢的女人嗎?”
老苗笑笑。“誰會跟錢過不去呀?錢沒有罪,問題是女人怎么樣。”
“下次見面再跟你細說。”陳保存拎上捆好的被褥,往樓下的貨車走去。
小貨車行進在上城去往東鎮的路上,小拖斗里滿滿的,都是陳保存的東西,用繩子攔著。路邊的莊稼正處在繁榮的生長期,滿眼里潤潤的綠,陳保存的心情很好。他想起王吉麗和馬丹,沒有他,她們一樣會那樣過下去,日子不會太差。只是,他怎么想都覺得馬丹宮外孕住院的事,應該讓小肖知道,難道不是小肖的罪過嗎?于是他打了小肖的手機,但里面的電子女聲提示,他撥打的是空號。比對號碼,重撥,仍是空號。年輕人就是這么絕情。而他與這年輕人之間,也只那一面之緣。
他開始操作,從手機里刪除這個號碼,卻又進來一個電話,因而他沒能看到來電顯示。“喂,哪一位?”
“陳哥,這么快就把我的號碼刪了?我是四平啊。”聽到四平撒嬌的語氣,陳保存知道她沒跟王吉麗在一起。
“啊,四平,你來上城了?”
“是,我在醫院里,我姐熬了一夜,我讓她回家睡覺了。你在哪里?”
“我在回東鎮的路上。”
“我聽說了你們的事,我姐很后悔,她現在心情不好,你原諒她吧,你不是說過,你只愛她一個人嗎?”
“四平,不說‘愛’這個字吧,過去我的想法是狹隘的,現在體會到,慈悲比愛更寬廣,更重要,我前妻更需要我。”
四平靜了一下說:“陳哥,你是個好人。”電話斷了。
我是好人?陳保存呆了一下,揣起手機。
車上了盤山道,開始一圈圈向上旋。陳保存瞪起眼睛看著不久前才新鋪的黑色柏油路面,前一天的車禍已沒有一點痕跡。一切正常如舊,誘惑人們走過去,走向遠方。這是從上城到東鎮的必經之路,如果往山下望去,這路,黑色綢帶一樣甩一個彎,又甩一個彎,一圈圈盤旋拖曳下去,算是這一帶單調乏味的地貌上特別的一景了。
突然,陳保存的手機又響了,他心里嘀咕一句,怎么又是賀彩?賀彩的聲音有點興奮和得意。“老陳,你往山下看,第六盤道上,看到我的車了嗎?我給你前妻找了一個保姆,就在我車上。”
陳保存扒著車窗往山下看去,隔了三盤道,果然有一輛白色轎車,獨行在那一盤公路上,像一條白色的魚在逆水而上。他微笑起來,向山下望著。一會兒小貨車轉了彎,他看不見賀彩的車了;一會兒,又轉回來,那條白魚快速游動著。他伸出手臂,揮動起來,小轎車以三聲鳴叫回應了他。他第一次感受到這艱難的盤山路是如此的美。綠的山,黑的飄帶,一圈一圈,不用數陳保存也知道,這一帶的人都知道,那一共是十八盤。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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