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的《湖光山色》講述當代中國農村的變遷與女性命運的變化,頗具歷史感,并因為榮獲茅盾文學獎而引起人們的關注。在高度評價的同時,部分評論家也發出了不同的聲音,有的甚至極為尖銳。若將《湖光山色》還原到周大新的小說創作史中,我們不難發現這是屬于周大新模式的又一個典型文本,是周大新筆下的歷史之藤結出的最新果實。所謂周大新模式在這里指的是以詩意的生活結構傳奇文本、追索歷史本相的文學努力,《第二十幕》、《戰爭傳說》、《21大廈》和《湖光山色》都是這個模式的組成部分。當然,所謂周大新模式其實是巴爾扎克式現實主義的中國變種,是很多中國作家的夢想,并不僅僅針對周大新而言。
與《第二十幕》相比,《湖光山色》的藝術野心絲毫沒有減退,反而更加強烈,對敘事的掌控也更加深入。它展示了作家以一己之力觀察歷史、記錄歷史的知識分子身份意識,也展示了當今作家與社會現實的密切關系?!逗馍缴烦尸F一個鄉村女性的夢想發生與發展的全過程,溫情脈脈的理想主義色彩和浪漫玄幻的文人化擬想是小說中作家盡力涂抹的主要基調。鄉村,是一個夢想劇場;暖暖,是一個可以隨意化腐朽變為神奇的魔法師;作家,則是一位技藝高超的木偶藝術家,在表演著自己對敘事的想象力和控制力。無可否認,作家以詩意的敘事方式展示了當代農村生活的另一種特質。對中國當代農村的變遷史作家做出了自己的觀察和營造,在關于當代中國的言說熱潮中發出了自己的聲音。然而,在這聲音背后,作家建構虛擬鄉村世界、創造出女主人公形象的手法尤其值得我們注意。因為這種種手法正是“周大新模式”的核心內容。
一、無邊的鄉村智慧與漂浮的文化想象
小說關注當代中國農村的政治生態,通過暖暖這一人物形象破解農村發展的諸多難題。暖暖身上維系著楚王莊和全體鄉民的命運,她堅強地面對一切困難,利用自己與生俱來的鄉村智慧跨越了一個個障礙,最終在小說結尾處實現了自己的理想。暖暖,不僅僅是一個人物形象,也成了鄉村智慧的象征和作家思考當代鄉村問題的切入點。對于當代中國農村發展問題,作家給出的答案就是——依靠自發于鄉村的農民智慧提供的改革動力,依靠農民自身的覺悟與能力,依靠強大的鄉村道德力量和來自于人性善的自律與堅持,農村問題就能夠得到解決。顯然,暖暖這樣一個女性人物身上附著了作家深入的社會思考和厚重的歷史理想。
首先,作家認為鄉村的發展動力應該是內發性的,也就是農村的問題由農民來解決。暖暖被作家描寫為當代農村發展的先驅者和救世者。鄉村智慧的所有“法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暖暖于是成為一個兼具鄉土性和神性的獨特形象。小說中的楚暖暖在城市(北京市朝陽區)打工,接到母親生病的電話后急忙趕回了家鄉。她把自己在城市里賺的錢全部拿來為母親治病,之后就在楚王莊開始了她的鄉村創業之路。從城市返回農村,無疑這是一個富有象征意義的故事開端。在中國作家都熱衷于講述農民進城故事的時候,周大新獨出機杼描寫一個回鄉女子的艱難創業,這無疑也是中國當代的現實一種。更重要的是,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女英雄)的城市經歷并沒有培養出城市人高高在上的啟蒙意識,盡管回鄉后感受到故鄉的落后,但在與整個鄉村權力體系斗爭的過程中,暖暖依然利用自己的鄉村智慧解決所有的障礙。也就是說,作家借助內發于鄉村的人格力量與處事經驗解決了鄉村生活中的諸多現實問題。
為了表現鄉土經驗的自足性,小說特別安排了薛傳薪作為城市經驗的代表。他來到楚王莊,看到了這里的潛在商機,利潤是他追逐的唯一目標。面對淳樸的楚王莊百姓,薛傳薪在城市里無往而不勝的商業策略也在這里取得節節勝利,但商人的貪婪本性讓薛傳薪超越道德底線,不擇手段地聚斂不義之財。暖暖則始終不為所動,堅決站到了薛傳薪和曠開田的對立面,與他們進行堅決斗爭。小說最后,暖暖建起來的楚國一條街是一個富有象征意義的意象,它意味著鄉村生活沒有被現代都市淹沒,傳統文化得以留存下來。暖暖連同她努力踐行的農村發展模式得到作家的積極肯定。至此,鄉村智慧在農村發展過程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并主導了整個小說的所有情節進程。結合鄉村的文化優勢,堅守鄉村道德底線,以鄉村中的能人為領導者,這是作家為我們設計的當代中國農村發展之路。
其次,小說中的鄉村改造采用了自下而上的方式。在暖暖和曠開田、詹石磴的斗爭中,暖暖的個人智慧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小說將這些個人智慧描述為古老鄉村潛存的精神素質,仿佛暖暖天生具有成為救世者的各種能力,一旦暖暖這樣的人覺醒了,抗爭了,那么詹石磴這樣不得民心的村官村霸就能被斗爭下去。暖暖是正義的化身,因此在經歷了艱難曲折之后一定能戰勝邪惡。無疑,面對現實社會,作家是樂觀的,但將鄉村變革的希望寄托在個人智慧上只能是一種詩意的烏托邦。當代中國農村是一個復雜的存在,僅憑鄉村內部,特別是暖暖這樣一個覺醒者的力量無法觸動其深層結構,也遮蔽了許多現實問題。尤其是小說中暖暖的力量來自于自身的人性善,同時作家也假定除了詹石磴外楚王莊的其他村民也是善良的,他們可以在村主任選舉中一致將詹石磴選下去,而將曠開田選為村主任。其實,詹石磴這類人物的存在是有一定社會基礎的,并不是一個孤立現象,而是鄉村政治的常見符碼。
顯然,作家選擇選舉作為暖暖抗爭的主要渠道是刻意為之的,因為小說中還鋪陳了暖暖為了扳倒詹石磴幾次上告都沒有成功的經過。詹石磴通過各種關系每次都使暖暖無功而返,于是選舉成了暖暖唯一的法寶,正是通過這種渠道,曠開田取代了詹石磴成為村主任。這種處理方式雖有現實合理性,但畢竟將復雜的鄉村政治簡單化了。當然,作家的態度也是前后矛盾的。曠開田當上村主任后,其人性中的丑惡逐漸顯露,變成了比詹石磴更加貪婪的當權者,暖暖為了捍衛鄉村生活的純潔再次走上了抗爭之路,但是她發動九鼎參選村主任沒有成功,于是暖暖寫了很多上告信,終于使得曠開田和薛傳薪被警察帶走,她的斗爭取得了最終勝利。前后對比,暖暖不同的斗爭方式顯示了鄉村政治的復雜性,同時突現了作家在展示當代鄉村變革過程中的無力感與陌生感。在這樣的意義上,《湖光山色》的確表達了“一個理想主義者對鄉村變革發自內心的渴望和期待”,也是“一個有識見的作家洞穿歷史后對今天詩意的祈禱和愿望”。①但是,我們也必須承認,周大新對當代中國農村及其出路的想象更多停留在一個作家的詩意虛構階段,他對中國鄉村復雜政治生態的認識并沒有深入到現實土壤之中。小說的敘事過程悲喜交加但最終以喜劇收場,暖暖成了一個鄉村傳奇,這種情節結構是建立在作家對鄉村改革樂觀前景的預期和善良戰勝邪惡歷史趨勢的堅定信心上的,而不是作家在敘事過程中得出的令人信服的結論。這就決定了作家對鄉村生活的現實思考在敘事結構和精神深度方面并不具有超越性和深刻性,只是表達了一個樂觀的理想主義作家對鄉村生活的詩意想象。
再次,關于當代中國農村的發展方向問題,作家在小說中進行了自己的探討。在將當代農村發展的動力設定為自足性的鄉村智慧后,以薛傳薪為象征的城市資本在鄉村經濟發展中起到了推動作用。作家在小說后半部刻意將暖暖自建的楚地居與她和薛傳薪合資的賞心苑形成鮮明對比。基于作家擅長的寓言式手法,楚地居代表了傳統文化在今天的延展,暖暖堅持義之于利的超越性,堅持守法經營,將楚地居融入楚王莊的生活形態,不以斜門歪道聚斂錢財。相反,薛傳薪主持下的賞心苑(傷心源?)象征了城市文明對鄉村社會的入侵。薛傳薪帶來充裕資金和現代經營方式的同時,也使城市文化中的消極因素大舉入侵,尤其是唯利是圖的商業品格和商人本性。薛傳薪為了賺錢,在賞心苑增加色情服務,這給楚王莊帶來了巨大沖擊。樸實的鄉村生活方式面臨挑戰,傳統的家庭倫理關系面臨解體,曠開田在私欲膨脹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暖暖是最直接的受害者,她與曠開田的婚姻走到了盡頭。但她站了出來,勇敢地對薛傳薪和曠開田進行反抗,隨著二人的被抓和楚國一條街的建成,楚王莊又恢復了舊有的生活秩序。傳統倫理道德戰勝了現代都市文化和人性的丑惡。毫無疑問,作家是站立在道德保守主義立場上的。同時,作家還在小說中提出了農村發展的生態問題。小說中的丹湖是南水北調的水源地,暖暖在關注自身發展的同時也具有朦朧的生態保護意識,尤其是通過與學者譚文博的接觸,她更加熟悉當地的歷史也更加注意保護楚王莊的原有風貌。與薛傳薪、曠開田強拆民房、強占民田擴建賞心苑的野蠻開發方式不同,暖暖修建的楚國一條街既增加了當地旅游業的增長點,符合經濟發展的要求,也保護了村民們的利益,延續了楚王莊的歷史特色,符合文化保護的要求,可以稱得上是一條可持續的科學發展道路。
總之,《湖光山色》著眼于當代中國農村,通過一個村莊的變遷和暖暖這樣一個鄉村女子的過人智慧,為我們提供了一條農村發展的理想道路。由于暖暖這個人物承擔了太多的小說敘事功能和作家的社會理想,使得作家對鄉村生活現實、鄉村政治生態和鄉村發展道路的想象都有些過于理想化,使得小說具有了過于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從而使得楚王莊成為了作家社會理想的實驗室和對人性善進行歌頌的文化場域。從作家主體來說,這樣的結果緣自作家固執的內心渴望和強烈的史詩意識;從文本形態來看,小說過分執著于對人性善惡的現實剖析和對當代鄉村的具體思考,失去了形而上的超越性與產生豐富意義的可能,一個詩學文本變成了一個史學文本。小說以自足性的鄉村智慧解決農村政治生態和所有社會問題,排斥現代都市文化完全退回到傳統道德體系,完全依靠人性善的力量改良鄉村文化土壤、抵制物質誘惑,這樣的理論方案具有極大的局限性,更多的是一種文化理想抒發,而非出于對社會現實的深刻思考。這種寫作模式的直接后果就是將人物形象當作闡述主題的工具,導致人物形象的模式化。
二、精致的敘事廢墟與蒼白的人物性格
暖暖、曠開田、詹石磴是小說中的三個主要人物形象。在這三個人物身上,作家分別進行了不同的性格探索和人性實驗。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都服從于作家對當代中國鄉村及其發展道路的文化思考,因而各自成為了某種文化命題的象征性符碼,失去了鮮活的性格內涵,也阻礙了人性主題的深化與伸展。這種人物形象建構方式曾經在啟蒙主義文學中盛極一時,是所謂史詩性文學的普遍方式。但是,人物形象符碼化導致的必然結果就是人物成為先驗主題的機械執行者,失去了自身的豐富性和圓潤性?!逗馍缴吩谥饕宋锏乃茉焐隙疾煌潭却嬖谶@種問題。
1.承載理想的神性符碼——暖暖
暖暖是小說中當之無愧的主要人物。這個人物身上寄托了作家厚重的文化思考和人性理想。作為受害者和反抗者,暖暖是整部小說的敘事中樞和情節焦點;作為善良人性的代表,她表現著人性的強大力量,以自己的成功反襯著人性惡的必然結局。最重要的是,作為作家關注農村現實、探討鄉村發展道路的主要途徑,暖暖成為鄉村智慧的化身和結晶。她的一舉一動被作家賦予深刻的象征意義和深廣的文化含義。作為舊鄉村的改造者,她的道路注定了是不平坦的。在這條并不平坦的道路上,作家完成了自己的人性實驗和對人性善的贊美。
為了增強暖暖身上鄉村智慧的廣度、深度和強度,作家為暖暖設計了種種磨難。暖暖與曠開田一起展開與村主任詹石磴的權力斗爭。受盡了屈辱,暖暖終于苦盡甘來,經濟上富裕起來,生活有了盼頭。曠開田取代詹石磴之后迅速墮落為欲望的俘虜。面對現代社會泛濫的個人欲望,暖暖不為所動,始終堅守她的道德底線,表現了鄉村品性中可貴的一個方面。這是一個在現代社會中堅持傳統道德規范的典型,既傳達了作家對舊式鄉村文化的珍視和信心,也表現了作家對當代中國現實的尖銳批判。因此,暖暖是小說中的最大的人性亮點,在中國鄉村新舊交替的歷史時刻為我們帶來最大的溫暖。
同時,暖暖應付各種磨難時并不是被動承受,她的聰穎與領悟推動她不斷取得成功。作家用暖暖的勝利顯示鄉村自足發展的樂觀前景。小說將暖暖置身于各種復雜的關系中,展現暖暖善良人性的各個方面。除了與詹石磴的斗爭和與曠開田的家庭關系,暖暖還要處理與譚文博、薛傳薪以及楚王莊鄉親們的關系。在與譚文博這樣一位城里來的學者的關系中,暖暖顯示了自己的誠實守信與責任感;在與薛傳薪的關系中,暖暖顯示了鄉村道德品性中的重義原則;在與青蔥嫂、麻老四、九鼎等鄉親的關系中,暖暖顯示了深切的同情心和擔當感。曠開田將仇恨轉嫁到詹石磴的女兒潤潤身上并迫使詹石磴觀看女兒被強暴的場面,幸而暖暖及時趕到破壞了曠開田的險惡計劃。暖暖的舉動使她道德上的正義性又增強了幾分,鄉村道德的完美展示使暖暖的形象更加高大完美。
暖暖這個人物形象具有重要的美學意義和文化意義。在美學意義上,暖暖是作家對此前小說創作中眾多女性人物的超越和革新。周大新十分擅長塑造女性人物,且經常將這些女性人物形象置于小說舞臺中央,表現女性的勇敢堅強、聰明睿智、忍辱負重等品質。作家塑造了大批性格鮮明的女性人物,如《銀飾》中的碧蘭、《香魂女》中的郜二嫂、《伏?!分械奈魈m、《步出密林》中的荀兒、《第二十幕》中的盛云緯與曹寧貞等都是敢做敢為,具有獨立精神和創新精神的優秀女性。有學者認為周大新在自己小說中確立了女性的主體地位。②可以發現,與這些女性人物相對立的男性們都被降格為歷史發展中的次要的、非決定性的因素。而所有這些女性人物形象疊加起來就成為了暖暖。暖暖成為所有女性優秀品質的集大成者,代表了作家對女性的最高禮贊。同樣作為受害者,張煒《古船》中的含章選擇了忍受,甚至對害人者產生了微妙的情愫。暖暖則沒有絲毫的自我憐憫,她奮起反抗,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并取得了成功。她挑戰整個外在強權體系,無論是在鄉村政治生活還是在家庭倫理關系方面,都取得了此前中國文學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從沒有過的成就。在文化意義上,作家通過這個人物傳達出對鄉村智慧與傳統道德的熱烈贊美,對其歷史前景和在農村發展過程中的重要作用都表現出極大的樂觀。暖暖身上一切顯在和隱在的品質都被作家符號化了。小說所有的情節與細節都圍繞暖暖展開,而暖暖的所有行動都被涂染上了濃重的理想主義和道德主義色彩。整部小說就是為了暖暖而存在的。結果是暖暖具有了神性,她的所有苦難都只不過了為了讓她涅槃重生,于是我們在小說開始不久就知道了結局,在暖暖越加痛苦的時候知道她的幸福即將來臨。
2. 欲望主導的人性嬗變——曠開田
如果說暖暖這個人物主要傳達了作家對美好人性和鄉村德性的贊美,那么曠開田的變化則真實展示了源自鄉村的另外一種人性。曠開田的變化昭示了農民劣根性的存在,在對暖暖人物形象的刻畫過程中起到重要的反襯作用。尤其是作家在兩人的愛情上著墨甚多。他們的愛情受到了村主任詹石磴的阻撓,并且形成了與詹石磴的第一次交鋒。暖暖以決絕的姿態抵制詹石磴的壓力,自作主張嫁給了曠開田。此后,暖暖與曠開田同甘共苦一起奮斗,直到曠開田取代詹石磴成為楚王莊的“王”。曠開田身上的“狠勁”赤裸裸地呈現為對權力、金錢和美色的無限追求,他與善良淳樸的暖暖越走越遠,終于分道揚鑣。曠開田與薛傳薪沆瀣一氣,終于得到了報應。在小說中,曠開田是作為暖暖的影子人物存在的,主要作用是襯托暖暖的善良美德和鄉村智慧,自己的性格特點則較為空癟。作家著意揭示的是人性中潛藏的欲望本能,告訴我們如果沒有了道德律條的約束,人性中的邪惡會造成多么大的危害。曠開田的人性嬗變受到權力欲的誘導,同時現代社會中泛濫的各種欲望將曠開田裹挾得無法脫身,他最終墮入了欲望的深淵。由此,暖暖與曠開田的分道揚鑣也就演變成為傳統與現代的分野,具有了文化選擇的明顯意味。作家的道德立場在曠開田身上彰顯無遺。曠開田成為了作家人性試驗和道德批判的符碼工具。
3.鄉村政治的邪惡化身——詹石磴
詹石磴是鄉村政治中強勢與強權的象征,同樣是一個符號化的人物。為了增強抗爭所具有的悲劇性,作家安排了詹石磴強暴暖暖的故事情節。這種恥辱經歷增強了暖暖的抗爭決心,推動了故事的進展。暖暖受到的欺壓成為了外在與內在的雙重悲劇。但是,這種故事情節并不新鮮,女性的身體受難是古今中外小說強化女性悲劇命運的通用手段,只不過作家將這個故事模式移植到了楚王莊。
詹石磴這樣的人物符號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中屢見不鮮。魯迅小說《祝?!分械聂斔睦蠣敗②w樹理《李有才板話》中的閻恒元、梁斌《紅旗譜》中的馮蘭池、張煒《古船》中的四爺爺、李佩甫《羊的門》中的呼天成都屬于這個人物系列。在這個形象系列中,詹石磴并不具有獨特的藝術光輝。無論在人物精神的深度還是人性的豐富性方面,詹石磴都不是最突出的,甚至略顯單薄。因此,可以說,詹石磴在小說中是功能性的,自身的性格內涵被作家進行了簡單化處理。
這三個主要人物在小說中的重要性并不相同。暖暖是小說深層主題和作家道德探索的主要載體,是小說敘事的核心焦點,曠開田和詹石磴則只是輔助性形象,不具有自身的性格特征和獨立的敘事意義。由于過分膠著于人性分析和文化思考,這三個人物形象都成為了作家的實驗工具?!芭脑竿卩l村中國還很難實現,暖暖的理想是作家周大新的‘理想’,是周大新的期待和愿望。如果這個看法成立的話,《湖光山色》在本質上還是一部浪漫主義小說?!雹邸逗馍缴凡⒉灰孕愿袼茉熳鳛閿⑹潞诵模饕萌宋镄蜗笞鳛槭侄螌ι鐣?、歷史進行深層思考,對傳統與現代交匯的中國鄉村的未來走向做出自己的判斷,對傳統道德規范的優秀部分進行詩意追挽。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創作方式是周大新小說文本中的普遍現象,是所謂的周大新模式的核心特征。從積極的角度來看,這種模式體現了作家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道德憂慮感;從消極的角度來看,這種模式是小說藝術發展中的倒退,不符合現代小說發展的必然趨勢。
三、虛偽的史詩結構與漂浮的神秘詩學
周大新對史詩式敘事持有一貫的熱情,從來沒有放棄,《湖光山色》也是如此。史詩性是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來中國文學重要的文學批評標準和審美閱讀期待,具有濃重的當代中國特色。有學者認為:“這種中國式的歷史敘述大概有以下兩個特點,其一,是把整個歷史發展預設為一個有序的、必然的、向前進化的序列,通過對歷史的圖騰化、理想化來為當下的社會機制尋求合法性;其二,隨之而來,人的存在遭到漠視,感性具體的人,只不過是冷漠抽象的歷史規律的注腳而已?!雹苤艽笮鹿P下的暖暖和楚王莊都可以躋身當代中國的史詩性書寫中,是這一傳統的又一苗裔。
盡管暖暖和楚王莊是中國當代鄉村變革經驗的符碼化產物,但是我們也遺憾地看到,作為人物形象及其生活的現實空間,作家的刻畫是單調的和淺表的,并沒有能夠讓人物豐富立體起來。正是基于這樣的原因,有學者在分析第七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時就直言不諱地指出:“周大新《湖光山色》的獲獎就實在是沒有什么道理了。”這種判斷的基本依據在于:“只要我們把同樣是以當下時代中國的鄉村社會為基本表現對象的《秦腔》簡單地對比一下,二者之間思想藝術境界的高下馬上就可以辨別出來。如果以《秦腔》的獲獎為一個基本標高點的話,那么,這部《湖光山色》就無論如何都不應該進入獲獎作品的行列之中?!雹葸@樣的批評符合《湖光山色》的真實狀況和敘事策略,基本上是能夠成立的。更重要的是,作家對這種史詩模式的追求是自覺的,從《第二十幕》以來即如此。史詩性地把握二十世紀以來的中國歷史,誘惑了很多中國作家,也是周大新的詩學雄心,這種創作觀念本身沒有問題,但并不是所有作家都具備史詩性寫作的素質能力和思想深度。對史詩性的刻意追求影響了作家,使得小說沒有集中精力尋找精致的文本結構方式,也沒有進行深入的性格刻畫。所有的文本要素都為了主題的展開做出了最大程度的犧牲。小說的精彩程度因此大打折扣。
《湖光山色》還采用了作家習用的一些敘事技巧。首先,圍繞暖暖這個人物形象,作家營造了似有若無的宿命氛圍。暖暖遇到困難時總是想到凌巖寺和天心師父。她婚后第一次去寺里時正身處困境,她許的愿就是讓坑害了自己的人得到報應。此后,凌巖寺成為暖暖招徠游客的三個景點之一,為她帶來了豐厚的利潤。這樣的情節設計符合人物的身份,也表現了暖暖無助的一面,但是游離于小說的主干情節之外,對于推動敘事進程沒有太多助益,反而造成枝蔓性的敘事。其次,貫穿小說始終的還有丹湖中心的神秘三角區。這個湖心區與《第二十幕》中刻在尚家院中石頭上的神秘符號一樣,是作家設置的一個象征性意象。這些意象的深層涵義隨著敘事進程的推進而不斷更新,卻并沒有一個最終答案。作家塑造了一個開放多義的神秘喻體,卻拒絕展示其本體,任由讀者解讀。無論石頭上的神秘符號還是奇異難解的湖心區都是作家自己世界觀的托寓,是作家的自娛自樂,與小說主題沒有必然關系??陀^上,這些意象烘托了小說的氣氛,加強了小說的思想深度。同時,這些意象傳達了人物對人生的基本看法,那些無法在敘事中展現的人物性格側面由這些意象補充完整。所以,這些寓意晦澀的意象的存在說明了作家對小說敘事的強力介入和對性格塑造的能力匱乏。從《香魂女》、《第二十幕》到《湖光山色》,作家對營造神秘的詩學氛圍孜孜以求,但在技巧和效果上并無明顯突破。再次,由楚王莊和楚長城等意象構成的楚文化氤氳在文本之中,為暖暖的行為方式增加了深層的文化動因,勾連起了譚文博等人物,并將小說主題深化到深刻的文化結構層面。同時,小說后半部分中,為了吸引游覽者而表演的“離別”提升了對曠開田人性解剖的深度,極具象征意味。曠開田將現實生活中的權力欲望疊合在了自己扮演的楚王身上,自己也在現實生活中儼然成了楚王莊的最高統治者。生活成了表演,表演也成了生活。相反,暖暖修建的楚國一條街則意在復原先民的生活,留存古典的生活方式和道德規范。曠開田與暖暖不同的視野與見地,不同的追求目標,不同的道德水準,都在這種對比中顯現無遺。這些情節是結構性的,從屬于作家的文化主題。
總體看來,詩意的歷史氛圍是周大新鐘愛的,作家通過各種藝術手段試圖達成小說文本的神秘化,以此消解硬性的預設主題對敘事結構造成的板結作用。但是,小說仍然呈現出嚴重的整體性僵化和觀念化,神秘的詩意只能懸浮在小說文本之上,無法融合于其中?!逗馍缴烦蔀橐徊勘蛔骷覐娏σ庵敬┩傅膫问吩?。
結語
安伯托·艾柯在《開放的作品》中曾經區分了“開放性的作品”與“確定性的作品”,甚至認為:“從本質上說,一種形式可以按照很多不同的方式來看待和理解時,它在美學上才是有價值的,它表現出各種各樣的面貌,引起各種各樣的共鳴,而不能囿于自身停滯不前?!雹薨凑者@種理解,小說文本作為一個“有意味的形式”一定要具有豐富的、多層次的主題涵義和解讀空間,這樣的小說文本才有解讀意義和審美價值。如果將小說敘事過程變成對某個確定的社會主題或者意識觀念的圖解,那么小說就蛻變為歷史,其審美價值消退了,至多存留若干認識價值。所謂反映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一定是在審美過程中達到的,而不是在抽象的理論闡釋中完成的。因此,《湖光山色》屬于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史詩傳統,也是用文本簡單機械闡釋現實的典型文本。它在審美品格方面的致命缺陷來自于作家強烈的史詩雄心和理論闡釋欲望。作家對社會現實和人物形象的理解與描寫過于“高屋建瓴”,致使文本的文學性遭受了毀滅性的壓制。人物性格被沉重的觀念主題壓扁,敘事結構也被作家的過度介入壓塌了,只有一個符碼化的人物暖暖從文本廢墟中站立起來。這個人物形象越加“成功”就越顯示了作家觀念主題的破壞力和史詩結構的虛偽。暖暖制造了小說文本的虛假繁榮。簡言之,周大新模式對小說敘事和性格塑造是一種嚴重的傷害,它使我們的小說藝術產生倒退。
不僅僅是《湖光山色》,當代中國文學中充斥了太多周大新模式的文本。表面上看,這種模式提倡作家正視現實也努力書寫知識分子眼中的現實,特別是鄉村生活現實,但是由于前提觀念錯誤和敘事策略失誤以及作家對史詩的過分熱衷,這樣的書寫反而一再引導當代文學中的敘事本文遠離現實、遠離常識、遠離反思。那么,我們在運用未加分辨的“史詩”概念和審美標準時應該有充分的警惕意識。作家都是聰明的,他們都有能力制造詩性的主觀現實,而我們的讀者也需要在解讀過程中對文本所描繪的繁華與破敗有自己的觀察和思考。也可以說,《湖光山色》的獲獎理由是否充分、茅盾文學獎的評獎機制是否存在問題都已經不再是最關鍵的問題,我們更應該關注的其實是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的史詩書寫本身和文學批評中內涵模糊、外延飄忽的史詩標準。因為《湖光山色》屬于這個傳統,也是按照這個標準被選擇出來的。
同時,無論主題營構、敘事掌控、性格塑造、氛圍烘托還是語言選擇等方面,《湖光山色》都展現了作家的藝術才華,但由于執著堅守已有創作觀念,作家在《湖光山色》中沒有表現出全部藝術才華,抑制了作品應有的創新性和超越性。無論與周大新本人的前期創作還是與同時期的鄉村小說相比,這部小說都存在若干藝術缺憾。當然,作家關注社會現實、對當代生活變遷做出深刻思考,這是敘事文學的應有之義,只是如何回到活生生的現實現場需要所有作家進行努力思考。唯其如此,史詩敘事的作用才能顯示出來,當代小說藝術才能得到發展。這是《湖光山色》帶給我們的啟示。
注釋:
①孟繁華.《鄉村中國的艱難蛻變——周大新長篇小說〈湖光山色〉》,《文藝報》,2006年5月18日。
②禹建湘.《論周大新小說中女性主體性的確立》,《開封大學學報》,2007年3期。
③孟繁華.《鄉村中國的艱難蛻變——周大新長篇小說〈湖光山色〉》,《文藝報》,2006年5月18日。
④易前良.《走不出的盆地——〈第二十幕〉的非歷史敘述》,載武新軍、袁盛勇主編.《聚焦二十世紀:周大新〈第二十幕〉評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5頁。
⑤王春林.《依然如此的茅盾文學獎》,《小說評論》,2009年第1期。
⑥安伯托·艾柯.《開放的作品》,劉儒庭譯,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3-4頁。
(作者單位:魯東大學文學院)
本欄責編 郭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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