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最好的牧場是這樣的:那里“奶水像河一樣流淌,云雀在綿羊身上筑巢孵卵” 充分的和平與豐饒。而現實中更多的卻是荒涼和貧瘠,寂寞和無助。現實中,大家還是得年復一年地服從自然的意志,南北折返不已。春天,牧人們追逐著融化的雪線北上,秋天又被大雪驅逐著漸次南下。不停地出發,不停地告別。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種,冬天孕育。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呢·這綿延千里的家園,這些大地最隱秘微小的褶皺,這每一處最狹小脆弱的棲身之地。青春啊,財富啊,愛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無聲。
前來收購馬匹的一位生意人告訴我:再過兩年,頂多只有兩年時間,就再也看不到這樣搬家游牧的情景了!從明年開始,南下的羊群到了烏倫古河畔就停下,再也不會繼續往南深入。
我大吃一驚:“也太快了吧·”
我的反應很令他生氣。他放下茶碗,莊重地面朝我說:“你覺得我們哈薩克受的罪還不夠嗎·”
我噤聲。其實我的意思是,雖說這種古老的傳統生產方式本身正在萎縮,但這么突然的大動作,對人們的生活和心理該是多大的沖擊和搖撼啊。
過了半天我忍不住又問:“是真的嗎·是誰說的·有上面的文件·”
他說:“文件肯定有,我們肯定看不到。反正大家都這么說嘛。”
居麻大喊了一個國家領導人的名字,又嚷嚷道:“是他說的!昨天給我打的電話!”
大家哄堂大笑,轉移了話題。
其實我還想問:“你們覺得定居好嗎·”再一想,真是個蠢問題。定居當然好了!誰不向往體面穩定、舒適安逸的生活呢·
荒野終將被放棄。牧人不再是這片大地的主人。牛羊不再踩踏這片大地的每一個角落,秋天的草籽輕飄飄地浮在土壤上,使之深入泥土的力量再也沒有了,作為它們生長養料的大量牲畜糞便再也沒有了,荒野徹底停留在廣闊無助的岑寂之中 荒野終將被放棄。
而在北方,在烏倫古河兩岸,大量的荒地將被開墾成農田,饑渴地吮吸唯一的河流。化肥將催生出肥大多汁的草料,綽綽有余地維持畜群渡過漫長寒冬。這有什么可說的呢·
居麻一喝醉了就罵我滾。我要是有志氣,應該甩開門就滾。可甩開門能滾到哪里去呢·門外黃沙漫漫,風雪交加,無論朝著哪個方向,走一個禮拜也走不到公路上去。況且還得拖個比我還大的行李。況且還有狼。只好忍氣吞聲。
我剛進入這片荒野的時候,每天下午干完自己的活,趁天氣好,總會一個人出去走很遠很遠。我曾以我們的黑色沙窩子為中心,朝著四面八方各走過好幾公里。每當我穿過一片曠野,爬上曠野盡頭最高的沙丘,看到的仍是另一片曠野,以及這曠野盡頭的另一道沙梁,無窮無盡。 當我又一次爬上一個高處,多么希望能突然看到遠處的人居炊煙啊!可什么也沒有,連一個騎馬而來的影子都沒有。天空永遠嚴絲合縫地扣在大地上,深藍,單調,一成不變。黃昏斜陽橫掃,草地異常放光。那時最美的草是一種纖細的白草,一根一根筆直地立在暮色中,通體明亮。它們的黑暗全給了它們的陰影。它們的陰影長長地拖往東方,像魚汛時節的魚群一樣整齊有序地行進在大地上,力量深沉。
走了很久很久,很靜很靜。一回頭,我們的羊群陡然出現在身后幾十米遠處(剛到的頭幾天,無人管理羊群,任它們自己在附近移動),默默埋首大地,啃食枯草。這么安靜。記得不久之前身后還是一片空茫的。它們是從哪里出現的·它們為何要如此耐心地、小心地靠近我·我這樣一個軟弱單薄的人,有什么可依賴的呢·
在這無可憑附的荒野,人又能依賴什么呢·我們安定下來的第二天,就在沙窩子附近的沙丘最高處插了一把鐵锨,掛了一件舊大衣。遠遠看去,像是站了個人在那里 用以嚇唬狼。剛駐扎下來時,有尋找駱駝的牧人前來提醒:前幾日,
兩只狼在大白天里襲擊了羊群,咬死了四只羊。
從此,這個假人成為我們的地標,無論走多遠,只要回頭看到它還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心里便踏實。反之則心慌意亂,東南西北一下子全亂套了。尤其是陰天里。
(節選自李娟《冬牧場》,新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