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杜牧《嘆花》的保留與傳播,由于與一段風流韻事相關聯,于是留下有關此事真假的諸多爭議,也使得詩意傳釋深受影響,然而拋去對本事的追索,單從詩歌本身入手,我們則會看出杜牧《嘆花》詩中的別樣天地。
關鍵詞:杜牧 《嘆花》 落花
自是尋春去校遲,不須惆悵怨芳時。
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
——杜牧《嘆花》
被譽為“小李杜”的晚唐詩人杜牧,以其俊逸秀美的筆致,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佳作,其中尤以詠史懷古詩最為人們激賞,可是在滿目珠璣的小杜詩海中尋貝,還是被這首《詠物七絕》所吸引,不覺沉浸其中流連忘返。
圍繞著這首詩還演繹出諸多的謎團與猜想。即便是它的作者,也尚存異議,因為在杜牧外甥裴延翰所編的《樊川文集》中并無其蹤跡,而它的廣為流傳卻是與唐人筆記中一段被繪飾得惟妙惟肖但仍顯撲朔迷離、真假難辨的傳奇逸事相關聯的。據記載:
唐中書舍人杜牧,少有逸才,下筆成詠……性 野放蕩,雖為檢刻,而不能自禁……太和末,牧復自侍御史出佐沈傳師江西宣州幕。雖所至輒游,而終無屬意,咸以非其所好也。及聞湖州名郡,風物妍好,且多奇色,因甘心游之。湖州刺史某乙,牧素所厚者,頗喻其意。及牧至,每為之曲宴周游。凡優姬倡女,力所能致者,悉為出之。牧注目凝視曰:“美矣!未盡善也。”乙復候其意,牧曰:“愿得張水嬉,使州人畢觀。候四面云合,某當閑行寓目,冀于此際,或有閱焉。”乙大喜,如其言。至日,兩岸觀者如堵。迨暮……于叢人中,有里姥引鴉頭女,年十余歲。牧熟視曰:“此真國色,向誠虛設耳!”因使語其母,將接致舟中……牧曰:“且不即納,當為后期。”姥曰:“他年失信,復當何如?”牧曰:“……十年不來,乃從爾所適可也。”……大中三年……比至郡……所約者,已從人三載,而生三子……因賦詩以自傷……①
這是唐人有關此詩最早、最詳細的相關記載,《唐語林》《唐詩紀事》等與之記載相承。想必是后人熟讀杜牧自言的“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的詩句,深諳杜牧之放逸風流品性,在讀過此詩后便不禁思緒紛飛,以為“尋春”即是指尋覓美色,而“子滿枝”定是暗指“生子無數”,于是非要為這首詩附會出一段才子佳人的風流逸事方肯罷休。
而這首詩到了張君房的《麗情集》里,更是愈演愈烈,還以麗情為線索將詩句改作:“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為詩句添加了“已、往年、曾見、如今”等時間副詞,于是這首詠物小詩的敘事成分就更強了,更容易的是人們從中看出一段愛情不得的故事來。迨元辛文房《唐才子傳》詩句又被演繹為:“自是尋芳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②
那么這首詩究竟該做何解,我們能否循著張君房、辛文房一路走來的閱讀、傳釋足跡,將此詩與這樣一段風流逸事相連,將這首《嘆花》詩解作慨嘆意中人容顏老去、嫁作人婦的傷逝呢?其實有關這段逸事的真偽,謬鉞先生早已質疑過,而之后又不斷有人就此進行辨析。在這里,我們無意于對杜牧此詩的真偽與版本從史料或文獻上多做辨析,僅想從詩作本身的鑒賞著手,來探探它的虛實。
首先,從杜牧《嘆花》詩所能包蘊的豐富、飽滿、多變、微妙的情感內蘊,以及所能翻出的新意來看,當以僅看做單純的“嘆花”詩為勝。盡管多有爭議,而此詩的流傳過程演繹出的傳奇故事,很顯然給整首詩的理解披上一襲香艷的輕紗,讓人們墜入對故事的沉迷之中,而忘記了詩的本身。于是解讀此詩時,便總是糾結執著于這個旖旎美麗的與才子風流相關、與愛情失意相連的故事當中,認為這是一首彌漫著悵惘感傷情懷的愛情詩,借嘆花而感慨佳人與愛情的傷逝,沉浸著繁花落盡的悲哀。畢竟花如佳人,隨春風搖曳,展露的是無限的美好姿態,而在風雨中飄零,訴說的則是滿目的憔悴折損,而落花的生命軌跡與美人遲暮、青春流逝的過程何其相似,都是美好事物瞬間的失落,也都會帶給人無盡的悲哀。于是面對落花自然會有人聯想到佳人的容顏憔損,從而認為這首詩是用花開花謝比喻女子美妙年華的逝去,“子滿枝”指佳人妙齡已過并結婚生子了。然而從詩歌本應帶給人的美的享受而言,理解成女子結婚生子少了許多引人深思與聯想的美感,并將本來蘊含豐富、引人遐想的落花意象的內涵縮小了,限定在以花喻人、以花落喻美人遲暮的狹小空間里。畢竟,凋零的落紅雖然總會讓人想起佳人的容顏衰老、曼妙不在,可是多情敏感的文人們,更傾向于由落花無數寄予自身年華的蹉跎,而落花的意象在詩歌中總會出現這樣的情感寄托脈絡:“落花→惜春、嘆春→年華逝去、功業未成”或“落花→容顏憔損→年華逝去、青春不在→老大無成的焦灼→世事無常的浩嘆”。要么直接由落花而聯想到似水年華,要么在中間存在一個過渡的美人容顏憔損思緒,但并不會僅停留在美人容顏凋零的層面上,即便詩意最初是由落花聯想到美人的年華逝去,而詩意最終的落腳點還是會由此反觀到自身的老大無成,因為在男性詩人的手中“香草”與“美人”一樣都是抒寫、寄托詩人自身情懷的象征物。除非為女性代言的詞,或者女性作者所寫的作品,詩意或許僅會以容顏憔悴作結。
而如此的落花往往會引發詩人們多少的無奈與落寞情懷啊,唐詩宋詞中以落花寄托無盡情思的作品亦前有古人,后有來者,俯拾即是。
在杜牧之前,面對落花,已有劉希夷《白頭吟》的千古絕唱:“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③由落花而引發的對滄海桑田遞變的滿腹惆悵,在詩中被反復沉吟著。
在杜牧之后的詞作里,這種對落花神傷的悲憫情懷被南唐后主李煜演繹得令人肝腸寸斷。他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④寫盡了春意闌珊、韶華逝遠、世事無常的無可奈何情緒,在落花流水中交織著悲涼、痛苦、傷心、悔恨乃至絕望的復雜情感。
富貴詞人晏殊的《浣溪沙》:“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⑤花落燕歸里觸動的是難遣的抑郁,這是面對落花所萌生的悼惜殘春、感傷年華飛逝的士大夫閑愁。
至于以落花比喻女子容顏的衰老并以此作結的作品,則要從代言詞中來尋找,如歐陽修的《蝶戀花》:“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⑥詞作以花喻人,花如人,人如花,都難免于春光將逝后被拋擲遺棄而淪落,寫盡了幽閉在小院深閨的女子面對落花時的內心隱痛。
再如李清照的《如夢令》,詞人以女性特有的敏銳細膩把握住了雨過之后花的憔損: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⑦
雖說男女詩人不同,落花意象中包蘊的情感亦有一定的差異,然而面對落花時那種難以自持的傷感情懷卻是如此得相同,可見落花而感嘆,對落花而傷春,以落花比喻逝去的青春已成為一曲千古不變的詠嘆調,那么誰還能逃出已經鋪設的落花之網,奏出美妙異常的不同變調呢?仔細閱讀杜牧的詩作與前人對杜牧詩風的評價,我們可以發現,杜牧素來是以特立獨行、與眾不同而著稱的,那么面對落花在如他人一般的惆悵傷逝之后,他是否能獨出機杼、翻出新意呢?
細讀作品,很少有詩人在關注落花的同時,還會留意于綠葉,上述有關落花的作品中,只有杜牧的《嘆花》與李清照的《如夢令》最為接近,同樣摹繪了兩重天:一重為花之憔損,一重為葉之繁茂,同樣將人們每每忽略掉的綠葉擷入筆端。然而將杜牧的嘆花與李清照的“綠肥紅瘦”對舉來看,卻能看出其中異趣,李清照將詞意重心放在了紅瘦上,由此戛然而止。于是無盡的余味便在經由風雨摧殘而花已憔悴的懊惱與嗟嘆中裊裊不止。可細細思量杜牧的這首詩,則會體味到不同的詩味,他的詩筆是落在“綠葉成蔭子滿枝”上的,你看那青翠欲滴泛著潤澤之光的綠葉,再看那枝頭承載著的累累青果,無處不透著生生不息、旺盛郁勃的生命力,與此前看到的生命在無聲無息中隕落的紅花,形成怎樣鮮明的對比與反差啊,而萬事萬物、人生際遇不就是在這樣的生生死死的無言轉換遞變中延續而過的呢?可以想見詩人最初是帶著滿心的歡喜與希望去尋春的,可來到之后卻不禁失望傷心了,原來春天已過,經過狂風侵襲的枝頭早已花落成空,低頭尋覓僅見落紅滿徑,于是只留下無邊的惆悵,然而當滿心感懷的詩人再次舉目仰望時,他不由得對眼前的另一番天地所吸引震驚,原來當你在為逝去的落花傷神時,那累累的青果早已掛滿枝頭,呈現出無盡的生機,閃動跳躍著生命的韻律來,俯仰之間天地瞬息變化,而剛剛還低落的情懷轉眼逝去,精神為滿目的青翠而振奮,這就是小杜的詩,它總會帶給你意想不到的驚喜來,也總是不會讓人墜入到無邊無際難以排遣的愁思當中無法自拔。而整首詩中包蘊的情感豐富復雜、轉折與變化可從下面的情感曲線中清楚看出:
尋春探花的希望、期待、喜悅→花落的失望、失落、惆悵→面對綠葉、子實的欣喜、振奮。
可是,若是將此詩與杜牧的風流韻事相關聯,并將其解為感慨容顏凋零的話,那么這種喜悅與新意則無從得來。
再從詩作的藝術角度來考慮,將詩作理解為詩題所說的“嘆花”,仍然要比理解為女子嫁人、生子為妙。若將此詩解作女子嫁人生子講,整個詩意就僅是上承“嘆”字與“怨”字而來,缺少回環往復、玲瓏剔透、一唱三嘆之妙。而將其理解為單純的詠物寫景詩,則整首詩會充滿著“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味道。作品采用了兩兩比照、隔句呼應的藝術手法,“不須惆悵”呼應的是“落葉成陰子滿枝”,“尋春遲”、“惆悵”“怨芳時”呼應的是“狂風落盡深紅色”,而“狂風落盡深紅色”與“落葉成陰子滿枝”則構成兩幅景致,一幅是凄迷零亂的畫面,而另一幅則生機盎然,交錯著一邊是惆悵幽怨,一邊則振作豁朗,一面是黯淡低沉,轉眼又絢麗明媚的多層色調,奏響了嘆花聲里的別樣景致。將詠物詩寫得回環往復、玲瓏而有致,深得絕句之妙。如果僅是一味尋取其中的嘆花即是嘆人之味,于是將落紅過后的枝繁葉茂氣脈也要強解作女子妙齡已過嫁作人婦并生子無數,則離那種錯落跌宕的詩味遠矣,反多了坐實之俗。
從杜牧寫景詩色彩構織的習慣來看,杜詩素來以色彩明麗,喜用“綠”字而著稱,對這個充滿生命力與活力的色彩,杜牧似乎情有獨鐘,在作品中每每以綠字入詩,“菱透浮萍綠錦池”、“多少綠荷相倚恨”,而這個個性樂觀、俊朗豪邁的詩人,同樣也喜歡象征著熱情絢爛的“紅”字,并喜歡將兩種色彩并舉,構織出明艷生動的境界來,如“千里鶯啼綠映紅”。而流傳其后的《麗情集》與《唐才子傳》的詩句中,都將“深紅色”替換為“花狼藉”,雖說大概意思未變,但杜牧所喜用、善用、慣用的紅綠交替鋪設出的明麗畫境卻已蕩然無存,給人視覺上所造成的強烈沖擊也被洗滌殆盡了。
最后,從杜牧的詩風來看,這首詩也應當被看做一首詠物詩。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鈔》:“杜紫薇天才橫溢,有太白之風,而時出入于夢得。”的確如此,杜牧與劉禹錫的詩作中都貫穿沉浸著一種噴薄而出的豪氣,于是面對蕭瑟之秋氣,劉禹錫說“我言秋日勝春朝”,面對悲涼之落花,杜牧同樣也會別出心裁。前人在看過杜牧詩作后就其風格的評定,幾乎是一致的,認為其詩作“俊爽”、“俊邁”、“氣俊思活”、“情致豪邁”,看到的都是杜牧詩歌透露出的那股豁朗豪放的氣息,那么這樣一個具有豪情的詩人,在面對落花、深秋、嚴冬等蕭瑟肅殺的物象時,雖然也會有些許傷感,但這種落寞不會是詩人心頭繚繞不盡揮之不去的夢魘,相反它只會在詩人心頭留下瞬間的淡淡的哀怨而已,于是在“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所奠定的悲秋基調里,杜牧仍然能寫出“霜葉紅于二月花”的詩句來,心中有春天的人無論身處何季仍然會處處逢春,正如岑參在萬里冰封的北地,面對彌漫的飛雪仍然能唱出“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詩句一樣,杜牧在面對飛紅萬點時,自然也能繪出“落葉成陰子滿枝”的繁榮欣喜氣象來。誠如趙翼在《甌北詩話》卷十一《杜牧詩》中所說:“杜牧作詩,恐流于平弱,故措詞必拗峭,立意必奇癖,多作翻案語,無一平正者。”⑧
人人都知杜牧的詠史絕句善于用翻案,其實無論是詠史還是詠物,杜牧都一樣能夠獨出機杼翻出新意來。嘆花又何嘗不是眾聲嗟嘆中,唱出的別樣天地呢?
綜觀歷代的嘆花詩,可以發現,面對落花,人們往往僅注目于傾情于滿眼紛飛凋落花瓣,沉浸在無法自拔的感傷情懷中,甚至以此成怨,又有誰會注意到總是淪為花的陪襯的葉的姿態呢?這首小詩與其說是落花的感嘆,毋寧看做對葉的禮贊,更符合杜牧的風格與情懷,也更能在滿目的落花悲嘆聲里成為與眾不同的千古絕唱。
① 高彥休:《唐闕史卷上#8226;杜紫薇牧湖州》,引自《歷代筆記小說集成#8226;唐代筆記小說》,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72頁。
② 辛文房撰,傅玄琮校箋:《唐才子傳校箋》第三冊,中華書局,第205頁。
③ 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82,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884頁。
④ 《浪淘沙》,《全唐五代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78頁。
⑤⑥⑦ 《全宋詞》,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88頁,第126頁,第926頁。
⑧ 趙翼著,霍松林、胡呈佑點校:《甌北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63頁。
基金項目:本文為陜西省教育廳專項科研基金項目:“唐代關中生態與文學研究11jk0258”;渭南師范學院項目“唐代公主的衣食住行研究10yzk046”
作 者:李娜,文學碩士,渭南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