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曹植是建安時期非常具有才華的詩人,最初頗受曹操喜愛,后來由于諸般原因與曹丕爭儲失敗。曹魏時期,曹植備受曹丕、曹叡父子猜忌與打擊,最終郁郁而終。羅貫中在《三國演義》中塑造曹植形象,一百二十回提及凡七回,基本圍繞曹植登臨銅雀臺、曹操立儲,以及曹丕、曹植兄弟相煎三件史實展開。雖然羅貫中提及曹植的回數較少,但通過其合理的藝術加工,賦予了曹植聰慧敏捷、才華橫溢、性格率真、恃才放曠等鮮明的藝術形象,對其多舛的命運寄予深切的同情,反襯曹丕、曹叡等人對曹植的打壓,表現出作者羅貫中“尊劉貶曹”的創作思想傾向。
關鍵詞:《三國演義》 《三國志》 曹植 羅貫中
翻檢羅貫中《三國演義》,其中涉及曹植這一人物形象的,自第三十四回“蔡夫人隔屏聽密語,劉皇叔躍馬過檀溪”開始,到第九十一回“祭瀘水漢相班師,伐中原武侯上表”結束,凡七回。羅貫中塑造的曹植形象,區別于曹操、劉備、孫權、曹丕、諸葛亮、關羽等其他歷史人物,雖有藝術加工,但是著墨不多,較少褒貶,較為符合歷史真實。羅貫中具有“尊劉貶曹”的思想傾向,對作為曹魏集團核心成員的曹植,能夠秉持歷史公允態度,表現出作者對作為優秀詩人曹植的喜愛與尊重。細考文本,羅貫中塑造曹植形象,主要圍繞曹植登臨鄴城銅雀臺、曹操立儲,以及曹丕、曹植兄弟相煎等三件史實展開。
一、曹植登臨銅雀臺事件
曹操在鄴城修建銅雀臺,見于《魏書》卷十九曹植傳:“時鄴銅雀臺新城,太祖悉將諸子登臺,使各為賦。植援筆立成,可觀,太祖甚異之。”陳壽記述較為簡略,指出銅雀臺建成之后,曹操率曹植等諸子登臺觀覽,并讓他們各自寫賦抒懷。曹植很快就寫出文辭優美的《銅雀臺賦》,表現出的才華讓曹操很是吃驚。這件事在《三國演義》中被分別記述在第三十四回和第四十四回,第三十四回“蔡夫人隔屏聽密語,劉皇叔躍馬過檀溪”云:
曹操于金光處,掘出一銅雀,問荀攸曰:“此何兆也?”攸曰:“昔舜母夢玉雀入懷而生舜。今得銅雀,亦吉祥之兆也。”操大喜,遂命作高臺以慶之。乃即日破土斷木,燒瓦磨磚,筑銅雀臺于漳河之上。約計一年而工畢。少子曹植進曰:“若建層臺,必立三座:中間高者,名為銅雀;左邊一座,名為玉龍;右邊一座,名為金鳳。更作兩條飛橋,橫空而上,乃為壯觀。”操曰:“吾兒所言甚善。他日臺成,足可娛吾老矣!”原來曹操有五子,惟植性敏慧,善文章,曹操平日最愛之。
這段史實在羅貫中的筆下,曹植不僅“性敏慧,善文章”,而且通曉修建禮制,表現卓爾不群。言語之中,羅貫中對曹植的肯定與喜愛溢于言表。文本出現的“曹操平日最愛之”這一論斷,是建安時期曹操與曹植關系的真實寫照,顯然又是被作者羅貫中深以為然的。就本回敘述的銅雀臺一事,在小說相關情節安排的意義,評注本云:“建安十五年,銅雀臺建成之后,曹操曾帶領諸子登臺,令他們作賦,曹植援筆立就,得到曹操的贊賞。后文第五十六回《曹操大宴銅雀臺》未提此事,而是在回本中帶出曹植,以與上一回中曹丕出場和本回中阿斗降生相呼應。這是小說家的匠心所在。”①
細考文本,第五十六回是以“觀武官比試弓箭”為主要內容,借以表現曹氏宗族曹休、曹洪諸人的高超武功,如果再描述比試吟詩作賦,文武沖突,顯然落入敘事無象的窠臼,人物形象未必鮮明。再者,關于銅雀臺,第四十四回“孔明用智激周瑜,孫權決計破曹操”已經被再次提及:
孔明曰:“曹操幼子曹植,字子建,下筆成文。操嘗命作一賦,名曰《銅雀臺賦》。賦中之意,單道他家合為天子,誓取二喬。”瑜曰:“此賦公能記否?”孔明曰:“吾愛其文華美,嘗竊記之。”瑜曰:“試請一誦。”孔明即時誦《銅雀臺賦》云云。
曹植《銅雀臺賦》初被《魏書》卷十九《曹植傳》收錄,比較其與本回孔明所誦,孔明將其中“連二橋于東西兮,若長空之蝦蠑”改成了“攬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除此之外未見改動。所謂“二喬”即喬玄之女,大喬嫁給孫策,小喬嫁給周瑜,相傳均以才貌聞名天下。“橋”與“喬”為同音異字,孔明用為雙關語,其目的如評注本云:“諸葛亮使用激將法,故意將曹植《銅雀臺賦》中的‘二橋’曲解成‘二喬’,讓周瑜吐出了真心話。周瑜在朝堂上侃侃而談,孫權斫案起誓要與曹操決戰到底。”②只是經羅貫中在此處一改,曹操決戰孫權就有了貪圖“二喬”美色的嫌疑,曹植也有了慫恿的嫌疑。即便如此,文本仍然表現了羅貫中對曹植才華的仰慕之情,他借孔明之口稱“其文華美”,又稱其“下筆成文”。孔明是羅貫中著力塑造的正面人物,曹植詩才能夠被孔明所欽慕,可見曹植在羅貫中心目中是處于較高地位的。
二、曹操立儲事件
曹操立儲這件事,見于《魏書》卷十九《曹植傳》:“植既以才見異,而丁儀、丁 、楊修等為之羽翼。太祖狐疑,幾為太子者數矣。而植任性而行,不自 勵,飲酒不節。文帝御之以術,矯情自飾,宮人左右,并為之說,故遂定為嗣。”陳壽指出,基于曹植才華,理應被曹操所立,只是由于他恃才放曠,不如曹丕處世精明而最終失掉機會。曹操在選擇曹丕或曹植為世子的問題上,表現出的猶豫態度,還見于《魏書》卷十《賈詡傳》。賈詡字文和,武威姑臧人,在官渡之戰前投奔曹操,曹操討封其為執金吾,封都亭侯,遷冀州牧。據記載:“文帝為五官將,而臨淄侯植才名方盛,各有黨與,有奪宗之議。文帝使人問詡自固之術,詡曰:‘愿將軍恢崇德度,躬素士之業,朝夕孜孜,不違子道。如此而已。’文帝從之,深自砥礪。太祖又嘗屏除左右問詡,詡嘿然不對。太祖曰:‘與卿言而不答,何也?’詡曰:‘屬 有所思,故不即對耳。’太祖曰:‘何思?’詡曰:‘思袁本初、劉景升父子也。’太祖大笑,于是太子遂定。”這段話的意思是,曹操立儲未定的時候,曹丕向賈詡示好,討要鞏固自身地位的謀略,賈詡知無不言。后來,當曹操征求他的意見,他又以袁紹、劉景升兩人的諸子相殘的舊事回答,曹操深以為是,最終下定立曹丕為儲君的決心。
向賈詡征求立儲意見,見于《三國演義》第六十八回“甘寧百騎劫魏營,左慈擲杯戲曹操”:
第三子曹植,字子建,極聰明,舉筆成章,操欲立之為后嗣。長子曹丕,恐不得立,乃問計于中大夫賈詡。詡教如此如此。自是但凡操出征,諸子送行,曹植乃稱述功德,發言成章;惟曹丕辭父,只是流涕而拜,左右皆感傷。于是操疑植乖巧,誠心不及丕也。丕又使人買囑近侍,皆言丕之德。操欲立后嗣,躊躇不定,乃問賈詡曰:“孤欲立后嗣,當立誰?”賈詡不答,操問其故,詡曰:“正有所思,故不能即答耳。”操曰:“何所思?”詡對曰:“思袁本初、劉景升父子也。”操大笑,遂立長子曹丕為王世子。
文本描述了賈詡向曹丕傳授計謀:當送別曹操率軍出征之時,只需“流涕而拜”,而不必像曹植那樣“稱述功德”。大凡將帥引軍征討,由于勝負未卜,均有性命之憂。身為人子的曹丕對出征的曹操這樣表現,凸顯自己的孝道,比較曹植一味“發言成章”,以文邀寵,實在是技高一籌。事實上,文本的描述實際是《賈詡傳》中賈詡計謀的具象,賈詡獻計曰:“愿將軍恢崇德度,躬素士之業,朝夕孜孜,不違子道。如此而已。”其中所強調的就是父慈子孝的孝道。至于文本描述的曹操向賈詡征求立儲意見,和《賈詡傳》所記完全相同,只是稍加變化一些說法而已。文本既然道出曹丕取勝的原委,客觀上也表現了曹植的不足。文本記述曹植“極聰明,舉筆成章”,但是,曹植在送別曹操出征之際,仍然“發言成章”,就表現為自夸于言辭,顯得多么不合時宜。這件事情表明,曹植雖然精通于文學,但卻拙于世故,這應是羅貫中對曹植的一個基本認識。
曹氏兄弟爭儲,還見于第七十二回“諸葛亮智取漢中,曹阿瞞兵退斜谷”,這回主要塑造了楊修恃才放曠,卷入世子之爭,最終喪失性命的悲劇形象,其中談及曹植,文本曰:“操第三子曹植,愛修之才,常邀修談論,終夜不息。”曹植高才,楊修也是如此,兩人走到一起,惺惺相惜,表明曹植具有不嫉恨才學之士、見賢思齊的美德。值得一提的是,在世子尚未確定的時候,曹植是有爭儲的想法與行動,但當曹丕世子身份確定,曹植就自覺放棄了爭儲想法,或者說再無非分之想。比如第七十八回“治風疾神醫身死,傳遺命奸雄數終”記述道:“曹操身亡,文武百官盡皆舉哀;一面遣人赴世子曹丕、鄢陵侯曹彰、臨淄侯曹植、蕭懷侯曹熊處報喪。”在殯葬曹操以及后來曹丕嗣位的問題上,文本只字未提曹植,表明曹植尊重父親意見,擁立其兄曹丕甚明。
三、曹氏兄弟相煎事件
曹丕、曹植兄弟相煎,主要指曹丕基于鞏固自身地位的需要,采取的不容納甚至迫害曹植的系列行為。兄弟相煎可以追溯至建安時期的爭儲,那時曹丕便嫉恨曹植才華,處處提防,甚至殃及到曹植交好的群臣。比如《魏書》卷二十三《韓宣傳》,建安時期,他在鄴東掖門與曹植相遇,“植嫌宣既不去,又不為禮”,兩人發生沖突。“黃初中,為尚書郎,嘗以職事當受罰于殿前”,曹丕回憶起他與曹植沖突的事,不僅沒有罰他,而且委以重任;又如《魏書》卷二十三《楊俊傳》,建安時期,“臨淄侯與俊善,太祖適嗣未定,密訪群司。俊雖并論文帝、臨淄才分所長,不適有所據當,然稱臨淄猶美,文帝常以恨之。”到“黃初三年,(文帝)車駕至宛,以 不豐樂,發怒收俊”,司馬懿等人為之說情不許,楊俊自殺身亡。換言之,曹丕稱帝之后,與曹植曾發生沖突的韓宣被重用,與曹植曾交好的楊俊反被借故收押,且不得開釋。這充分表明,即便是在曹丕稱帝之后,他對于曹植與之爭儲的嫉恨仍然未能消解。
黃初期間的曹丕對于臣工尚且如此,對曹植自然不會輕易放過。曹植被逼賦詩事件,《魏書》并無明確記載,只是分別見于宋李 的類書《太平御覽》卷六百、《太平廣記》卷一百七十三。這兩個文本略有不同,《太平御覽》先寫曹植銅雀臺賦詩贏得曹操青睞,與《魏書》《曹植傳》記載略同,繼寫曹丕繼位之后以“七步為詩”要挾曹植,以宣泄嫉恨,前后事件仿佛相關。最后,曹植吟出“煮豆燃豆萁”詩,感動曹丕得以解脫;《太平廣記》以記述曹植被逼作詩為主要內容,曹丕與曹植“同輦出游”,先寫出“兩肉齊道行”詩,后又寫出“煮豆持作羹”詩。在《三國演義》中,這段故事見于第七十九回“兄逼弟曹植賦詩,侄陷叔劉封伏法”,先寫曹植被擒,曹母卞氏為其說情,究其犯罪原因,“蓋因自恃胸中之才,故爾放縱”,這一點恐怕是被羅貫中深為認同的。接著文本又虛構出華歆建議誅殺曹植,其理由是“子建懷才抱智,終非池中物;若不早除,必為后患”,具體方法是“人皆言子建出口成章,臣未深信。主上可召入,以才試之。若不能,即殺之;若果能,則貶之,以絕天下文人之口”,然后才引出曹植被逼賦詩:
丕曰:“吾與汝情雖兄弟,義屬君臣,汝安敢恃才蔑禮?昔先君在日,汝常以文章夸示于人,吾深疑汝必用他人代筆。吾今限汝行七步吟詩一首。若果能,則免一死;若不能,則從重治罪,決不姑恕!”植曰:“愿乞題目。”時殿上懸一水墨畫,畫著兩只牛,斗于土墻之下,一牛墜井而亡。丕指畫曰:“即以此畫為題。詩中不許犯著‘二牛斗墻下,一牛墜井死’字樣。”植行七步,其詩已成。詩曰:“兩肉齊道行,頭上帶凹骨。相遇塊山下,郯起相搪突。二敵不俱剛,一肉臥土窟。非是力不如,盛氣不泄畢。”
曹丕及群臣皆驚。丕又曰:“七步成章,吾猶以為遲。汝能應聲而作詩一首否?”植曰:“愿即命題。”丕曰:“吾與汝乃兄弟也。以此為題。亦不許犯著‘兄弟’字樣。”植略不思索,即口占一首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丕聞之,潸然淚下。其母卞氏,從殿后出曰:“兄何逼弟之甚耶?”丕慌忙離坐告曰:“國法不可廢耳。”于是貶曹植為安鄉侯。
文本記述曹植賦詩兩首,順序同如《太平廣記》,只是場景從“同輦出游”轉移到群臣侍坐宮殿之上。文本以“七步成章,吾猶以為遲”,帶出“煮豆燃豆萁”詩,表明這兩首詩是同時的作品,延宕了曹植被逼的故事情節,強化了的悲劇氣氛,使得故事豐滿而圓潤。值得注意的是,羅貫中更多的是把其中是非曲直留給讀者去體會,比如通過曹丕之口,表達對其的微詞,“昔先君在日,汝常以文章夸示于人,吾深疑汝必用他人代筆。” 事實上,同為建安文學領軍人物,曹丕深知曹植詩才,所謂“代筆”之語實為托詞,表現出曹丕對曹植才華的嫉恨,從中也看到了曹植“常以文章夸示于人”,恃才傲物的性格特征,這也成為其悲劇命運的最好注腳。
羅貫中所塑造的曹植形象,雖然著墨不多,但是形象鮮明,其藝術形象與歷史真實人物較為契合,即聰慧敏捷、學識淵博、才華橫溢,最初深為曹操喜愛,后來由于性格率真、恃才放曠、缺少城府,最終為人所制。曹植是曹魏集團的核心人物之一,曹植這一悲劇形象,反襯出曹丕、曹 等人對曹植的打壓,表現出作者羅貫中“尊劉貶曹”的創作思想傾向。比如第九十一回“祭瀘水漢相班師,伐中原武侯上表”,被人張貼在鄴城門上的告示,守門者揭了報魏明帝曹 觀看,其文曰:“驃騎大將軍總領雍、涼等處兵馬事司馬懿,謹以信義布告天下:昔太祖武皇帝,創立基業,本欲立陳思王子建為社稷主;不幸奸讒交集,歲久潛龍。皇孫曹 ,素無德行,妄自居尊,有負太祖之遺意。今吾應天順人,克日興師,以慰萬民之望。告示到日,各宜歸命新君。如不順者,當滅九族!先此告聞,想宜知悉。”這張告示對曹植的失勢寄予了深切同情,同時對曹 代表的曹魏政權表現出十分的憎惡。
①② 郭皓政、陳文新注:《三國演義》評注本,崇文書局2006年版,第141頁,第180頁。
作 者:李治中,河南省周口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古代文學教研室主任。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