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末古吳金木散人的中篇小說集《鼓掌絕塵》在多個方面都取得了較高成就,尤其值得探討的是其在民俗文化方面的價值,元宵節及端午節等歲時節日民俗、民間商貿習俗、人生儀禮、民俗信仰、民間藝術、民間游戲娛樂等等,這些深蘊其中的民俗文化對于認識、了解和研究晚明時期的風俗習慣及蘇杭地區的地域文化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關鍵詞:《鼓掌絕塵》 民俗文化 地域文化 價值
索緒爾認為,語言與一個民族文化史密切相連,甚至是混雜在一起的,他說:“一個民族的風俗習慣常會在它的語言中有所反映,另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構成民族的也正是語言。”①作為語言藝術的文學總在記載和言說這一個民族的傳統文化,具有更多信息載量的中長篇小說尤其如此。明末古吳金木散人的中篇小說集《鼓掌絕塵》正是明代民俗文化的一個縮影:歲時節日民俗、人生儀禮、民俗信仰、民間藝術、民間游戲娛樂等等,這些豐厚的歷史風俗文化,豐富和加深了《鼓掌絕塵》的社會歷史文化價值,對于認識、了解和研究晚明時期的風俗習慣及蘇杭地區的地域文化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實際上,這種作用已經非常明顯地在近期的社會歷史研究中表現出來。北京師范大學趙世瑜教授的《明清華北的社與社火》②一文引用了《鼓掌絕塵》第三十三回的扮社火一例來說明扮社火的歷史風俗;陳寶良《明代地方學校生員錄取制度》③用《鼓掌絕塵》第三十五回中的有關內容作為佐證;華東師大陳江教授的《明代江南俗語所見之社會情態》④以《鼓掌絕塵》第十三回中的民間俗語例證當時社會重衣帽輕才學的風氣;從事道教研究的詹石窗在其《論道教擬兆》⑤一文中援引《鼓掌絕塵》第二十一回文荊卿夢梓童君送神柬的事例,來說明道教與民族信仰的關系。凡此種種,都體現著《鼓掌絕塵》所蘊含的民俗文化在現代文化研究中的價值存在。
一、歲時節日民俗
首先是元宵節。元宵節又稱為“燈節”,元宵節燃燈放煙花之俗始于漢武帝祀太乙神。佛教傳入我國后與佛教正月十五“燃燈表佛”之儀融和,因為官方大力提倡,在民間就廣為流傳,它堪稱中國民間的“狂歡節”,在《水滸傳》《金瓶梅》等小說中都多有描寫,在《鼓掌絕塵》中也有兩處涉及。《風》集中杜開先欲見韓玉姿,苦無良策,康汝平就與他商議計謀,在元宵節之時買了一副大頭和尚,與敲鑼打鼓的人一道混進相國府。在這里可以看到官庶齊樂、全民狂歡的景象:滿城火炮喧闐,花燈張掛整齊,“煙騰騰一路輝煌,光皎皎滿天星斗。六街喧鬧,爭看火樹銀花,萬井笙歌,盡祝民安國泰。”也有跳大頭和尚的,也有舞獅子滾繡球的。跳的跳,舞的舞,笙歌鼎沸,鼓樂齊鳴,流星滿空,火爆震地,“滿城人都來逢場作戲”(第三回),好一幅歡慶元宵的民俗圖畫!《月》集第三十三回,張秀逃亡回到金陵,遇到故舊陳通,到董尚書門前觀燈,小說除了描寫挨挨擠擠上千人觀燈的場景外,更是詳盡地介紹了奇巧的花燈。除了門前掛了一盞走馬燈外,還有更多的燈盞:
四邊俱是蔥草做成人物,扮了二十八件戲文故事。只見那董卓儀亭窺呂布,昆侖月下竊紅綃,史遷夜盜鎖子甲,關公挑起絳紅袍,女改男裝紅拂女,報喜宮花入破窯……(第三十三回)
在這里,作者帶給我們的已不僅僅是歲時節日的風俗描寫,而是民間工藝制作的詳細介紹;向我們展示的不僅是觀賞藝術的美學價值,也是當時豐富多彩、具有獨特風格的科學技術的文化表現(如走馬燈就隱含有燃氣輪機的原理)。
燈節之外,小說還描寫了端午龍舟會的盛況:“那汴京城原有一個規例,每年到端午節屆,那鳳坡湖里大作龍舟勝會。”除卻一般平民來看龍舟競渡外,有錢有勢的上層人物也可以在這一天雇船擁妓,在湖上擺宴歌笙,與“人蹤雜沓,來往紛紛”的岸上民眾共度端午。(第十五回)賽龍舟本是江南風俗,作者在這里把它安放在東京汴梁作為中原民俗來表現,是運用想象移花接木、“直把汴州當杭州”,還是地域文化在當時交流的結果,這尚有待于民俗學研究者進一步探討。
元宵節和端午節是流傳至今的傳統節日,而有些節日卻是某一時代特有的,當下已經湮滅絕跡了。在《鼓掌絕塵》中就有這類節日的描寫,它真實地明證了民俗文化除了相對的穩定性之外,尚有變異的特征,也從另一側面揭示了明末時期由于官方倡導而使某些節日更具有時代特性和教化的功能。⑥《鼓掌絕塵》第三十九回,寫楊太守過山東去廣西赴任,山東人在五月十三關羽生辰之日舉行廟會慶賀,“合鄉居民都來慶壽……卻是年年規例”,這天被視為節日。在關帝廟前唱戲祝壽,戲臺四邊人山人海,做會首的人把節目名稱寫在紙上,再到關帝殿前拜禱后,以抓鬮的方式來替關帝決定演出內容。在這里,作者又借楊太守的感受,評價了山東地方戲與南戲之優劣。認為山東本地串戲的人物扮演精妙,“但開口就是土音,原與腔板不協,其喜怒哀樂、規模體格、做法又與南戲大相懸截”,既分析了南戲與北曲的不同,又表達了作者作為江南人對南戲的喜好。這些描寫不僅反映了民間節日風俗,就研究明代戲曲的流派而言,也是不無價值的。
二、商業民俗活動
按照鐘敬文《民俗學概論》的分類,商業民俗活動主要有集市、行商、坐商等形式,這在《鼓掌絕塵》中多有涉及,《花》集中夏方與夏虎父子往來荊、杭的經商過程比較集中地反映了這方面的內容。小說較為詳盡地描寫了杭州的集市、商號,作者借店主人之口介紹了杭州城的商業境況:鹽商、木客、當鋪、羅緞鋪、書坊、錫箔、機坊、香扇鋪、賣衣鋪等等(第十三回),應有盡有,客觀地再現了資本主義萌芽時期江南民間商業的繁盛情況。小說在這一回還描述了夏虎從千里之外的荊州販米到杭州的經歷,恰逢浙江地面米價騰貴,九百擔秈米不到三日便賣完,除卻本錢,又著實大賺了一把。在商業活動中,作者又穿插了市民階層的游戲娛樂——擲色賭錢:莊家以工藝小品泥人作賭,擲色子的人每一文錢一賭,輸了輸掉一文錢,贏了就可以得一個小泥人。這種以錢易物的賭博方式,即使在今天的民間集市或廟會上依然存在。夏虎把贏來的泥人帶回到荊州,竟以一千錢三個“一會兒都賣完了”。夏虎販米販泥人的過程,形象地展示了行商賺取豐厚利潤的情景。在士農工商四行中,作者有意地夸張“商”的作用和富裕的快捷,流露出作者所處的那個地區,在那個時代重商重利的社會時尚,為了解晚明時期商業貿易在民間的繁榮情況提供了不可多得的信息,更為我們研究民間商貿習俗保留了豐富的資料。
三、民間工藝制品
在歲時節日民俗一段里,我們已經談到煙花爆竹的耀眼炫目和元宵花燈的精彩繁多,把二十八戲文故事巧妙地編織在花燈之上,民間藝人之心靈手巧已見一斑。除此之外,小說還在工藝技術的其他門類上也多有展示。在第十五回陳亥所登記的丟失物品的名錄中,就涉及了織繡、雕塑、金屬工藝、玩具等多種門類,如花綢道袍、碧玉圈、漢玉駝鈕、奇楠墜、金挖耳、紫銅爐、流金小八仙、牙牌等等。在第三十六回上,崔呈秀送給魏忠賢的禮物,是鐫著自己姓名的金便壺,卻也是一件特殊的金屬工藝品。第十三回中,夏虎在杭州城里博戲贏得許多泥人,作者不厭其煩地對泥人做了清點:
蘇武牧羊,洗馬尉遲,廬州婆打花鼓,孟姜女送寒衣,東方朔偷桃子,張天師吃鬼迷,諸葛亮七擒孟獲,屠岸賈三叱張維,張翼德桃園結義,三司徒月下投機,把一個黃香扇枕,換了那李白騎魚。
由此可見,捏泥人的手藝達到了相當精湛的境界,帶回荊州后荊州人愿出千文購買也就不甚奇怪了。第二十八回文荊卿夜擒紙魍魎,說的正是剪紙工藝。人稱趙紙人的工藝人,是專替出喪舉殯人家制作現道人和開路鬼等喪葬祭祀用品的,他所做的紙魍魎“眼睛手腳都是動得”,里面裝有來回運動的機關,做成之后,十分逼真,“狀貌猙獰,身軀長蟒。眼似銅鈴,動一動,搖頭播耳;舌如閃電,伸一伸,露齒張牙。藍面朱唇,不減那怒轟轟的地煞;長眉巨口,分明是惡狠狠的山魈”,此種紙人制作技術,即使在今天看來仍然十分精妙。其他如家具、紈扇、戲具、裝裱等,在小說中也有涉及。這些高超的民間工藝制作水平,顯示了民族的智慧,具有豐厚的民族文化內涵。
四、民間語言和民間音樂
民間語言被稱為“風俗化石”,它不但承載著正在流傳的民俗,也保留記錄著已經消亡的舊俗。依據語言使用群體和場合的廣泛程度,可將民俗信息極為廣泛豐富的民間熟語分為常用性和特用型兩種。常用性民間熟語包括俗語、諺語、歇后語、稱謂語等幾種⑦,這幾種語言在小說中有著豐富的存在,大量地使用這些話語是《鼓掌絕塵》語言藝術的一大特色,它不僅在很大程度上增強了語言魅力,使得小說雅俗共賞,而且也準確生動地反映了當時社會的一些人生觀、價值觀。有些諺語是民眾智慧和普遍經驗的規律性總結,富含哲理性、經驗性,如: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它財莫想,它馬莫騎;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千張麻繩,終須有結;大廈將傾,一木怎支;家欲興,十個兒子一條心,家欲傾,一個兒子十條心等等。另外,有些俗語表達了人們順從天命、隨遇而安的人生觀,如:萬事不由人計較,一切都是命安排;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時來風送滕王閣,運去雷轟薦福碑;時運好,看了石灰變成寶,時運窮,掘著黃金變作銅等等。這些民間語言在小說中的恰當運用,有效地增加了文章的生動形象性和質樸通俗感,清新活潑、意味雋永,具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和審美價值。
由唱詞和曲調結合而成的民歌,有著久遠的歷史。從古至今,民歌伴隨著蕓蕓眾生經歷了人類社會的各個歷史階段。民歌的形式最早是號子,以后漸漸發展,出現了山歌、田歌和民間小調等形式。在《鼓掌絕塵》中所呈現的則是民間小調這一類,小調主要是在城鎮市民社會生活中流傳的民歌,常常有職業歌者在茶樓酒肆、青樓書場等場合向聽眾演唱,具有婉轉典雅的旋律和世俗情調的內容。《花》集第十二回,婁祝與俞公子、林二官人在杏花亭設宴,特請了汴京城中“數一數二的妓者”劉一仙和秦素娥兩人陪酒,兩人在唱完《桂枝香》之后,又唱新編的《鬧五更》,雖是怨婦的愁唱,帶有情歌的味道,但歌詞婉約,半雅半俗。全文又分節次,從一更到五更,最后一節作結,共有六段,今天看來,仍是明清時期的小調精品,在一些民俗學研究的著作和文章中多有提及。《雪》集中星士為李若蘭禳病時所唱的《十供養》咒語,屬民間特用型語言,與其他善意的祝詞與惡意的詛詞所不同的是,《十供養》的歌詞諷嘲世情,與請神禳災之事相去甚遠,頗有現代意義上對神圣的“解魅”之意,如:“這把等子,如今好像做蔑的人。見了金銀就小心,有朝頭重斷了線,翻身跳出定盤星……這面鏡子,好像如今說謊的人。無形無影沒正經……”(第二十六回)恰也諷刺了這位星士糊弄李若蘭母親,騙取油米、謝銀等丑陋行徑。但無論如何,《十供養》消解神圣、嘲世諷人的歌詞所蘊含的時代民俗民風價值是不可忽視的。
五、民俗信仰
民俗信仰是人類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在民間自發產生的一套神靈崇拜觀念、行為習慣和相應的儀式制度。信仰的對象多為鬼神,而人與鬼神雖共存于一個宇宙之中,但幽明殊途,難以溝通,這就需要有一個信仰中介來做聯系的橋梁,這樣,巫就應運而生。巫的種類較多,有專門“走陰差”的“巫覡”,有祭祀天地的祭司(大巫),有術士,他們是專門巫師,主要包括山、醫、命、卜等。隨著歷史的發展,人為宗教對這些巫發生重大影響,巫覡和術士多與道教結合。《鼓掌絕塵》中的星士、天師就是與道教結合緊密的巫,有的甚至本身就是道士。上文提及的為李若蘭禳病的星士,就是融相命師、卜師,融通鬼神的巫覡為一身的巫,既會排八字,又能卜吉兇,還有通陰陽、請神祛病的本事。盡管作者有意揭露嘲弄這類人物騙人錢財的嘴臉,但星士如何給人算卦、如何禳病的詳細描寫,卻讓我們真切地領略了民間請神禳病的具體做法:先要擺上一應祭神祭品(如神前油米、馬下三牲等),然后依次發符、請神、跪拜、求告,再吹吹打打、念祝詞套語等。(第二十六回)這些細節描述,對了解和研究民間巫師的行為方法提供了較為可靠的依據。
《花》集第十五回,婁祝被狐貍精迷失,家人尋覓不到,就找到了賣卦的劉鐵口,劉鐵口正是巫師。他用兩個瓦片替人占卜,一番禱告之后,“噗地向地下一丟,看了一會兒”,就知道來者的目的是問尋人的,而且從瓦片上看出婁祝是“在西南方上被邪氣纏住在那里”,這番描寫頗為神秘。占卜之法,源起商代,《詩經》也有“爾卜爾筮,體無咎言”,漢代《史記·龜策列傳》:“或以金石,或以草木,國不同俗。然皆可以戰伐攻擊,推兵求勝,各信其信,以制來事。”這種預知信仰由來已久,至今民間依然盛行。第十六回接著又記述了請天師顯術、除掉狐貍精的過程。這位假天師原師從龍虎山一道人學習法術,歸后還俗,因無生意過活,就替地方人家專一除邪遣祟,是一個與道教結合的巫師。小說也較細致地描述了他施展法術的過程,他使用的法器有七星劍、潔凈楊柳枝一束、凈水一瓶,再在東北方上搭起三尺高的一座臺子,揮劍捻訣,念動真言咒語,又燒符三道,就將狐貍精從半空中殺死。這似乎與《水滸傳》中公孫勝、《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的做法有相同之處,它們表現在明清小說中,共同記錄保留了那個時代的巫術方法和民俗信仰。
其他的民俗文化描寫,如服飾飲食、居住建筑、婚喪嫁娶等在各集中都有所涉及,還有《風》集中地理先生勘定風水,《月》集中剃度出家、私娼接人、官妓待客、妓女不陪客喝茶等風俗習慣都略有記述,它們與前面所述的各種民俗文化一起構成了《鼓掌絕塵》紛繁蕪雜、形色各異的民間文化畫卷,真實精細、深刻生動地再現了晚明時期江南的風土人情,為我們了解考證古代民俗、改造現代文化,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和重要的現實意義。
① 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43頁。
② 《中國史研究》,1999年第3期。
③ 《天津社會科學》,2002年第6期。
④ 《史林》,2003年第1期。
⑤ 《世界宗教研究》,1996年第2期。
⑥⑦ 參見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作 者:沈云霞,河南財經政法大學文化傳播系副教授,現為北京大學訪問學者,主要從事中國文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