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清代李汝珍所作的《鏡花緣》,前半部分主要寫嶺南士人唐敖及久慣飄洋、深諳經商之道的商人林之洋、舵工多九公三人游歷海外三十余國的奇異經歷。作者用海外經商串起了故事情節,書中描寫了經商前的準備、具體的經商活動以及作者理想的經商國度。商人不懼風浪去海外貿易,支撐他們冒險的動力便是豐厚的利潤,逐利是他們的目標。然而,小說的作者是受儒家文化影響的讀書人,雖然處于商品經濟萌芽的時代,對經商的觀念也有所轉變,但是“重義輕利”的觀念依然影響著他,作者總是希望商人能不那么唯利是圖,自覺地把貨物價格放在一個理想的價位中。書中種種經商描寫寄托著作者的社會理想以及對現實社會中商人的期望。
關鍵詞:《鏡花緣》 商人 海外
自古以來重義輕利的思想為歷代統治者所倡導,傳統講求崇本抑末,本業是農業耕作,要大力發展;商業是末流,要加以貶抑。“士農工商”,商人的地位最低,而且受到種種限制,如被征收高額賦稅,其子孫限制參加科舉等。因此古人也往往以經商為恥,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去考慮經商。文人作品中一般也很少有對商人的描述,即使有,形象也往往不佳。
而這一現象,到明代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由于明代的商品經濟長足發展,孕育了“好貨”、“求利”的思想。工商業的發展使商人的地位有了改變,以“三言”、“二拍”等白話小說為代表,文學作品中出現了一系列鮮活、復雜的商人形象,并表現出與以往不同的時代特征,凌 初在“二拍”中肯定商人在創業時的冒險精神和創造財富時的刻苦努力。書中崇商的例證也有不少,如“三言”中《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就寫到社會上流傳著這樣的“常言”:“一品官,二品客。”“二拍”的《贈芝麻識破假形 擷草藥巧諧真儒》也對商人做了充分的肯定,說“經商亦是善業,不是賤流”。商人在很多作品中不再以丑惡的嘴臉出現,而是作為正面的主人公。
這種情況在清代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清代李汝珍所作的《鏡花緣》,前半部分主要寫嶺南士人唐敖及久慣飄洋、深諳經商之道的商人林之洋、舵工多九公三人游歷海外三十余國的奇異經歷。作者用海外經商串起了故事情節。當然,任何一部文學作品的產生,都離不開當時一定的歷史背景和社會生活。
一方面,隨著清代經濟的發展,清政府對商業及商人的態度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清康熙皇帝在康熙二十三年宣布開海貿易:“向令開海貿易,謂于閩粵邊海民生有益,若此二省民用充阜,財貨流通,各省俱有裨益。”①雍正皇帝也重視保護商人利益:“無論滿洲,綠旗兵弁,倘有需索商民者,即指名提參治罪。”②《大清律例》中還專門設置《課程》《錢債》《市廛》這幾個門類來規范當時的商業活動,而且清政府為照顧商人子弟科舉入仕,特設商籍,規定了專門學額,準許商人子弟在行商省份附籍入試。這些都提高了商人的政治地位。
另一方面《鏡花緣》的作者李汝珍(約1763—1830年)十九歲隨兄李汝璜來到古海州所轄的政治、經濟和文化重鎮板浦。他所處的時代商業經濟繁榮,特別是江南和東南沿海一帶,手工業發展迅速,市民意識逐漸增強。在板浦期間由于兄長是鹽官的關系,得以結交一批鹽商子弟。特別是岳丈許氏家族,更是海州的名門望族。“許家為了鹽運便利,家里養有海船,李汝珍不止一次隨其舅兄出海飄洋經商,在海上談天說地,大談經商之道。李汝珍是位有心人,他把自己生活閱歷經過整理和加工,寫進了《鏡花緣》,從而塑造出林之洋這樣的文人經商典型。李汝珍的老師凌廷堪、舅兄許桂林等都是定居在板浦的徽商,家里也有出海商船,他們的言行為《鏡花緣》的儒商形象提供了創作素材。”③而且李汝珍本人博學多才,天時、地利、人和,《鏡花緣》應運而生。
一、出海前的準備
《鏡花緣》中主要描寫的是海外貿易情況。書中林之洋、多九公等人都是海運商人,從小說中的描寫我們可以想見,在李汝珍生活的乾嘉時代,出海貿易、棄儒從商已是十分常見的生活選擇。小說主人公唐敖,之前一心追求功名,可最后雖“連捷中了探花”,但被人告發曾“與叛逆結盟”,出仕后“恐不免結黨營私”,于是依舊罷為秀才。經此打擊之后,唐敖有了棄絕紅塵之意,決心隨舅兄林之洋去海外暢游。林之洋“乃河北德州平原郡人氏,寄居嶺南,素日作些海船生意”。他年輕時也曾追求功名,但視痛苦的歲考為“活地獄”,很早就棄儒經商,成為一名成功的海運商人。此外,出海還有一位重要人物便是舵工多九公,他“幼年也曾入學,因不得中,棄了書本,作些海船生意。后來消折本錢,替人管船拿舵為生,儒巾久已不戴,為人老成,滿腹才學。今年八旬向外,精神最好,走路如飛”,而且“久慣飄洋,海外山水,全能透徹,那些異草奇花,野鳥怪獸,無有不知”,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老者。
作者通過書中人物交代了出海的不便與危險:
林之洋道:“妹夫同俺骨肉至親,怎說船錢飯食來了!”因向妻子道:“大娘,你聽妹夫這是甚話!”呂氏道:“俺們海船甚大,豈在姑爺一人。就是飯食,又值幾何。但海外非內河可比,俺們常走,不以為意,若膽小的,初上海船,受了風浪,就有許多驚恐。你們讀書人,茶水是不離口的,盥漱沐浴也日日不可缺的,上了海船,不獨沐浴一切先要從簡,就是每日茶水也只能略潤喉嚨,若想盡量,卻是難的。姑爺平素自在慣了,何能受這辛苦!”林之洋道:“到了海面,總以風為主,往返三年兩載,更難預定。妹夫還要忖度。若一時高興,誤了功名正事,豈非俺們耽擱你么?”唐敖道:“小弟素日常聽令妹說:‘海水極咸,不能入口,所用甜水,俱是預裝船內,因此都要撙節。’恰好小弟平素最不喜茶,沐浴一切更是可有可無。至洋面風浪甚險,小弟向在長江大湖也常行走,這又何足為奇。若講往返難以預期,恐誤正事,小弟只有趕考是正事,今已功名絕望,但愿遲遲回來,才趁心愿,怎么倒說你們耽擱呢!”
接下來書中人物便著手準備出海事宜,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置辦貨物。林之洋對唐敖說:“妹夫既到海外,為甚不買些貨物碰碰機會?”于是,唐敖帶著水手,從市上買了許多花盆和幾擔生鐵回來,林之洋大惑不解:“妹夫帶這花盆已是冷貨,難以出脫;這生鐵俺見海外到處都有,帶這許多有甚用處?”由此看出,林之洋不愧熟知市場行情,但唐敖回答得更妙:“花盆雖系冷貨,安知海外無惜花之人。倘乏主顧,那海島中奇花異草,諒也不少,就以此盆栽植數種,沿途玩賞,亦可陶情。至于生鐵,如遇買主固好,設難出脫,舟中得此,亦壓許多風浪,縱放數年,亦無朽壞。小弟熟思許久,惟此最妙,因而買來。好在所費無多,舅兄不必在意。”海外貿易帶有很多不確定因素,如“二拍”《轉運漢遇巧洞庭紅》中的文若虛,在國內經商屢屢失敗,陷入破產境地,于是搭一伙“拼死”走海道的商船出海,臨行時帶了國內只值一錢銀子的洞庭紅,到海外卻意外賣了銀子八百多兩。唐敖所帶之物到了海外也有此奇遇。
二、具體的經商過程
唐敖和多九公每到一處大部分時間是上岸游玩,海外的具體經商過程,主要通過林之洋來體現。林之洋是一位精明的商人,一有獲利機會絕不錯過,如在君子國“吳氏弟兄差家人拿著名帖,送了許多點心、果品,并賞眾水手倭瓜十擔、燕窩十擔”。眾水手不識燕窩,吃過后誤認為粉條子,于是林之洋暗暗歡喜,托多九公照粉條子價錢給了幾貫錢向眾人買了,收在艙里道:“怪不得連日喜鵲只管朝俺叫,原來卻有這股財氣!”不改商人本色。
林之洋每到一處不僅極力推銷自己帶來的物品,還精心補充當地的貨物再去其他國家銷售,從中獲利。船泊岸后,不是“林之洋上去買貨”便是“林之洋自去賣貨”。小說中用不少篇幅描繪他根據市場行情,隨時調整銷售策略的行為。如他在讀書人很多的淑士國賣紙墨筆硯,在不產桑蠶巫咸國賣綾羅綢緞,在愛好音樂的歧舌國賣笙簫管笛,等等。而且林之洋賣物也不將價錢寫上,他說:“海外賣貨,怎肯預先開價?須看他缺了那樣,俺就那樣貴。臨時見景生情,卻是俺們飄洋討巧處。”幾句話,一個精明商人的形象便躍然紙上。
然而他們海外貿易不全靠精明,也靠機會。如林之洋笑道:“俺看天下事只要湊巧:素日俺同妹夫飲酒存的空壇。還有向年舊壇,俺因棄了可惜,隨他撂在艙中,那知今日倒將這個出脫;前在小人國,也是無意賣了許多蠶繭。這兩樣都是并不值錢的,不想他們視如至寶,倒會獲利;俺帶的正經貨物,倒不得價。人說買賣生意,全要機會,若不湊巧,隨你會賣也不中用。”
三、理想的經商國度
商人不懼風浪去海外貿易,支撐他們冒險的動力便是豐厚的利潤,逐利是他們的目標。然而,小說的作者是受儒家文化影響的讀書人,雖然處于商品經濟萌芽的時代,對經商的觀念也有所轉變,但是“重義輕利”的觀念依然影響著他,作者總是希望商人能不那么唯利是圖,自覺地把貨物價格放在一個理想的價位中。因此在他的筆下出現了一個經商的理想國度——君子國,作者詳細描繪了君子國臣民討價還價的過程:
只見有一隸卒在那里買物,手中拿著貨物道:“老兄如此高貨,卻討恁般賤價,教小弟買去,如何能安心!務求將價加增,方好遵教。若再過謙,那是有意不肯賞光交易了。”唐敖聽了,因暗暗說道:“九公,凡買物,只有賣者討價,買者還價。今賣者雖討過價,那買者并不還價,卻要添價。此等言談,倒也罕聞。據此看來那‘好讓不爭’四字,竟有幾分意思了。”只聽賣貨人答道:“既承照顧,敢不仰體!但適才妄討大價,已覺厚顏;不意老兄反說貨高價賤,豈不更教小弟慚愧?況敝貨并非‘言無二價’,其中頗有虛頭。俗云:‘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今老兄不但不減,反要加增,如此克己,只好請到別家交易,小弟實難遵命。”唐敖道:“‘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原是買物之人向來俗談;至‘并非言無二價,其中頗有虛頭’,亦是買者之話。不意今皆出于賣者之口,倒也有趣。”
最后,唐敖感慨道:“如此看來,這幾個交易光景,豈非‘好讓不爭’一幅行樂圖么?”也許“好讓不爭”的經商模式便是作者所希望的。這種現象在林之洋身上也出現過,林之洋曾經也追求過功名,是名儒商,他在淑士國貿易的時候,“仁義”也戰勝了“逐利”,他看到一些童生要貨又不肯添價,又不放走,戀戀不舍的神情,令人看著可憐,打動了他,又想起君子國的交易光景,于是就學樣子,吃些虧賣給了他們,“賠了不少本錢”。
作者在這里希望用儒家的道德觀念去消釋一些商人的唯利是圖,建立“好讓不爭”的模式,但是商人經商的目的便是逐利,貿易的目的就是賺錢,像林之洋那樣肯做虧本買賣的商人在現實中是比較罕見的。在作者筆下,林之洋既是一位精明的商人,同時又有“虧本”之舉,正反映了作者“對現實的弊病具有高度的敏感”,種種描寫寄托著作者的社會理想以及對現實社會中商人的期望。
《鏡花緣》中的海外貿易應該說還處在萌芽階段。唐敖、林之洋等人的行程隨風而定,沒有明確的期限,也沒有明確的目的地。他們往往憑經驗辦事,置辦一些耐用品,如絲綢、陶瓷、鐵器等,如果到了一個不熟悉的國家,則只能碰運氣了,唐敖帶去的花盆和生鐵就是在沒有預想到的情況下賣出的。正如他們自己所說“販些零星貨物到外洋碰碰財運,強如在家坐吃山空”。但是我們應該肯定《鏡花緣》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的地位,李汝珍能敏銳地看到時代的變化,并獨具匠心地將出海貿易寫進小說,終于創造出這部融多種小說類型特色的杰作。
① 《圣祖實錄》卷116,《清實錄經濟資料輯要》,南開大學歷史系編,中華書局1959年版,455頁。
② 《世宗實錄》卷92, 《清實錄經濟資料輯要》,南開大學歷史系編,中華書局1959年版,377頁。
③ 楊光玉:《文人經商的典型——〈鏡花緣〉林之洋形象芻議》,《連云港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0年第2期。
參考文獻:
[1] (清)李汝珍.鏡花緣[M].山東文藝出版社,2003.
基金項目:蘇州市職業大學青年基金資助項目(2010SZDQ17);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資助項目(20100471388)
作 者:童李君,文學博士,蘇州市職業大學教育與人文科學系老師,蘇州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2010級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為元明清小說、中國通俗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