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爆米花開了……
二
爆米花開的日子正是我們一家團聚的時候。但,它卻永遠地停留在了過去。今年,爆米花開得正旺的時候,母親依然在和童年一樣遙遠的異鄉打工。境隨時遷,我們換了新地方。從此,就再也聽不到爆米花開時的聲音,聞不到爆米花開時的味道了。偶爾從遠處傳來幾聲,也早已被時間稀釋得沒有了任何味道。
三
曾經,稚嫩的我在爆米花開時許下了愿望,種下了理想。
如今,在家的父親和在外的母親無時無刻不在告誡著我:你的理想只可作為一種興趣,一個愛好,一個副職,最主要的是……夠了!我早已習慣了這種悲苦的、命令式的、強迫式的哀求。習慣,不如說是麻木更真切一些吧!漸漸地,我終于沉默了,不再和他們這對苦人兒針鋒相對大聲吼叫了。我學會了用沉默的行為去誓死保衛我在黑暗中孤獨成長著的理想。聽不見了爆米花開時的聲音,聞不到了爆米花開時的味道,并不代表爆米花不開了,死了。它也學會了沉默、堅守,在黑暗中。
爆米花不聽玉米的話,它獨自跑了出來,跳進了誰也不愿進去的高壓爐里,忍受著無盡的壓力與火的煎熬。最終,它面目全非,成了爆米花。黑暗中的孤獨,在承受了難以想象的壓力后完美綻放,這是它對“玉米”這一稱呼的最高回報。
下一次,看見爆米花開的時候,一定要大聲地告訴它:我還堅持著我的夢想。
四
“臭小子,準備玉米,老娘給你爆米花去!”
“哎!”
在童年的時光里,這是爆米花開的正旺時的母與子。
我磕磕碰碰地拿著破舊不堪,窟窿眼兒很多的小瓷杯,狠狠地在蛇皮袋里挖出滿滿兩杯子金黃的玉米粒,倒進手中的黑布袋后,甩著黑布袋,用胳膊夾著很大的蛇皮袋,踉踉蹌蹌地來到母親面前,心花怒放。清風送來的爆米花開時的聲音和味道引誘得我止不住流出口水,打濕了胖胖的小腳。
“臭小子,慢點兒”。
“咯咯咯……”
“臭小子”,娘急了,“跟個催命鬼似的,干啥去呀!”
“咯咯咯……”
“跟你說了,慢點兒!你八輩子沒吃過啊?”
“咯咯咯……”
“臭小子,慢點兒,燙!”
……
它們出現在我的童年里,是只屬于我的童年。
誰見過我的童年,我要找回它。
五
“……你好自為之……”之后,很長很長的忙音。
爆米花開得正旺的季節里,我給已經好幾個月沒通電話的母親打去電話。她訴了一個多小時的苦后,扔下了一句“你好自為之”以及很長很長的忙音。
我數著指頭計算著母親不在家的日子;我數著指頭計算著沒吃到母親做的飯的日子;我數著指頭計算著……終于,指頭再也不夠用了,而且,我數得一塌糊涂。我想從頭開始數,數我們過年時總缺一個人的次數;數我們團圓時你和父親吵架的日子;數你因為什么而生氣到哭的日子;數我弄丟了的童年里,你帶著我“游山玩水”“談笑風生”,帶我“爆米花去”的日子;數你生氣時打罵我的日子;數……我又數得一塌糊涂。太遠太多了,我數不清。視野模糊的我什么也看不見了。我一遍又一遍地試圖成功,可總是失敗。
爆米花說,沉默,是你給她作為在黑暗中的兒子最后的東西了。
我說,是的。
六
在遙遠的同一時空中的某處,爆米花開放著,開得正旺。
彼處,花兒陣陣飄香。
此處,靜默。
但是,我們同樣地開放著,正旺呢!
那個男人,他無時無刻不在用自己的經驗試圖敲碎和瓦解我的夢想。
那個男人,我的父親。
他膽小謹慎了一輩子。
他及其關心我們兄妹。
他為了我們一直穿著破舊的衣服。
他熱切地希望我能有個如玉米粒兒一般安穩飽滿的未來。
他受傷后再也不能外出打工,只得在家中既做父親又做母親。
他讓我感動得一塌糊涂。
他從來旁敲側擊地拿別人的表現敲打我。
他從來認為我連三歲都不到一樣。
他從來不放心我,小看我,貶低我。
他從來沒有夸過我。
他對我的想法從來只回應一個字:不。
他一直主觀臆斷一切。
他說,你的學習挺好,從小學到高中。
其實,我的學習從來都是曲折跌宕的。
他,讓我憎恨得一塌糊涂的那個男人,是我的父親。
爆米花說,沉默,是你給他作為在黑暗中的兒子最后的東西了。
我說,是的。
七
對他們而言,這輩子最不聽話的是我。
對他們而言,這輩子最令他們傷心的是我。
對他們而言,這輩子最愛的人是我。
對他們而言,這輩子都是為了我。
……
在黑暗中的孤獨忍受后的完美綻放,是爆米花對玉米最好的回報。
沉默,是我作為兒子,為了保衛我的理想的應答。
八
爆米花開得正旺的季節里,我很努力地也在開放著。
身后,噼里啪啦地綻放出一地的爆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