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下,四面風聲吹得枝丫上的柿子直打顫。遠處好幾只鳥把風一并擄來,那些搖擺不定的燈籠,落了。江面上有船帆點點,岸邊的水和著光起了些波浪,又趨于平靜。
樹林深奧得有些神秘,窩藏著無數綠色的美麗。見兩人隱隱于枝杈之間。一雙男女。
“我下個月就走”。
空氣凝結了幾秒。
“還回來嗎?”
“也許,不了”。
“那棵樹怎么辦?”
“兀自……敗了吧”。
“我若是想你……”
“想著想著,就不想了”。
他丟下她,倉促地走出了這片森林。
一間漆黑得如一尊沉甸甸的鐵的屋子里,滿兒端坐著。娘進來推開窗,迎著光支了面鏡。一株枝干蒼白的樹正對滿兒。她想起是他栽下的——就像把它的根連同滿兒的風和雨、光和熱一并埋進了土里。娘把滿兒的頭發輕輕解散,持一把木梳。她把窗外的陽光和清風都織進滿兒的頭發里,來來回回。怕是承受不住厚重的光和風,滿兒皺了皺眉,緩緩合上眼。
“我的滿兒,是該出嫁了。真大方”。娘把滿兒的發髻梳得锃亮。
滿兒又緩緩睜開眼,她的眼瞼上像涂抹了一層塵埃,面龐也配合陽光盡力鮮艷起來,撲滿了紅彤彤的氣味。
“娘,我……”鏡中人說。
“滿兒,到了那邊好好過,偶爾回家看看”。娘的眼霧蒙蒙一片。
“知道,娘”。滿兒看了看自己的妝,不忍弄花,便望得出神。
滿耳火辣辣的喜慶從山那邊緊緊逼來。娘出了門,望得對面一簇紅。進了屋,擺弄兩三下滿兒的紅衣褶,順著風把袖子上不知名的灰抖落兩下,托著滿兒的手跨了道門檻。喜慶近了——紅紅的嗩吶,紅紅的鏘,聲音停歇。滿兒在轎中坐定,簾被兩邊的人柔柔垂下。
“滿兒——我的滿兒出嫁了,得好好過啊!”娘哭喊著。
轎子被抬了起來。依舊是紅紅的嗩吶,紅紅的鏘。
轎中人抿抿唇——娘,滿兒好好過。
拜了堂,新娘子的蓋頭被挑開,眾人一驚——多美的妝。
末了,滿兒的紅官人帶她在家中小院四處逛逛,賞賞草木。墻角花開,分外濃艷,藤蔓下的秋千已有了些年代的痕跡。
“滿兒,除了母親,莫不是還有什么牽掛的人?”
滿兒就想起了——她的樹,她那來不及開的花。于是一雙明目深處漲出兩汪亮津津的泉。妝花了,娘的念想也花了。
“沒……”滿兒如許說。
紅官人看著她,不多問。只幽幽一句:“你描眉的樣子,好看。”
滿兒就深深記住了。
他叫三笑,徐三笑。滿兒只叫他“笑公子”,相敬如賓。
幾個小婢女的裙擺滑過琳瑯的雕花門柱,朝后院走去:“少夫人要種樹,種一棵很大的樹。”
滿兒一個人松了土,撒下籽,潑些水,不動聲色。
——“滿兒,我要在你家門前種一棵大大的樹。”
——“滿兒,等樹長高了我就走。”
——“滿兒,等樹開花了,我就回來。”
她的思想很累,就看天。滿兒頭上一朵朵流云從天邊潑潑灑灑來些許淡橙色,醉得人感覺它們快要墜下來一般。似乎天上的橙滴到眼睛里來了,像兩行沉默的詩句滑下臉龐,浸入她的衣衫里,悄無聲息。
三笑陪她等樹長高,等樹開花。吃過午飯,滿兒就出了大街,在河壩上端坐到黃昏,望遠處船只撲打水面的光影被目力所極處吞噬。三笑就坐在她旁邊的夕陽中,默不作聲。
江面很寬,兩岸沒有一棵樹。偶爾一兩只水鳥在水面上滋潤翅膀,驚叫著飛過,帶走一點落日的氣息。風把夜幕拉下來——一刻鐘前江面的清洌和昏黃,被掩藏到了滿兒的目光深處。
滿兒的臉像上了精致的妝,混合著面目的清冷。她沉默,三笑也沉默。
滿兒耐不住她漫無邊際的念頭,起了身。
三笑幫她拍拍群袂上的細沙子,牽著她走。
一年后的一個起風的早晨,三笑早早起來。
他隨手推開了窗——那樹竟那么快就長高了。
“滿兒,滿兒?起來吧,快看樹長高了”。三笑輕聲喚她。
滿兒披了衣,走出門。三笑跟在后面,不言語。
她伸手去摸樹的枝干。這樹上開滿了風絮,開滿了無聲的花朵。
透過繁密的枝干,滿兒一抬頭,就看見笑公子的笑意掛在丫杈間。似露珠,瑩瑩閃閃。
這個傻傻迎娶她的紅官人,為何就那么像種樹的人呢?而那個種樹的人,又在哪個未知的溫柔鄉里說要為“她”種一棵情意綿綿的樹呢?
“等樹開花了,我就把最美的一朵摘下來別在滿兒的發髻上”。三笑柔聲自語。
滿兒的雙眼怔怔地看著笑公子,一下也不眨——她的眼底已蔓延著兩處潮濕的雨林。
還未等到花開,三笑就要走了。
這天,滿兒畫上了最隆重的妝。
滿兒在送他離開的路上,將手帕親手交給了他。三笑將手帕緊緊一握。
“等樹開花了,我就回來。”
滿兒搖搖頭,笑了。她的妝像風中生動明艷的花。
“不管花開不開,笑公子都要回來”。
“莫哭,把妝弄花了”。
“答應我事一辦完就回來?”
“事一辦完就回來。回來時滿兒就用這幅妝容迎接我”。
滿兒點頭,將溫熱與冷寂一并裝進心里。揮手告別。
三笑轉過身再看了一眼。
她的妝,是三笑懸掛在后院大樹上那一朵美艷的念想。
滿兒回了娘家小住。娘說,家里來了人。
推開了客房的門,滿兒看見坐在桌上喝茶的他——當年為她種樹的那個人。
“你是……”
“我是”。他不緊不慢地回答。
“滿兒。過得好嗎?”
“滿兒,聽說你也嫁人了。他對你好不?”
“滿兒,我成親了”。
滿兒一句話也沒說。種樹的人也不讓她說。
滿兒只望了窗外那棵依舊蒼老的樹。他也順著望過去——他們的故事像弱不禁風的小孩被時光消磨掉天真,逐漸變老。
“滿兒,我……”
“把它砍了吧。種一棵新的”。滿兒說。
“好”。他應了一句。
滿兒聽見他應,心里分明輕松許多。只是她的眼又潮濕了。
滿兒回到了他們的家。
那棵樹,看起來像是要開花了。
“是該回來了……”滿兒不愿多想一分一毫時,就望望天。
天是藍的,因一排幽幽的淡藍的云在幽幽地飄。
那些藍未能滴落到滿兒的眼里,卻越來越遠。
門檻外的小婢女大叫著跑進來,跌跌撞撞。
“少夫人,少夫人……少爺他,少爺……”
只那一小會,滿兒便察覺她心里的花落了
“看來后院的花……”她語塞。
天一黑,滿兒的面目就因沉默而像上了妝一般精致。她出了大街,坐在河壩上看水鳥驚叫著掠過寬闊的江面。
今天的水鳥特別多。都在不停地滋潤翅膀,不停地飛,不停地叫。
滿兒起了身,拍拍裙袂上的細沙子。
她將自己糅進了渺渺夜色中。
第二天早晨,后院的花卻開進了滿兒的眼。
滿兒喃喃:“原來叫你開花你不聽,現在你倒是可勁開……”
枝杈間掛滿的,是那紅官人恣意的笑,一朵一朵。
“笑公子,現在花開了又有何用呢……”
那也是紅官人的念想,一朵,一朵。
滿兒到笑公子辦事的地方,經人帶回來他的骨灰。
原來還未曾問過笑公子喜歡什么花。只知道滿兒喜歡的,他必定喜歡。
滿兒就把他安置在出了大街后寬闊江水的對面。那里開滿了花,滿山坡的花。
某天傍晚,滿兒化了一臉的妝,面容很柔。
滿兒面對著山坡上的花,一朵一朵看過去。
那花是紅的,黃的,白的,紫的,鋪了一大片,及腰深。她們把滿兒也綴在其間。
風輕輕地吹著,漸漸把夜幕吹下來。滿兒的裙袂在風中四處沉浮。
“笑公子…三笑,三笑……滿兒畫了最好看的妝,滿兒記得。倒是你…倒是你已不記得了……”
那枝枝花梗也沖著風勢頻頻晃動。滿兒的鬢發被風吹得垂落了幾縷。
風大,夜至。滿兒背對靜靜流動的黑色的江,一直后退,后退。
“三笑,記得滿兒的妝,記得……”
滿兒便沉入了一片黑色,不帶一絲哭聲。
水鳥突然叫得厲害起來,匆匆掠過水面,一只接一只,很久都不間斷。
只有滿山坡花的香像首詩緩緩流動,拼命地往江河里鉆。
滿兒總算找到她的紅官人。
只是她的妝,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