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她是傾國名伶蘇玉媚,卻在生日這天偶然發現與她相愛十年的愛人早在一年前的這一天另娶她人。
她傷心欲絕,卻發現他新娶的妻子有一張她熟悉的面孔。回顧往事,前后蛛絲馬跡相連,驚覺他的妻子竟是存了那樣可怕的念頭?
當她拼盡全力阻止,又會發生什么?
正文:
烏鎮的秋極是涼薄,月色朦朧,鑲嵌在夜空上寂寥而淡遠的星子,仿佛被人隨手撒下的一把碎鉆。文崇由來最愛亮堂,因此花園里的風燈總是徹夜不滅,數十盞綿延遠去,仿佛是奶白色珍珠的淡光,依稀照見噴泉藤蘿和秋千。
百葉長窗后的輕紗被寒風吹得鼓起來,蘇玉媚卻只著了一件月白的絲綢睡衣站在露臺上,被風一吹,寇丹艷麗的指尖夾著的煙卷便燃燒出淡白的煙霧。
已經是深夜,傭人們早就睡下了,周圍都是極靜的一片,隔著很遠,她就聽見了汽笛的聲音,然后便是探照燈雪白的燈光沿著官道一路開進來。
蘇玉媚看了一會兒,直至看到是文崇慣開的那輛黑色雪弗蘭,才伸手掐滅了煙頭,人卻依舊站在露臺之上。
車子停在大門旁,文崇大駕光臨,樓下的傭人全被吵醒,大廳里很快燈火通明,蘇玉媚聽見他上樓的聲音,軍靴踩在地板上發出沉重的聲響,然后便是輕輕剝啄的敲門聲。
他在門后面輕輕叫她:“玉媚,你睡了么?”
她只是不作聲。
他便道:“傭人說你沒有吃晚餐,我買了蛋糕幫你慶生,你要不要下樓來吃一點?”
原來他還記得今天是她的生日。
蘇玉媚輕輕一笑,仿佛夜半懸花倏然綻放,又仿佛煙火盛到極至的璀璨。世人皆說名伶蘇玉媚一笑百媚生,當真媚骨傾城。
傾國名伶,亦不過是他籠子里的金絲雀,他錦繡人生里的一抹艷色。
她笑一笑,又笑一笑。
門外的文崇許久等不到回答,側耳聽到屋內沉寂一片,知她故意不理,不由揚高了聲音,叫管家拿了大鑰匙來,等到叮叮鐺鐺開了門,抬眼便看到披著月色的蘇玉媚站在露臺上冷冷看著他。
看到她這樣的神情,文崇原本緊繃的神色倒放松不少,他笑道:“這是怎么了,生日過得不開心么,竟擺這樣的臉色給我看?”
她不作聲。
他走過來抱住她:“穿得這樣少,仔細回頭生病了。”
她并沒有推開他,一開口,聲音卻是又冷又澀:“不敢勞文少費心。”
文崇雖年輕,卻是平定內亂,北收恒陽五省,手握半壁江山,翻手云覆手雨的厲害人物,他行事由來剛毅過人,敢這么跟他說話,天下之大,除去蘇玉媚,只怕沒有第二人。
他聽她如此說,亦沒有生氣,只從口袋里拿出一個紅絲絨的盒子給她,溫言哄道:“這枚粉紅鉆我見你白天在首飾店看了許久,你打開看看喜歡不喜歡。”
他不提白天在首飾店倒還好,一提起首飾店……蘇玉媚冷笑一聲,接過來,拆都未曾拆開,一揚手,連同盒子遠遠拋到花園里。
她極少這樣疾顏厲色,文崇的臉冷下來。
她亦神色譏誚的看著他。
近十年來每到她的生日,不管他有多忙,不管他在何方,他定要陪她一起過的。去年她生日正逢文厲兩軍交戰,他為文軍統帥親自督軍,去了前線,戰況如此緊急,他亦記得她的生日,差貼身的侍官送了禮物來。
今年生日他差人來說晚一點到,她只當他忙。卻想起他曾說過他們之間早就如同夫妻,唯一缺的不過一對鉆戒。蘇玉媚想著要給他一個驚喜,中午推了幾位來送禮的官太太,單獨用過餐便去了洋行看鉆戒。
天下皆知她是文少紅顏知己,又是相熟的顧客,經理招呼得十分殷勤,將她引去單獨的閣間,卻不是她常去的那間,她便問:“天水閣那間有人了嗎?”
經理支支吾吾不肯說明白,又不肯帶她去,看到她變臉了才陪著笑臉說:“蘇小姐,真是萬分對不住,今天是督軍和夫人的結婚紀念,文夫人一早便訂下來,只怕等下就要和督軍一起來了。”
這天下能稱為督軍的,除了文崇,再沒有第二個,聽到他如此說,蘇玉媚不由奇道:“你說的,是哪個文夫人?”
經理說:“自然是督軍夫人。”
此時已有人將各色的鉆石擺在閣間的闊臺子供她挑選,都是極好的寶石,襯著桃形的盒子,泛著流光溢彩的光芒,經理一款款介紹,蘇玉媚卻無心選看,只說:“你先放著吧。”
那經理亦是極為圓滑通透的人物,看一看蘇玉媚的神色,就住了嘴,恰好此時有人進來附在他耳邊說了什么,他便囑咐一個伙計在一旁伺候著,又對蘇玉媚陪著笑:“那您慢慢看,我先出去了。”
蘇玉媚隨手打發他出去,她心情浮燥,原本鄭而重之的挑選,現在只草草看過一對粉紅鉆就叫人給她包起來,自己走到外間,卻發現門口停著車牌白底紅字的汽車,街上亦有十來個警衛五步一崗的把守,排場大成這樣,蘇玉媚心里重重一沉。
她在外間等了半天也不見那伙計把她看中的鉆石送過來,倒是從閣間里出來一位女子叫住她,又指了指手里的鉆石:“請問這對粉紅鉆是你買下的么?”
這女子生得好看極了,沈腰潘鬢,黛眉如畫,素養十分的好,談吐大方,跟她說話的時候亦含了淡淡的笑意,仿佛春風拂面,顯而易見是經過熏陶的名門閨秀,讓人一看便生出好感。蘇玉媚只覺得此人眼熟,便也回了淡淡的笑意:“不錯,是我買下的。”
那女子便跟她商量,說是她亦極喜歡這對鉆石,并是買來作為和丈夫第一年的結婚紀念之用,希望蘇玉媚能讓出給她。
蘇玉媚本有成人之意,這女子她卻越看越眼熟,仿佛在哪里見過,便多嘴問一句:“夫人可是姓寧?”
“正是。”那女子倒是大方,笑一笑,又說,“夫家姓文,文寧素白。”
蘇玉媚一顆心頓時如浸冰窟。
文寧素白見她不作聲,以為她不愿意,便說:“君子不奪人所好,是我唐突了。”
蘇玉媚身后卻有人行來,接口道:“千金難買心頭好,不做一回君子又何妨?內人著實喜歡這一對粉紅鉆,小姐若肯出讓,有什么要求,盡可提出。”
蘇玉媚猛然怔住。
仿佛被人牽引著的木偶,她緩緩轉過身去。
眉目明朗,明明是位盛姿灼灼的翩翩貴公子,眼神卻銳利如劍,雖是便衣走來,神色之間卻還帶著那種睥睨天下執掌江山的從容氣度,仿佛淵亭岳峙。他臉上隱有笑意,可是仔細一看,卻又像瞧不見了。只是一雙眼又清又亮,如一眼幽深得看不見底的古井。
文崇走到文寧素白身邊,見到是她,亦不由一愣,旋即微笑:“不知蘇小姐肯不肯成人之美?”
他竟然瞞得這樣好!
他竟然這樣跟她說話!
蘇玉媚不知自己的聲音有沒有發抖,她向來是冷冷的氣質,此時倒綻出一個笑來:“文少愿博佳人一笑不做君子,我倒很愿意成人之美的做一回君子。我祝二位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她自洋行出來,這秋日的陽光竟照得她腳步不穩,胸口似有無數利箭將她刺得千瘡百孔,又像有無數利爪將一顆心撕成血淋淋的兩瓣,仿佛連氣都喘不上來,她上了車,自己亦不知像要逃離什么,只吩咐司機:“快走,快走。”
汽車一路風馳電掣,她回到房里,將手提包一扔,換了睡衣直睡到掌燈時分才起來。
蘇玉媚神色譏誚的看著文崇:“這東西太貴重,我可受不起,文少還是拿回家送給文夫人,她一定歡喜。”她頓一頓,冷笑一聲,“我竟不知,今天竟是你的結婚紀念日。”
文崇過了許久方說:“我不告訴你,是怕你傷心。玉媚,請你體諒我的難處。”
他竟要她體諒他的難處!
去年的今天,她仿佛還是這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守著他千山萬水送來的禮物感嘆這個男人用心良苦,可是直到今年的今天她才知道,她守著他那些甜言密語的時候,他卻在和別人洞房花燭!
那些她以為的幸福,竟是一種這樣難堪的甜密!
只要想到這里,胸口悶鈍的痛就讓她透不過氣來,她看著文崇:“我只問你,去年的今天,你不能來陪我,可是真的在前線?還是你早就決意要娶寧家的大小姐寧素白,故意躲開我的托詞?”
文崇默不作聲,蘇玉媚卻已經明白。
她只覺得仿佛置身冰窟,渾身都是冰寒徹骨的涼意,她閉一閉眼,語氣仿佛是所有的熾熱燃燒殆燼,只剩心如死灰的絕望:“你走吧,今天是你和文夫人的結婚紀念,我這里招待不起。”
她說完轉身,卻被文崇伸手抱住,他手仿佛是兩根炙熱的鐵鉗,將她牢牢的攬在懷里,灼熱的氣息噴咻在耳際:“玉媚,你要讓我去哪里?除了你這里,你還要我去哪里?”
“軍中情況你和我一樣清楚,自父親故去之后,兵馬之權盡歸翟士如,我親赴恒陽與厲軍周旋,翟士如不僅不肯派軍增援,反以厲家主軍在城內為名,圍困之后便下令屠城。他要置我于死地,我若不向寧家提親,早就身首異處,哪有今天站在你面前的文崇?玉媚,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
蘇玉媚神色淡漠,仿佛沒有聽到,只一根根掰開他緊錮她的手指:“請你走吧,以后都不要再來。”說完亦不管身后文崇神色如何,拖著裙角迤邐回了臥室。
文崇出生便是天之驕子,生來二十幾載,從來無人敢給他這樣的臉色,蘇玉媚自顧離去,他卻不敢再伸手阻攔,只看著她單薄的背影,伸手一拳狠狠砸向露臺鐵闌,直砸著手背破裂。
紙醉金迷的百樂門大歌舞廳門口霓虹的彩燈在夜色中愈加奢豪靡華,朱紅的雕花長門開啟,剔透的水晶宮燈搖曳,金壁輝煌的圓形舞臺自上而下垂下大幅海報,畫中女人冷艷風姿,冰霜傲骨,如云黑發高高籠起,僅在鬢角別過一枝紅色玫瑰,一身墨綠旗袍勾勒無限風情。
傾城名伶蘇玉媚闊別八年,重返洋場!
十里洋場,寶馬香車,上層名流絡繹穿梭,此消息一出,未到八時,百樂門便客盈朋滿,座中數人竟俱是往日難得一見的軍政要人,唯最靠前的位置,竟留一席位無人敢坐。
蘇玉媚還未出場,后臺卻已經是鮮花的海洋,那些慕名而來的仰慕者只怕花送得不夠多,有一位大使館姓胡的參贊為博她一笑,竟不惜一擲千金買下整間花店的玫瑰,連同數百枚裹著金色錫箔片的西洋巧克力,命人連夜趕制成一輛金光閃爍的香車送了過來。
眾人無不驚嘆這位胡參贊的大手筆,蘇玉媚卻看都不曾看一眼,對鏡描妝,微微一擲眉筆,自去更衣室換了衣服。
裸肩長裙如云曳地,裙袂迭迭,絲緞之上綴滿的水鉆在燈下流光溢彩,晚裝高鬢,紅顏艷骨蝕銷,竟是烈烈的風情。靡靡舞曲之中,蘇玉媚從旋梯款款步下,只一露面,座中便四下皆靜,人人被這等艷色震攝心魂,霓虹光影變幻,眾人眼中皆只看到那裊裊行來的俏影。
等到她站上舞臺光影之中,臺下眾人回神,雷鳴般的掌聲如同潮水。這萬千榮寵之中,蘇玉媚微微欠身,目光不動聲色環顧四下,在最靠前,最尊貴位置里被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的,竟不是這天下最尊貴的那一個叫文崇的男子——而是一名嫻靜溫潤的女子。
文寧素白!
掌心一片潮濕,她心下卻是一片冰涼。
最后那一點可笑的期待也燃成了冰冷的余燼,寒意蝕骨。
待到謝幕退場,她回到化妝室,只摘下那一對翠泌耳珠隨手扔在化妝臺,亦未卸妝,只懶散支著頭冷眼看著鏡中盛妝的自己,忽聽到門外喧嘩,她正不耐,已有人進來告訴她:“蘇小姐,有一位文夫人想見一見你。”
蘇玉媚倏然揚起一個笑來。
旁人從未見她笑過,她這一笑,竟如寒風芙渠初綻,端的艷色無雙,竟讓人仿佛失了魂魄,這人正呆呆看著她,卻見她斂了笑,仿佛還是平常冷冷的樣子:“那便請她進來吧!”
文寧素白來請她去喝咖啡。
蘇玉媚再回到家已經是深夜。
樓下停著白底紅牌的黑色車輛,她只一腳邁進去,已覺氣氛不對:能砸能摔的東西全都碎在地上,一地碎瓷玻璃亦沒有人收拾,大廳里燈火通明,卻一個傭人也沒有,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文崇沉著臉坐在主座上,神色那樣駭人,想來是已經狠狠發過一頓脾氣。
見到她回來,他神色愈加深沉:“你好本事,竟然敢跑去百樂門!”
蘇玉媚換下高跟鞋:“我去百樂門,與你,又有什么相干的?”
文崇臉色鐵青:“你不用跟我堵氣,我不過娶一個寧素白,你就要跑到百樂門招蜂引蝶,你若再敢踏足百樂門一步,我定叫人踏平了那里!”
蘇玉媚直起身來冷冷一笑:“你娶一個,和娶一百個又有什么區別?你背叛在先,欺瞞在后,現在又要以強權迫人,文崇,你也不過如此!”
他到底被她的神氣和語氣傷到,臉上竟有悲痛:“你說,你自己說,你要什么?只要你開口,我都給你。”
“我要什么你都給我么?”
“是!”他竟是毫不猶豫的回答。
“那么,”蘇玉媚看著文崇,把心一橫,聲音不大,卻是斬釘截鐵一樣,她說:“你休了寧素白吧!”
從和文寧素白分手,這句話已經在蘇玉媚心里醞釀了幾千遍,現在說了出來她反而不害怕了,她只那樣直直的瞧著他:“只要你休了寧素白,我就永遠呆在你身邊,永遠不踏足百樂門一步。”
他如今與厲軍對峙,勢力多倚仗寧家,聽到蘇玉媚如此說,文崇仿佛不可置信,目光里都是驚疑不定的痛色,渾身緊繃的戾氣像要噬人一般,幾欲將她扯成碎片,他亦是那樣看著她:“你不要逼我。”
她聽他如此回答,唇角竟含了若有若無的凄涼笑意,仿佛有什么東西將心底那一分殘留的溫度撕扯成碎片,她用那種悲傷絕望的眼神看著他。
蘇玉媚說:“在你心里,從來沒有什么比得過你的錦銹山河。”
他鐵青著臉看她良久,到底拂袖而去。
蘇玉媚看著他的背影,想起文寧素白那姣潔美好的唇吐出冰冷的話語:“是他害死守鎏,是他讓我失去了至愛的人,是他讓我失去最寶貴的東西,他加儲在我身上的痛苦,他日我亦要親手一分一分償還到他身上”
“厲守鎏是被翟士如下令屠城殺害,與文崇何干?”
文寧素白唇角淡淡的笑意依舊未減半分:“文厲交戰,為何偏要守鎏做了祭品?若不是文崇潛入恒陽,翟士如焉能下令屠城?你知不知道,待恒陽一戰之后,便是我和守鎏的婚期,他答應過我,他會把這天下當成娶我的彩禮。”她唇角笑容轉深:“文崇毀了我的幸福,我要讓他也嘗嘗這肝腸寸斷的滋味!
一年前。
文厲兩軍交戰,文崇親赴恒陽督戰已半月余,蘇玉媚生日在即,戰事短期內卻不結束。眼看文崇回不來,她卻生了主意自行去了恒陽,管家拗不過她,只好派人尋了幾個身手矯健的隨侍陪她一起上路。一路倒也平安,等到第四日剛進了恒陽城,便有軍隊挨家挨戶來搜人,領頭的軍官雖瞧著是文軍的打扮,卻并不認識蘇玉媚。
蘇玉媚連同隨侍一并被抓去送到一處極大的房子,蘇玉媚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卻在一大屋子的男男女女里看到一雙清亮鎮定的眼晴,這人打扮斯文,一身青色長衫,清俊英氣的一張面孔,并不如眾人驚慌失措。看到蘇玉媚望向他,竟朝她幾不可察的扯開一個鎮定安心的微笑。
蘇玉媚不由朝他走近幾步,輕聲問:“這是怎么回事?”
那人緩緩吐出兩個字:“屠城。”
蘇玉媚駭然。
那人看一看蘇玉媚:“我看你氣度出眾,身邊又帶著隨侍,定不是一般人家的夫人。如果你能活下來,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請說。”
那人便從貼身的口袋里拿了一枚精巧的金懷表,鑲嵌了極碎的鉆石,在陽光下流光溢彩。這樣價值不菲的東西他隨手就掏出來,蘇玉媚不由在心里估量他的身份,卻見那人打開了表蓋遞給她,原來那里蓋上還鑲入了一位女子的照片,容顏姣姣,烏云潘鬢。那人便說:“這是我未婚妻子,寧家大小姐寧素白。”
蘇玉媚看著他:“你是要我將懷表給她?”
那人點點頭:“我原本答應過她,待戰事結束便與她結婚,現在看來我是怕要食言了。你若有機會見到她,就請你轉告她,我這一生并沒有什么遺憾的事,她沒有嫁給我是很好的,你讓她把我忘了,好好找一個好人家。”那人想一想,又說:“你跟她說,不要難過。”
蘇玉媚心下發酸:“好,我一定替你帶到。”
那人便含了笑意,仿佛心滿意足,頭靠著墻微微閉上了眼。
就這樣枯坐了半日,便有眾人簇擁著一人進來,卻是翟士如的親信梁清鶴,見到是果真是她,心里不由大呼糟糕。蘇玉媚原本打算去找文崇慶生,千里迢迢從烏鎮到恒陽不過半日,便被梁清鶴送回烏鎮。
蘇玉媚沒跟文崇說起這一段往事,梁清鶴等人闖了這樣的大禍,自然不敢多嘴,因此她到過恒陽一事,文崇不知,自此便被揭過不提。
她回來之后第二天,便看到報紙頭條登放新聞,這才知道原來昨天那青年就是厲家長子厲守鎏。
她見過寧素白的照片,在洋行看到她便覺得眼熟,不由一問,竟真是她遍尋不得的寧素白。寧素白約她喝咖啡,蘇玉媚跟她提起這一段往事,不過隨口一問,前后蛛絲馬跡相連,果真證實她的猜測。
她嫁給文崇,竟存了這樣的心思。
自從蘇玉媚提過要文崇休妻之后他便不再來她這里,蘇玉媚依舊去百樂門唱歌。
這日她從百樂門出來,皎皎月光潑潑撒撒如濺一地水銀,路面都是難得的平滑光亮,路兩旁種著紅色楓桐,幢幢的倒影下樹葉落了一地,她走到路口,一輛車“咻”地她腳邊,她嚇了一跳,文寧素白淡雅的臉便從窗子里伸出來:“蘇小姐,有沒有空聊一聊?”
蘇玉媚略一遲疑,文寧素白便笑一笑:“你上次說,守鎏有東西讓你交給我?”
車子走走停停,一路開到一幢西洋的別墅外面,參天大樹圍拱,只在小徑上亮著疏疏密密的路燈,蘇玉媚跟著寧文寧素白沿著小徑往里走,燈火輝映,直進到另一重院落,傭人奉上了滾燙香甜的好茶,文寧素白看著蘇玉媚淺飲一口,才微笑著對她說:“你覺得,我和文崇的新婚別墅怎么樣?”
她腦中“轟”然一聲炸開,仿佛不可置信。
“也對,文崇一定沒有帶你看過他住的房子,你不認識這里也屬平常。”文寧素白唇角還有微薄的笑意,“他連自己住的房子都不肯讓你看一眼,你憑什么覺得他會愿意為了你休了我?”
仿佛那杯茶還滾燙在喉間翻滾,燙得她的心都成為血肉模糊的一片,那種萬箭攢心的痛苦從四肢百骸密密麻麻的涌上來,仿佛是血淋淋的傷口被人撕開在月光下晾曬,蘇玉媚看著她:“你已經得到了文崇,得到了這天下女子最夢寐以求的尊貴地位,你到底還想做什么?”
“還想做什么?”文寧素白說,“我要親手摧毀他的幸福,讓他一分一分知道什么叫失去最愛的痛。我要叫你知道,你敢阻此我,只是自不量力,”她看著蘇玉媚,淡淡的笑意加深,“我還要讓你知道,他愛我。”
她仿佛喘不過氣:“你胡說。”
文寧素白那張皎好的面容依舊有淡雅的笑容,卻吐出冰冷而殘酷的話語:“你不信?那不如打個賭。文崇應該很快回來了。”
她話剛落音,走廊上便傳來雜沓的腳步聲,眾星捧月一樣簇著一人走過來,隔著很遠便聽見文崇的聲音,語音低沉的問旁的人:“夫人今天胃口怎么樣,吃了多少?我命人從江南運來的活魚她吃過之后有沒有說什么?”他仿佛聽到回答,聲音都帶了淡淡的喜悅和笑意,“嗯,她喜歡就好。”
蘇玉媚認識他近十載,從來不曾聽他用這樣殷切的語氣關心旁人飲食,心里無法言喻的難受,文寧素白卻忽然綻出一個絕美的笑,蘇玉媚還來不及反應,文寧素白已經委頓在地,仿佛痛得綣成一團的嬰兒,口里低呼:“文崇,救我,救我……”
蘇玉媚正想上前,只見一人風風火火一樣推開她,抱住倒在地上的文寧素白,驚惶失措六神無主仿佛捧著這世上最珍貴的寶物:“素素,素素,你怎么樣?”
文寧素白虛弱而急促的呼吸,仿佛使不上力,只軟軟的捉住文崇胸口的衣襟:“救,救救,孩子……”
“醫生,醫生。”他仿佛失去控制一樣的大吼,語氣里是蘇玉媚從來不曾聽過的軟弱和脆弱,文崇仿佛如夢初醒一樣打橫將文寧素白抱起,看都不曾看一眼蘇玉媚,發狂一樣跌跌撞撞抱著文寧素白往室內疾奔。
蘇玉媚看到文寧素白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個幾不可察的微笑。
文寧素白被文崇抱著進了室內,不多時便有兩位外國醫生匆匆趕來。蘇玉媚在會客廳里靜坐了半宿,心中思潮不定,仿佛轉過無數個念頭,忽然見文崇腳步踉蹌的走出來,用她從未見過的冰冷眼神看著她,有一種深惡痛絕的嫌惡:“蘇玉媚,你好狠的心!“
她猶不解,只是看著他:“文夫人還好嗎?”
文崇仿佛聽到最好笑的笑話,倏地撥出配槍惡狠狠的指著她的腦袋:“你還有臉問!你還有臉問!那孩子才三個月,你怎么下得去手?蘇玉媚,我竟不知你是這樣的蛇蝎心腸!”
蘇玉媚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幅傷心欲絕的樣子,只覺得心里重重一沉,聲音啞得厲害:“文崇,我不明白你說什么?”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文崇一槍狠狠打在她腳邊,將配槍用力一摔,掄著她的胳膊進了內室,將她重重摔在文寧素白床前,“你不明白,我就讓你看個明白!你讓我休了素素,我不肯,你竟然用這樣的詭計來害她,你有什么報復,沖著我來好了,她有什么錯,她有什么錯,你要這樣來害她?”
屋子里是濃重有血腥氣,文寧素白蒼白著臉躺在床上,眼角流出晶瑩的淚水,蘇玉媚看看文寧素白,又看看文崇,仿佛明白過來——文寧素白竟用這樣的狠心,連自己的孩子亦可犧牲,蘇玉媚只覺得眼前是朦朧的一片,她恍惚的看著文崇:“你是說,我害了她的孩子?”
文崇一手抓住她的肩頭,重重將她提起來:“你還裝傻——你給我滾,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
蘇玉媚從他的別墅里一出來,胸口一滯,一陣猛烈的咳嗽,一口鮮血便從口中噴出來。
文寧素白端給她的那杯茶仿佛還梗在喉嚨里,渾身的血液竟似要燃燒起來一般,她只覺得整個人昏昏沉沉,仿佛中了魔,眼前的路竟是模糊的一片,她跌跌撞撞的往路中間走,眼前仿佛還是文崇那樣傷心欲絕那樣盛怒的容顏,他用槍指著她的腦袋:“蘇玉媚,我竟不知你是這樣的蛇蝎心腸!”
她唇角有冰冷涼薄的微笑:十載相交,他這樣疑她,這樣看她!
她又仿佛看見文寧素白唇角綻開絕美的笑容,無邪又堅定的看著她:“我要讓你知道,他愛我。”
濃稠的黑暗之中仿佛有雪白的光亮朝她沖來,她無力的抬起手,瞇著眼睛跌跌撞撞的朝那唯一的光亮奔去,仿佛有尖銳的剎車聲,她的身體如一只巨大的蝶被沖擊著飛起來,然后重重落下來。
意識殘留最后一剎,她恍如看見十三歲的自己。
仿佛還是人間芳菲四月天的季節,她帶著丫環挎著香籃入寺還愿,敬了香之后倒去后院解簽,那后院卻是極大的一片花圃,姹紫嫣紅的顏色,她不由想起前天陪祖母看戲,其中有兩句詞,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隨口吟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付與斷井頹垣。”
那花團景簇之中便有人輕笑:“你又不是杜麗娘,何苦學人!”
她一抬頭,便見高墻之上坐了一個少年,正含笑看著她,白玉如凈的一張臉,她耳廓便紅了,反唇相譏道:“你亦不是柳夢梅,何苦接我的話。”
那少年“啊呀”一聲,從高墻之上高高躍躍下:“你若是杜麗娘,我定做柳夢梅的呀。”
你若是杜麗娘,我定做柳夢梅的呀!
噫!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付與斷井頹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