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的小腹因此留下了一道疤,像是那不甘心走掉的小生命一定要她記住他曾經真實地存在過似的,給她留下這么個難以磨滅的印記,告訴她,這輩子,她都別想忘記他。
國立精神病看護中心。
午后,她聽到護士的竊竊私語。
大概是以為她睡著了,她們的聲音有些大。
其實她只是閉著眼躺著,不想說話。
“報告出來了,是懷孕了,她還這么小呢?不知道孩子是什么人的,會不會是因為感情受打擊才瘋掉做了那樣的事啊?”
“也許吧,不知道,現在的孩子都自我得很,會做出什么瘋狂的事來我們也猜不透。”
護士竟然可以用如此平靜的聲音談論這件事,仿佛在談論天氣一樣,也許是這樣的悲劇在這里發生得太多,怎樣的事都不算什么了。
可是她仍是不可遏制地瑟縮,灰蒙蒙的思緒徑直被這樣的事實砸醒,在厚重的被子下,她無助地將身子彎起,緊捂住嘴,不讓自己遺漏出哭泣的信息。
她不需要護士們出于職業習慣和責任給予的關懷,甚至,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一切都已經發生了,再多的同情又能有什么用,只是,這事情來得太倉促,她還需要些時間來消化,想想自己該要做些什么,怎么一個人支撐下去。她突然生出種妄想,如果有誰能告訴她,該要拿這副身體怎么辦,該有多好。
她舍不得,可是,她知道,她不可能在這樣的情況下生下孩子,孩子出生后,會被送到哪兒去?夏家嗎?她還要讓父親蒙受多少的羞恥?
私生女,殺人犯,未婚生子,連她自己都想要向著上天大喊:“夠了!”
她終是抑制不住堆滿眼眶的淚滴,吧嗒吧嗒,狼狽地澆濕了枕巾。
因為沒有人為她拿主意,她自己也什么都不說,醫院里的人也就平靜地對待這件事。
孩子在她的身體里一天天地長大,六個月的時候,她突然發生了血崩,情況來得異常兇險,且完全沒預兆,她被緊急推進手術室,神志不清之際她聽到自己在和孩子說著,看來,老天都不留你。其實,我有些羨慕你,要是當初我也能有這樣的機會就好了……
其實,孩子沒有立即丟掉性命,只是血崩造成了胎兒腦部短暫缺氧,醫生說生下來可能會癡呆,真正被拿掉,是兩周之后的事,是醫生親自做的決定,因為診斷了她的身體后,說了些什么不適合懷孕的話,為了今后的生活,孩子一定要打掉。那些艱深晦澀的醫學術語,她聽不懂,也沒有人覺得她該懂。
躺在手術臺上的時候,她不說話,字是醫生代她簽的,理由是病人不具備分辨病況危險性的能力。她當時就想,為什么醫生不聯系她的家人呢?難道,在醫生手中的記錄里,她已經沒有家人了嗎……
如果不是這樣,醫生何必去擔這樣的風險,萬一她因為這次的手術丟掉性命,萬一……
原來,那個世界早就沒有人在等她,她讓人們太失望,所以,她被丟掉了,連個通知她的人都沒有。
六個月,孩子已經成了形,剖開肚子取出來時據說還有著微弱的生命跡象,只是,很快便離開了。她的小腹因此留下了一道疤,像是那不甘心走掉的小生命一定要她記住他曾經真實地存在過似的,給她留下這么個難以磨滅的印記,告訴她,這輩子,她都別想忘記他。
傷口很疼,因為夏季持續的悶熱,還發了炎,她明明感到越來越劇烈地疼,卻一個人默默地承受,直到,換藥的護士發現傷口都溢出了膿液,才急忙喚來醫生。
醫生很快趕來了,可能是疼到神志不清了,她竟然拉著醫生的手笑著說:“您就別救我了,讓我找個借口走掉吧。”
她一直留在世間,不敢走掉,是怕她會碰到那個被她害死的人,她好怕他會拉著她去見母親。
醫生一時間愣住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孩子笑,笑得那樣動人,而且,有那么一刻,他覺得她根本是清醒的,而且,清醒得厲害,因為她的眼神,即使迷離卻塞滿了那么多復雜的苦楚,那不是一個瘋子該擁有的。
但她還是活了下來,而且,終于有一天,決定走出來,離開這里。她不能在這里躲一輩子,既然想要逃避,就找個更好的辦法吧……徹底地拋開過往,徹底地給自己洗腦——將自己最想要實現的夢想置于前方,將每一分時間都擠壓出來奉獻給它 讓自己不再有空去回望昨天的罪孽……
還有,那飛蛾撲火的愛情。
一 認命
她于是轉了身,不再流連些什么。幻想的世界中,他的存在,是面鏡子,讓她看到現實的悲涼:現實中的世界,他的存在,是海市蜃樓,她永遠也碰不到。
1、那時的她,單純地愛上了他的美好。
這會兒,夏芝芯又像以往一樣準時守候在窗邊。
沒多久,那群人出現了,她白皙的臉龐立時染上光彩。
這樣子悄悄等待他的出現已經成了習慣,每天隔著一條街,遠遠地望著他。
他話不多,在熱鬧的人群中總是顯得很安靜,但就是有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力量。
因為特殊的身世,她懂事很早,成人間的事多數都看得明白,人生第一次因為一個異性心潮澎湃,她也自然地接受這份蛻變,那時的她,單純地愛上了他的美好,那么干凈平和,像是黑暗世界中的一縷微光。
他和他的同伴們每天都會經過她家門前,她總是在他們離得還有段距離時,便掩藏起自己,這份心思,她并不想被任何人發現。
一次偶然間,從他們的聊天中知道了他家的住址,憑著好奇心找去,那是隔不遠的一條街,單獨開辟出的一片院落,院墻圍攏著分外闊氣的宅邸,她家和這里比起來,像是座小小的鳥籠。一看門牌,是姓林的人家,她想大概是新搬來的,否則怎么也該知道一二。
后來,院門內傳出聲音,她立即悄悄走掉了,知道了他家就在附近,讓她覺得開心,這樣,就不會說不定什么時間就消失,讓她的世界再次退回到一片黑暗。
屋外裴珞雙不滿的聲音又喧騰起來。
“什么?夏赫僎他今天又不回來?他這是什么意思?把繼濤一個人丟下不管嗎?孩子不是他的嗎?”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后,她在的屋門被推開。
“夏芝芯!你又躲在客房干嗎?繼濤要放學了,你還不快準備準備出門?你想讓繼濤在班上留到最后嗎?”
“在班上留到最后”,原來她也知道那種滋味不好受。
想當初她像繼濤這么大時,還不是每次即使留到最后,也不見有人來接,于是她只能一個人走。
她想到是裴珞雙搞的鬼。父親明明交代了陳媽接送她,一定是她私下里禁止了這件事。
對于這些被人惡劣施加的種種,她從不和父親訴苦,因為知道父親已經夠苦,不想再給他找麻煩,不想再見到家里起爭端,也不想再看到繼濤那驚恐的小臉。父親每次詢問起來,她都會笑臉盈盈地說陳媽每天都按時去接送她,偶爾瞥見過一回陳媽一臉慚愧的模樣,她知道,陳媽是老實人,繼母用她的工作威脅,她沒得選擇。
在裴珞雙的催逼下,她只好提前出門去接繼濤。
她習慣走后門,因為走前門時總要看到用人們冷漠的臉。平時后院都少有人跡,這會兒,卻從倉庫后面傳來了聲音,大概是躲到這里來偷懶的工人。
“少夫人怎么對小姐那么兇啊?”
“你這剛來,還不知道吧?小姐是少爺和外面女人生的,那女人死掉了,少爺就帶著小姐回來了。”
“啊?少爺住到外面去了啊?”
“是啊,為了那個女的,和家里鬧翻了,老爺就是因為這件事中風癱瘓的,太太也弄得精神崩潰,少爺這才回來按照家里的意思成了婚,但婚后沒多久就又回到那個女人身邊了。”
“那個女人是什么人啊?”
“聽說是個洗衣女工,人長得很漂亮,就是出身不好。”
她斂下眼,裝作沒聽到般走過去,這件事無論是對外還是對內,都不是什么秘密了。
繼濤下了課,蹦蹦跳跳地跑了出來。
此刻,稚嫩的臉上滿是興奮:“姐,期中考試成績出來了,我又得了全年級第一名。”
她興奮地抱起他親了一口:“我們繼濤就是頭腦好,不愧是夏家的繼承人。”
她是真的開心,她一直都覺得如果繼濤爭氣的話,父親肩上的擔子也會輕很多吧。所以,她從小就很疼繼濤,甘之如飴地照顧他,希望他能有個光明閃耀的前程。
對于繼濤的要求,她總是盡全力地去滿足,幫他檢查作業、包書皮、收拾課本,甚至是加入到他放學后的“戰隊”里,充當他的“戰馬”,讓他盡情在她的背上發號施令、耀武揚威。即使,她已經隱隱感覺到繼濤因為全家人的寵溺而變得唯我獨尊,但她還是認定他總有一天會成熟起來,會懂得體諒家人,珍惜他們對他的愛。
她拉上繼濤的手一路向家走,路上有些人偷偷地盯著她瞧,她在想,又是在好奇她的身份吧?未婚媽媽、小保姆還是大姐姐……她的確長得成熟,要說她有20歲,相信也沒什么人會質疑。她,自從被父親帶到夏家開始,便始終被繼母當作丫環保姆對待。畢業后也放棄了繼續學業,而是待在家專心陪伴繼濤。
繼濤不想這么早回家,迫不及待地將她拉到他們的“戰地”。
他給了她一把玩具槍,要她也加入他們的狙擊戰。
夏繼濤沒注意到他那些小伙伴們心照不宣的眼神,他們早就看他不爽了,尤其是今天他又得了第一名,他們就更生氣了。
于是,戰事開始后沒多久,其中一個小孩子就跳出來指著夏繼濤說:“夏繼濤,你作弊,你偷看別人的藏身地點。”
夏繼濤有些蒙:“什么啊?”
這時,別的人也都一窩蜂地圍攏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說道:“我也看到了。”
“我也是。”
“夏繼濤作弊!”
夏繼濤皺眉喊著:“我沒有,沒有作弊。”
“你說什么也沒用,我們都看到了。”
夏繼濤一向都是在家人的寵溺中長大,這樣子被針對還是頭一遭,也不知道怎么應付,想到盼了好久的游戲也許要玩不成了,忍不住哭了起來。
有人嗤笑:“還哭呢,真沒出息,你走吧,我們不和作弊的人玩。”其中一個孩子甚至出手推了他。
夏芝芯終于看不下去,從藏身的土包后起身上前同他們理論:“繼濤才不會作弊,你們別冤枉人。”
她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到了那幾個男孩子,其中一個一時亂了陣腳所幸打起身份牌壯膽:“走開,沒你說話的份,一個野女人生下的賤種不配和我們講道理。”
她臉色一滯,怒目圓睜。
其他幾個孩子聽了那人的話,都像是被點燃了斗志,也起哄地指著她,一遍遍地大叫“野種”,想要把對繼濤的忌妒趁機發泄到他家人身上,讓他沒面子。
一聲聲殘忍刺耳的辱罵一寸寸地割斷她的理性,她終于忍無可忍地動了手。
背了夏繼濤這么些年,力氣自然非尋常人家的女孩子可比,夏芝芯很快將他們一個個打得鬼哭狼嚎抱著她的腿告饒:“姐姐,求你別打了,我們不敢了。”
可是,她也是被氣瘋了,手下的拳頭一刻也不停,甚至抓起其中兩個小男孩,大聲斥道:“想要我停手的話,就跪在我面前給我媽道歉,清清楚楚地說出該說的話,讓她在天上能夠聽到!”
他們一開始仍是不肯,在又挨了她幾個巴掌后,無一不乖乖照做了。
她這才喘息著讓他們“滾”。
回頭一看,繼濤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沒影了,她焦急地到處找了個遍,急匆匆地趕回家里才發現他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見到她,他只是說了句:“姐,我看你玩得正歡,就自己先回來了,要不趕不上看電視了。”
他口中說的“太空勇士”,是現在風靡的一部動畫片。
看到他一副輕松的樣子,她無奈地嘆了口氣,轉頭瞧見裴珞雙一臉陰沉的模樣,她知道,自個兒又少不得要挨訓了。
2、不管他們怎么認為,怎么杜撰,但這是她的事實,誰也不能改變。
第二天,她送繼濤到學校,就察覺到氣氛不對,不光聽到周圍人的竊竊私語,還感受到那些不懷好意的視線。她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抬頭挺胸、目不斜視,筆直地朝著教學樓方向走。
一推開樓道的門,就從大廳圍攏過來一群人,除了幾個鼻青臉腫的孩子,其余的皆是大人,略略掃了一眼其中幾人的衣著,一看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接著,她看到了校長,之前一直接送繼濤上下學,學校老師基本認識她,而此刻,校長表情凝重且郁悒。表情凝重且郁悒,好像是給他惹了多大的麻煩,跟在他身邊的教導主任還有班主任,也都沒有什么好臉色。
校長連寒暄都省去了,直接開門見山地為她依次介紹了眼前眾人的來頭,她越聽越暗地里心驚,到了這會兒才知道夏繼濤結識的都是些什么檔次的人。
此刻,看到校長誠惶誠恐的臉,她直覺地認為這件事不會得到公正處理。
“夏芝芯,你說說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校長還是表現出一副公正的樣子。
她于是將事情一五一十地當著全體人面說了。
然后,抬起頭,看到了一張張不耐煩的臉。
這時,有小孩抓住了自己媽媽的衣角:“她說謊,是她先動的手。我們原本玩得好好兒的,因為她弟弟輸掉,她就替他出氣。”
所有孩子都用力地點著頭,認可著這樣的說辭。
那一張張布滿委屈的痛苦小臉,讓她都幾乎相信了他們所描繪出的情節。
這些臭小孩!她暗自咒罵著,咬緊了下唇。
下一秒,她看到了那些大人們投遞過來的憎惡眼神。
校長終于撕破了偽裝,開始斥責起她:“夏芝芯,打人本來就不對了,你還說謊?就算是一個人冤枉你,還能大家都一起冤枉你不成?”
“我沒有說謊。”她只是倔犟地這樣說著。
班主任躲到一旁給夏赫饌打電話去了。
不久后,夏赫饌得到消息趕來。
夏芝芯覺得意外,他們竟然會叫來父親,在她眼里,這根本算不得什么事啊,從前她遭遇到的那些個欺負行為,哪次不比眼前的夸張?想當初被關進黑黢黢的樹洞里,被人硬塞進馬蜂窩的經歷,她只要一想起便會不寒而栗,事后她到班主任那里告狀,還不是兩句話就安撫了她,平息了這件事……
夏赫饌顯然趕來得很疾,站定在眾人面前時還是氣喘吁吁,校長卻忙不迭地道:“夏芝芯,你告訴你父親昨天發生了什么?這些孩子的臉怎么會變成這樣的?”
她斂下眼,避開父親的視線又復述了遍一模一樣的話,不管他們怎么認為、怎么杜撰。但這是她的事實,誰也不能改變。
再一次受到了小孩子們強烈的否認。
結果,還是她輸掉。
只因為他們都是大家族的高貴少爺。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那么赤裸裸地感受到了上流社會等級的力量。
校長當著眾人的面,顯出嚴肅的樣子:“夏芝芯,下周一早操上,你公開向這些人道個歉吧。”
和父親回家的路上,兩個人卻只是靜默著,好像,遇到這樣的事,也只能這樣子,因為同樣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在人生中出現了。
自從父親將她帶回了家,夏家人就只能活在別人或明或暗的排擠和刁難下。
她想,父親也是心疼的吧?也許,比她更疼。因為,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泛著那么蒼涼的青白,可是,他卻不愿意再正視了,他想要逃避開,畢竟,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年輕氣盛的小伙子,從前,他不是沒試過,他也反抗過,可最后留給他的只有一個她——一個被外界看得著抓得住的證據;一個被知情人看成是和外面的野女人通奸生下的小孩,卻損失了那么多那么多,包括讓他差點兒失去他的父母,還有夏家的三代基業。
她,一直沒膽量問父親會不會后悔……
公開道歉后,關于她的行為,在上流社會,混合著她的身世被人添油加醋,瘋狂地傳播著,以前上層社會的人們多少還顧及著夏家的財力,不敢當著她的面說些什么,現在,就連那樣的事也沒有人會在乎了,她幾乎變成人人都可以公然戲弄嘲笑的對象。
而這件事也波及到了全家最寶貝的夏繼濤。
他常常是腫著眼睛跑回家,一看就知道又在學校受委屈了,父親瞧著心疼,家里面下人瞧著氣憤,裴珞雙更是變本加厲地指責咆哮埋怨,所有人都瞞著爺爺奶奶這件事,怕老人受不住。
前些天,夏赫饌丟下手邊繁忙的工作,去了繼濤的學校反應,老師卻都只是表面上安撫敷衍,實際上也便放任自流,就算真的看到了欺負的行徑,也怕得罪權貴而睜只眼閉只眼。
而夏芝芯在這樣的氛圍中,自動自覺地將自己封閉起來,不想面對家人,更愧對父親。她總是管不住自己去自責,說到底,那些小孩子冤枉繼濤不過是一時不服氣,借題發揮,睡過一覺就什么都忘了。如果她能忍住,如果她不是那么沖動,那么現在,繼濤還能和原來一樣快快樂樂地去學校,身邊有許多好朋友的陪伴,是學校老師的寵兒。
三天后,她剛剛進到家門,夏繼濤就激動地從樓上沖了下來,對著她歇斯底里地哭喊:“夏芝芯,我恨你!媽媽說,你是災星,是你搶走了我的一切!你和你的母親,只會拖累別人的人生,你們是世界上最壞的人!”
她的心被這樣的話極度地震疼了,這個她從小拉著他的手,看著他一點一滴成長起來的弟弟,竟然對著她說出這么殘忍的控訴,可看著那痛哭流涕的小臉,她終是沒辦法,一句話都反駁不出。因為,他說的也并非虛妄之言。
她還是舍不得看他難過,幾乎沒再猶豫什么,便做了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把那些無憂無慮的生活還給他。仔細地將整件事想了想,事情會被搞得這么大,全是因為得罪到了大人物,那些人,想要炮制出些言論,簡直易如反掌。
于是,第二天,她——確認了那些孩子們的背景,雖然都是有頭有臉人家的孩子,可是有一個的背景卻凌駕于眾人之上,據說他的家族富可敵國,她隱約對他的父親有些印象,是總出現在財經版頭條的大人物,爸爸也曾經談起過這個人,她尋思,要是能讓這個孩子改口,也許便能扭轉整個局面。
她想這件事要瞞著父親,他是那樣驕傲的人,他一定知道那些孩子是在撒謊,因此絕不會贊成她這樣的做法,如此這般隨意地和欺辱自己、陷害自己的人低頭,一個受害者要反過來去求傷害自己的人,求得他們的原諒,要他們網開一面,在學校面前幫著說句話,這簡直荒謬。
3、她,沒有驕傲的本錢。她把自己的驕傲賤賣了。
因為是名門貴族,那個孩子的住址比想象中還要容易得到。
她等不下去,取得地址的當天晚上,便在夜幕徹底降臨后悄無聲息地溜出了家門。
室外的氣溫很低,她裹緊了身上的外套,踏著一片漆黑前行。
走夜路的機會對她來說并不多,因為大多數時候,她都隨著繼濤的時間。
他走哪兒她都要陪著他,接他放學,陪他玩兒,看時間差不多了,就領他回家;他玩得累了,對她撒嬌耍賴,她便背著他回家,讓他在她后背上睡覺。晚飯之后,陪著他寫作業,然后幫他檢查作業,一天一天,周而復始。所以此刻的幽暗于她來說絕對是陌生的。
但是她認路的能力很強,即使是完全生疏的道路,即使夜黑風高、萬籟俱寂,她也能依著手中的地圖甚至是沿途的指示牌一路找過去。因為,她在那么小的年紀就被迫一個人尋覓回家的路。
遠遠就望見一棟富麗堂皇的歐式豪宅,縱使置身于夜幕,也被各處燈火映照得清晰逼人,彰顯出奪目的華美。
她加緊步伐向著目的地靠近,隨著視野的越發清晰,她突然覺得喉頭發緊得厲害,是眼花嗎……那,那不是父親的身影嗎?那樣卑微的笑臉,令她陌生到心房抽痛。
晚上的寒風呼呼地吹著,夜色中,父親的身軀即使包裹著大衣仍顯得那樣單薄,那些浮現在臉龐上的衰老,無論多么幽暗的暮色都無法掩映、遮蓋,和對面男人趾高氣揚的樣子形成了鮮明到殘酷的對比。
他們一直都只是那樣面對面說話,父親說的時間占大多數,男主人模樣的人只是偶爾應付似的發出聲音,他站在門口臺階處,父親則站在臺階下方,高度因此形成了分明的落差,他們,竟然連門都不讓父親進,就用這么隨意輕賤的態度對待一個深夜造訪的客人。
她的手心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攥握得那樣緊,緊到就算會擠榨出鮮血也沒什么好奇怪。
“那是你父親吧?”
憑空冒出的聲音嚇了她一跳,她回過頭,嘴唇抑制不住地輕顫著,分不清是因為天氣的寒冷,還是心頭的難過,還是被驚嚇到的情緒。
落入視野中的,是個陌生的男人,不,仔細看,其實還是個年輕的男孩子,夜色中對方的五官看得并不清晰,只是,那一雙黑鉆般的眼瞳亮得驚人。
“你是誰?”她聲音緊張得發僵。
“我?我是前面這家人的孩子。”
“前面這家嗎?”她漸漸地瞪大眼睛,“端木家?”
“沒錯,還是被你打的那個小鬼的哥哥。”
他眼中的戲謔讓她難堪:“你,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他望著夏赫僎的方向說:“我呢,看著那個人,就沒多大感覺,如果那里站著的是別人的父親,你也不會往心里去吧?可是,我看你的樣子,怎么都是一副快要落淚的表情。而且,我聽說打人的是個女的。”
她臉色一陣蒼白,他說得沒錯,如果是別人的事,她的確不會有多少想法,她每天應付自家的紛擾就已經精疲力竭,哪還有精力分同情心給別人。
見她不答,只是靜默著,他接著說道:“這些日子天天都來的,搞得我爸都疲于應付,只好叫管家來打發他走。”
她幽怨地抬眼,看著他云淡風輕的眼角、嘴角,發覺他只是隨口說出這樣的話,并沒有故意刺激她的意思,可就是這樣,才讓她覺得更加可惡,原來,現在和父親說話的人只不過是這家人的管家,他們竟然能無視一個人的尊嚴到這種程度,還是這樣一副理所應當的姿態。
“其實,根本不用那么復雜的。”他仿佛自言自語地來了句。
“啊?你什么意思?”她擰眉問他。
他笑,突然綻放出神秘莫測的惡意,讓人背脊發涼:“只要你愿意拿出誠意,這件事會很快解決。”
她情不自禁地溢出冷笑:“那為什么我父親拿出了那么多誠意,你們卻還是拒絕轉寰?”
他聳聳肩:“因為他找上的是我父親,要是我的話就好說話得多了。”
“你說的話在家里也能算數?”
“你可以不相信,不過這是你最后的希望,愿不愿意放手一搏,全憑你自己。”
他的話將她徹底推向了賭局中央,她覺得自己不該再猶豫下去:“好,你想要什么,磕頭下跪認錯,還是學狗在地上爬三圈,還是其他更過分的,把你能想得到的不堪手段都亮出來吧。”
他不屑地訕笑起來:“我才不會要那么不實際的代價,你當我是我弟弟那樣什么都不懂的小鬼?”
她譏諷地回著:“我看他懂得可多呢,至少做戲的功力讓我相當開眼界。”
“我要你陪我一宿。”她的話音剛落,他迅速地打破靜謐,擺明了根本沒在聽她說的話。
她瞬間臉色蒼白,仿佛被嚇到了:“什么?什么叫……陪你一宿?”
他瞇起眼看她:“別裝傻了,你也是懂很多的人吧?”
她五官漸漸僵硬,想他大概錯估了她的年紀,才會如此直接和肯定:“你、你是認真的?”
“當然。”
微微壓下臉龐,暗自消化這樣意外的價碼兒,終于努力仰起頭來:“你打算什么時間兌現?”
他簡直輕松得可以:“就今晚,正好我今天不想再從你父親身邊走過了。我覺得他的樣子很難看。”
她因他的話眼底漾起了火光,仇恨地望著他,一秒、兩秒,夜色中,兩人就這樣對視著,誰也不打算認輸似的,時間一秒秒地流逝,最終,她抿了抿唇瓣,想得很清楚自己沒得選擇,只能妥協:“好,我答應你。”
她,沒有驕傲的本錢。她把自己的驕傲賤賣了。
她始終強迫自己游離在外,仿佛和他來到這問賓館的只是一個酷似她的軀殼而已。
很快,他們便裸裎相對,她努力維持著淡漠的神情,不讓自己表現出害羞。她覺得,沒什么好害羞的,銀貨兩訖,天經地義。
她不想把這看成是兩性之間的結合,她將它當做是純粹的交易。
但過程還是比她想象中要辛苦得多。
即使他并沒有太難為她,她也無法放松,所以,原本就該疼痛的變得更加疼痛,她卻倔犟地忍耐,連吭都不吭一聲。很快,她緋紅的唇色消褪殆盡,眸子也因為辛苦而急速悸動。
直到他硬是掰開她的唇,要她喊出她的疼,她才終是無法遏止地哀呼起來。
完事之后,她心情莫名煩悶,卻很快被她揮散去。
見他起身,她急切地提醒:“你要說話算數,別忘了我手里有你簽下字、按了手印的契約。”
他淡然地落下話:“放心,在商言商。我不會食言的。”
然后,便進了浴室。
他沒有留下過夜,當然也不可能會送她回家,他嘗完了鮮,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和欲望,自然是不會再有任何留戀,她干他,也沒了任何意義。
4 如今,學校里沒有人不知道她“浪女”的綽號。
她不知道那個人是用什么辦法辦到的,反正,夏繼濤的生活迅速恢復了正常,同學們不再風傳夏繼濤有個亂打人的姐姐了,仿佛那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又仿佛是時間退回到事情還沒發生的前一刻。
她不想關心具體的細節,因為她不愿意再和那家人有所牽連。她也相信自己不會再需要去巴結那家人,因為她不會再犯下同樣的錯誤。
她甚至都不再記得起那個人的臉,也許,她是刻意讓自己遺忘,潛意識里,她太想要漠視生命中的這一段屈辱。
從賓館回來的那天開始,她沒有再到窗前等過他,看過他——那個她曾經以為是明燈的小哥哥。現實的殘酷洗禮讓她終于看清,有些夢不適合她這樣的人生。那種幻想中的美麗,即使美到令人心碎,可是醒來,卻只留給她窒息一般的絕望,夢境越美,越反襯出現實的悲涼,所以,她只能強迫自己醒來。
她活進了一個窄窄的小方盒子里,對于周圍人或明或暗的侮辱和嘲諷,她再也不反抗什么,任憑他們得寸進尺,徹底地將尊嚴忘記。
她開始去學著享受這樣灰暗的人生,去挖掘這種頹廢中的美好,即使指縫都抓破,血流不止,也要拼命地翻尋。
她相信,總會有些值得歡喜的東西,也只有這樣,只有強迫自己喜歡上自己厭惡的、甚至是仇恨的,她才能咬牙撐下去,撐到有一天她能擺脫這一切,振翅高飛,將一切束縛她的東西都遠遠甩開,在全部人上方恣意地鳥瞰、放肆地大笑。
她想著,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她能站在那些人的上面。那她會——地和他們清算舊賬。
繼濤明顯和她疏遠了,即使他已經找回了昔日的伙伴們,又再次變得無憂無慮了,可他不再讓她接送自己,回家也不和她主動打招呼,和他講話也是說不到兩句就找借口逃掉。
她想,他這回是堅信了裴珞雙的話,將她當成了會傷害到身邊人的災星。人,總是要保護自己的吧……
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看不到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