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希
出版業者。現居北京。
十 三
有些人以為張藝謀是當了攝影師之后才打算改導演的。其實還在大學他就有了這個念頭,出發點還是很現實。
1980年張藝謀大三,在北京電影學院的身份問題解決之后,從埋頭夾尾巴的狀態,稍微變成抬頭張望,并不忘夾尾巴。真有可能干上電影了,他得為未來考慮。年齡壓力越發凸顯,以前只是跟小自己十歲的同學在一起不好意思,但是未來,大家得在同一行里干,年齡就不是尷尬,是窘迫。
攝影師這行講資歷,這大概也是專業技術職業的要求。當年的先例是,入行先做三助理,推軌道車;升級做二助理,對焦;上一步是大助理,量光;然后才能升到副攝影,再到獨立掌鏡,過程要十幾年。這也就意味著張藝謀得到四十多歲才能拿上攝影機。“我很焦慮,我歲數本來就比別人大,推軌道沒準都沒人家推得快推得穩。我哪兒拼得過那么小的同學?”
同學張會軍提到了一個背景,攝影系曾經組織去北京電影制片廠參觀,他們看到一位外貌看著像五十多歲的前輩還在量光,回來之后班上同學心情都很沉重,不說話。他覺得張藝謀也受到了此事的影響。
張藝謀回頭想想進校時存在心里的懷疑,導演系的人歲數普遍偏大,全班28個人,只有2人是應屆生,其中號稱最大的是1951年生,但是張藝謀覺得,里面肯定埋伏著更大的,沒準還是1949年生人。“跟導演系的人同步混至少不丟人,但是得抓緊,出來之后再改來不及,得馬上準備。”張藝謀說。
偷偷打定主意,張藝謀找了導演系挺有學問的四個人:林大慶、白宏、吳子牛和陳凱歌,就說自己想了解一下導演系都看什么書。導演系在北京電影學院里是最牛的系,當時都說“導攝美錄”,導演是頭領,其他的攝影、美術、錄音都是左右手,輔助導演工作的。張藝謀說:“我可不敢說自己想自學導演,人家都在正經學導演,我這么說玩笑開得過分了。我還是那么個習慣,想做什么,先不聲張,做點準備再說。”那時候自然沒人看出張藝謀將來能干導演,但都知道他是個好攝影,導演系的人都想著出去以后搭班子,不少人都跟張藝謀說過,“以后咱們合伙兒干”。
四個同學都分別給張藝謀開了書單,內容很廣泛,不僅是導演的專業書,也包括文化、哲學、藝術類。張藝謀發揮學攝影時的苦、土、笨的精神,把人家提到的書都借來,剩下兩年的時間泡在這些書里苦讀,那時候已經不一個字兒一個字兒抄了,但是會做筆記,重要的地方也要抄下來。很少有人知道張藝謀在這兩年間的用功,悄悄地,不言語。“那時候的同學都挺珍惜學習的機會,很勤奮,但我可以不慚愧地說,我至少是最勤奮的之一。”張藝謀說。
有了這樣的目的,也可以理解,為什么在《一個和八個》中攝影風格堅持得那樣堅決,這絕不是在給張軍釗砸場子,他作為攝影師的堅持里,也許不可避免有一些自作多情站在導演立場的琢磨。在拍《黃土地》和《大閱兵》期間,一邊作為一個優秀的攝影,一邊作為一個預備役的導演,他思考的角度會有區別。在一次媒體采訪中,他說起這幾部電影,稱之為“短訓班”,當然不是攝影師的短訓班。
“很多人說我做導演是深謀遠慮。對我來說,就是怕歲數大,做攝影沒有競爭力,這是一個生存的考慮,沒有什么高瞻遠矚的宏偉理想,更沒有對未來電影的前瞻和設計。至于說,我做了導演之后,很喜歡,很投入,很享受,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不能假裝自己一開始就是奔著理想去的。”張藝謀說。
活著,生存,這些大詞在有特殊背景和艱辛經歷的人身上,以及在認為一切理所當然的人身上,意思不一樣。
張藝謀一出校門,只做了半部戲的副攝影,就和其他三個同學單干。《一個和八個》的劇本不是他們選來的,廠里有這么個劇本,據說領導還比較喜歡,沒人拍,他們就去把任務要下來。“不是說你一開始就有條件和資格去挑個什么東西,有個位置,趕緊占上,先用心做,劈出三板斧給人看看再說。”張藝謀說,很多同學和老師不理解,為什么年輕人一上手就拍那么遠的東西,表現 自己不熟悉的時代和生活,“其實哪兒容你想那么多”?
夢盡可以高遠,馬步要扎穩。
張藝謀拍的幾部片子在國內沒有公映,他覺得很正常。電影審查制度就是存在,這就是一個事實,那就接受它,它是環境的一部分。如同空氣里只有20%的氧氣,80%的是氮氣和二氧化碳,人依賴氧氣生活,但不意味著只能在純氧環境下喘氣。 “接受是我最大的哲學,”張藝謀說,“先接受,再說創新求變。”
現在一些年輕導演拍地下電影,打一開始就沒打算在國內放映,沖著國際上拿獎去的。 “這沒問題,這就是導演的功名利祿,拿了獎,你就有了江湖地位,第五代導演不也這么來么?”張藝謀說。問題是,拍攝過程中缺了對國內人眼光的審視和揣度,會減少對自己生存能力的訓練。一個導演如果長期缺乏和觀眾的對視,所要表現的中國人,就有可能缺了一點兒勁兒,缺了一點兒本質的發現,以及帶著泥土味兒和血腥氣的疼痛,就可能比較片面。
導演無需嬌氣,任何導演也脫不開時代。“第五代導演的成功必須感恩時代,經歷了磨難和反思,整個民族文化呈現出厚積薄發的態勢,作家提供了優秀的文學作品,一旦你的表現和社會的氣氛、情緒有所呼應,就能得到巨大的掌聲,而且沒有人領掌。”張藝謀說。第五代也有第五代的困窘,每一代導演都一樣,都有屬于自己的問題,沒有任何時代可以好到讓任何國家的導演覺得毫無瑕疵。
當全中國人都在這里生活的時候,導演沒有什么了不起,沒道理非要過得跟別人不一樣,一定得倆丫鬟扶著,吐半口血,懨懨地去階前看白海棠。“人在時代里都必須先生存,在生存中保持個性,保持清醒,保持頭腦拼命運轉,根據形勢和感覺,表現出獨立的思想性。你打定主意就是要拍一部十全大補的電影,既要通過,又要賺錢,還能表達自我,你就是好樣的。”張藝謀說。
一開始就應該把自己放到殘酷的市場環境中去鍛煉,心里打鼓,腿打戰,偏不繞著走,非迎面去接受最直接的考驗。一千個人里頭,生命力、抗衡力、應變力、適應力都得到磨練的那個人能脫穎而出,“那你就可以說,夢想實現了,是通過直面現實實現的,現實只能穿越,不能超越”。
張藝謀被選為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總導演,開始有很多人懷疑,回過頭來看,當初懷疑的人也在說,張藝謀是不二人選。可能張藝謀都未必知道,那部著名的紀錄片《張藝謀的2008》,已經成為國內外很多大公司做項目管理培訓的必備教材,也是不少咨詢公司的必用案例。沒有哪個表演項目像開幕式這樣被關注,也極少有項目像它這樣復雜、龐大、精細。清高的人干不了這活兒。清高的人容易脆弱,為了掩飾脆弱,只好裝蒜。
除了拍大片的經驗、大型演出的場面調度鍛煉出來的技術能力之外,張藝謀之前的種種直面,種種不離開,種種死磕,磨練出的堅忍的意志力,讓他可以接下開幕式這個項目。跟他一起合作過的人,哪怕之前沒那么喜歡他,或者沒那么喜歡他的電影,后來都對他評價很高。很多反對他的人,之后也對他刮目相看。陳丹青說開幕式是張藝謀一雪前恥之作,雖然張藝謀未必覺得前面全是恥,但是開幕式來的這點兒榮,還真就是扎扎實實,一點點穿越現實阻礙得來的。
如果把人比成一架車,跑虧了精神,跑脫了氣,加點張藝謀牌汽油應該是個不錯的主意,他是97號汽油,而且,從各種跡象來看,應該不是90號汽油兌點人生導師牌添加劑假裝的。
十 四
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之后,張藝謀的聲譽陡增。因為有雅典奧運會備受詬病的雅典八分鐘,不少人抱著一顆懷疑的心看到開幕式,得到了太多的驚喜。誰也沒想到,接下來的所謂“導演復出之作”《三槍拍案驚奇》受到的惡評,幾乎是前面惡評的總和。
停了兩年沒有拍片,對電影導演、老工作狂張藝謀來說,撂荒過長。當時《金陵十三釵》的劇本還在改,一時半會進入不了拍片狀態,他急得直搓手,想抓個東西拍拍,別手生。最后張藝謀想起了改編,這是在倉促狀態下相對容易實現的。馬丁· 斯科塞斯改編了港片 《無間道》,改編出了新味道,反響很不錯,這給了張藝謀信心。
他想起了科恩兄弟的 《血迷宮》和 《老無所依》,趕緊跟美國聯系。 《老無所依》版權人太多,價格很貴,一年都談不下來。只剩下 《血迷宮》,版權不算太貴,制作上投入也不大,馬上就決定上。“都是臨時決定。”張藝謀說。
開幕式的成功是硬成功,影像呈現和創意成功是根本,從心理上說,一部分加分因素也在于,人們寄望很深的同時,多少有點擔心。《三槍拍案驚奇》的惡評也同樣,對張藝謀有期待,看到電影之后,產生落差。張藝謀在媒體上說,自己就是個普通電影導演,《三槍》就是一碟小菜。不過大廚剛在五星級酒店里開過百鳥朝鳳宴,原以為你會上一鍋燉得爛爛香香的佛跳墻,弄一拍黃瓜就上來了,且不論拍黃瓜做得地道不地道,問題是,揣著吃佛跳墻的心,如果硬菜只有拍黃瓜,有點難以接受。當然,影片本身有問題是根本。張藝謀自己說:“基本掉溝里了。”
至少在那個時候,張藝謀并沒有意識到,他階段性喪失了做一個普通導演的權力,做個有點意思的小菜,活動活動關節,伸伸腰抬抬腿,這些看起來平常的導演空間,已經很逼仄了。
忙活了三年,開幕式給世界的印象是驚艷。張藝謀卻說:“可能沒有人知道我在開幕式當天的心情,我非常沮喪,我覺得完了,搞砸了。”
開幕式是一副多重的擔子,任何一個中國人,不用介紹,都可以想象,它必須成功,也只能成功。黑澤明說過“你可以征服全世界,但你不可以征服你的家鄉”,這句話張藝謀感觸很深。 “我覺得討中國觀眾的喜歡太難了。加上有針對我的各種說法,我壓力很大。”張藝謀在整個描述中,包括經歷的種種艱難,唯獨這一次,他用了“壓力很大”幾個字。
奧運會開幕式在哪兒辦,都是一個國家的展示平臺。“我們的任務,就是用世界的語言,講述中國的故事,偉大歷史,悠久文化,說的都是這套東西。怎么說出彩來,是一回事,怎么讓人接收到這些彩兒,是更為重要的。作為一個影像導演,我深知轉播的重要性。”張藝謀說。
開幕式現場可以坐91000人,除安保和重要來賓,現場觀眾大約在70000人。可是電視機前面,是十幾億觀眾。轉播效果是開幕式效果實現的重中之重,敗在轉播上,開幕式就完了。換句話說,即使現場效果美輪美奐,只有幾萬人有感受,但是轉播效果直接決定了世界對中國奧運會開幕式的評價。
在籌備奧運會期間,張藝謀對電視轉播團隊是最重視的。“我和中外轉播團隊的溝通最頻繁,我的溝通是相當專業的,他們對我也是非常尊重的。”張藝謀在描述中,幾乎從沒有用過“最”以及相近的程度表示,正像同學陳凱歌所說的,只要張藝謀說“還行”、“還成”就已經算是最高評價了。說起和轉播團隊的交流,他難得用如此多的副詞,他對轉播真的在意到了極點。
開幕式的呈現中,光效很重要。就拿地面鋪開的畫卷而言,LED燈亮起,在現場觀眾的眼中、在視頻轉播中、在照片上并不一樣,不同介質之間的光亮度、色彩飽和度、色反差都需要平衡。這很難。 “我們大范圍地使用LED,鋪在地上,上面還站人,把國外的技術團隊難壞了,他們覺得我們這么搞要完蛋,因為燈一亮,上面演員的臉全是黑的。有專家說,這么弄你們要砸。多少強硬的反對意見,我都頂住了。”張藝謀說。
對于一個長達幾個小時的表演,各種復雜呈現的轉接,數碼編程非常重要,張藝謀全提前做好。
很少人知道,LED畫卷底下是掏空的,工作人員在里頭,按照不同的影像畫面、跟著現場的表演、燈光的變化,一直在調亮度:25%、40%、35%、50%……視頻文件有不同層次,不調亮度、不調色反差,根本得不到一幅完美的影像,放到視頻轉播上效果就更差。這種調整在背后,沒有人能看到。只有不停手地調,提前考慮到各種因素,各種復雜的表現,微妙地跟進表演,跟進演出,無論是現場觀眾還是電視觀眾,看到的才是層次清晰、光效卓越的圖像。張藝謀說:“奧運會之后,很多活動用LED展示配合現場表演,沒人調亮度和色反差,把燈打開,光對著演員,看見臉了,就算了。”確實,咱們中國人愛跟風兒,出來一種表演方式,一窩蜂全上,但是真正能做到細節上很講究的,幾乎沒有。
為了保證萬無一失,張藝謀通過北京奧組委調來了十幾臺攝像機,全程試拍,仔細看,找漏洞,想辦法,反復調校。現場的每一個場景,除了現場的燈光、服裝和皮膚的反光之外,地下巨大的LED屏幕,流動呈現出不同的影像,常常有四五種不同的光線匯聚在上面。因此,在整體成像上,需要滿足不同的影像色彩的飽和度,讓它們在所有介質上都呈現出最好的狀態。
“這個,我做到了。”張藝謀說。
美國轉播團隊的人后來跟張藝謀說,跟電影導演合作太愉快了,你很清楚技術,你替我們把什么都想到了,什么都提前做了。“正因為我了解,加上別人對我建議和要求的尊重,如果在轉播上出了任何紕漏,我交代不過去。我不能說,我自己在現場弄得很好,人家拍不好。”張藝謀說。
張藝謀跟導演組的人說,開幕式第二天, 《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洛杉磯時報》《泰晤士報》,所有這些大報紙都會刊登一張大照片,下面跟文章《北京奧運會昨天開幕》,這張照片什么時候拍,拍什么瞬間,誰都不知道。“我們只能保證,整個儀式三個半小時,任何時候拍出的這張照片,都很出色,”張藝謀說,“我做了這么多準備,提前考慮到這么多細節,就為了完美的轉播。但是音樂總監陳其鋼沖上來跟我說了一句話,我徹底傻了。”
十 五
開幕式開始沒多久,擊缶結束,兒歌,接下來紅旗入場,奧運會開幕式音樂總監陳其鋼黃著一張臉找張藝謀:“導演,你趕緊跟電視轉播的人要求一下,電視很難看,拍出來不行 !”張藝謀腦袋嗡的一聲。張藝謀在指揮臺,只能看到現場的大視頻,看不到任何電視轉播。
陳其鋼說:“電視轉播問題很大,解說詞太多,聲音太響,音樂聽不清。”張藝謀急了,可他是現場總指揮,一秒鐘都不能離開,而且轉播室在哪兒都不知道,就算知道,正在直播,根本不可能進去人。陳其鋼更著急:“不行,你得說。”看著張藝謀實在沒辦法,他搖著頭: “完了完了完了。”扭頭走了。
陳其鋼是音樂家。他和張藝謀的歲數差不多,也插過隊,當年和譚盾 、郭文錦、翟小松并稱為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四大才子——和張藝謀的國棉八廠四大才子還是有區別的。后來陳其鋼在法國待過多年。“他是個真正的藝術家,要求完美,為了藝術效果,可以跟任何人爭得面紅耳赤。他對藝術之外的東西都不怎么關心,很純粹,正因為如此,我非常重視他的意見。而且他跟了全程,他了解我對轉播的期待和要求。”張藝謀說。
張藝謀只聽到陳其鋼的說法,沒有其他任何信息,也不可能有任何渠道了解更多東西。張藝謀是一個悲觀主義者,聽陳其鋼說轉播不好,他想象的情況更糟糕。“那一刻,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的所有努力,那么多人的艱苦排練,付諸東流。接下來三個小時的表演,我必須堅守指揮臺,還要留意各方傳來的信息,”張藝謀說,“我沮喪極了。”
我調出了奧運會開幕式的紀錄片看,仔細觀察張藝謀的神情。從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緒變化,他幾乎沒有表情,也許是有先入為主的印象,會覺得偶爾有些瞬間,他有些恍惚。
李寧點燃火炬,開幕式結束。指揮臺上一片歡呼,大家擁抱、互相祝賀,鏡頭前有多只手舉起來,握在一起,像士兵們休息時擺放的槍架。“我跟大家一樣,歡呼、擁抱、鼓掌。我是覺得我們團隊太了不起,太不容易。每個組,每個演員,加在一起十幾萬人,兩三年的時間,大家都拼了。倒計時100天,多少人睡不了覺,還有那些外地的孩子們,吃多大苦訓練,就是為了開幕式能完美呈現。作為總導演,我不能拉個臉,我得看起來和大家一樣高興。”張藝謀說。如果帶著這個背景再看紀錄片里的歡慶場面,感受很不一樣,你能看到一個人的強作歡顏,體會他正獨自煎熬。
張藝謀走出鳥巢,媒體記者追著問他給開幕式打多少分。張藝謀心里涼得像塊冰,他對著鏡頭只說了一句:“我給團隊打100分。”張藝謀說:“我對開幕式怎么打分?我感覺是完蛋了。”
凌晨兩點多,張藝謀開車回家。他在腦子里已經開始預想,第二天網絡上、報紙上鋪天蓋地的口誅筆伐。“我以前不是沒被罵過,不過是一個電影,一個導演的失敗之作,但這是什么?奧運會!這個失敗我難以擔當。”
奧運會在中國早已不單是政府的事,世界對這個神秘的國家充滿好奇,開幕式是最大的舞臺,全世界204個國家都到你這里來,對中國人來說,已經變成一個不可再現的巨大的展示場。
陳丹青對第五代導演的評價不高,他之前跟張藝謀不熟悉,除了《秋菊打官司》,他并沒有對張藝謀的其他電影有很好的感覺。他到紐約后,聽說第五代導演起來,看到電影之后很失望。他的批評很直接:“他們一直很難擺脫 自己的問題:不善于敘述,對電影的理解太偏重影像,而對影像的細節又不敏感,我們這代所有作品背后的那個底,還是無產階級美學觀,乍一看好像分量蠻重的樣子,迷戀悲劇感、大事件、大道理、膚淺的哲理,玩深沉,弄得愁眉苦臉的。”陳丹青抱著好奇心跟開幕式團隊開了一次策劃會,結果坐下來就不走了。
張藝謀對陳丹青的評價是:“丹青非常好,是純粹的藝術家。他作為顧問參加開會,出了很多主意,畫了很多圖,他充滿了真知灼見,是非常無私的一個人。他也是體制外的藝術家,但你能感覺得到,他在全力以赴為奧運會的創意貢獻才華。”陳丹青參加開幕式的創意會快兩年的時間,后期進入制作之后,創意會已經不太需要了,陳丹青最后還跟張藝謀說: “藝謀,你們有任何要討論的,都可以把我叫來,我隨叫隨到。我的意見已經不重要了,哪怕我就給你們在黑板上畫圖也行,你把我當個工具都行。”
張藝謀說:“丹青真是覺得在給中國人做事,因為奧運會是中國人的一個好事。跟我們合作的那么多藝術家、技術專家,人家不為名不為利,就是看能為這件好事貢獻點什么,哪怕有一點用都很滿足。”
好萊塢導演斯皮爾伯格退出開閉幕式藝術顧問,中國的年輕人在網上罵他,不僅在中文網站,也在英文網站。張藝謀和斯皮爾伯格是朋友,認識多年。“斯皮爾伯格其實對中國非常友好,很喜歡中國,很早就到中國來拍 《太陽帝國》。他被聘為開閉幕式的藝術顧問,一宣布十幾個,他還是排后頭的,他一點不在乎。他跟我轉達他太太的話,‘你可以少拍兩部電影,但一定要參加北京奧運會,它是人類歷史上的重要事件 ’。他到中國開會,自己包了專機,一分錢沒要就來了。他想為中國做點事。”
2008年5 月,108位美國國會眾議員發表抗議信,要求中國向蘇丹施加壓力。信中暗示,除非中國改變對蘇丹政策,否則2008年北京奧運可能變成中國形象的災難。演員工會向斯皮爾伯格施壓,如果他繼續擔任北京奧運會的藝術顧問,將抵制他的所有電影。出于政治上的壓力,斯皮爾伯格表示不再擔任顧問。
奧運會后,張藝謀去美國,路過洛杉磯,到斯皮爾伯格家里做客,大家又提起這段事。斯皮爾伯格心里的情結一直沒有解開,他說他上網站一看,很多中國的年輕人罵他,說他拋棄了中國,傷害了中國人。他說:“藝謀,我真沒想到中國年輕人這么在網上罵我,我特別難過。”張藝謀說:“我能感覺到他對當年的決定是有些后悔的,他覺得這是對政府的行為,但是沒想到讓普通中國人這么憤怒。”斯皮爾伯格后來 自我解嘲:“我看了一晚上罵我的話,都很難過,但是我看了一句話覺得還不錯,有一個人說,雖然這人把我們拋棄了,但是 《E.T.》我還是喜歡的。”他沒想到他把中國人,尤其把中國的年輕人給惹了。
李光耀也寫文章說,西方不了解中國,他們把抵制、搶火炬的新聞放到了黃金時段,好像這是在政治上多大的一個刺激,但是他們不知道,他們已經激怒了中國人。中國人在網上宣泄強烈的不滿,在海外留學的中國學生也集結起來,反對西方的行為,這一切根本無需煽動。
“我相信所有人都看出來了,中國人已經拿奧運會當自己的事情了。”張藝謀說,“我怎么敢設想這件事做壞了會怎么樣?中國人都會覺得,張藝謀你辜負了我們,你讓中國丟了臉,你讓我們失去了一次珍貴的機會。”
張藝謀回到家里,短信陸續進來。他平時的手機不開,偶爾打開接短信。“至今我都不會發短信。”張藝謀說。
團隊里很多人的祝賀短信,張藝謀根本沒心思看。凌晨三四點,進來了四五條短信,是張藝謀的一些多年未見的朋友發來的:“藝謀,你的手機沒換號吧?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我想告訴你,奧運會開幕式很不錯。恭喜 !”其他幾條也表達了差不多的意思。
張藝謀不相信,發賀喜短信的都是自己人,是朋友,來安慰 自己的。那天他并沒有失眠,入睡之前,他感覺,整件事是一個悲劇。
第二天打開報紙,上網,都是挺正面的評價。張藝謀覺得,這不能信,可能是事情太大了,先出來的全是領掌的。
快到中午,美術總監陳巖跟張藝謀說,美國的NBC轉播效果很好。張藝謀說:“我看了五分鐘的轉播,已經能感覺到不錯。我稍微放松一點,至少境外轉播還可以,在外頭沒丟人。”又陸續上網,外文網站中文網站都上,一直將信將疑:“反響真的還可以嗎?”直到下午,很多人都在議論,傾向很明顯,他的心才慢慢放下來。
陳其鋼是音樂家,對聲音很敏感,他的標準也很高。陳其鋼說話很直接,從來沒有連接虛詞,不說 “而且、但是、因而”,這也是他的意見特別被張藝謀看重的原因。他火急火燎地去通報張藝謀,不是為了自己,完全是自然反應,他可能一丁點兒都沒有想到,在現場的張藝謀完全沒有辦法管到轉播頭上,而這個消息會讓一個總指揮失魂落魄。
直到今天張藝謀也沒看過國內轉播的開幕式。“我完全沒有批評的意思,我知道事關重大,沒有一個人敢掉以輕心,都是全力以赴。主要是我自己的恐慌,陰影太重,我不忍看了,只要大家說都不錯,這一篇就趕緊翻過去了。”
開幕式沒出事,還得到不少肯定和褒揚,對于經歷過那天大起大落的張藝謀來說:“謝天謝地,這關總算過了。”提到這一段,他還站起來給老天作了個揖:“我怎么可能在奧運會之后會覺得光榮加諸一身呢?謝天謝地的心態伴隨我很長時間,虛驚一場也好,劫后余生也罷,我真沒想過自己成了個什么‘國師 ’,好像就真了不起了。都沒有。我只覺得,阿彌陀佛,沒弄砸。”
張藝謀沒多想,很自然地覺得自己該干點電影導演該干的事兒了,想娛樂一下,拍了 《三槍拍案驚奇》,結果觀眾很憤怒。“我能理解觀眾的憤怒……所以,也對不住大家。”張藝謀微微抬起頭,聲音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