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鼎山
1922年出生于寧波,1945年畢業于上海圣約翰大學英文系。1947年赴美,先后在密蘇里大學與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攻讀,曾任報刊編輯、紐約市立大學教授。國際筆會紐約華文作家筆會會長。著書多種,出版了《紐約客書林漫步》《西窗漫記》《留美三十年》《紐約文化掃描》《董鼎山文集》等二十多本著作。
我一向對CIA(美國中央情報局)與蘇聯間諜機構KGB之間斗智很有興趣,因而成為一個熱心的間諜小說迷。現在,蘇聯沒有了,KGB今日在普京治下雖還存在,已失去往日威風,而CIA的笨拙顢頇真相近來被揭露后,也令我大為失望。正如其他官僚機構一樣。英雄,顯然只出現在虛構小說中。
在我下筆不久前,CIA總部在國會催促之下,終于將一份二○○五年六月的內部調查報告公之于世。此報告主要是督察長(Inspector General,不受情報局長約束)調查“九一一”事件為何未能防止的原因。結果,發現責任于CIA高級領導及當時局長喬治·特內特(George Tenet)的身上,并指出整個機構“系統性的失敗”。但那年,政府以機密不可外揚為理由,拒絕將此報告公開。而特內特在辭職后,還受布什總統頒予國家一級勝利勛章頌揚他的功績。二○○六年國會大選民主黨取勝后,才迫使CIA將此報告公布。
報告詳盡地指出,CIA其實早已獲悉基地組織與本·拉登的存在,但未準備具體策略對付,此外,CIA又未能與FBI合作,以致幾個已知的恐怖分子逃出法網,其中一些恐怖分子后來參與駕機撞毀世貿中心而喪生。
其實CIA的行為一向受到外界指摘。讀到此新聞之時,我正在閱讀一本《紐約時報》記者蒂姆·韋納(Tim Weiner)所著有關CIA過失的新書《中情局罪與罰》(Legacy of Ashes),將CIA在冷戰時期所犯錯誤一一列出。
作者以為,美國的敵人往往將CIA能力估計過高。例如,當基辛格于一九七一年初次秘訪中國時,周恩來問他CIA各種暗中破壞行為,基辛格答周:“你太高估了CIA能力。”周說:“凡是世界有事發生,人人就想到CIA。”基辛格同意:“你說的對,但這樣看法只能令CIA自鳴得意,其實它不值得被如此看重。”
一九七九年,伊朗革命青年占領德黑蘭美國大使館,捕獲了一個CIA使館情報人員,指他是CIA在整個中東間諜網中的首腦,陰謀暗殺霍梅尼大主教。其實此人到伊朗只有九個月,不會說波斯語。那些革命分子查出后大失所望,以為美國太輕視伊朗,只派來如此一個沒有經驗的間諜,等于是“侮辱”:此人對伊朗文化歷史也毫無認識。
根據作者所述,CIA歷年來所犯錯誤眾多,并不是外界所畏懼的秘密情報組織。它的前身是二次大戰時在歐洲敵后專與反納粹游擊隊合作的秘密活動組織,名OSS,戰后正式成立為CIA,其中一位局長艾倫·杜勒斯,乃艾森豪威爾時期國務卿杜勒斯之弟。CIA的活動在中國大陸根本沒有什么成效,在伊朗,它甚至不能預測一九七九年會發生革命。卡特總統時期CIA局長S·特納(Stansfield Turner)承認:“我們好似在睡眠中。”
此外,CIA未能預測一九四九年蘇聯試爆首個原子彈、一九五○朝鮮戰爭、上世紀五十年代東歐各地反蘇暴動、一九六二年蘇聯在古巴裝置導彈、一九七九年的蘇聯軍隊進攻阿富汗、一九七二年的阿拉伯以色列戰爭、一九八九年的蘇聯崩潰、一九九○年的伊拉克侵攻科威特,一九九八年的印度試爆核彈,以至二○○二年的所謂薩達姆擁有“大規模殺人武器”等等。可列的清單長得很,這些都是世界重要事故,而CIA不能預測它們的發生,可見這個情報機構的無能。
韋納的《中情局罪與罰》詳盡地列出CIA種種失敗,從冷戰初期開始(當時有數百名人員潛入蘇聯鐵幕之后活動,有的被捕殺,有的變為雙料間諜),直至伊拉克戰爭時期特內特仍大言不慚地向布什夸言捕捉本·拉登是等于“灌籃”(Slam Dunk)。此詞已成為表明CIA無能的常用臭名。
上世紀五十年代CIA遠東部門處長厄爾默(Al Lilmer)曾夸言:“我們在世界到處活動,到處成功。”一九六三年時,CIA在伊拉克秘密支援軍人兵變,成立了后來在伊戰著名的阿拉伯復興社會黨(Ba’th Party),黨內一個主要的暗殺能手名叫薩達姆·侯賽因。因此,我們可以說薩達姆乃是CIA一手造成的。韋納在書中也提及前CIA就南朝鮮主任D·葛瑞格(Donald Gregg,后來曾任過老布什當副總統時期的國防顧問)曾這么說過:“我們在歐洲成績不佳,在亞洲成績也不好。CIA初期毫無成就。名氣雖響亮,成績則極糟。”
這種說法完全推翻了我們對CIA這個間諜認識的神奇遐想,令我們這些間諜小說迷特別失望。我們一向以為它是個非常神秘的無事不知、富有魅力的間諜機構。美國的小說、電影、電視中各種描述都加重了對他們的想象,甚至美國的敵人也有這種又敬又畏的看法。韋納在書中指出,甚至許多總統在蒞任之初,也以為這個情報機構神通廣大,能夠探取他國秘密,而且影響當地政治。
據說,當總統們到任不久,發現真相后,極為失望,有的怒發怨言。艾森豪威爾于二屆任期終了時,重審CIA成績,冷冷地對艾倫·杜勒斯道:“我因你這個機構已經受了八年失敗,現在只好將此《中情局罪與罰》傳給繼承者。”接任的肯尼迪總統乃是一位間諜小說迷,特別欣賞著名的○○七號間諜的驚險故事。當他被介紹給當時負責暗殺古巴總統卡斯特羅的間諜時,大為失望,因為此人又胖又愛酒,毫無○○七的英俊氣派。到了里根總統時期,接任CIA首腦威廉·卡西(William Casey)乃是總統摯友,此人不拘小節,道德觀念不強,他說他要恢復CIA的光榮,結果毫無成就,反而因“Iran-Contra事件”(非法將軍火售與伊朗,所得暗中支援尼加拉瓜反政府叛軍)引致國會查問,里根總統名譽大損。
韋納特別指出國務卿杜勒斯之弟艾倫是個愛好虛榮、懶惰、奸詐的騙子式人物。他一邊聽下屬報告,一邊看電視上的籃球比賽;他用紙張的厚薄來估量報告書的重要性。至于卡西呢?他不但善于撒謊,且行為古怪,可能受后來致命的腦瘤影響。在各任CIA首腦之中,為期最長,最有名的當是約翰遜與尼克松總統時期的理查德·赫爾姆斯(Richard Helms)。但是即使是他,也愛挑總統喜歡的話講。一九六九年時,為了迎合尼克松白宮政策的需要,他甚至編改了CIA對蘇聯核彈力量評估的報告(在原來的分析報告書中,專家認為蘇聯尚無能力發射核彈)。赫爾姆斯將一段重要內容刪掉,從此,每年CIA的報告一直高估了蘇聯能力,直至冷戰結束。
當然,近年CIA最聲名狼藉的成績是二○○二、二○○三年度對伊拉克的情報。情報人員誤信了一個伊拉克流放人士的謊言,因而在政策上造成不少錯誤。(約翰遜總統執政的一九六四年,總統為了要博得國會同意對越南宣戰,情報機構偽造了越盟在海面攻擊美國軍艦的“證據”。)
我對此書特別欣賞,乃是因為我是用間諜小說迷的眼光來探視過去六十年來CIA所犯錯誤的惹人又生氣又可笑的詳情。韋納作為《紐約時報》記者,采訪此情報機構多年。根據他的調查,政府高級官員往往是最后才獲知詳情。例如國防部長羅伯特·蓋茨(Robert Gates)一九九○年八月時乃是老布什白宮情報顧問。那天,他正在與家人野餐,夫人從屋內出來驚奇地問他:“你還在這兒干什么?”他道:“你說什么?”夫人答道:“侵襲。”他高聲問:“什么侵襲?”原來伊拉克大軍剛進入科威特。
這類內部高官消息毫不靈通的例子很多。一九八九年柏林圍墻倒塌發生時,CIA蘇聯部門一個高級要員毫不知情,直到白宮緊急來電話詢問,此人才不得不依靠CNN的廣播來作答。韋納寫道:“當然,CIA不能承認,潛伏在蘇聯的雙料間諜早都已被捕殺;因此它不能獲得圍墻即將倒塌的情報。”(后來有一名潛伏在CIA的雙層間諜Aldrich Ames被舉發捕獲,原來是他向KGB泄露那些潛伏分子的身份。)
韋納并非揭露CIA真相的第一個記者。我尚記得,一九七五年時,由愛達荷州參議員佛蘭克·卻爾奇(Frank Church)任主席的參院委員會曾對CIA的作風與成績作了調查,結果極度不滿。當時曾有幾位記者與作家寫書報導,最出名的一本是一九七九年托馬斯·鮑威斯(Thomas Powers)所作的《那個保守秘密的人》(The Man Who Kept The Secrets),書中主人公就是上述的理查德·赫爾姆斯。
韋納所寫的《中情局罪與罰》共七百余頁,其所述事實的依據是數萬件已被公開的秘密文件,以及他向數十個已退休間諜們的親身探訪。他所繪的CIA真實圖像可用四個字來形容:顢頇無能。請想歷年來美國為此消耗了多少經費:CIA經費與預算從不公布!
我們可以自問:一個公開的民主社會是不是可以維持一個有效的秘密情報機構?在公開社會中要保持秘密,當然極為困難。可是在當前恐怖分子威脅在美國爆發核彈之時,我們可不得不保持這么一個機構。
正在我閱讀韋納厚厚的書之前,CIA現任局長海登將軍(Gen, Michael V. Hayden)于六月下旬公布了一批長期保守秘密的文件,歷述一九六○與七○年的CIA不端行為,對內偵察公民、對外謀劃暗殺,以及其他未曾成功的錯誤任務。這些文件系于一九七四年編集,一直被冰凍在機密保險箱中。經國會的要求以及歷史學家的申請,海登終于將那些多達七百余頁的文件解凍(同時解凍大批有關美國與中蘇間冷戰關系的文件),CIA內部把它們稱為“家傳珠寶”。在極度保守秘密的布什政府下,CIA首腦愿將多年守秘的家丑外揚,可說是件不平常之事。
有一文件記錄了福特總統與其國務卿基辛格之間的談話。基辛格批評當時CIA首腦威廉·科比(William Colby)主張徹底調查情報機構的以往過失,謂這類調查“比麥卡錫時期更不好”,反而會拘束了情報人員行事。
福特問道:“我們可將他停職嗎?”
基辛格答:“不必。但在調查結束以后,你可將他去職,另外找一個有德行的人替代。”
果然,一年后,福特挑了老布什繼任CIA首腦。科比后來在一湖邊駛船時神秘死亡,老布什后來當選了總統。
那七百余頁的“家傳珠寶”文件原是科比的前任首腦詹姆斯·施萊辛格(James Schlesinger)所下令編集,過去三十三年來,其中有一部分曾泄露給傳媒界,一九七四年十二月《紐約時報》就曾報導,CIA也藏有偵查萬余美國公民的檔案,這類行為是非法的。
CIA原來竟是個錯誤百出的紙老虎。我一向對政府機構不是十分信任,但是作為一個間諜小說迷,我更失望更傷心。在恐怖活動猖獗之時,又特別令我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