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和 出生于北京。畢業于北京大學歷史系,獲學士、碩士學位。曾在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工作。現居住于美國新澤西州。除歷史論著、譯著外,在海內外發表大量散文、詩、隨筆、評論等,在多種報刊辟有專欄。近年致力于文史研究,出版有《〈金瓶梅〉揭密市井私生活》《金瓶梅詞話》(最新校點本)上下冊等。
《金瓶梅》里不多的幾個文人,或卑鄙下流無異小人,或趨炎附勢不遜奴婢,或無才無行實為謬妄。文人儒生的整體形象一落千丈,如夏提刑拷問蔣太醫時,竟在公堂之上指斥道:“看這廝咬文嚼字模樣,就象個賴債的。”(第十九回)
對“秘書”一職,西門慶顯然有些輕視,以為只是“替寫寫”來往書柬,“有才學”即可,應伯爵立即提醒說,還要注重“人品”,要“好相處”,不能“做慣搗鬼”——事實證明,應伯爵真是一語中的。
溫必古在書中雖然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卻代表了不少落魄文人——他們仕途無望,卻沾染上不少惡習,又無能力發家致富,只好依附于官宦巨賈,成為幫閑清客,混吃混喝,同時又心有不甘,看不起、甚至鄙夷主子,于是心懷鬼胎,吃里扒外,為外人“臥底”。
《金瓶梅》描寫的是外省縣城里的諸色人物,但絕少寫到讀書人,或者說文化人。這也不奇怪,因為主角西門慶是個商人、武官、淫棍,平日出入的多是店鋪、衙門、妓院,來往的多是商人、官吏、幫閑、妓女、混混等。
那個時代是商品經濟空前發展的時代,時代的弄潮兒是商人,商人的思想便成了時代的思想。無論在生活方式還是價值觀念上,整個社會在向商人(甚至是奸商)靠攏和致敬,“唯利是圖”“金錢至上”取代了“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人人都在奉行“一切向錢看”的原則,拜金主義和享樂主義造就了舉世的狂歡。
文人敗給銅臭
文人自不能免——儒教的圣殿在崩塌,士人精神在物欲中沉淪,文人置身無處不在的銅臭里,醺醺然頹也。儒生士大夫卸下了肩負的道義,撇開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更泯滅了那種“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宋代張載語)的抱負,儒家的德行消解、價值觀念破產。高貴向卑賤低頭,文雅向庸俗獻媚。文人們走出書齋,步下廟堂,出沒于江湖,混跡于市廛,徹底迷失在金銀的炫目光彩中。
《金瓶梅》里不多的幾個文人,或卑鄙下流無異小人,或趨炎附勢不遜奴婢,或無才無行實為謬妄。文人儒生的整體形象一落千丈,如夏提刑拷問蔣太醫時,竟在公堂之上指斥道:“看這廝咬文嚼字模樣,就象個賴債的。”(第十九回)
西門慶請來的“機要秘書”溫必古,是西門府唯一的文人,也是書中著墨最多的文人。
西門慶升官發財,官場往來益多,需要有個“秘書”處理日常文字工作,請個讀書人已是刻不容緩:
西門慶因說起:“我雖是個武職,恁的一個門面,京城內外也交結的許多官員,近日又拜在太師門下,那些通問的書柬,流水也似往來。我又不得細工夫,多不得料理。我一心要尋個先生們在屋里,好教他寫寫,省些力氣也好。只沒個有才學的人。你看有時,便對我說。我須尋間空房與他住下,每年算還幾兩束修與他養家。卻也要是你心腹之友便好。”伯爵道:“哥不說不知。你若要別樣卻有,要這個到難。怎的要這個到沒?第一要才學,第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處,沒些說是說非,翻唇弄舌,這就好了。若只是平平才學,又做慣搗鬼的,怎用的他?”(第五十六回)
對“秘書”一職,西門慶顯然有些輕視,以為只是“替寫寫”來往書柬,“有才學”即可,應伯爵立即提醒說,還要注重“人品”,要“好相處”,不能“做慣搗鬼”——事實證明,應伯爵真是一語中的。
夏提刑請的先生倪鵬(桂巖)向西門慶推薦自己的同學兼朋友溫必古。溫必古第一次出場是在第五十八回:“年紀不上四旬,生的明眸皓齒,三牙須,豐姿灑落,舉止飄逸。”(崇禎本改為:“年紀不上四旬,生的端莊質樸,落腮胡,儀容謙仰,舉止溫恭。”)但作者接著來了一段諷刺挖苦的韻文:
雖抱不羈之才,慣游非禮之地。功名蹭蹬,豪杰之志已灰;家業凋零,浩然之氣先喪。把文章道學,一并送還了孔夫子;將致君澤民的事業,及榮身顯親的心念,都撇在東洋大海。和光混俗,惟其利欲是前;隨方逐圓,不以廉恥為重。峨其冠,博其帶,而眼底旁若無人;席上闊其論,高其談,而胸中實無一物。三年叫案,而小考尚難,豈望月桂之高攀;廣坐銜杯,遁世無悶,且作巖穴之隱相。
張竹坡夾批道:“罵盡”。顯然,這里“罵盡”的正是商品時代的落魄文人,因“功名蹭蹬”,灰了“豪杰之志”,又“家業凋零”,喪了“浩然之氣”,總要生存活命、養家餬口,于是只能“和光混俗,惟其利欲是前;隨方逐圓,不以廉恥為重。”
溫必古字日新,號葵軒。張竹坡夾批道:“愛日也”。暗伏著溫必古的外號“溫屁股”。
道貌岸然,人品低下
此番面試,西門慶滿意,請溫必古來作西賓(亦稱先生,即私塾教師或幕友),每月三兩束修(脩),四時禮物不缺,又撥了小廝畫童兒伏侍他。在對門(原喬大戶宅)收拾一所書院,“一張涼床子拆了與他。又搬了兩張卓(桌)子,四張椅子與他坐”,他老婆也“黑影子坐著轎子來”。
應該說,西門慶待溫必古不薄——溫必古名為“西賓”,但實際上沒有學生可教,要做的只是“專修書柬”,也就是寫寫來往的書信請帖之類,清閑之至,所以他也經常不在書院候命,而是出外“望朋友”。有賓客朋友來訪,西門慶常請他過來一同宴飲,甚至連在妓院開宴,也叫他來陪坐玩樂。月娘事后曾經埋怨道:“你家又沒孩子上學,平白招攬個人在家養活著,寫禮帖兒,我家有這些禮帖書柬寫?饒養活著他,還教他弄乾坤兒。怪不的你我家里底事往外打探。”(第七十六回)。
表面上,溫必古沒有知識分子的臭架子,很合群,即使在與西門慶的狐朋狗友們交往時,雖然滿口之乎者也,卻也從未自視清高,而是隨遇而安,與眾人同樂。如緞子鋪開張的晚席上,謝希大與應伯爵斗嘴,葷腥上來,謝希大悄悄向應伯爵頭上打了一個響瓜兒,說道:“你這花子,溫老先生在這里,你口里只恁胡說。”溫秀才道:“二公與我這東君老先生,原來這等厚。酒席中間,誠然不如此也不樂。悅在心,樂主發散在外,自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此。”(第六十回)在“書房賞雪”一回,西門慶與應伯爵打趣“犯言”,連陳經濟都掛不住臉,離座而去,溫秀才“只是掩口而笑”,還是那句話:“二位老先生可謂厚之至極。”(第六十七回)在李瓶兒治喪期間,他在西門府迎來送往,出力甚多。
溫必古雖然道貌岸然,但卻人品低下,甚至有偷盜惡習,竟然教唆小廝偷竊西門府筵席上的銀器家伙。他還性心理變態,經常探聽西門府各女眷房中事;因為搞同性戀,得了個“溫屁股”的外號,“一日沒屁股也成不的”(第七十六回)。更有甚者,竟然灌醉強奸小廝畫童兒,嚇得畫童兒不敢到他那里去,“躲在門傍鞍子房兒,大哭不止”。并且,終由此事被畫童兒揭露出他為夏提刑效力、“臥底”西門府的真面目。
此前,山東提刑所經歷了一番人事大變動:蔡太師“恩典”,西門慶提升為掌刑正千戶;其貼刑副千戶之職由何永壽繼任,這是其叔何太監通過安妃劉娘娘說情,經皇帝下旨,親自向蔡太師和朱太尉安排;原掌刑夏延齡升為指揮管鹵簿,這是個沒什么油水可撈的京官,夏延齡很不愿意,想再留任三年提刑。
這番安排由蔡太師管家翟謙差人下書密報西門慶,內稱:“昨日神運、都功兩次工上,生已對老爹說了,安上親家名字。工完題奏,必有恩典,親家必有掌刑之喜。夏大人年終類本,必轉京堂,指揮列銜矣。謹此預報,伏惟高照。不宣。”附云:“此書可自省覽,不可使聞之于渠。謹密!謹密!”(第六十六回)西門慶拆看后,“乘著喜歡,將書拿到卷棚內,教溫秀才看,說:‘你照此修一封回書答他,就稍(捎)寄十方縐紗汗巾,十方綾汗巾,十副揀金挑牙,十個烏金酒杯,作回奉之禮。他明日就來取回書。’”當時應伯爵在場,對溫必古道:“老先生把回書千萬加意做好些,翟公府中人才極多,休要教他笑話。”西門慶道:“老先生他自有個主意,你這狗才曉的甚么?”
應伯爵一直對溫必古心存戒心,他游走三街六巷,消息靈通,定然掌握不少溫必古的材料,而西門慶盲目信任,連玳安都知道的“溫屁股”之稱也懵然不知,這是西門慶為人處世中少見的失誤之一。
“臥底”西門府的真面目
二十幾天后,西門慶到京師見朝,見到翟管家:
翟謙又拉西門慶到側凈處說話,甚是埋怨西門慶,說:“親家,前日我的書去,那等囑了,大凡事要謹密,不可使同僚每知道。親家如何對夏大人說了?教他央了林真人帖子來,立逼著朱太尉來對老爺說,要將他情愿不管鹵簿,仍以指揮職銜,在任所掌刑三年。兼況何太監又在內廷,轉央朝廷所寵安妃劉娘娘的份上,便也傳旨出來,親對太爺和朱太尉說了,要安他侄兒何永壽在山東理刑。兩下人情阻住了,教老爺好不作難。不是我再三在老爺根前維持,回倒了林真人,把親家不撐下去了?”慌得西門慶連忙打躬,說道:“多承親家盛情。我并不曾對一人說,此公何以知之?”翟謙道:“自古機事不密則害成,今后親家凡事謹慎些便了。”西門慶千恩萬謝……(第七十回)
這起泄密事件,險些將西門慶“撐下去”,事態嚴重。西門慶到京師見朝是十一月下旬,到家是十一月二十四日(西門慶對吳月娘說:“昨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剛過黃河,行到沂水縣八角鎮上,遭遇大風。”見第七十二回),溫必古東窗事發是在十二月初五日,西門慶尚無時間調查,溫必古是自己撞到槍口上。
當日西門慶約莫日落時分來家,提到要叫“溫葵軒做兩篇文章”,吳月娘馬上不屑地說:“還纏甚么溫葵軒、鳥葵軒哩!平白安扎恁樣行貨子,沒廉恥,傳出去教人家知道,把丑來出盡了!”(第七十六回)。西門慶聽言,“諕了一跳”,叫玳安兒去前邊,把畫童兒叫到上房跪下,西門慶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賊奴才,你實說,他叫你做甚么?”
畫童兒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要干小營生兒。今日小的害疼,躲出來了,不敢去。他只顧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來看見了。他常時問爹家中各娘房里的事,小的不敢說。昨日爹家中擺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銀器兒家火與他。又某日,他望他倪師父去,拿爹的書稿兒與倪師父瞧,倪師父又與夏老爹瞧。”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便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當個人看,誰知人皮包狗骨東西,要他何用?”
西門慶當即下令將溫必古逐出。次日,小廝平安來對溫必古說,“家老爹多上覆溫師父,早晚要這房子堆貨,教師父別尋房兒罷”。這溫秀才聽了,“大驚失色”,穿戴整齊來見西門慶,未果,具了一篇長柬,請小廝轉交西門慶,小廝不接,“這溫秀才就知疏遠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議,還搬移家小往舊處住去了。”
溫必古第一次面見西門慶是政和七年(1117)七月下旬,被逐是同年的十二月初,他在西門府總共不到半年。溫必古在書中雖然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卻代表了不少落魄文人——他們仕途無望,卻沾染上不少惡習,又無能力發家致富,只好依附于官宦巨賈,成為幫閑清客,混吃混喝,同時又心有不甘,看不起、甚至鄙夷主子,于是心懷鬼胎,吃里扒外,為外人“臥底”,刺探傳播主人家的隱私機密,所謂“描神畫吻,常談鄉黨閨閫;棄長就短,屢伐骨肉陰私。人來必笑在言先,渾是世途中謙光君子;客去即罵聞背后,真是情理外異樣小人。”(李百川《綠野仙蹤》第四十回),正是此種丑類的行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