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忠魁
發表文學作品三十余萬字,現為邯鄲縣礦業中學校長。
十六歲前,我一直在鄉下。當時正是“農業學大寨、本縣學我村”的年代,白天兩頓飯都在田間地頭吃,家里的老年婦女擔著籃子、罐子,有紅薯干湯,有芥菜。
“三秋”到來了,我最害怕的是村里放“衛星”。就是后半夜2點多起床,帶著繩子、麻袋、鐮刀、镢頭這些農具,摸著黑就下地去了,到晚上10點多才能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這種超負荷的做法,社員們稱作“放衛星”。
秋天洪澇,地里需要排水,玉米地里長滿了抓地秧子和三棱草。“一人挑一道水溝,領導要來檢查排澇情況,每人只挖兩丈遠,就換新地兒”,隊長發著號令。我很清楚其中的奧妙,兩丈遠以外,小水溝就被繁茂的野草掩住了,至于積水怎么排出去,鬼才知道。反正領導不下水,在路邊地頭看不見,但是號令如圣旨,社員們不顧“鉆腳蟲”(水蛭)的鉆咬,下水挑排水溝了。當我挑完這塊兒,要換地兒時,才感覺到腿疼,原來兩寸長的“鉆腳蟲”已鉆進小腿肚一半。我遇到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了,并沒有往外拽它,因為越拽“鉆腳蟲”鉆得越緊。只能用手從腿旁邊用力拍打,逼著它自己出來,當然流血是難免的。
秋收時,每人10壟玉米,天不亮必須割完。然后掰玉米棒,如果掰不完,飯送到地頭,即使面條坨在一塊兒,也不讓吃。吃完飯,就該背玉米稈、用镢頭鎊茬子和拔草,要把草背到三里外的牲口圈。背草也有規定,每人背不夠100斤,整個上午算白干,不計工分。于是,大家為了干自己的活很少互相幫忙,必須獨自撐著背草捆。途中累了,背著草捆靠著樹就算是休息了。年少的我不堪重負,背著草捆如背著一座山,腿軟,一步只能挪半尺遠,壓得喘不過氣來。
拉肥用的是排子車,三人一輛。從挨家挨戶的豬圈里抬出糞來,抬到大街上,就著慘淡的星光裝上車。拉著草木肥,送到田地里散開,因為我總是在排子車中間駕轅,社員們戲稱我是“車間主任”。干過農活的人都知道,駕轅這個活兒最重,上下坡,拐彎兒,裝卸全都憑駕轅運用技巧。兩邊是兩個大人,拉著捎子(就是拽著繩子拉車)。翻地時恰逢連綿秋雨,牲口不能下地,只能人工翻,每人三分地,要在晚8點到12點之間干完。翻有積水的黏土地,談何容易,何況十六歲的我。人工翻地時,黏黏的膠泥沾得鐵鍬不好干活,翻一鍬,就要用手摳一摳,干不完是不能回家的。只好想法子,翻一鍬,蓋一鍬,省工省時,事半功倍。星星眨巴著眼睛,躲在了云層里。秋雨誤了農時,已近立冬,月光透過樹梢,射在水面上,像撒下無數的碎銀子,可是誰也無心觀看。
夜間雖已寒氣襲人,但社員們頭上直冒白煙兒,熱氣騰騰的,可是誰也不敢休息,一停干活兒就冷。大領導要來巡視時,小隊長會提前一聲令下,大家都把白襯衣套在秋衣的外邊,穿好。大領導見了,給予很高的評價:“社員們干的真急啊!半夜只穿一件襯衣。”終于把活干完了,漆黑的地里只剩我一個人,寂靜的曠野偶爾有幾只斑鳩孤單地哀叫,嚇得我膽戰心驚,只有西山的月亮孤獨地伴著我,默默地看護著我和這個冰冷的地球。我收拾完工具,拖著疲憊的身體,拉著排子車和農具,收工。
播種時節,我的村莊進行人工拉耬耩地,找駕轅的“車間主任”,自然又點到我的名字。我是中農成分,繼續我的世界觀改造,腰酸背痛脖筋麻。兩邊拉耬的一邊走一邊說笑,我只顧低頭拉耬,哪敢說別人不用勁?到地頭拐彎了,我才發現兩邊拉耬的人,他們的繩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早已脫落在地,他們只拉著空繩子在走。小麥趁著墑情,淺淺地露出地面,看著坦蕩如砥的田野,襯著嫩綠的麥苗像一望無垠碧綠地毯,著實讓人喜愛。但是由于麥子盤不好根,時間不久,便大片大片的枯黃、死去。其中的原因,社員們和我都再清楚不過。
1977年,正是恢復高考的第一年,我初二畢業了(當時初中是兩年制),剛滿十六歲。初二畢業的時候,我的分數是全校第一名,可是上高中是由大隊革命委員會推薦的,因為我是中農成分,與高中無緣。
初冬時節,場光地凈,村里的農活兒,主要是積肥拉草攢糞。休息時,人們不顧草木肥的臟和潮,更不管味道如何,一頭鉆在草木堆上,借著麥秸肥的發酵漚出的熱氣兒,睡得好香啊。我是另類,社員們熟睡的時刻,便是我學習的最好時機,從兜里掏出自己復習要點的“小本本”,其實是父親抽煙后扔掉的煙盒紙,被母親收起來,用線縫好,便是一個精致的小本子。我的大學夢,就始于這五花八門的煙紙上。只要人們休息,我便掏出來,背啊背的,直到滾瓜爛熟。
半夜回家,別人進入了夢鄉,時間便屬于我,就在炕前煤火臺上放一個小板凳,凳上放一個小臺燈。所謂的小臺燈,是我自制的小柴油燈,即用一個空鋼筆水瓶子,用一個小鐵絲在瓶蓋中間鉆個眼兒,用棉花搓一個條兒作為燈捻,就是一個小臺燈了。為怕冒煙熏人,油里放幾點醋。燈用的柴油是地頭看機器澆地的大人們修機器涮零件用過的廢柴油,當時柴油是七分錢一斤。只要修機器,我都找個空瓶子放在那兒,存了好多瓶子的油,以備停電時急用,更主要的是供自己學習時用。因怕浪費電,后半夜,我便點亮自制的小臺燈。我與孤燈為伴,熬夜苦讀便是在那個時期養成的習慣。
為了參加1977年的全國第一次高考,我決心以初中生的身份報考大學,不報中專。高中知識只能是自學了。我知道,這要比別人吃更大的苦,受更大的難。學習中遇到難題了,攢到一塊兒,趁著下雨天生產隊休息,借上一輛自行車,冒雨到市內投師解難,市里好多陌生的老師都給予了無私幫助。“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大學通知書來了,村里唯一考上大學的是我這個初中畢業的中農,因此在全公社出了名,吃驚最大的當數革委會主任了。因為父親給他提過意見,他一直對我家耿耿于懷。夜里十點多,村里的大喇叭點我的名字,母親嚇了一跳,以為我又闖什么禍了。
我當時正在地里澆小麥,沒人替班,只好跟搭班的說好,一會兒就回來。我深一腳淺一腳摸黑跑回大隊部,氣喘吁吁、惴惴不安,不知是福是禍?只聽革委會主任厲聲問我:“你想上大學?”我趕緊點頭。接著就聽到一聲刺破肝膽的聲音:“就你還想上大學?回去考土坷垃,考地頭去吧!”這句話,伴了我30多年,至今心靈的傷痕還隱隱作痛,我想著那夢寐以求的猩紅燙金的錄取通知書,淚水奪眶而出……在無邊的暗夜里,絕望的哭喊著:“媽媽,媽媽……”跑回了家中。
我的大學夢終于破碎,被別人頂替,求學的大門就這樣被無端的關閉了。那年,我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