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困與體面

杜鳳香

來自農村，先后做過許多苦工。在艱辛的生活里喜歡文學。

從我記事起就沒見過姨爺爺，奶奶說：“姨爺爺死的很早，他沒有給姨奶奶留下一兒半女。”姨爺爺死后，姨奶奶硬是拉扯著撿來的兒子頑強地生活著。

奶奶活著的時候，父親已是五個孩子的家長，六、七十年代人多勞力少，生活相當艱難，奶奶大部分時間是在姨奶奶家度過的。我清楚地記著奶奶活著的時候常說的話：“你爹十歲那年，你爺爺死在了逃荒路上，后來，多虧了你姨奶奶不斷接濟，我和你爹才熬了過來?！眰z老太太都吃齋念佛，戒七葷八素。姨奶奶會在樹枝、野菜青翠時把它們的莖葉捋下來做團飯；在野豆、野草結籽的季節，把它們薅下來曬干磨面，拌疙瘩、做面條吃。一有空，倆老太太就比著給人紡棉花、織粗布，換點買鹽的錢。

童年時期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饑餓，無論誰家孩子犯了錯，他們的父母都會用“不許吃飯”這種最極端的辦法來懲罰。記得上小學四年級時，老師講政治課，說馬克思為了革命事業被反動派追逐，生活異常艱難，有時候連面包都買不起。我小時很靦腆，從不向老師提問題，那次我破天荒的問：“能吃上面包還算困難嗎？”老師解釋說：“他們那兒的面包就和我們這兒的饅頭一樣?！蔽覜]敢多問，但我一直都沒弄明白：有饅頭吃也叫窮嗎？

古語說：窮家難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在我的印象中，姨奶奶從沒為吃犯過愁，放學后，姨奶奶總會把熱乎乎的榆葉團飯或野菜團飯給我盛滿滿一碗，一直吃得白光光見底鍋，我問：“你怎么不吃呢？”姨奶奶總笑著說：“我在家守著，想啥時吃就啥時吃。”可我知道她根本就沒吃過。我不太明白：六十多歲，又纏過小腳的老太太是怎樣攀登殘垣斷壁破墻頭上的房，又怎樣將榆樹掰過來捋下樹葉。因為凡能上樹或上房夠得著的榆錢榆葉都被我們這些餓急的孩子們捋光了。從榆樹剛冒綠開始，我們就捋著吃，長點捋點，再長再捋，只有樹冠中間的樹葉我們夠不著，只好看著榆錢飛落又長出榆葉。有時饞極了，就用一個長棍上房頂往下打，或者往長棍上綁一個鐵絲鉤往下撓。

我十歲那年，奶奶已去世兩年。長我一歲的姐姐出車禍，父母急慌慌到醫院搶救姐姐。姨奶奶聽說后，放下手頭的活，趕來我家照顧正上小學的我和弟弟。姐姐在醫院一住就是三個月，姨奶奶在我們家除了做無米之炊的飯外，還得給別人紡棉花，別人愿意給點米就要米，愿意給點紅薯干就要點紅薯干。那次，有一家竟然給我們兩個特別大的桃子，姨奶奶讓我和弟弟一人享用一個，那滿是蜜汁的桃子惹得我和弟弟咬一口笑一聲，再咬一口再笑一聲，那個桃子在我心里甜了好幾年。

姨奶奶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也從來不過生日。逢年過節，父親總是認真地稱一斤點心，讓我和姐姐結伴給姨奶奶送去。路上我們實在饞的不行，就將包點心的紙捅個小洞，我們小姐倆就用小手將躲在里邊的寶貝一點兒一點兒摳出來，慢慢放進自己的嘴里。到了姨奶奶家，點心包是有，可分量明顯變輕了。姨奶奶見到我們，總是很高興地接過點心放到里間屋，好像一點也不知道點心包上的小窟窿。她就到另一個窯洞給我們張羅吃的。我們摸著太師椅光滑的椅背，看著姨奶奶新織的花粗布炕單，一沓沓洗得褪色的花粗布棉被，覺得姨奶奶過的真好。那一天，我們除享受姨奶奶一頓豐盛的窩頭和紅薯外，還會帶回來點野豆面和紅薯面。

姨奶奶給兒子成家后就自己獨過。她住的還是先前姨爺爺給掏的那孔窯。西部山村土質厚、堅硬，將厚土掏出個洞就成了房屋，多掏倆洞，就有了放雜物和做飯用的房間了。時間一晃過去了三十多年，父親也去世了。這期間風云變幻，時事更替，但逢年過節去看望姨奶奶這個傳統沒有變。春節前夕，我又一次到了已經九十多歲的姨奶奶家。姨奶奶住的還是以前的窯洞，用的還是她成婚時的那個衣柜。有客人的時候，請客人坐的還是她那把老太師椅。被子還是以前她織的粗布被子，窗簾還是以前的粗布窗簾。這些陪伴姨奶奶幾十年的老物件看起來都陳舊了，但我看來，那是保持最干凈、最完美的一種狀態了。

我睡著的時候，姨奶奶關了那窯洞的燈。半夜，我被一群上躥下跳、載歌載舞的老鼠們鬧醒。其實，我平時睡覺很死，要不是它們鬧騰到我臉上，被子上，我是不會醒的。拉開燈的時候，老鼠們一個個逃得無影無蹤，我關上燈沒有五分鐘，老鼠們又在我的頭頂上、被子上鬧。我拍拍炕，踢踢腳，它們就往地下跑，我一停，它們又繼續在我身上跳舞。沒辦法，我只好又拉亮了電燈一看，地下排了一溜兒，我一數，十四只！十四只老鼠一個個昂著頭朝我微笑，我舉起了雞毛撣子，它們又竄回到洞里，燈亮著，姨奶奶今夜的電費是省不下了。

姨奶奶雖然九十多歲了，生活基本還能自理。我問她現在生活得怎么樣，姨奶奶高興地說：“好，好?，F在可不是以前了，有小米，有白面，不用配菜就好吃的不得了啦。”她孫媳婦接過話茬說：“俺奶奶可知足了，前幾年還常常下地干活，近幾年不能啦，但她就是閑不住，用小刀在院里挖坑點豆，土硬挖不動了，就用壺提點水濕濕再挖。奶奶今年在小坑里種的北瓜長了這么長?！睂O媳婦用兩手比劃著北瓜的長度，黝黑的臉上露出了樸實的笑。

在姨奶奶家，她還是喜歡給我講土得掉渣的窮故事：你爹小時候沒有享過幾天福，十歲就去給人家做短工，等下晌了，人家都回家吃飯了，他就在地堰下躺一會兒，他知道回家也沒飯吃。別人起晌來干活了，他再跟著人家一塊兒干?，F在有吃了，也有穿了，還有零花錢，他卻不能多享幾年福，早早就走了……姨奶奶為我父親嘆息著，一輩子為吃為喝發愁的姨奶奶，終于露出了滿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