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簡介】
他在戲臺上演《霸王別姬》,他在戲臺下驚鴻一瞥,便存了不該有的心思……
(壹)
蘇州城的三月,在跫音鳴響的時節拉開帷幕。
彼時民國二十四年。
喧囂的戲院里上演著歷史的悲劇,戲子口中念念有詞:“大王,快將寶劍與妾妃。”
“千萬不可!”
“大王,快將寶劍與妾妃。”
“大王,快將寶劍與妾妃。”
…………
一遍又一遍,哀婉悲戚。
燈光照亮黑暗的舞臺,臺上虞姬揮淚自刎,臺下掌聲雷動,聽戲的人連連叫好,只是,沒有人知道那戲子的眼里,含著苦楚的淚。
“嘿?小丫頭片子又偷學藝!”人群熙攘間,有個不和諧的聲音響起。眾人斂神,將目光聚集到一根圓木柱子后邊,只見一兇神惡煞的中年男人正揪著一個小姑娘的耳朵,滿臉鄙夷地看著她。
顧憐歌頓時覺得又羞又怒,想狠狠地回瞪那男人一眼,卻只是憋屈地叫喚了一聲:“啊,疼!”便趁他不注意扭身跑掉了。
“嘿,你個小王八……”后頭人怒吼了一聲,顧憐歌頭也不回地往外沖。不遠處正坐著喝茶的樓笑之將這一切看在了眼里。
“嗬,這年頭還有小孩兒想學唱戲?有意思……”他啜了口茶水,表情是淡淡的。
一出《霸王別姬》唱完,演虞姬的戲子下了臺,樓天宇的目光一直尾隨那戲子去了臺后,滿眼欣賞。
“樓老爺可喜歡剛才那出戲?”仆人萬福恭敬地問著。
“喜歡,喜歡。那戲子,叫什么?”樓天宇笑得恬然,樓笑之依舊淡然地喝著茶,挑眉,瞟了一眼自己的父親。
萬福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似乎嘴角抽搐了兩下,才干巴巴地說:“回老爺的話,那戲子是海棠行里的名角兒,叫做李易寒,只不過,是個……男兒郎。”
“哦?”樓天宇怔了兩秒,同時怔住的,還有樓笑之。
“呵呵,想不到,竟然還有比女子還美的男兒啊……”樓天宇尷尬地感慨道,神色有些異樣,看不出歡喜還是遺憾。
樓笑之挑著嘴角笑道:“父親說笑了,母親不也是個美麗的女子嗎,不比男兒遜色吧?”話里有些諷刺的意味,又透著一些悲涼。
“呵呵,不說這個了。自然無人可與你母親媲美,但是,可惜她早早兒地去了……”話到一半,便沒了聲。父子兩人同時沉默,臺上的熱鬧并無消減,有人的心卻落成了空。
(貳)
顧憐歌捂著耳朵跑出海棠行,黃昏時分,暮色渲染著青石板街。
她想著自己逃學出來聽戲,卻什么指法唱法都沒學會,于是心有不甘,打定主意要再回去一次。只是她這一去,卻在海棠行的門口撞見了李易寒。
“啊,是李大哥?我可崇拜你了!”顧憐歌像個找到糖吃的小孩子,笑得一臉欣喜。她毫無顧忌地揪住了李易寒的袖子,彼時他已換了男裝,從前廳里出來透透氣。
“小姐,你認識我?”他驚詫地看著矮自己一截的顧憐歌,禮貌地問道。
那時顧憐歌才八歲,有著孩子天真爛漫的性子,笑時臉頰上多出兩個可愛小酒窩兒,連連點頭:“嗯,是啊,我姐姐也是唱戲的,她常跟我提起你!”
“是這樣啊。”李易寒了然地點了點頭,一雙鳳眼細而狹長,寫盡嫵媚,“那今兒你跑去行里偷學做什么?為什么不找姐姐教,嗯?”
顧憐歌聽到這里,突然垂睫,神色哀傷起來。她哽咽了一下,笑著抬起頭說道:“姐姐去年因病去世,她的戲,可是一生都沒唱完了……”凌亂的發貼著她的睫毛,美得令人心疼。
她忍著沒哭,笑得有些牽強,說:“家里人說姐姐是撿來的,所以送去唱戲了,但那是門苦活兒,不讓我這親生的閨女去做。姐姐在世的時候我也沒想過學戲,天天去學堂上課。但是姐姐病了的那段日子里,我日日見她拖著病體練戲,就覺得、覺得這真是一件很神圣的事……”
終于忍不住,還是讓眼淚掉了出來。顧憐歌急忙擦著,卻越擦越多。
李易寒抿著唇,面容愁苦,他用纖細的玉手摸了摸顧憐歌的頭,柔聲道:“我小的時候很怕唱戲,因為很苦,一旦唱戲就盼望著能成為名角兒,不然就覺得不值……但是后來,我才知道,有些事情,在生命里一旦做了,就要堅持下去,這種堅持,是我們的信仰。”
…………
“以后,你來海棠行找我,我教你唱戲。”
“真的嗎?”顧憐歌驚喜地望著他。
“讓你為你姐姐堅持完她一生的信仰,也讓你懂得人生應該有所堅持……”
(叁)
飄逸的輕紗,在夢里,似一團朦朧的霧……
樓笑之感覺自己站在黑暗中,突然聞見了笛聲。
月光灑在楊柳岸,晚風吹進房來。有嚶嚶的哭泣聲傳進耳內,他撥開輕紗走進霧里,眼里竟有了突兀的淚。
“少爺?少爺?”婢女小芳焦急地跪在樓笑之的床頭,他的額頭燙得不行。
“快去告訴老爺,少爺發燒了……”她轉身通知另一個婢女,樓笑之卻突然抓住了小芳的手,疲憊地說了聲:“別……我還好。”然后他自顧自地坐起身,逞強撐著桌子喝了口冷水,額頭冒出了虛汗。
“都知道是老毛病,何必驚醒父親。”他不以為然地嘆了一聲,小芳不禁失聲痛哭:“少爺紀輕輕,二十不到,卻染上這苦痛的寒疾,真叫人心酸……”
樓笑之彎著眉對小芳笑:“每年如此,已經習慣了。過了五月,一切都會好起來。你哭什么,弄得跟本少爺要死了一樣……”
“呸呸呸!是小芳不好,少爺莫怪。”
樓笑之說了聲:“不怪,不怪。”便披衣走了出去,聲音跟著人影消失在門檻,“我只是賞下月亮,不必跟來。”
不知不覺就出了家門,樓笑之踏著碎步走在小巷里,依稀聽見了唱戲聲。
“衰草連橫向晚晴,半城柳色半聲笛,枉將綠蠟作紅玉,滿座衣冠無相憶……”稍顯稚嫩的聲線,將原本悲傷的曲調演繹得清脆悅耳。
“呵呵,是哪位小姐這么晚了還在練歌喉呢?”樓笑之站在墻外語帶笑意。
唱戲聲戛然而止,變成匆匆跑開的步履聲,樓笑之看見巷尾處消失的一只小鞋,突然心如明鏡。是那個有意思的小丫頭,果然對唱戲情有獨鐘。
顧憐歌嚇得要命,隔著老遠還喘粗氣,她是在被窩里睡到一半了才逃出家去練唱的,剛還以為是家里人去抓她了,虛驚一場。看來今夜是太晚了,老天爺不讓她偷偷用功,于是她折算著回了家,靜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無人發現異樣。
(肆)
翌日,顧憐歌還在做著吃冰糖葫蘆的美夢,卻被娘親嚴厲的聲音喊醒:“丫頭起來!先生說你昨兒沒去學堂,有這回事嗎?你野到哪兒去了啊?”
“啊啊,我去……”顧憐歌蓬頭垢面,一副沒睡醒的模樣,頓時啞口無言。
“你又去戲園子里混了是不?那是你去的地方嗎?沒見過你姐小時候被老板打成什么樣?有多苦你不知道?有學不上去學這些左道旁門做什么,腦子糊涂了啊……”一連串的謾罵灌進顧憐歌的耳朵里,好煩。
“姐姐受過的苦,我為什么不能受!你們知道唱戲那么艱難為什么還要送她去?而她又為什么能把這么艱難的事做得那么好?你們根本不懂什么叫信仰,別說我!”她又橫又沖地吼了一句,娘親邊罵著“反了你了”邊要去拿雞毛撣子打人,顧憐歌卻敏捷地套上外衣跑了出去,鞋都顧不上穿。
她第一時間想到要去的地方是海棠行,想到要找的人是李易寒。
顧憐歌想,既然她已經跟著李易寒學了藝,便不怕在他面前丟面子。她簡單地整理了下頭發就往海棠行跑去,李易寒是大忙人,從清早開始接戲,沒有時間招待她。
她又餓又困,蹲在戲院外想找個機會偷溜進去,卻不料擋了人家的道。
“哪兒來的小叫花子,擋著咱樓老爺聽戲的路了。”萬福提著聲調傲慢地說。
顧憐歌瞥了樓天宇一眼,心里不屑地嘁了一聲,樓笑之繞過萬福走到她面前,低著頭看她,笑:“昨晚很用功哦。”
顧憐歌頓時大窘,想不到聽見自己唱戲的人就是這個小資產階級的獨子,一時不知是福是禍,但應該不是什么壞事。
“昨晚本來睡得不好,結果出去散步聽見了你的聲音,讓我心情變得很好,所以,本少爺今天賞你一起進去聽戲。”懶洋洋的聲音,但有著致命的溫柔。
“真的啊?”顧憐歌一蹦三尺高,似乎全身的熱情都漲了起來,她笑得一臉無邪,“謝謝你夸我。”
樓笑之卻搖了搖頭,說:“但別驕傲,你得加把勁兒,才超得過戲臺上那個人哦。”他抬起下巴,目光看向了大堂內的李易寒。
“呵呵,他是我師傅,我不打算超過他。”顧憐歌笑道。
樓笑之嗯了一聲,踏進門檻,幽幽地說了句:“也許你說得不錯……”
顧憐歌第一次這么正式地坐在戲院里聽戲,還不時有人添茶送水,飽受了大家小姐的福分。樓笑之依然品著香茶,眼微微瞇著,眸光流轉在戲臺上。
顧憐歌突然對他有些好奇,湊到他身邊問:“你多大啊?”
樓笑之沒聽清,側耳問:“什么?”
顧憐歌猛然靠近,說:“問你多大。”樓笑之垂下眼,一張俊臉就在咫尺間:“十七。”有溫熱的鼻息。
顧憐歌的耳根突然紅得發燙,她哦了一聲,將脖子往后縮了點兒,說:“你不用讀書啊?成天來聽戲……”
這話說得樓笑之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說:“也上學的,不過現在我病了,在家養著。”想了想,又補充道,“也沒有成天聽戲吧,偶爾隨家父來一下,而且,海棠行才來第二次,之前去的都是梨花園。”
顧憐歌端著瓜子嗑起來:“嘖嘖,之前居然不來海棠行,這里的戲子才是蘇州稱絕的,去什么梨花園啊。”她一邊搖頭一邊嘆氣,顯得不知道有多成熟。
樓笑之眉目帶笑,輕敲了一下她的腦袋,說:“小鬼,懂得倒不少。梨花園的戲子都是女兒身,這點倒是海棠行長特色了。”
“哦哦?那你覺得我師傅漂亮嗎,嗯?”顧憐歌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樓笑之問,樓笑之不自在地轉過頭去,別扭地說:“都是男人,什么漂不漂亮。”
身后傳來咦的一聲,顧憐歌拿食指戳著他的背:“我是說如果他是女子的話嘛。”
“女子的話……”樓笑之側眼掃了一眼樓天宇,看他凝神注視著舞臺,于是神情也變得縹緲起來,喃喃地道,“是女子的話,嗯,應該很漂亮……”語氣里是滿滿的憧憬。
(伍)
戲散后,顧憐歌說她要去找李易寒,問樓笑之要不要一起去見見這位名角兒,樓笑之沒說答應,卻跟著去了。他沒有跟父親說是去找李易寒,因為那必定會引起父親的好奇心,但他不想讓父親對李易寒產生任何興趣。
后院里,李易寒看見來找自己的顧憐歌,笑靨如花。但一瞧見她連鞋都沒穿,便不由得皺起了眉,似責怪道:“你這丫頭,怎么光著腳丫出來了?早春里寒意料峭,別凍著了。”
他柔聲細語,疼惜地看著顧憐歌,忙找出自己的鞋給她換上,顧憐歌感動得眼淚嘩嘩的。
樓笑之只是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切,并沒有走近,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讓自己不敢走進,這種望而卻步的感覺,未曾有過。
“李大哥,以后我可叫你師傅了!”顧憐歌套著李易寒的鞋喊道。
“你不早當我是你師傅了嗎?”李易寒摸了摸顧憐歌的頭,突然聽見了“咕咕”兩聲不和諧的聲音,笑道,“要吃冰糖葫蘆嗎?師傅給你買。”
顧憐歌羞澀地低下頭,嘿嘿笑著:“好啊……師傅真好。”
內心,被一股暖流注得充實。
有這么一個愿意教自己技藝又對自己好的人在身邊,真好。
“樓少爺,你怎么一直站那么遠啊?師傅剛一直沒看見你呢!”李易寒去買糖葫蘆的空當兒里,顧憐歌才意識到跟著來的樓笑之一直沒有吭聲,她定神一望,才看見他正站在一棵樹后。
聽見顧憐歌喊自己,樓笑之才從樹后繞出來,本不想說什么,卻聽見顧憐歌打了個寒戰:“阿嚏!”
他蹙眉,負手走上前去,沉默地抓起小丫頭的手,放進自己掌心里搓了搓。
“你生病了,又該讓你師傅擔心。”他像個溫柔的大哥哥般呵護著顧憐歌的單薄,顧憐歌的眼里就那樣無故地濕潤了,一時看樓笑之看得出神,莫名其妙地說了句,“以后你要娶的人,肯定很幸福。”
對方的肩膀抖了一下。
“……是嗎?”樓笑之放開她的手,揉了揉她的頭發,說,“不見得哦。我……”欲言又止,但還是艱難地說出口,“我一年大概有半年躺在床上,是個……很沒有用的男人。”
空氣凝滯了,顧憐歌就在一剎那間,有了一種心疼的感覺。她不知道說什么,只靜靜地坐在那兒,不會安慰,只看著一個驕傲的男人,說出難以言訴的悲傷。
“也罷,一輩子,就這樣過了。”樓笑之望了望四周,看見了向兩人走來的李易寒,便拍了一下憐歌的肩膀,道,“小丫頭要成名角兒啊,日后我可要看著你演出!喀喀。”
他手握成拳抵在嘴前咳了兩下,憐歌忙站起身扶他,他笑著搖了搖頭,向外頭走了。背影,是倔犟的瀟灑。
“樓少爺!”顧憐歌在他身后大聲喊道,“你答應了啊,我成角兒的時候,一定要來看啊!”
“嗯,一定。”
聲音遠遠地散去,顧憐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丫,憋著一眼的淚,抬起頭沖李易寒笑了笑,傻傻地喊了聲:“師傅。”
師傅,師傅,師傅。
我希望成角兒的時候,是和你同臺演出。
嗯,我會努力做到和你站在一起的。
(陸)
一個月光陰駛過,四月的夜里,梨花白了滿園。
樓笑之正要睡去,卻聽見門外有人談話。
“老爺當真要將那個戲子接回家嗎?那以后該多別扭啊……”是小芳她們。
“是別扭啊,但聽說老爺對那戲子一見鐘情啊。”
“啊呀,這可真是奇事了。我沒跟少爺去過海棠行,也不知那戲子是否真有這么迷人。”
“聽說傾國傾城呢,嘖嘖嘖,這讓咱女人怎么活哦……”
…………
聲音和腳步聲漸漸低落,剩下風吹落葉的嘆息。樓笑之倚在門邊,難受地咳了兩聲,折回床上躺著,卻失了眠。
他記得自己近一個月沒有隨父親去海棠行,不知心里是什么因素在作祟,硬壓著他不往那煙柳繁華地邁步,但如今父親要將李易寒收入門下的消息恐怕不假,他的擔心就要成為事實了嗎……
次日一大早,戲院還沒開門,樓笑之便匆匆出了家門。
李易寒坐在桌前描眉,細細的臉蛋兒映在銅鏡里,妖嬈勾人。他手持紅紙放到唇間,輕抿了抿薄唇,便化成了第一道妝。僅是這第一道妝,也已美得驚心動魄。
只是銅鏡里突然出現的那個身影,讓他停止了手中的動作。
樓笑之突兀地站在了簾后,一時緊張,劇烈地咳了起來。
“是……樓少爺?”李易寒顰眉,站起身,轉眸的瞬間,傾覆了世間光華。樓笑之咳停后,鎮定地看著他,一時無言。
只嗯了一聲,顯得有些無奈。
那是他第一次和李易寒對話,他不敢抬眸直視對方的眼睛。那絕世佳顏,那溫柔之聲,讓人一不小心,就沉淪進去,越跌越深。他終于知道自己之前的緊張從何而來。
“這么早來找易寒,不知有何貴干?”李易寒細聲詢問著。
樓笑之偏過頭,將目光移到別處,深吸了口氣才說:“是家父……有意收李老板進家門。”他說得極其委婉,像是怕嚇到誰一樣。
換來的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許久后,李易寒冷冷地問了聲:“所以少爺是來說服易寒的?”
“不。”樓笑之輕聲打斷了他,背過身,簡潔地道了句,“不要答應。”
李易寒怔了兩秒,失笑道:“自然不會答應,我可是個男人。”
樓笑之咬了咬牙,卻沒有勇氣轉過身,只道:“不是男人,也不許答應。”便匆匆跨出了房門。
李易寒耳邊嗡嗡響了一陣,思量半晌,隨即追了出去。
“樓少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喊那一聲,就像樓笑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在這樣一個清晨出現在這里一樣。
樓笑之隔著很遠回過頭,李易寒如墨的長發披在肩上,鳳眼微挑,眸光似水。突然有很多話想說出口,但頓了一下,千言萬語到嘴邊只化為了一句:“我……不會答應。”言罷便回了屋。
樓笑之呆在原地,愣了許久,卻挑了挑唇,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浮上了嘴角。
(柒)
過了些時日樓天宇果然向海棠行要人去了,可李易寒也當真沒有答應,這便斷了樓老爺的念頭,從此他便不再去海棠行。
樓笑之依舊去了幾次,但每次他都是隱沒在臺下的人群中,偷偷地看著李易寒唱戲,不讓他看見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中有了對父親的歉疚,還有一種奇怪的心虛的感覺。
顧憐歌跑去找李易寒學唱戲的日子沒有間斷,她苦求著和家里達成了協議,即白天上學,晚上練戲,兩邊不誤。
顧憐歌見到樓笑之的次數漸漸不如從前,她變得有些失落,練戲的時候常走神,被李易寒責備。
轉眼一年也快過去,十二月的夜里白雪紛飛。樓笑之躺在床上,被子裹得緊緊的,他面色蒼白,虛弱地吐著寒氣,小芳為他添了爐火便退出了房門。寂靜的夜里,他孤單地想起了某一個人……
他唱:“大王,快將寶劍與妾妃!”
他笑:“要吃冰糖葫蘆嗎?師傅給你買。”
他許諾:“我……不會答應……”
…………
滿滿的思緒,都是他一個人。
樓笑之嚇了一大跳,頭上滲出密密汗珠。為什么……會想起那一個人?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覺得很瘋狂。
突然,窗邊冒出一個小腦袋,靈動地眨巴著眼睛。樓笑之定睛一看,竟是憐歌。
“喀喀,嚇到我了。”他沒忍住叫出了聲,眉頭皺得緊緊的,繼而強扯出一絲微笑,問,“你怎么這時候來了?”
顧憐歌抖了抖身上的雪,手里捧著熱烘烘的地瓜,說:“自家烤的,送來給你吃,能去寒。見你幾個月沒去海棠行,還以為出了什么事。”
樓笑之輕輕地嗯了一聲,直直地盯著冒熱氣的地瓜道:“身體是越來越差了。”又將話題一轉,“萬福讓你進來的?”
“不,我翻墻進來的。你家仆人,一個比一個兇!”憐歌吹鼻子瞪眼地表示自己的不滿,樓笑之笑罵了一聲:“傻!”顧憐歌臉一紅,便自顧自地剝起地瓜來了。
“進來,外面冷。”樓笑之趁房里沒人,把憐歌丫頭叫進了房,還不忘調侃一句,“呵呵,終于長高一點兒了呀。”
顧憐歌吹著滾熱的地瓜,臉紅撲撲的,像只小兔。她把剝好的地瓜遞到樓笑之嘴邊,樓笑之只笑,沒有張嘴,揚眉示意說:“你吃吧。”
看見小丫頭瞬間垮下去的臉,他才張開嘴巴將地瓜含進了嘴里,嚼了兩口,問道:“近來學戲用功了嗎?”
顧憐歌開心地笑著,一聽見對方關心自己,便笑得更歡,忙站直了身子,道:“我唱給你聽!”
然后便擺好腔勢,神情肅然,提起嗓門唱了一曲《白蛇傳》。
樓笑之安靜地欣賞著,看著憐歌認真的神情,腦海里回憶起當初的一幕幕,突然覺得,一直以來都是自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怎么就覺得這年頭不會有人想學唱戲呢。
怎么就說男人的容貌定比不過女人呢。
怎么就拿娘親當幌子要求他不嫁給父親呢。
這一刻,他終于承認了自己的自欺欺人。那種可笑的自尊,那種卑微的愛慕,想去找那一個人,想告訴他“不要答應父親,不是因為我娘的原因,而是,因為我私人的原因”。
想把年華存在他那兒,想聽他演繹自己的信仰,想把一切一切,全都給他。
或許對李易寒有私心的人,不是別人,自始至終都是自己吧。
所以才有了那一場淚灑床襟的夢,才有了無數個糾結難眠的夜晚,才有了此時此刻看見憐歌卻仿佛看見了易寒的假象,才會急迫而冒昧地問出一句:“你師傅……還好嗎?”
顧憐歌唱停了,走上前,思量了一會兒,道:“好。可惜他忙,不然,我就帶著他來見你了,讓他唱戲給你聽,你一定好得快。”
“是嗎?”樓笑之偏過脖子,視線落到了窗外的樹枝上,一顆雪球墜了下來,他的心咚咚跳了一下,含混不清地念著,“或許,是病得更深了……”
(捌)
樓笑之這一臥病,便是經年。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變,日軍進城,北平、天津相繼失守。顧憐歌的父母要帶著她南下避難。
臨走前的那個夜里,她跑去向李易寒和樓笑之道別,卻在海棠行外的小河邊撞見他倆站在楊柳樹下的畫面。月光凄清地落了一地。
“你說……你要去參軍?”李易寒站在樹蔭里,寧靜地望著樓笑之。樓笑之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顧憐歌躲在墻角,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只聽樓笑之堅定地嗯了一聲。
“但是……”李易寒欲言又止,嘆著氣道,“但是聽憐歌丫頭說,你的身體并不好……”
“那也不是逃避的理由。”樓笑之坦然接話。
…………
“因為,這是我的國家,我想守護它,這里也住著,我想守護的人。”樓笑之的語氣和眼神,無比的堅毅。
顧憐歌彎著嘴角,癡癡地笑了,想她偷偷喜歡了這么久的人是個多么英武的好男兒啊。但是,那樣深情的話語卻不是對自己說的,于是有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淌了下來,就那樣狼狽地哭了。
愣在原地的李易寒憂郁地笑著,笑容是苦澀的,問:“需不需要我唱一曲為你送別?”
那是從來沒唱過的一曲。悲傷的歌。
樓笑之本想說好,可張了張口,卻說了“不”。
李易寒便沒再出聲,陪他站了一會兒后,說:“那以后,也許沒有機會了。”
樓笑之面向江波,嘆道:“本就不該有機會。”
再無多言。
李易寒回了海棠行,樓笑之卻還站在顧憐歌的視線中。他靜靜地吹著晚風,胸膛堵得難受。
“丫頭,別藏了,知道你在。”
“嗯——”
顧憐歌沒皮沒臉地站出去,撇著嘴擦了擦眼淚,看著樓笑之的背影明知故問道:“你要去打仗啊?”
“嗯。”樓笑之轉過臉,像往常一樣摸了摸憐歌的頭,說,“但是我會回來的。”
“那剛才為什么不告訴師傅?”憐歌一臉疑惑。
樓笑之無奈地笑了起來:“因為,一切都已是錯,不能越錯越離譜……”
憐歌垂下頭,難過的眼淚就那樣墜了一地。她突然好羨慕師傅,卻又好惋惜這一切……
“你說過要看我長大后演出的。”她不服氣地撅起嘴。
“是啊,但我默默地看著,就站在人群里,讓你見不到我。”樓笑之口氣輕柔,像是說了個玩笑一樣,也真正笑了起來。
“那……”憐歌抬眸,突然張開雙臂抱住了對方,哭道,“那你也一定要默默地來看!我長大了的樣子一定比現在漂亮,你可不能錯過!”
可不能為了逃避一段感情而無視我的愛慕。
可不能因為害怕見到一個人而忘記等你的我。
可不能在戰火連連的地方沒心沒肺地失去消息。
可不能有事,可不能……死去……
“不錯過,呵呵,不錯過。”樓笑之溫柔地笑著,反抱了抱哭得梨花帶雨的顧憐歌,眼里的神色,是那樣寂寞。
(玖)
顧憐歌最終沒有和家人一起南下,她冒著死留在李易寒的身邊,努力地學戲。她知道,戲子就是這樣,一生一世要活在別人的世界里,唱自己的悲歌。
八年后,抗日戰爭勝利,被轟炸過的蘇州城也在重建之中。新海棠行內,很快恢復了昔日的繁華。
內房中,一名眉清目秀的男子躺在床榻上,只是唇色慘白,目光渙散,是李易寒。
“已經八年了啊……”他染了惡疾,正難受地喘著氣,突然覺得眼睛很疲憊。
簾外一背對著他的女子轉過身,提起銅鏡前的眉筆,勾勒了兩下眉角。
十八歲的顧憐歌,如今出落得美麗大方,絲毫不減當年李易寒的絕代風華。眾人都說她出了師,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永遠,也無法真正超越那一個人……
然而,她也不想超越,因為,李易寒是她的恩人,她永遠感激他。至于樓笑之,她覺得是自己一直錯把他對小妹妹的關懷當成曖昧了吧。
“憐歌,該上場了!”外門的人在喊,顧憐歌束了一把長發,拿起毛巾走到李易寒跟前,俯身為他擦了擦嘴角,柔聲說:“今天是我第一次演繹《霸王別姬》,你的戲,不來捧場嗎?”
李易寒的睫毛顫了顫,瞬間滿目淚水充盈。
“罷了。”顧憐歌提著裙裳跨出門,“你不來,他不看。這出戲,我一個人唱完!”語氣是埋怨的,卻又轉向悲涼,“但是,這仗也打完了,他為什么還不回呢……”
“去吧。”李易寒在身后淡淡地說了一聲,“丫頭,看你了。”
顧憐歌便走了出去,她知道,他要靜靜地想那一人了。
嘎吱一聲,門帶關。
李易寒安然地合上眼,看見了縹緲的輕紗,朦朧的霧……
他感覺自己站在黑暗中,突然聞見了笛聲。
月光灑在楊柳岸,晚風吹進房來。有嚶嚶的哭泣聲傳進耳內,他撥開輕紗走進霧里,眼里竟有了突兀的淚。
因為看見了那一人。因為聽見了那一曲,不知是誰欠下的離歌。
很久以前,很久以后。在不認識以前,在認識了以后。
前生,今生,來生,生生。
都只有那一人,存在過。
而后,為他顛覆了青春,卻要落得繁華成空,就這樣,寂寞地離去了……
(拾)
戲院里的歡呼聲驚天動地,顧憐歌站在光鮮的舞臺上,卻瞬間感到難以承受的孤獨。她終于成了名角兒,終于有資格唱師傅唱過的戲曲,但是,她為什么感覺不到一丁點兒的快樂呢?
她揮著戲袍,想把這一生的信仰唱下去,但放眼望去,臺下卻再沒有一個品茶觀戲的他,臺后也再沒有一個手把手教戲的他。從此懂得,信仰可以一個人堅持,人生,要一個人走完卻是很難、很難……
她記得有人說過要來聽她唱戲的,但是她的目光在人群里找了好久啊,都沒有看見那一張熟悉的面孔……他真的失約了嗎?他真的失約了吧。
“好!好!再來一個再來一個!”群眾間呼喊聲連連。
顧憐歌揉著眉頭,憔悴地一笑,道:“今兒憐歌有些累了,歇歇再繼續。”
她知道此話一出會掃多少人的興,但她卻是如此說了。
大家怪聲怪氣地咦著,不滿道:“現在唱戲的以為自個兒地位高了就耍調子,以前那姓李的從來不會拒絕大家的要求是不是!”
當然是。因為當時有個少爺在樓下看著他。而今,那個少爺,不見了……
“顧小姐唱一首吧。”
不知哪兒冒出來的聲,喊著她的名字,空空落在大堂內,沉寂了多年。
顧憐歌抖擻了精神,踮起腳往樓上看去,入目的景象震驚了她,還是那一年那一座,那一杯茶,那一抹淡漠的笑容……
“別看傻了,觀眾等著你唱呢。”樓笑之穿著帥氣的軍裝直立在上方,臉上多了些歲月的滄桑。他啜了口茶水,兩眼彎成了月亮,說,“我,沒有失約。”
只是有人不能來了。
那一刻,顧憐歌捂著嘴大笑起來,卻又瞬間,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