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海泉是我十分熟悉的中年作家。也許是由于和他有著大致相同的童年生活經歷,那恍如夢境般的故鄉記憶,那并不遙遠的仿佛剛剛發生過的悲喜交集的鄉村故事,那可親可愛的父老鄉親,就那么真實地走了過來。閱讀著他們的苦情,閱讀著他們的訴求,閱讀著他們微不足道的幸福感,同樣也是閱讀著我們自己。
邱海泉的作品里透露出的關鍵詞有三:鄉情、饑餓、人性。他寫的鄉情,帶著濃重的主觀色彩,情意深長,細致入微。一花一木,一枝一葉,都纏繞在一腔深情中。他的《雨天》、《打麥場上》、《茶攤》、《誘惑》等篇章,是渲染著詩的意境和散文情緒的小小說。把小說當詩來構思,當散文來寫,也是我國傳統小說的一大特點。從邱海泉的創作風格完全可以看出,他是從我國傳統小說中吸取養料的,主觀抒情和白描功夫是他的一個特點。他充分發揮自己的特長把對故鄉片斷的印象、童稚的幻想、流淌的思緒和動情的觀察編織成散文詩般的文字。
邱海泉的小小說中,我們見不到大開大合的情節,跌宕起伏的故事,只能見到敞開的心靈,樸素原始的向往和農人們近乎原生態的生存狀況。他沉緬于鄉情的表達,故事和情節淡化了,矛盾沖突不值一提了,留在筆端的,只有一串串珍珠般串起的生活細節。
《飯場》里有兩個細節令人難忘甚至拍案叫絕。每個村莊都有個飯場,或村頭,或樹下,這并不希罕。而在邱海泉筆下,“男人們的飯吃完了,便放下空碗,朝天大喝一聲自家孩子的名字:黑蛋德元或是栓柱,那喊聲還在空中飄蕩著,便跑過來一個小男孩,把自己手中的碗往地下一放,端起他爹的空碗一溜煙往家跑,眨眼間,就給他爹把飯盛來了。”看著這生動的描寫,誰能不發出會心的微笑呢?在那物質極端匱乏的年代,吃的東西格外金貴,鄉親們所能見到的世上最好吃的東西莫過于油潑辣子了。于是在飯場上,我們聽到了讓人忍俊不禁的爭論:“毛主席吃啥?”德勝老漢窮極想象說:“乖乖,毛主席碗里的油辣子天天頓頓放得怕有一銅錢厚吧!”另一個頗見過世面的永魁說:“一銅錢厚?你知道毛主席裝油辣子的缽缽有多大?”鄉親們把想象力發揮到極致,依然出不了“油潑辣子”這個概念。
邱海泉的創作手法屬于傳統的現實主義,他重視寫人。人性,人情,人格,人的命運和生存狀態。在人物典型化的過程中,他并不粉飾拔高,而讓客觀生活和人物性格按照他本身的面貌和邏輯呈現在讀者面前。在以“滄桑人物”為題的系列小小說中,邱海泉基本上以每篇一個人物,塑造了一系列性格迥異有血有肉的人物群像。在“青澀苦戀”、“拷問命運”和“走出鄉村”等系列中,人物性格的深化也是一大特點。
《一囤豌豆》和《箍匠》這兩篇都是近年來難得一見的佳作。“箍匠”這個古老的職業如今已是鮮有蹤跡了,而它卻讓懷念故鄉的游子記憶尤深。邱海泉筆下的箍匠身上充滿了浪漫色彩。他居然敲盆能敲出《東方紅》樂曲;他為人善良,手藝高超。寡婦桂花嫂愛上了他。于是,丁當的敲盆聲變成了鄉村的愛情樂章……最終,有情人難成眷屬,被“極左”加封建意識所誤,留給人們的只是無奈而悲涼的敲盆聲。《箍匠》所達到的歷史真實和人性深度,來自作者的深沉思考和理性思維,正是那悲劇性的結尾,讓我們對那一段歲月有了更加清醒的認識,更認識到改革開放和“以人為本”、尊重人們自由選擇權利的重要性。《一囤豌豆》與邱海泉其他作品相比,明顯的不同是情節密度很大。村倉庫一大囤豌豆突然不翼而飛,足足一千六百斤!村集體大牲畜多半年的口糧啊!事關重大,但誰也不敢懷疑保管員永魁,因為他是有口皆碑的絕對的好人,十里八村也難找出第二個。懷疑誰呢?在那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只好把“富農分子”當成賊了。不承想,這個被批斗的“富農分子”卻一口咬定賊就是保管員永魁,因為這個永魁在解放前給他家打短工時,偷抓了馬槽里一把豌豆,被主人趕走了。最后謎底揭開讓人目瞪口呆,還真是永魁每天偷一把兩把,以“鐵棒磨成針”的恒心把一囤豌豆偷光!在這個老實巴交的農民身上,集中體現了人性的弱點,積小私為貪婪,把貪欲放大成無底洞。苦笑之余,更為這篇作品所體現的人性批判深度所折服。作者對當時的鄉村人物性格特征的把握是準確和成功的,他把創作的根須深深地扎到故鄉熱土上。讓讀者不知不覺置身其中,感受到令人動情的沉醉,嗅到泥土的清新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