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涼葉落

芹溪先生瞥瞥窗外飄零的黃葉，接過賴二遞來的熱茶，一口喝干。

身子暖了，肚里卻又翻騰起來。幾天沒進過像樣的飯食，如何不難過呢？！

今兒早上，夫人掃光了米盆才弄到一把米，回頭看看正對著重病小兒發愣的先生嘴張了張又把話咽下，躡腳出了臥房。先生知道夫人想說什么——

那賴二拿了芹溪先生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心血凝成的《石頭記》刊刻售賣，已然賺得盆滿缽盈，說好要給潤筆的，至今卻連個回話也沒有。芹溪先生現在繩床瓦灶，家徒四壁，落難在黃葉村中，僅靠著文友故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幫襯度日。眼睜睜幼子罹患豆疹，正愁去哪里尋幾個銅板買藥。昨晚夫人勸他找賴二說說，說不定能解燃眉之急……

當年，賴二是芹溪先生的跟班之一。家里出事以后主奴星散，多年沒有音訊。偶然的，二人在京師相遇。賴二自稱靠刻書度日。硬拉著芹溪先生進小酒館盤桓了半天。猴精的賴二先是跟舊主慨嘆“君子固窮”，接住盛贊舊主文窮而后工。又說爺的大作在坊間被視為曠世奇書，爭相傳抄，奴才跟著臉上光彩。直說得神采飛揚。

芹溪先生并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只是哼哼哈哈隨口應付。不知怎地幾碗老酒下了肚也止不住動了俗情，說起“才高算個鳥，文好不擋饑”之類的粗話來。賴二又不無惋惜地講：眼下坊間流傳的《石頭記》手抄本舛誤甚多，有的甚至被加入很多淫語艷情，任此下去恐與先生名節有污。最后攛掇說：不如讓俺替您刻個正本，一可以正本清源，讓天下人得瞻爺的大作本色，二可以換些銀子權作您十年辛苦的補償。芹溪先生尋思也有道理，就乘著酒興哈哈笑道：銀子事小，正本清源么，倒也要得。

事情就這樣定了。

《石頭記》刻本一出，自然洛陽紙貴。賴二卻把當年許諾主子的話丟到爪哇國了。芹溪先生自然也不在意。若非山窮水盡，困頓難耐，夫人提起這事，他還為“開談不說紅樓夢，枉為一世讀詩書”的大好形勢陶然自得呢。

昨晚雖沒跟夫人搭話，他心里卻也著實翻騰許久——跟賴二開口，難免小了身份。君子不言錢，陶靖節還不為五斗米折腰呢。再看看愛子病熱得小臉通紅，不由心疼如刀割……怔了半天，還是救命要緊。只得顫巍巍下床出門腆臉來到賴二“府上”。

舊主乍然駕臨，賴二不覺一愣，匆忙定了神堆出笑模樣，讓座獻茶。幾年不見，先生眼中的賴二已經發福許多，賴二眼里的芹溪先生卻是愈發寒酸?？辞巯壬炔璧臉幼樱鐩]了當年慢飲細啜的斯文態度，賴二心里明鏡似的。一邊捧來點心讓芹溪先生療饑，一邊誠惶誠恐地跟芹溪先生擺活：主子的書果然好賣，要不是賒欠忒多，銀子不湊手，早已去爺府上敬奉潤格了。

先生兀地臉紅起來，急忙搖手說：什么潤格不潤格的，我不過順道過來看看……

賴二急忙躬身說：是小人失禮！一直窮忙，少看了爺爺您。然后嘆口氣接住說：您道那些躉書的為何欠款不還么？芹溪先生搖搖頭。賴二湊到他的耳邊說：有人在朝廷上說主子的書誨淫誨盜，污人耳目，敗壞世風，建議禁毀杜絕，而且很快就要……

未及聽完，芹溪先生臉色大變——先生早已風聞此事，國子監的舊友提及時卻都認為“不至于”……此刻聽賴二這么講，仿佛兜頭挨一悶棍，憤然喝道：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然后身子一橫昏過去了。

賴二急忙找人把他救醒，讓老婆收拾一袋碎米、兩把干筍、一小塊臘肉，又塞二兩碎銀子給先生，然后連說著“不成敬意聊補無米之炊”的淡話，安排伙計送芹溪先生回家。

芹溪先生進門，院里幾個鄰居婆子正在抹淚哀嘆，夫人好似木頭一般呆傻著戳在當屋，不覺失聲問道：怎地，怎地了？

夫人一把抓散發髻，癡癡地朝地上一指：嘻嘻，走了，解脫了……

芹溪先生痛呼一聲：我的兒……喀地噴出一口鮮血，撲倒在地。

窗外，黃葉飄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