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兩手抱膝地坐在田埂上,對著樹上的一只小鳥癡看。那鳥灰褐色,小得沒有寶兒的拳頭大,立在樹梢的枝杈上,引頸鳴叫。顫顫的聲音,尖細而綿長,很耐聽。
寶兒學著二嫂的模樣,也兩手抱膝地坐在田埂上,抬頭看鳥。寶兒好奇:媽,這是啥鳥?
坷拉影。
坷拉影?
一小塊土坷拉,就能把它遮掩起來。是說這鳥,太小了。
一小塊土坷拉,不能把媽遮掩起來,人家咋喊你坷拉影?
二嫂噴出笑來:傻。
起小,二嫂就小巧。長到十二三,還沒有七八歲的小孩高。小伙伴們經常取笑她,攆著喊“坷拉影”。那時的二嫂,雖然心高氣傲,卻受了很多欺負。找婆家時,她便想嫁個人高馬大的男人,來保護自己。
二嫂的男人,也就是二哥,斗大的字識不得一籮筐,卻五大三粗,有把子力氣。那年,為賭一根冰棒,跟人打賭,抱著打麥場的石滾,連舉了好幾下。二哥愛賭,也沒個節制。賭輸了,就可著勁往肚里灌酒。灌醉了,便欺負二嫂。拳打腳踢,不分輕重。
二嫂想找個男人保護,卻經常被男人保護得鼻青臉腫。她也試圖用哭鬧和離婚嚇唬二哥。越哭鬧,二哥打得越兇。剛提離婚兩字,二哥就說,快把嫁妝拉走,不拉走就不是娘生人養的。二嫂不想家丑外揚,更不想讓爹娘難堪。除了忍讓,還能怎樣呢?
二嫂覺得,這輩子活得很憋屈,便詛咒男人:就算死了,也不會掉一滴眼淚。后來,二嫂很懊悔,不該說這么絕情的話。沒有這句話,二哥也許就不會死。
二哥幫人家蓋房時,不小心掉下腳手架。出事那會兒,二嫂正在打谷場干活。鄰居慌里慌張跑過來,告訴她說,你家男人出事了。那一刻,二嫂感覺像塌了天,嚇傻了。
二哥死后,不少人來提親,都被一一回絕了。二嫂說,我這半輩子,受夠了欺負,不想再找個男人來欺負自己了。
干起苦活累活,二嫂便覺得吃不消。二嫂常常哭著想,如果找個男人,既能幫著干活,又不欺負自己,就好了。
寡婦門前是非多。有人在背后嚼二嫂的舌頭,說二嫂也是女人,能不想男人?別挑花了眼,去找西頭的傻憨!
二嫂無意中聽到這話,心里“咯噔”一下:傻憨咋了?不偷,不搶,不就是老實得過點頭嘛。
想到傻憨,二嫂笑了。她一把將寶兒從田埂上提起來:走,跟媽回家。
二嫂回家里,特意打扮了一番,才往外走。這時候,傻憨還沒有起床,正睡懶覺。二嫂倚著門框,笑眉笑眼地說:找你幫個忙,干不干?
傻憨慌忙坐起來,把一只腳吊在鞋殼里,撓著后腦勺說:……干。
幫我把麥苗澆一遍。
中!
傻憨也五大三粗,也一把子力氣,卻聽話。二嫂說把電機抬出來,傻憨就慌著抬電機;二嫂說把潛水泵搬到四輪上,傻憨就慌著把潛水泵搬到四輪上;二嫂說發動車快走吧,傻憨就慌著去發動四輪車。二嫂覺著很愜意,很快活,想笑。
二嫂問傻憨:想要媳婦不想?
……想。
想,咋不找個?
嘿,嘿,誰跟我呀?
二嫂“哈哈”笑起來:幫我好好干活,指定給你找個花媳婦。
以后,傻憨的身影,便常在二嫂家晃動。或掃地;或喂豬;或哄寶兒……很少閑著。
于是,二嫂和傻憨的事,被傳得沸沸揚揚。那幾個愛嚼舌頭的人說:原以為二嫂是個貞女,到底是個騷貨。耐不住寂寞吧,還找個傻貨。
二嫂聽說了,也不生氣,扯著傻憨和寶兒,上了街。當著許多人的面,二嫂問傻憨:我想嫁給你,要不要?
嘿,嘿,要……
二嫂開心地大笑起來。笑過了,一手拉著傻憨,一手扯著寶兒,昂頭往回走,邊走邊大聲地說:一不偷,二不搶,想嫁誰就嫁誰。再胡吣,也是閑扯淡!
二嫂的笑聲,驚起樹上的一只坷拉影。那鳥鳴叫著,沖天而起,直入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