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特別疼愛小朋,經常是小朋一放學就跑到奶奶跟前,有時候奶奶笑著說:“光來找奶奶,奶奶死了你可怎么辦啊?”
小朋在村子里見過死人,臉上蓋著黃表紙,任是親人怎么呼天搶地哭叫,怎么也不會再動一動,然后被放進棺材,抬到林地,然后用一锨锨黃土掩埋進預先挖好的坑里,從此這個人再也不會在村子里出現。
奶奶一說自己死,小朋小臉嚇得煞白,眼淚就包住了眼珠,哽咽著說:“我不讓奶奶死,我不讓奶奶死。”
奶奶臉色很平靜,笑瞇瞇地說:“傻孩子,這個事兒你說了不算啊!”
“那誰說了算啊?”小朋睜著還滿眶淚花的大眼睛,使勁盯著奶奶的臉。
“誰說了也不算,人啊該死的時候就得死。”奶奶對于無可奈何的事情,總是把頭一扭,用左耳朵對著人。
望著奶奶干癟的左耳朵和布滿皺紋的左腮,小朋半天沒動一動。本來高高興興的孩子,變得憂郁起來。
長時間聽不到動靜,奶奶又轉回頭來,一看小朋的神情,心里一顫,立即笑著說:“傻小朋,奶奶不死,以后永遠不死,成個老不死的。”
小朋并沒有高興起來,而是無精打采地走了。
西下的夕陽逐漸融化著,在西邊天空漫延開來,化成了紅紅的云霞。樹的影子,人的影子,一切的影子,都消失了。奶奶的臉色也憂郁起來。
畢竟是小孩子,第二天放學后,小朋又來到了奶奶這里。
奶奶看到小朋來了,皺著眉頭想了想,又說道:“光來找奶奶,奶奶死了你可怎么辦啊?”
“奶奶又說這個!”小朋有些不高興,但這次并沒有立即出來眼淚。
奶奶慈祥地一笑:“不說了,不說了,”但還是癟癟著嘴,忍不住地說下去了,“看看咱家那西屋里,奶奶的棺材都早就打好了,早晚會有那一天的,只是早晚罷了,誰都會有那一天的。”
小朋眼巴巴地盯著奶奶:“奶奶不能死,奶奶不能死。咱不要棺材了,奶奶就不會死了。”
“傻小朋啊,”奶奶過來拉著孫子的手,“棺材做成了,平時就不能動了。”
“那怎么辦呀?”小朋急得臉都憋紅了。
“我想想,我想想,”奶奶沉思著,頭又扭向了右邊。小朋對著的又是奶奶的左耳朵和左腮幫了,他看到,奶奶的耳后和腮上布滿了大小不等的黑色斑點,對這種叫做老年斑的生理現象以前他并沒有注意過。奶奶的左腳后跟兒在地上一點一點的,身體也隨著晃蕩著。半天后,回過頭來,對小朋認真地說道,“咱們這里有個說道,棺材上的繩眼兒只要不透氣,人就不會死,你好好看著奶奶的棺材繩眼兒,只要還不透氣,奶奶就死不了。”
“真的啊?”小朋感到輕松了一些,轉身飛速地跑走了。
奶奶看著他的身影逐漸變小了,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黃昏到來后,天色漸漸暗下來,奶奶的眼光看著周圍的一切,逐漸空洞起來。
過了一會兒,小朋跑著又回來了,站在奶奶身邊,大口地喘著氣,小臉通紅,光想說話,但半天閉不上嘴,就是說不出來。
奶奶拍著他的后背:“你看這孩子,你看這孩子。”
口中的粗氣稍稍平緩一下,小朋高興地道:“奶奶,那上邊的眼兒都嚴絲合縫地堵著,不透氣。”
奶奶明白了,小朋是去看她的棺材了。那棺材打制多年了,放在西屋里,幾乎沒有怎么動過。棺材底部兩側在制作過程中預留下了六個穿繩的小孔,以便抬著放入墓穴后把繩子抽出來的。有一種蜘蛛喜歡在低處結網,由于靠近地面,西屋又是泥土地面,蛛網上會落上塵土,棺材上的這些繩眼兒就會被堵住了。奶奶知道這種情況,為了哄他別迷在了這事上,就告訴了他。看他放松的樣子,奶奶說:“眼前奶奶死不了,你不用怕。”
小朋使勁點點頭,憂郁的神情一掃而光。
后來奶奶病倒了,身體越來越衰弱。而小朋還是經常來看她,每次來都神情飽滿的,奶奶看到這個樣子,又擔憂起來。
有一天,趁眼前無人,她強掙扎著起來,去遠處的西屋里把棺材上的眼兒捅開了一小半,然后又偷偷回去躺下。
從此以后,小朋臉上的神色開始增加憂慮成分。但奶奶看到,他逐漸能承擔了。
臨去世前,奶奶留下了最后一句話,讓在眼前伺候的兒子,去西屋把棺材上的繩眼都捅開。兒子不明白怎么回事兒,但看到老人執著的樣子,還是照著老人的話做了。這時,她才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奶奶去世,小朋先跑去斜跪在地上看了一番棺材繩眼兒,神色平靜,并沒有哭。
媽媽說:“你看這孩子,平時和奶奶那么有感情,奶奶歿了怎么也不會哭一聲啊?”
“奶奶的苦心我領了,奶奶她就是要讓我平靜地面對她的去世的。”小朋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父 親
兒子同意了,他就陪兒子一同奔那“打造廉潔官員”話吧而去。
最近,在機關集中的路段上開張了一個名叫“打造廉潔官員”的話吧,官員們路過時腳步往往會慢下來,若有所思的樣子,但隨后大多數人還是轉身走開了。
話吧主人是個六十多歲的男性,眼中仿佛略帶一絲憂傷,外地口音,對進來的每一個顧客都會矜持地點點頭,并不多說話。
這次,話吧主人癡癡地看著他們父子,感到眼睛有些模糊。
父親叫著兒子先來到一間標著“廉潔楷模”的隔斷前,讓兒子進去,自己站在門外等著。話吧主人心里一動,抹一把眼,給送過去一把椅子,讓他坐下來。這間里面有一部電話機,拿起話筒,就能聽到介紹古今有關廉潔為官的動人故事,是話吧主人精心挑選后找人錄制的。
十幾分鐘后,兒子走了出來:“爸,這些事兒我都知道呀。”
父親擺擺手,搖搖頭,說得截斷而干脆:“知道,不一定能做到。”
他站起身來,奔向另一個叫“貪念初起”的隔斷,兒子拿起椅子,快步跟上,并扶了扶父親的胳膊,小聲說:“你不用到每一個門口來呀,坐下等著吧,我自己去好了。”父親不容置疑地搖搖頭,到這個門口穩穩地坐下了。
兒子不再說什么,走進去拿起了話筒。里面全都是面臨誘惑時人容易引起的一系列搖擺心理狀態的描述。如某件事情安排這人去干,這人會賺一筆;安排另一人干,另一人就會賺一筆。過后受益人感謝你,你會猶豫、動搖。兒子感到有點震撼,不知不覺冒出了一身汗水。這時,聽到話筒里提示說:“你若動搖過,請進下一間‘犯罪表現’。”
兒子出來,父親看到他面色漲紅,頭頂有絲絲熱氣升騰著,知道話吧里的內容對兒子起了一些作用,心里泛起一絲滿意和欣慰。
他無意中回頭看了一下話吧主人,只見話吧主人癡癡地看著他們父子,眼睛里不知為什么似乎流露出了一絲羨慕的神色。
接下來,父親又陪著兒子去了“懺悔體驗”、“家人呼告”等隔斷,兒子又聽了一些貪官的懺悔和家人令人心碎的呼告,滿臉通紅地出來后,父親腳步遲疑了一下,擺擺手讓兒子先走了。
“老哥哥啊,你辦這個話吧太有意義了。”他與話吧主人閑扯起來。
話吧主人長嘆一口氣,說:“可惜,來這兒的官員還是太少,你看這半天就來了你們父子倆啊!”
他問:“老哥哥你怎么想起來做這個的啊?”
話吧主人臉上浮起一層陰云,肌肉變得有些僵硬,嘴唇哆嗦著,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聲音顫抖著說:“我那不爭氣的兒子,在建設局長的任上干了不到三年就進去了,在那兒一想起這事兒來就難受,所以我就搬這里來了……為了不讓更多的父親,像我一樣……”話吧主人聲音有些哽咽,說不下去了。
怪不得從一進門就感到這人有些怪,原來心中有這么沉痛的創傷。他走上去,擁住他的后背,輕拍了幾下,本想勸他幾句,但又感到說也會說得干干巴巴,于是就一直沉默著。
話吧主人漸漸平靜下來,抬眼問他道:“你兒子在什么單位工作?”
“在地稅局,當著局長。”他聲音有些輕飄,“作為一個有權有錢的單位的一把手,我經常告誡他,要好好干工作,別想歪門邪道。上你這里來,也是想對他起點警示作用啊。”
話吧主人點點頭:“哦,哦。”
“我準備經常陪他來,讓他好好受受教育。”
臨走,他和話吧主人使勁握了握手:“老哥哥,有空也常回去看看兒子,讓他改造好了重新做人啊。”
話吧主人點點頭:“也歡迎你們父子倆多來。”
從這天起,每過一段時間,他就拽著兒子來這里重溫一遍這些程序。話吧主人總是用慈祥的目光看著他倆一間間地進出著。
時間長了,兒子漸漸顯得有些不耐煩了。越是這樣,他就越是拽著兒子來這里。但有時兒子接個電話,告訴他單位有事兒,就先走了。看著兒子離去的身影,他感到一陣冷森森的感覺迅速傳遍全身。
話吧主人會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不出聲地站一會兒。
這天,話吧主人看到很長時間不見面的他,獨自一人來了,腳步很遲緩,精神也大不如從前。
“老弟,這一向是不是很忙啊?”話吧主人走上前去,把他迎進來。
他的腳步有些踉蹌,一下子抓住了話吧主人的手。
話吧主人感到他的手有些顫抖,就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去。
“我兒子……我兒子……也進去了啊。”說著,大滴大滴的淚水從腮幫上往下滾。
說完,他走到里面,拿起話筒,聽一會兒就哭泣起來:“多好啊,講得多好啊,你們怎么就是不聽呢,你們為什么就是不聽啊。”
他趔趔趄趄地走了,話吧主人瞅著他那孤獨的背影,直著眼睛發了半天愣,然后頭猛地低了下去。
幾天后,這家“打造廉潔官員”的話吧悄然關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