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末,兩歲女童小藝藝疑遭生父及生父女友虐待致重傷的事件,引起了媒體和社會的廣泛關注。12月8日,小藝藝躺在醫院,心臟、肝臟、腎臟都有嚴重損害,全身多處外傷、骨折,外陰部嚴重撕裂……
挺過生命嚴冬的30多天后,小藝藝終于慢慢挺直身體,在藍天下重新綻放。雖然仍傷痕累累,但醫生說,小藝藝已經進入良好的生命恢復期。
2012年1月14日,距年三十還有8天,過節的氣氛一天比一天濃了。記者來到珠江醫院小藝藝的病床前,日夜守護她的母親郭婧臉色憔悴,眼神里滿是悲傷。在兩個小時的采訪里,郭婧幾度哽咽,講述那段逝去的婚姻以及小藝藝的生命之路。
11年與十幾天,
毀滅的婚姻和受傷害的愛女
2012年元月中旬,終日被媒體和捐款人包圍的珠江醫院兒科住院大樓,漸漸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冬日的廣州,陽光很暖和。83號病房里,躺著已經進入恢復期的女兒藝藝。我第一次靜下心來,回想陪伴女兒度過生命嚴冬的30多個日日夜夜。再次回首,無異于觸碰剛結痂的傷口,淚水再次打濕我的雙頰。
接到噩耗那天,是2011年12月8日。晚上11點多,離婚一年多的前夫打電話告訴我:“藝藝摔傷了,你快來看看。”我一聽,心里一沉。以我對前夫的了解,女兒肯定傷得很厲害,不然他斷不會告訴我。
次日清早,我從福建火速趕到珠海,直奔醫院。推開病房門,躺在病床上的藝藝像個破碎的布娃娃,嘴里插著氧氣管,滿身掛著輸液的吊針,奄奄一息。我一聲聲呼喚,女兒只把腫成一條細縫的眼睛睜了一下,又陷入昏睡之中。
依稀淚眼中,我看到女兒雙手的手指、手腕和手背布滿了傷口,手腕以下的皮膚被剝離,血肉模糊;左臂兩處骨折,袖筒里,嚴重變形的手臂無力地彎折著,醫生正用夾板固定;頭部有嚴重外傷,鮮血把她稀疏、枯黃的頭發粘在一起。耳朵青腫,嘴角破裂,眼睛浮腫,全身上下布滿數十處傷痕,找不到一塊完整、顏色正常的皮膚。
更可怕的是,女兒的陰道三度嚴重撕裂,醫生說如此嚴重的傷害非常罕見,成年人也承受不了這樣的傷害,孩子能不能恢復還是個未知數。醫生同時警告我說,女兒因多處外傷引發急性彌漫性腹膜炎、貧血、肝功能損傷、急性腎衰竭和心肺功能衰竭,生命危在旦夕。
面對我的憤怒質問,一直守在一旁的前夫邊流淚邊解釋,說大部分的傷是女兒自己摔的,有幾處是他和同居女友生氣時打的,有時,女兒太不聽話了。女兒只有兩歲,就算不聽話也不能打成這樣啊!
女兒生命垂危,我當即撥打110電話報警,隨后聽從醫生的安排,將女兒轉院到條件更好的珠江醫院,繼續對她進行治療。
17歲那年,我認識了在同一個工廠打工的前夫魏小明。半年后,我和這個處處關心體貼我的男人確立了戀愛關系,4年后嫁給了他。11年過去,我們有了大女兒倩倩、二女兒藝藝。婚后的生活談不上幸福,夫妻一同打工掙錢撫養女兒,日子過得雖艱辛,但相對寧靜。
婚姻的裂紋是從2009年底出現的。那時,我們在芳村石圍塘的出租屋居住,前夫在船廠做工。工廠沒有多少活,他多數時間都待在出租屋里,無聊時,他喜歡上了打麻將。一來二去,牌桌上,他認識了現在的同居女友小花。
10多天后,他拋下了我們母女三人,和這個女人同居了。我四處尋找,終于找到他,苦口婆心地勸道:“你是兩個女兒的父親,那個女人也有孩子。你應該對自己和別人的家庭負責。”
前夫點頭,跟我回家了。可接下來半個多月里,那女人天天打電話給他。半個月后,前夫再次離家出走,這次,他跟著小花去了珠海,近一年杳無音訊。
婚姻已經死亡,我快刀斬亂麻,讓前夫回來,很快辦理了離婚手續。
回想過往的婚姻生活,我想我做得比較過分的事,就是對錢“摳”得太緊。我要求他每個月除了留下部分煙錢外,其余的要全部上交給我。我告訴他,兩個女兒將來要讀書,我們還要回老家蓋房;你一個打工的,抽幾元一包的煙就可以了,不要抽10多元一包那么貴的。前夫表面上順從,但心里并不舒服。他一個月只掙1500元,卻是個花錢大手大腳的人,幾元一包的煙他瞧不起。同居女人給他買皮鞋、衣服,天天給他零花錢,讓他抽很貴的好煙。前夫覺得和這個女人在一起比和我在一起幸福、瀟灑。
另外,我們夫妻都在外打工,又要照顧兩個年幼的女兒,夫妻間的關愛自然比從前少了。回頭想想真可笑,我們結婚11年,居然比不上他和那女的相處10多天。搞不清楚是我做女人太失敗,還是我丈夫太愚昧,抑或是那女人太厲害。總之,我認了。
離婚后,我帶著大女兒倩倩,前夫帶著小女兒藝藝。藝藝先前一直在湖南老家跟爺爺住,前夫一個月前把她帶到珠海和同居女友母子同住。我怎么也沒有想到,短短的30多天,女兒竟然受到如此嚴重的傷害!我發誓,除了要救治女兒,還要懲罰傷害女兒的人,不管是前夫,還是他的同居女友!
是誰傷害了兩歲的女兒
女兒藝藝在珠江醫院接受治療,目前還在恢復中。危險期總算過去了,但接下來的治療時間可能還要很長。女兒下體撕裂要做縫合手術,但得先等傷口炎癥完全消除才能做。前期的治療費已經花了6.8萬元,加上之前買的處方藥花去5000多元,總費用超過了7萬元。醫院免了我們3萬多,熱心人的捐款到今天(1月14日)已經有21萬多元。治療費完全夠了,我和女兒謝謝那么多捐款人,好多人我們連名字都不知道。
得知女兒受傷,我曾懷疑是他同居女友下的毒手。以我對前夫的了解,我不太相信他會對女兒下此毒手。他雖然不算個好丈夫,但應該是個好爸爸。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很疼孩子,這我得說實話。我逼問過前夫無數次,究竟是不是他的同居女友打的?前夫每次都敷衍我說:“你已經報警了,再問我有什么意思?等警方下結論吧,我說什么也沒用。”
前夫雖然不承認,但我覺得藝藝的傷肯定跟這女人有關。去年10月底,我實在想念女兒,打電話給前夫,說想聽聽女兒的聲音。那段時間,前夫曾多次打電話對我說:“我沒有能力養育二女兒,要么你抱走,要么我送人或扔掉。”我非常擔心,那天打電話給前夫,就是想知道女兒被送人或扔掉沒有。剛打通電話,手機聽筒里突然傳來一個女人兇悍的聲音:“你怎么這么無恥?離婚了還打電話來,我老公現在喜歡的是我,不是你!我在廣州有好多親戚都是當大官的,你不要惹我!”我只是擔心女兒,無意干擾他們的生活,打一個電話,竟被她罵成那樣。我覺得,這個女人太厲害了。對我如此,對兩歲的孩子,不更加肆無忌憚嗎?
側面的情況我也知道一些,出租屋的鄰居都說,前夫的同居女友是個很強勢的女人,經常打她的兒子。每次打,她兒子都哭得很厲害。鄰居們勸過這個女的,讓她別那樣打兒子,會打壞的。她不聽,照打不誤。可能她兒子比較頑皮吧,可再頑皮也是親骨肉,她居然都能下得去手,更何況是別人的女兒。
女兒被傷害后,我心里一直有些懷疑,會不會是她8歲的兒子和我女兒玩的時候,無意間傷到了女兒?每次我問前夫時,他都會暴跳如雷,對我大聲咆哮:“你怎么這樣想?他才8歲,那么小,怎么可能做這種事情?”其實我沒有惡意,只是提個醒,因為她兒子一直和我女兒住在一起。
只要說“打”字,
小藝藝就會立即變乖
女兒轉院過來直接進了重癥監護室,我每天只能隔著窗戶看她。女兒的頭上、腳上、手上全都插著管子,她的嘴有傷,眼睛有傷,頭上有傷。她真的像一個破破爛爛的布娃娃,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醫生說,她隨時可能死去。
女兒在重癥監護室躺了一周后才蘇醒,開口就說要喝牛奶,10多天后才向護士要媽媽。每天,躺在重癥監護室的女兒很少哭泣,更不會掙扎。醫生都說,這孩子太能忍了,真是少見。只有我知道她為什么這么能忍,從前她被打得太多太狠,相比之下,扎針、注射比折斷胳膊、撕裂陰道、把手腕上的皮剝下來帶來的疼痛要輕得多,所以,她不哭不鬧也不掙扎。20多天后,孩子才出了重癥室。
藝藝雖然只有兩歲,但她非常懂事。她把來采訪的記者送給她的小禮物—一頂粉色編織帽戴在頭上,“咯咯”地笑個不停。她還要求我用手推車推她出去玩,讓別的小病友看她有一頂漂亮帽子。藝藝的頭頂剛剛結痂,兩道大傷痕如兩條相斗的黑蟲,首尾交結,觸目驚心,每次看到都讓我傷心落淚。
這幾天,藝藝一直在床上不安分地動來動去。可能,兩處骨折、康復期的左臂因癢和疼讓她感到不適,她多次往左側歪,用小身子壓住左臂,屢屢讓我擔憂。我提醒她:“別壓壞了手臂,會痛。”可我越這樣說,女兒越要往左側倒,我只好抱住她,以防手臂被壓傷。
每次給藝藝換紙尿片時,無論我怎樣輕手輕腳,藝藝仍揪心地哭泣:“媽媽,痛痛!痛痛!”我趕緊好言相勸:“媽媽手涼涼,冰到你了,媽媽沒有碰到你的傷口,不要緊的,你很快就會好起來,和小朋友一起玩。”每次都要安慰好一會兒,藝藝才會停止哭泣,在我的懷里一下一下抖著小肩頭,抽泣著慢慢閉上雙眼。
前幾天,我發現女兒還有一處傷。女兒轉院到珠江醫院的20多天里,每天都有一個不經意的動作:睡覺時抓撓右耳。有一天我發現女兒聽聲音時總喜歡側著頭,仔細檢查后,發現她的耳朵里有東西—是搓成細條的紙卷。白色的,有點像衛生紙,完全堵塞住了耳朵眼。
后來,醫生小心地把紙一點點夾出來,發現女兒的右耳已經發炎,有分泌物流出來。女兒太小了,只會說“媽媽、吃飯”這樣簡單的話,再難受,她也無法告訴我:耳朵里有東西,不舒服。
現在醫生每天都要給女兒清洗耳朵,一天要洗好多次,以后會不會影響聽力,現在還不知道。再就是,她的下體撕裂傷太嚴重,有炎癥,每天也要清洗五六次。每次清洗這兩處,女兒都會因不舒服而哭泣。但我只要一說“打”,她馬上就會一動不動,醫生洗得再疼她也一動不動。我想是因為當初她被打得太多,所以對“打”字特別敏感,調皮搗亂時,只要我一說“打”她就會立刻變乖。她生氣時也會說“打”字,以嚇唬人。
再難,也要挺下去
在女兒受傷住院期間,前夫曾對珠海婦聯的工作人員表示,想和我復婚。婦聯的人婉轉地轉達了他的意見,我回答說:從前我覺得他是個好爸爸,可現在女兒傷成這樣,他什么也不是了,復婚絕無可能。送女兒到醫院那天,我指著窗子對前夫說:“你現在從15樓跳下,我半點兒都不會心疼你。”
其實,前夫想和我復婚是有原因的。前夫的母親死得早,他13歲就離開家闖生活,我17歲那年認識他,21歲結婚。他多次說過,謝謝我給了他一個溫暖的家,要對我一輩子好。這個同居女友沒出現前,他對我和女兒還可以,可他認識這個女人才10多天,就拋下我們母女三人,這算什么男人?藝藝被傷害成這樣,他還有臉提復婚?當然,也可能是他現在后悔了,知道身邊女人的厲害,斗不過,發現還是我好,想回心轉意。
說來好笑,離婚前,我覺得前夫算是個好男人。結婚11年來,他一次也沒有打過我。這年頭打老婆的男人太多了,妻子能不被丈夫打,好像倒成了女人的一種幸福,真是太滑稽了。
女兒被傷害的事被媒體報道后,很多人質疑,前夫和同居女友生活在一起,藝藝被傷成那樣,他怎么一點也沒察覺?這是有原因的。前夫每天7點出門,要在批發市場忙到晚上7點才回家,這期間,家里只有他的同居女友母子倆和我女兒。那女人如果要傷害我女兒,我前夫可能察覺不到,女兒睡覺很早,再說她會嚇唬我女兒不準哭鬧。天一亮,我前夫又出門了。
在藝藝昏迷搶救的那段時間,我總想,能如此狠心地傷害一個兩歲的孩子,前夫和那個女人就不怕被法律追究責任嗎?可我轉念一想,人,都有喪失理智的時候,因吵架拿孩子出氣,這時的人連禽獸都不如。而且那個女人本身就很潑,聽說前夫的父親不同意他們在一起后,她直接打電話過去罵老人:“你早年死了老婆,也希望你兒子像你一樣活守寡嗎?”能如此辱罵老人的女人,我相信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雖然女兒遭遇了不幸,但是她又是幸運的,在全體醫護人員的救護下,女兒的病情一天天好轉,醫生說按照目前的恢復速度,到2月中旬就可以出院了。4月,等傷口的炎癥治好,再回醫院做下體縫合手術。
現在,我常常用小推車推著女兒,把她帶到住院部的大操場曬太陽。陽光下,看著她安然入睡的表情,我心里就升起一份堅定:無論有多難,我都會挺下去。只要有我在,就一定要讓她的明天平安、幸福。(文中人物為化名)
記者手記
2011年12月17日,廣東省婦聯相關領導前往醫院看望小藝藝。省政協副主席、省婦聯主席溫蘭子要求省婦聯、珠海婦聯積極介入,查清真相。溫蘭子強調,近來暴力傷害兒童的嚴重案件屢有發生,有一些兒童受到家庭暴力的傷害。針對兒童的極端的、惡性的家庭暴力,讓人發指。要查清小藝藝被傷害的事實真相,如果她是因遭受家庭暴力導致生命垂危,有關機關應當依法制裁加害人。珠海市婦聯副主席劉敬華表示,珠海市婦聯將為小藝藝母女提供法律援助。
目前盡管不確定小藝藝是否因家暴導致受傷,但這仍是一例離異家庭兒童被傷害的典型個案。沒有人知道,兩歲的小藝藝如何承受皮膚被剝掉的疼痛,也沒有人知道在一個多月里,她是否一次次被施虐而無處訴說。而即便身上的傷醫治好了,心靈的傷痕又該如何去撫平?
2012年2月14日,小藝藝出院,警方對其傷情鑒定為重傷,小藝藝的生父及其女友被采取監視居住的強制措施。希望小藝藝能夠盡快恢復健康,也希望法律還她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