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慢慢老去

《桃姐》這部電影，我看了兩遍。海報上說，電影講述的是一個不離不棄的溫暖故事。而我，卻在這溫暖背后，看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孤獨。

看著桃姐，我便想起了奶奶。

15年前，爺爺去世，兒女們想把奶奶接到城里，她不肯，執意留在老家。那時的我還小，根本理解不了她的悲傷和寂寞，只是每年總盼著寒暑假快點到來，可以奔回老家，用力敲著院門，大聲喊道：“奶奶，我回來了！”然后，門打開，迎上她驚喜的臉。安靜了好幾個月的小院，終于活潑起來。

后來，她年紀大了，只能賣掉老屋來城里。陌生的環境，風波四起的生活，讓她愈發像沒了根的蒲公英。此時我已在北京工作，每年只能回去看她一兩次。見到我，她歡喜得不得了，又讓我別老回來，那么遠，花這么多錢。我笑，然后陪著她看《還珠格格》，聽她講和爺爺的愛情、“文革”的遭遇、村子里那些鬼神之說。她講多少遍，我就聽多少遍。

大部分時間，她是孤獨的，只是靜靜地坐著，或者看看電視。兒女們有各自的事要忙，她又不喜歡和別的老人來往，太陌生。她熟悉的老朋友們，和那幢老屋一起，只能留在回憶里。

她明顯老了，眼睛花了，手也抖了。那天我們走在街上，十字路口，紅燈。她忽然停了下來，跟我念叨起她的老，沒用，病痛纏身，只會成為別人的負擔。她的淚滑落在臉頰，我也是一臉模糊。十字路口的風不斷吹著，她的白發揚起，裹住了街燈的璀璨，我的眼前一片蒼涼。握著她的手，卻不知如何安慰。

我第一次體會到，一個老人內心的孤獨和恐懼。爛扇無風，人老無用，她真怕，從此再不被人記起，孤獨終老。

這兩年回去，依然陪她說話，聽她嘮叨，她會開心，可靜下來，越來越深的孤寂卻圍在她身邊。而這種孤寂，似乎無法被撫慰，再多的陪伴也不行。因為，這樣的孤寂后面，是對死亡的恐懼。她總說，老了，躺下去，就不知道能否再睜開眼。每次我都說，不會的，你還要看著我結婚生子呢。她便急急地說，那你要快一點，我怕等不了。

人，最怕的就是關于衰老的聯想，它讓人痛楚，而這樣的痛楚，就赤裸裸地站在生命的盡頭，等著你。即使有兒女的照料，有孫輩縈繞膝下，但內心的孤寂依然如洪荒般籠罩，只能自己獨自面對。這樣的孤獨，更加讓人無可奈何。

每個生命的歸宿，都是一處荒冢。而走過這段路的靈魂，沒有一個不孤獨。桃姐如此，奶奶如此，你我亦如此，誰也逃不了。我們可以做的，就是在親人走向歸宿的途中，給他一點攙扶，一點溫暖，在他的晚年，畫一幅老有所依的良景。盡管內心依然孤獨，但此刻，他能感受到現世安穩的美好。而我，真希望能時時走到奶奶身邊，迎著她驚喜的臉，大聲喊道：“奶奶，我回來了！”

—請參閱本期P32《比騙子更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