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是一個“草根”

2012年仲夏，一場名為“吳氏三代書畫展”的畫展在上海南京路上的著名老字號朵云軒舉行。畫展共展出文化世家吳瀛、吳祖光夫婦、吳歡三代的書畫精品共八十余幅，展示了一個以書畫傳世的文化家族的筆墨情緣。在畫展期間，吳氏藝術第三代傳人、全國政協委員、著名書畫家吳歡接受了本刊的專訪。

父親見證了吳家從世家到草根的

轉變

《名人傳記》：吳氏家族是中國著名的文化世家，百年來蜚聲海內外。您祖父吳瀛是故宮博物院的開創者之一；父親吳祖光是橫跨劇作、書畫等藝術領域的民國大才子；母親新鳳霞是中國評劇皇后，又是齊白石最得意的女弟子；您自身也是能寫善畫的當代藝術家，為什么喜歡自稱為“草根公子”？

吳歡：吳家是一個接受了歷史洗禮的文化世家，國運與家運緊密結合在一起，而我恰恰出生在一個中國歷史上的非常時期。我父親這一輩，則正好見證了吳家從世家到草根的轉變。

新中國成立初期，原是百廢待興的年代，一場“反右”運動使天下為之一動。1957年那會兒我才四歲，模糊中記得我家的四合院一派風風火火，父親和母親一直在爭吵。后來父親被帶走了，母親便哭個不停。

此后不久，爺爺懷著一腔悲憤，含恨而終。我們家都知道他是給氣死的，因為就在“反右”的前兩年，吳家剛捐出了家族收藏——二百四十一件中國古代文物。老爺子去了，兒子卻在風沙大漠中“改造”，連個奔喪的機會都沒有，母親帶著我們兄妹仨和奶奶相依為命。

他們說父親改造是因為他犯了錯誤。我覺得不是“錯”，而是“誤”，是誤會，是耽誤——一些事出有因卻查無實據的事情，就把一個人給生生毀了。

“反右”結束后，登場的是狂濤怒卷、顛倒黑白的“文革”。學校停課，父母失蹤，虧得有些好心人記著我父母以前的好處，喊我去他們家吃飯。十六歲那年，我被送去了黑龍江接受“再教育”，徹底失去了一個年輕人最寶貴的學習機會。這真是一場莊嚴的滑稽、一種深不可測的淺薄、一次一本正經的扯淡！于是，我還沒學到文化之前，就先學會了罵人。

所以，托那些個非理性的政治斗爭的福，吳家才會從世家一下變成草根。父親可能至死都想不通自己為什么會從一個世家公子淪為階下囚。不過我現在倒很樂意別人管我叫“草根公子”，因為家族的傳承必須以在民間廣泛傳播為基礎，況且父輩祖輩晚年的“草根”遭遇，我也是沒齒難忘的。

藝術家和政治家很難互相理解

《名人傳記》：您父親以及他的許多藝術家朋友，一度因為政治原因而遭到迫害。您現在的身份之一卻是全國政協委員，還受到過胡錦濤主席和前任主席江澤民等國家重要領導人的接見，同時也與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國民黨榮譽主席連戰有過接觸。有人管您叫“紅色藝術家”，您覺得藝術和政治之間的關系如何？

吳歡：我認為多數政治家和藝術家是互相不能理解的，吳家、特別是我父輩的遭遇就是深刻的證明。

在“反右”以前，吳家也一直在被誤會。我祖父先是因為“通共”被國民黨封殺了幾十年。后來我父親于1945年率先在重慶發表毛主席詩詞《沁園春·雪》，轟動全國，對改變當時共產黨的文化形象立下大功，因此遭蔣介石手下追殺，父親后來被周總理安排到何厚鏵之父何賢家中避難。哪知道新中國成立后，就因為吳家有國民黨的淵源根底，我父親在后來的幾十年間受到不公正的對待——這一晃就是半個世紀啊!現在回想起來，父親淪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也在意料之中。

而包括我父親在內的那些藝術家也是心無城府、敢想敢言的，他們往往因為“外行領導內行”的事情而不服氣，進而議論頗多。你知道的，藝術家多數有點“二百五”，說起話來口無遮攔，得罪了人也不知道。于是，原本是非主義之爭的文化差異，愈演愈烈，最后升級為政治運動。反過來，藝術家天生的對于民主和自由的追求不被理解，以至于受到迫害，也是很令人遺憾的。

相反，由于童年的經歷，我反而對政治比較敏感，甚至戰戰兢兢。我也很樂意別人管我叫“紅色藝術家”。

大少爺伺候民間藝人

《名人傳記》：您父母的愛情故事一直是近代藝壇上的一段傳奇。談談他們的家居生活吧。

吳歡：我母親是一門心思想演戲的事情，家里的大事小事幾乎都丟給了我父親。我有事情找她，她總說“問爸爸去”。母親很粗心，丟三落四的，父親卻是個細心人，在外邊什么都敢說，剛正不阿，在家里卻很樂意伺候母親，替她查遺補漏，因為實在是喜歡她。

即便我父親是這樣對她好，我母親還是要求頗多，用北京話講，就是個“麻煩人”。聽說我們兄妹仨小時候換過好幾個保姆，就是因為母親挑剔。我母親的“難伺候”在四合院里也是出了名的。記得有一次，郭沫若的夫人要臨盆了，結果郭沫若急匆匆地趕到我家，對我父親說：“快快，立群快生了，鳳霞不要的保姆趕緊介紹一個給我！”我父親也是個好打趣的主兒，就說：“你都六七十歲了，還生啊？”郭沫若自嘲說：“我這是粗制濫造唄。”

我們家就是這樣的情景，那段好日子就在父母的“一丟一撿”和大家的插科打諢中過去了。

可惜，我最在意的長輩如今都不在了。看到同齡人可以幾代同堂，我真是羨慕。我多想聽我父母、聽我爺爺夸我一句，“歡兒沒給咱吳家丟臉”。然而高堂不在，無法孝敬他們，實在是一件傷心遺憾的事。

繼續做吳家的孝子賢孫

《名人傳記》：百年中國，風云激蕩。吳氏三代，可以說見證了百年中國的文化進程。您未來在文化傳承和發展上有什么規劃？

吳歡：我們家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五百年前。不是我自大，中國確實鮮有江蘇宜興吳氏家族這樣的一個特殊的知識群體。我很幸運能降生在這樣一個家族，“公子落難”的經歷則恰恰給了我吃苦的機會。

我見過有些世子，家庭受到打擊后從此一蹶不振，“琴棋書畫”武功全廢。但我偏是個“打一籃球，還蹦三蹦”的性格，就像齊白石先生給我取名的寓意“無歡無不歡”，我在艱苦時期照樣很樂觀，以至于取得了如今的小小成就，并且對于來自社會各界的贊譽寵辱不驚。

如今我自己也就要成為花甲老人了，將來就是想繼續做吳家的孝子賢孫，不斷創作，不忘祖先，把吳氏三代的書畫展一直辦下去，生生不息。

此外，由于我父母交際甚廣，家中除了祖父和父母的遺作，另有諸多近代各個文化大家的書畫作品。將來可能會整理出版或者辦一個紀念館。我告訴自己：莫忘草根，根在國民！■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