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沒踩到點子上

張學良性格活潑，本是一個喜劇人物，卻生活在了悲劇里，這出悲劇別樣傳奇，充滿謎團——父親死因說法不一，真相難究；九一八事變竟是張學良自己下令不抵抗；親筆信揭秘他對蔣介石的看法和發動西安事變的真實想法；幽禁生活使他變成了一可愛老頭……

張閭蘅是張學良第五個弟弟張學森的女兒，全國政協委員、香港來來速遞貨運有限公司董事。

1967年，張閭蘅從美國留學回來后先在香港工作了幾年，又回臺灣住了一段時間。張學良的子女都不在身邊，張閭蘅與妹妹張閭芝便成了大伯張學良最親密的家人。

1979年，張閭蘅成了為數不多的闖入內地的“勇敢者”。

“只要我回到臺灣，大伯幾乎每天都來，他往屋里一坐，打開話匣子，奶奶、媽媽和我們都成了他的聽眾，他講他的童年，講他在東北的往事，講祖父張作霖的趣事，偶爾也會講起囚禁生活中逗樂的事。”

在張閭蘅眼里，大伯張學良性格活潑，但一生坎坷，大半生活在沒有自由的日子里。他是一個喜劇人物，卻活在悲劇里面。他的一生神秘傳奇，充滿謎團。

策動皇姑屯事件的日本關東軍大佐參謀河本大作對密友說：“這事就算是我干的吧，否則牽連過多。”

“我的奶奶是張作霖的五夫人——壽夫人，壽夫人本名壽懿，是清朝黑龍江省將軍壽山的女兒。”張閭蘅說，“爺爺張作霖的死因至今仍不甚清晰。”

1928年6月4日，張作霖乘火車被日本關東軍預埋的炸藥炸成重傷，這就是著名的皇姑屯事件。

張作霖臨終一刻，長子張學良成了他當然的掛念之人。

張作霖的盧夫人曾說：大帥是汽車送回官邸的，他滿袖是血，讓人用剪刀把衣服剪開，發現已折斷一臂，隨即派杜醫官施行緊急治療。這時張作霖還能說話，他對盧夫人說：“我受傷太重了，兩條腿都沒了（其實他的腿并沒有斷），恐怕不行啦！告訴小六子（張學良將軍的乳名）要以國家為重，好好干吧！我這臭皮囊不算什么，叫小六子快回沈陽。”說完不久，張作霖就去世了，時間是6月4日午前9時30分。

張作霖死后并沒有立即發喪。因為擔心日本關東軍利用張作霖之死進軍東北，同時為避免引起地方人心不安，軍署參謀長臧式毅決定嚴守秘密，封鎖消息，等著張學良回到奉天后再行公布。臧式毅每日令廚房照常開張作霖的飯，杜醫官天天來官邸假裝換藥并填寫醫療處方。日本人不斷來慰問求見，都被婉言謝絕。

可是，獲知父親去世的張學良卻忽然行跡成謎，歸期難料。

這時，張學良開始了自己的微服喬裝之旅。當時日軍在沿途均有部署，尤其是過山海關之后，均有日本軍隊駐守。張學良1990年接受日本電視臺采訪時說：“我跟著我們的軍隊上了火車，化裝成一個伙夫，誰也沒有看出來，連我們的人也不知道我在火車上。”張學良回到家中，家人屬下都沒有認出張學良。張學良會模仿父親的字，他曾說“以我父親的名義下的所有命令都是我寫的”。等到把事情都安置好了，張學良才宣布張作霖的死訊。宣布的口徑是6月21日因傷逝世，在哀挽錄、行狀內也是填寫6月21日這個日期。

在張作霖家族看來，日本人是殺死大帥的元兇是無可非議的。

然而，在俄羅斯歷史學家普羅霍羅夫2005年撰寫的《張作霖元帥之死檔案》一文中說，張作霖之死與日本無關，而是蘇軍情報局所為。他認為是蘇方特工暗殺張作霖后嫁禍給日本關東軍，而后又在蘇軍操控的遠東軍事法庭上，迫使日軍將領河本大作承認了爆炸暗殺行為，從而使張作霖之死有了新說。

1946年到1948年，國際軍事法庭在東京對日本戰犯進行審訊，侵華日軍將領對日本關東軍受政府之命策劃暗殺張作霖行動供認不諱。但是，20世紀40年代末，日本政府矢口否認參與了暗殺張作霖的行動，并稱日本政府沒有任何理由指使關東軍暗殺張作霖。

據鄭景山轉述張作霖醫官溫守善所言，張作霖的交代是比較清晰的，他判斷除了日本人，別人炸不了他。

而晚年的張學良也在多個場合堅稱，日本人殺了張作霖。而早在1930年，日本關東軍大佐參謀河本大作對密友野田蘭藏說：“這事就算是我干的吧，否則牽連過多。”

張學良晚年自述九一八事變發生后，下不抵抗命令者，是他自己，而非中央政府

1928年7月3日，年僅二十八歲的張學良向全國通電就職“東三省保安總司令”。此時，離張作霖被炸身亡只有短短一個月，張學良就順利接手了東三省的軍政大權。

1931年9月18日，日本關東軍發動九一八事變，東北軍不戰而退。關東軍三天占領沈陽，一周控制遼寧，三個月控制東北三省。后來人們說是蔣介石的一紙“不抵抗”命令，把整個東北給丟掉了，如果蔣不下命令，東北軍還能頂得住。其實，事實并非完全如此。

1991年5月，紐約，張學良回憶起這段歷史。有人提問：“大陸拍攝的電影《西安事變》說：蔣介石下手諭，令你對日本侵略采取不抵抗政策。究竟有沒有這道手諭呢？”張學良立即回答：“是我們東北軍自己選擇不抵抗的。我當時判斷日本人不會占領全中國，我沒認清他們的侵略意圖，所以盡量避免刺激日本人，不給他們擴大戰事的借口。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九一八事變發生后，張學良在北京協和醫院召開了東北軍高級將領會議，會議決定不能抵抗，得用和平的方法和外交斡旋解決，東北軍頂不住、打不過日本人。然后張學良將軍將會議的決定發給了南京的蔣介石，蔣給他回了一封電報：同意東北軍高級會議的決定，你們按照自己的方略去做。

19日早晨，張學良又召集顧維鈞、章士釗、湯爾和等人舉行會議。顧維鈞建議，東北外交須先請國聯迫使日本撤兵，再談其他問題，國聯絕不愿日本的勢力坐大，有礙機會均等的原則。湯爾和說，根據他在日本的觀察，日本內閣現在抑制軍部勢力，不愿使東北的事態擴大。

幾天后，張學良又邀請胡適、曹汝霖、顧維鈞、章士釗、湯爾和等二十七人會商東北問題，眾人認為應依靠國聯，聽命中央。

隨后，張學良在北平接見各界人民抗日救國會的代表，說：“我姓張的如有賣國的事情，請你們將我打死，我都無怨。大家愛國要從整個做去，總要使之平均發展。欲抵抗日本，必須中國統一；如果中國在統一的局面之下，我敢說，此事不會發生。”

甫時，蔣介石和國民政府中央處置事變的方針，并非可以簡單地歸結為不抵抗政策。國民政府對事變的處置是，訴諸國聯，并準備抵抗。四個月后發生的淞滬抗戰，采取的是“一面抵抗，一面交涉”方針。而張學良晚年的自述，說是九一八事變發生后，下不抵抗命令者，是他自己，而非中央政府。

“九一八”后對蔣介石失望至極，曾致信東北軍將領一訴心事

2006年12月12日，浙江省檔案館首次公布了該館珍藏的一封張學良先生七十多年前的親筆信。張學良的這封親筆信當時是寫給東北軍將領何柱國的，信件寫于1931年10月9日至12日，九一八事變后不久。

張學良信末告訴收信人何柱國“閱完切要一焚”，也許是何柱國將軍一時疏忽，這封歷史信件保存了下來。

柱國兄：

函悉，因候羅總長（羅文干，廣東番禺人，曾擔任過北洋政府總檢察廳檢察長，1928年被聘為東北邊防司令長官公署顧問）由粵返平昨日乃到，確知粵中情形后，再復兄信，現和議進行甚順利，弟已派羅總長昨日即刻返滬，參加和議，以便悉其內容，著現在情形，兄可不必再去廣東，兄之熱心可嘉，因弟不愿兄離開榆關重地也，所以候粵信，知有眉目，非不得已，必兄去廣東，才可去，因現在我們已半亡國軍人，所服任務，恐兄去旅中乏人照料，而山海關又甚關重要。非兄乏人可勝此大任也。

現在最重要者，要確實團結，上下一心，外可以御強敵，內可以除賣國賊。弟十分痛心者，真有不是人類者，確愿作李完用第二，只求目前一點小利祿，言之不覺淚下，夫人必自惡，而后人惡之，國必自亡而后人亡之，可嘆！我生此時，親眼看見賣國奴，真使我五衷如焚，恨不得食彼輩肉，而方快，切盼我兄，訓咱將卒，內憂外患紛來，此正男兒報國時也，敵國尚有可和之議，賣國奴非殺不可，弟書時心火上升，不修辭句，諒兄知我心矣。

此信寫了三天，今日忽接唐少川（即唐紹儀）電又唱高調(蔣下野，另組新政府)。可嘆，到這步田地，大家(大老)還不犧牲一切，一致對外，真傷（喪）心病狂，不怪人民之不愛戴，敵人之看不起也，弟五衷如焚，寫了個亂七八糟，閱完切要一焚以免落人手笑我也。如兄對公對私，有所見，切不要客套，常來信為要。

弟良 手奏

十月九日書，十二日完成

張學良告訴何柱國“切盼我兄，訓咱將卒，內憂外患紛來，此正男兒報國時也”；“可嘆！我生此時，親眼看見賣國奴，真使我五衷如焚，恨不得食彼輩肉，而方快”。

但是，直到1936年“西安事變”爆發前，東北早已淪陷，華北也已危急，蔣介石卻始終沒有準備抵抗日本侵略者的舉動。正是因為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張學良才最終決定實行兵諫，發動“西安事變”。事發當天，張學良在發給宋美齡的電報中吐露了自己的失望：蔣介石“違背全國公意，一意孤行，致全國之人力、財力，盡消耗于對內戰爭，置國家民族生存于不顧”。前后對照，張學良致何柱國信中所說“賣國奴”者，不言而喻。

宋美齡建議張學良不要陪蔣去南京，之后因心懷內疚而力保張學良的性命

關于張學良的傳奇，一直紛紛擾擾，以至于很多傳言一直難辨真偽。有人說，1985年12月25日，張學良八十五歲時看電影《西安事變》，因心情激動沒看完就離去了。張閭蘅說：“其實，對大伯來說，看《西安事變》不能看是很正常的，因為他有青光眼，基本上是靠聽的。看了電影他說，那個張學良好像和我不像啊。”

真實的場景，在這個與張學良最親近的后輩還原下，我們知道，張學良“沒有激動，也沒有評價”。

“關于大伯的電視劇電影什么的很多，我們也看，但是覺得寫跑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張閭蘅說。

那么，西安事變前夕的真實張學良到底是什么樣的呢？

晚年的張學良曾經坦言自己發動西安事變的動機，他說：“我做那件事情沒有私人利益在里頭，我沒有混過與我自己地位、利益有關的東西，我沒有！假設我自個兒要地位、利益，我就沒有西安事變。”在張學良囚禁蔣介石的過程中，張學良沒有向蔣要地盤和金錢。“我大權在握，富貴在手，我什么都不要，所以蔣先生也就原諒了我。”

張學良未嘗沒有反問過自己：“我犧牲自己，為什么？”

“不要打了！”這是張學良“兵諫”蔣介石的主要原因。

張學良和蔣介石的沖突，在于“攘外安內”中“攘外”與“安內”孰為先的問題。為此，張學良與蔣介石大吵了一頓。

張學良說：“這樣下去，你就等于投降呀。”

蔣介石說：“漢卿呀，你真是，你無恥，咱們軍人從來沒有‘降’這個字。”

張學良說：“你這樣做比投降還厲害，不戰而屈人之兵，上策也。你這樣叫人家不戰就把我們中國一點點吞去，你不等于比投降還不如？”

1936年12月11日晚間，張學良和楊虎城分別召見東北軍和十七路軍高級將領，宣布第二天清晨進行兵諫令。

12月12日晨5時，張學良、楊虎城發動兵諫，東北軍到臨潼的華清池捉蔣，蔣從臥室窗戶跳出，摔傷后背，躲在一塊大石頭后面，被發現后活捉，十七路軍還扣留了在西安的陳誠、邵力子、蔣鼎文、陳調元、衛立煌、朱紹良等國民黨軍政要員，邵元沖等人遇難。西安事變爆發。

1990年，九十歲的張學良回憶起發動西安事變的動機時說：“我真怒了，所以我才會有西安事變。我怒了什么呢？我的意思是這么一句話——你這個老頭子，我要教訓教訓你！”

經過多方斡旋，騎虎難下的張學良、楊虎城在25日下午送蔣介石及宋氏兄妹上飛機，同時為了維護領袖威信，張學良亦隨同護送蔣介石回南京。

張學良的私人飛行員雷納德在回憶錄中說，在飛機上，蔣介石一直雙目緊閉著睡覺，張學良看上去如釋重負，有點昏昏欲睡，而蔣夫人看著窗外略顯疲憊，但臉上帶著微笑。

飛機抵達南京后，張學良即被軍統特務監視，私人飛機也被封存。雷納德回憶說，正當他準備回美國時，蔣介石請他駕駛張學良的飛機為其做事，月薪一千二百美元，此前張學良給他的月薪是一千美元。

周恩來等人對張學良去南京扼腕嘆息。1949年4月，張治中飛抵北平談判，談判破裂后，周恩來挽留他說，西安事變后他未能阻止張學良送蔣介石赴南京致其遭監禁，至今引為憾事，倘若張治中回去恐做張學良第二。

張治中之子張一純援引一位親歷西安事變談判的人士的話說，不僅是周恩來建議張學良不要去南京，就是宋美齡也建議張學良不要去南京。

張學良是抱著必死之心去南京的，但是蔣介石原諒了他。因為“不原諒我，他不把我槍斃呀？我到南京是預備被槍斃的，我是應該被處死刑的，我是個軍人，我懂得。我也帶兵，也帶過部下。假設我的部下這樣，我就把他槍斃了”。

由于西安事變隱藏的秘密太多，牽涉的人物也龐雜，張學良曾經下決心“至死不說出這個事情”。

張閭蘅說：“蔣夫人當時為了營救蔣介石而答應的條件，事后蔣介石沒有遵守這個承諾，蔣夫人為此深感內疚，因此，蔣夫人保住了我伯父的性命，使他不致遭遇到與楊虎城將軍一樣的下場。”

西安事變后被幽禁，這年張學良正好是三十六歲。從南京、貴州修文縣陽明洞、貴陽市麒麟洞、貴州開陽縣劉育鄉、貴州息烽縣陽郎壩、重慶歌樂山戴公館，最后到了臺灣井上溫泉。

張學良的幽禁歲月伴隨著他漫長的一生，期間八年抗戰、解放戰爭……出生于1901年的張學良，原本可以經歷20世紀的一系列重大歷史性事件，然而在1936年年末，這位少年得志的少帥便無緣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蔣介石的敗退臺灣。

西安事變后，張學良被囚禁逾五十多年，他對蔣介石的感情很復雜，但是至死都沒有說過任何對蔣介石不利的話。

但是，在張閭蘅面前，張學良對蔣介石有一句評價：“你爺爺（張作霖）是一個有雄才沒大略的人，蔣介石是一個有大略沒雄才的人。”

幽禁歲月使張學良長成了一個表面看來睿智的長輩，熱愛生活的“老頑童”

張學良在井上溫泉的幽禁歲月長達十余年。井上溫泉遠離城鎮，采購困難。“大伯靠自己種點青菜、養些雞鴨才得以維持簡單的營養。與本是大家閨秀的大媽關在山里，那段日子生活很艱苦，沒有衣服穿，都是我大媽自己做的。”趙一荻是個注重穿著打扮的大家閨秀，她用縫紉機縫衣被，自己搭配顏色給自己做衣服。“那里連電燈都沒有，幾年里，大伯聽力、視力大為減退。他的精神也很苦悶，有時只能逗小貓打發時間，一點娛樂都沒有。”張閭蘅回憶起伯父的這段歲月，感慨萬千。

但是張閭蘅并不是一開始就知道有個大伯和大媽在新竹縣竹東的一個人煙稀少的山里。

“我第一次見到我的大伯、大媽大概在1954年。”那一年，張閭蘅在臺灣上小學五年級。有一天，接她上下學的三輪車夫給了她一張紙條，紙條是媽媽讓閭蘅放學后直接到臺北中心診所找她。

在這個全家人都在的診所，媽媽告訴閭蘅：“大媽生病要住院開刀，大伯、大媽才從山里來到臺北。”

但是這一次，小閭蘅并沒有和大伯、大媽直接碰面，而是偷偷地看了看。全家人都是高度集中地等待著張學良和趙一荻的到來，一聽到廊道有動靜，家人都貼著門縫往外看。

“我只是看清了大媽的模樣，而大伯只看見了背影。”張閭蘅說。

張閭蘅上高中時，張學良和趙四小姐從高雄搬回臺北，但還是不允許與家人見面。

“記得一個星期天，迪克（盧致德）約我們一家去做客，他家隔壁住著董顯光（原“駐美大使”），聽說那天大伯、大媽會到董顯光家做客，這次，我們是隔著大玻璃窗觀望。”張閭蘅至今還記得那次終于看清了大伯的模樣：個頭不太高，有些發福，頭發灰白，幾乎掉光了，“怎么也想象不出當年英俊少帥的樣子”。

1965年，從美國留學返臺省親，張閭蘅在家中與大伯、大媽第一次真正地見了面。張學良和趙一荻搬到臺北后，在北投復興崗建房，與過去相比，稍許自由些，他們每到臺北市區總會來張閭蘅家坐坐。

在1965年之前，發生了一系列的事情讓張學良從幽禁到半自由狀態。

1956年，張學良和趙一荻唯一的兒子張閭琳第一次來到臺灣，去高雄探望仍被囚禁中的父母親。“但是他只會說英語不會說漢語，與大伯之間的交流很不方便”。

1957年9月，蔣介石七十壽辰前夕，張學良托人送蔣一塊金表，以示祝賀。蔣介石回贈他一根拐杖，表示謝意。

1959年，蔣介石下令解除對張學良的管束。張學良提出要在臺北市郊自己蓋房。蔣經國表示贊成，并親自在臺北市北投復興崗給張學良選擇地皮。

1961年，張學良新居落成后，蔣經國給張送了一套客房用的家具。此房是棟兩層小樓，位于北投路七十號。“地皮是大伯買的，房的格局是大伯設計的，他自己花錢蓋的房自然傾注了不少的情感”。

8月30日傍晚，張學良在寓所會見了他的長女張閭瑛及丈夫陶鵬飛教授。這是他二十五年來首次見到他久別的女兒和他未曾謀面的女婿。

1964年7月4日，六十四歲的張學良與五十三歲的趙一荻正式結婚。十三位來賓中有宋美齡、張群、王新衡、莫德惠、何世禮、馮庸等。

“大媽話不多，眼神中總有一絲淡淡的憂郁。她很少向外人提及自己內心的感受”。 趙一荻是位虔誠的基督徒，“大家聊天時如果大媽插話進來，就是宣傳她的基督教”。

有時，張學良會不耐煩地打斷趙一荻的話：“行了，我們在聊天呢！”

在張閭蘅眼里，大媽對大伯來說，是絕對的賢妻，對大伯的飲食起居照顧得非常好，他的生活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大伯談起她時，有時會說：“人家對我好，我就得對人家好啊。”

1967年，張閭蘅回到臺灣。“從1965年開始，大伯、大媽基本上有自由了，每星期來我們家三到五次，但是每次來，總要弄出很大的動靜。一群時刻跟隨的‘服侍’先進家轉一圈，看是否有陌生人，之后便在門外警戒，有時甚至坐在屋里，面無表情地聽我們家人聊天”。

張學良的自由活動區域只有二百米，且只限于白天，黃昏以后便不能走出屋門。負責監視張學良的劉乙光有規定：執行內部警戒任務的特務，白天須站在張學良住房十丈左右的位置，晚上則移至寢室窗外和門口；外圍憲兵白天在遠處站崗，夜晚則移到特務們白天所站的位置放哨。在特務的警戒范圍外，憲兵連的士兵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彼此相望，形成一個包圍圈。

“大伯對劉乙光（曾肩負看守張學良的重任）等人逆來順受。他沒有恨他，沒有罵他，也沒有在我們面前說他的不好。我們看歷史也要多角度地看”。

1962年，劉乙光調回安全局。張學良為他舉行了“餞別”宴會，參加宴會的還有蔣經國、彭孟緝。酒席上，張學良語出驚人：“劉乙光是我的仇人，也是恩人。說是仇人，因為他嚴格看管我；說是恩人，因為他曾救過我的命（曾及時將突發盲腸炎的張學良送醫）。現在他要走了，我想送他一筆錢，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張閭蘅平時不能常去大伯家，偶爾去了，家人總要再三交代，說話要小心，隔墻有耳，不能口無遮攔，免得給他們添麻煩。在張閭蘅看來，他們宛如生活在“鳥籠”中，“自由”是很有限的，來往的朋友也少得可憐，除了家人，只有張群、張大千、王新衡、大衛黃（黃仁霖的兒子）等幾家可以走動。

張學良每次外出都要提前報告，出門時，總是兩輛車，前一輛是大伯、大媽，跟隨的一輛就是便衣特務或警衛。

張學良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被人監視的生活，他很坦然，依舊與張閭蘅家人大擺“龍門陣”，聊到高興時，笑聲朗朗，有時未盡興還要拉著大家一同去下館子，邊吃邊聊。

“聽大伯講，他在30年代就擁有自己的私人飛機，甚至自己駕駛飛機到南京開會，再想想現在，這叫什么日子？沒有糖吃不知道糖啥滋味，知道了什么滋味一下子沒有了，什么感受？”

然而，生活中的張學良是一個睿智的長輩，一個熱愛生活的“老頑童”，言語中不失機敏活潑。有一次他請客，席上有好幾位中年太太，這些太太都是平常陪他打牌的牌友。其間有人說：“大爺，這一屋子的美女陪您吃飯，您多幸福呀。”張學良馬上笑著回答：“嗯，你們都是美女，那丑人都到哪里去了？”在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他內心的痛楚，是言語無法表達的。環境、容貌都在改變，但唯一沒變的，是他性格中的開朗豁達與率真。”張閭蘅說。

1979年，張閭蘅從香港到了大陸，乘火車去了廣州。

那時的廣州，張閭蘅感覺破破爛爛的，馬路上的人也是穿得破破爛爛的，衣服都打著補丁。張閭蘅在東方賓館住了兩天就走了。“當時，我去了廣州的友誼商店，里面什么都沒有，貨架上就有兩瓶醬油。經過一戶人家門口，看到里面什么都沒有，就是幾個破板凳，一張破桌子”。

受國民黨政府宣傳的影響，張閭蘅對當時的大陸一無所知，只知道毛澤東，“其他的都不知道”。

從大陸回到香港后，張閭蘅急不可待地飛往臺灣，想把在內地的所見所聞盡快告訴大伯。見了大伯后，還未開口，大伯悄悄先問了一句：“你回大陸了？”

這一問讓張閭蘅嚇了一跳！張閭蘅進內地沒告訴任何人，擔心乘飛機航空公司要登記才改乘火車，大伯怎么會知道呢？后來，大伯告訴張閭蘅，臺灣當局對進出內地的人一直都是密切關注的，當局早已知道情況。

這一次被“記錄在案”并沒有讓張閭蘅退卻，她依舊進出內地。以前大伯說過的地方，張閭蘅都會去看看、聽聽。回臺灣后，趕緊一一告訴大伯，張閭蘅想讓大伯多知道些曾經在他夢中牽掛的人與事。

無形中，張閭蘅成了大伯與他部屬之間的“聯絡員”，也成為自1936年西安事變之后、尤其是1949年海峽兩岸歷經多年隔絕之后，張學良與祖國內地可以互通信息的唯一渠道。

大伯一生沒踩在點子上

1991年3月10日，失去自由達半個多世紀的張學良和趙一荻，終于離開臺灣去美國探親。

1994年，張學良夫婦離開臺灣，在夏威夷定居，從此開始了真正自由的生活。

張閭蘅說：“大伯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應該是到了夏威夷的時候，我們請他出去吃飯、陪他聊天。以前在臺灣，總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直到大伯到了夏威夷，這雙眼睛才沒有了，可以我行我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氣氛不一樣了，一切都過去了。”

張閭蘅只有一次見大伯流眼淚。那是趙一荻去世時，大伯對她輕聲說：“前幾天，她(趙一荻)還好好的，怎么人說死就死了呢！你看前幾天，我才跟她開玩笑：‘你走了，我就找一個女朋友去。’她跟我說：‘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大伯說著說著眼淚就默默地流了下來。其實他很懷念自己的夫人，大媽對他，真的可以說是無微不至。他們夫婦把生死看得很開，他們一直相信，他倆都死了，就會在另一個世界再相聚。”

張閭蘅說，做偉大事情的人，和我們是不一樣的，大伯能做到“天塌下來當被子蓋”。“大媽去世的時候，他很難過，但是他們這種人，不會表現出七情六欲，我扶他去做禮拜時，他拉著我的手，手都是抖著的。”

在趙一荻去世一年后的2001年，張學良的人生也畫上了句號。在張學良最后的日子里，張閭蘅每日陪伴在側，“大伯雖然身體不適，但依然能講笑話，思維敏捷。大伯臨終時沒有囑托，因為他性格豁達，不拘小節，也不怕死，可以說他是瀟灑地離開人間的”。

張學良帶著人生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年少時，張學良想學醫救人，卻從了軍；青年時，他說自己不怕死，想親往前線打外敵，卻無法如愿；晚年時，他想回東北看看，終未能實現。

張學良為什么至死沒有回大陸說法不一。張閭蘅說，其實沒有別的原因，大伯很多事情都沒踩在點子上：當他想回大陸時，政治環境不允許，等環境允許了，又因為大媽的病情回不去。他們一直相依為命，他不可能撇下大媽一個人回大陸。

趙一荻年輕時曾患肺癌，割除了一片肺葉，而張學良在四十多歲時患了嚴重的眼疾，因居在深山中未能得到及時有效的治療，視力差到看人只是影子，打麻將全靠手感，一耳全聾，一耳微有聽力。多年來，趙一荻就是張學良的眼和耳，但她一大聲說話，就喘不過氣來，非常痛苦，兩人以輪椅代步相依度日。

在許多人眼中，張學良是叱咤當時的風云人物，然而，這位曾經僅次于蔣介石的“二號人物”卻因一場“兵諫”而褒貶不一，被改變了的人生軌跡也從此與歷史無緣。終其一生雖然始終不乏“前呼后擁”者，但是個中凄涼和孤獨，也許只有趙四小姐最為清楚。

張學良曾不止一次對張閭蘅說，國人之所以敬重他，是因為他沒有貪圖不應得的利益，反對內戰，力保國土的完整。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