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與斯諾夫婦的跨國友誼

1979年夏天，剛剛“解放”回京的蕭乾意外接到一紙通知，讓他參加作協首次對美國的訪問。當時蕭乾正患結石病，腰部時時作痛，身體是否允許去，連他自己都沒有把握。但是想到海內外隔絕三十多年，終于又可以故地重游、與親朋故友見面暢談，蕭乾還是不忍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于是，他帶著病痛登上了泛美航空公司的客機。在美國的四個多月，蕭乾跑了十幾個城市，最讓他感動的就是見到了四十五年未見的老朋友海倫·斯諾。

2011年秋末的一個午后，筆者拜訪了蕭乾先生的遺孀、八十四歲高齡的文潔若女士，想就蕭乾與斯諾夫婦之間的跨國友誼做一些采訪。

走進客廳，看見茶幾上有一摞書，都夾著插條。文老說：這兩天我把有關蕭乾和斯諾的文章都找出來了，一共九本，這樣你就省事了。筆者見蕭家到處都堆放著書報，凌亂而紛雜，耄耋之年的文老得跑多少趟，才能從書海中把這九本書找出備齊啊。文老看出了筆者的忐忑，笑著說：沒關系的，只要有人愿意為宣傳蕭乾和斯諾夫婦做點事，我就很高興了。

異國青年在燕園里相識

斯諾1928年來到中國，一待就是十三年。其中在1933年至1935年間，他除了擔任駐華記者外，還受聘于燕京大學新聞系。而這兩年蕭乾恰好由輔仁大學英文系轉到燕京大學新聞系，兩人的緣分就從這里開始。

轉學轉系，蕭乾是經過慎重考慮的。年輕人的理想與志向總是游移不定，學了一陣子英語，蕭乾想，這樣讀下去，將來無非是當英語老師，可這并不是自己理想的職業；倘若走文學之路，以投稿為生，又太不穩定。自己最喜歡的是用筆記錄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不如廁身新聞界，實現“鐵肩擔道義”的人生夢想。但轉到新聞系后，蕭乾卻對廣告學和經營管理學不感興趣。有一天，在選聽斯諾開設的“通訊特寫”課時，他聽得入了神。

斯諾當時二十八歲，比坐在臺下的學生大不了多少，身材頎長，面容英俊。他的開場白很謙虛，沒有虛張聲勢地介紹什么“定義”和“學說”，反而說自己沒教過書，是來學習的。還說中國是世界上一個充滿新事物的地方，可學的東西太多了。這不像是在授課，而像是在與同學們探討對事物的看法。他在教學中結合自己豐富的實踐經驗，讓人聽起來躍躍欲試，很想馬上就去當一名記者。這節課讓蕭乾很受啟發，他想今后若報道新聞，一定要像斯諾那樣，用文藝的筆法去寫新聞特寫，這樣才能栩栩如生地描摹出新聞事件和新聞人物。

斯諾當時住在海淀軍機處八號的一所中國式平房里，他隨和熱情，周末常請學生到他的寓所喝茶。他已經結婚，女主人海倫漂亮活潑，快人快語，愛搶話表述自己的觀點。那時蕭乾已在文壇初露頭角，這讓斯諾對這個英語極佳又很有文學才華的學生多了一份關注。

在斯諾家里，學生們不僅能看到一些國外的新書，還能見到一些神秘的客人。斯諾曾向蕭乾推薦史沫特萊的自傳《大地的女兒》。那天，斯諾留蕭乾吃晚飯，席間有一位自稱“布朗夫人”的美國婦女，蕭乾一邊用餐，一邊跟她大談剛讀完的《大地的女兒》。那位美國婦女聽了，面部表情很復雜，弄得蕭乾莫名其妙。事后斯諾告訴他，“布朗夫人”就是化名到他家里躲避國民黨特務盯梢的史沫特萊。

斯諾了解到，1930年蕭乾曾協助美國青年安瀾編輯《中國簡報》，這是一份介紹現代中國文藝界動態及社會大眾趨向和背景的英文周刊，后因資金問題被迫停刊。這個刊物的辦刊宗旨與斯諾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很合拍，所以他想讓蕭乾做自己的助手，把這件事重新做起來。

一天，斯諾夫婦請蕭乾吃飯，席間抱出一摞書稿——這是斯諾在朋友幫助下翻譯的魯迅作品，包括《祝福》、《藥》、《孔乙己》在內的七篇文章。當時斯諾通過與魯迅和宋慶齡等人的接觸，對中國新文藝運動有了初步認識，想把中國“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介紹給西方讀者，編一本《活的中國》，這七篇譯文就準備作為書的第一部分。

《活的中國》是《中國簡報》的繼續。蕭乾欣然接受邀請，并將英文系的好友楊剛也介紹過來。兩位中國青年很興奮，極力推辭了斯諾提到的報酬。他們分頭選材，兩人意見達成一致后，再向斯諾推薦。那段日子，蕭乾有很多時間泡在斯諾家里，一起搞編譯，一起討論對時事的看法。確定的作品，先由蕭乾和楊剛譯成英文，再由斯諾潤色。當斯諾叼著煙嘴坐在打字機前修改譯稿時，蕭乾在旁邊專注地看著，就像在上一堂生動的翻譯課。斯諾翻譯時對文字要求很嚴格，強調精確與緊湊。他告訴蕭乾，一個譯者一定要把原作所描寫的事物完全弄懂才能落筆，譯的時候要用最準確無誤的語言把自己所理解的內容傳遞給讀者，生吞活剝是“犯罪”，那樣翻譯還不如不譯。這些道理讓蕭乾受益終身。

就這樣，以《活的中國》為載體，他們三人又陸續將茅盾、丁玲、柔石、巴金、沈從文、林語堂、郁達夫、張天翼、郭沫若等人的作品翻譯后作為第二部分收入書中。那時蕭乾剛剛踏上文學之路，經常在《大公報》等報刊上發表小說，于是，斯諾就將蕭乾寫的《皈依》和楊剛寫的《日記拾遺》也收入書中。

《活的中國》書后附有海倫以“尼姆·威爾斯”為筆名寫的《現代中國文學運動》。海倫和斯諾一樣，雖然能講些日常生活用的漢語，卻不能直接閱讀中國作品，但她很善于綜合各方面的材料。她同情左翼運動，在上海時就開始收集資料，又發揮善于記筆記的優勢，隨時記下斯諾與蕭乾和楊剛的談話，所以才能鳥瞰式地寫出對中國文學的看法。

《活的中國》出版之前，斯諾有一次邀請蕭乾吃飯，遞給他一個裝滿鈔票的信封，說是分給他的稿費。盡管那時蕭乾還是個窮學生，但這筆錢他卻堅決不肯收，說自己在這項工作中獲得的教益，遠遠超出自己的付出。這種超越金錢的君子之交，讓他們對彼此的人品更加敬重。

1935年6月15日，蕭乾畢業了。那天，斯諾夫婦很高興，特意在家中準備了便餐，為蕭乾慶祝。飯后，斯諾指著一只貼滿外國旅館標簽的牛皮箱對蕭乾說：“這回你不要再固執了，這是我和佩格（海倫）的一點心意。”蕭乾打開一看，是整整一箱袖珍本歐美名著。他喜出望外，欣然接受饋贈。但這些被蕭乾視若珍寶的藏書，卻在抗戰期間因存放在漢口的一位朋友家里，毀于戰火。

跨國情誼在烽火中延伸

1935年，北平爆發了規模宏大的“一二·九”學生運動，抗議日本侵占東北后，又進一步侵占華北；抗議南京政府明令不許抵抗，不許進行抗日活動。當時斯諾還是北平燕京大學新聞系教授，而學校里卻沒有人公開站出來反對法西斯，在華的外國人中也有無形規定：宴會上不談中國、不談政治。這讓政治立場鮮明的斯諾夫婦感到非常憋悶，于是，他們利用一切機會接近進步學生，并讓姚依林、黃敬、黃華等清華和燕京的學生地下黨員在自己家里活動，為組織示威游行做準備。

12月9日，斯諾夫婦一早起來就雇了一輛汽車，約了幾位外國記者，帶著照相機來到示威現場。他們走在游行隊伍的最前面，將學生與警察抵抗的壯烈場面拍攝了下來。

那時蕭乾已經在天津《大公報》工作，他從當晚的新聞電訊稿中獲悉游行壯舉及學生被毆一事，于是次日立即趕回北平。海倫一見到蕭乾就抓住他的胳膊，大聲嚷嚷：“中國人對中國人怎么能這么狠！”蕭乾也很震驚，陪同斯諾夫婦到醫院走訪慰問了受傷同學。當時南京政府不允許媒體報道這次學生運動，斯諾夫婦卻沖破當局封鎖，第一時間把事實真相傳播到全世界。那段日子，海倫差不多把全部時間都用在支持學生運動上，每次寫好新聞稿，就帶著她的白狗，騎著自行車給外國記者們送去，利用他們向外發布學生運動的消息。學生們也向他們打聽消息，甚至在他們家里躲避當局的搜查。斯諾夫婦的家，儼然成了學生運動的新聞中心。

盡管身居兩地，但蕭乾與斯諾一直保持聯系。1936年，蕭乾作為《大公報》記者采訪了被蔣介石從泰山請下來的馮玉祥。馮玉祥反對蔣介石先安內后攘外的政策，對日軍暴行嚴厲譴責，對學生運動大力贊揚。蕭乾連夜寫了訪問記，但這篇報道被壓了很久才見報，新聞檢察官還把大部分內容都砍掉了。蕭乾十分氣憤，告訴了斯諾。斯諾當即寫了一封信給馮玉祥將軍，介紹蕭乾前去采訪。不久，由斯諾撰寫的反映馮玉祥將軍真實思想的采訪稿在上海一家英文報紙上發表。日本政府為此向南京政府強烈抗議，指責馮玉祥向美國記者斯諾發表對日本的不友好言論。

1944年，蕭乾和斯諾都當了隨軍記者，他倆竟然在剛剛解放的巴黎巧遇。當時，蕭乾是《大公報》的駐外記者，也是西歐戰場上唯一的中國記者，正隨著美國第七軍向萊茵挺進。而斯諾則是蘇聯允許在東線采訪的六名美國記者之一，那一次他是特意從羅馬尼亞趕到巴黎觀光的。他倆都在專門接待隨軍記者的斯克里博賓館下榻，卻并不知道對方住在這里。有一天在走廊里，蕭乾突然聽見有人喊他，轉頭一看，原來是久未見面的老師斯諾。兩人高興極了，相互打量著，哈哈大笑——兩人都穿著軍裝，佩戴著隨軍記者的肩章，英氣勃勃。他們在酒吧談了整整一下午，斯諾說：“中國是我的第二故鄉，魯迅是教我懂得中國的一把鑰匙。”他對中國有無限的依戀，希望今后有機會能夠重返中國。斯諾還告訴蕭乾，他用《西行漫記》的版稅在紐約北面買了三畝地，上面有兩間1752年蓋的十分古舊的木屋，環境幽靜極了，很適合寫作。當蕭乾問起海倫的近況時，斯諾卻沒有正面回答，蕭乾隱約感到這對夫婦的感情可能出了問題。兩人在酒吧里聊得正歡，回頭看見了坐在一旁喝酒的一位高個子軍人，斯諾告訴蕭乾，那個人是海明威。

昔日老友在隔絕十幾年后重逢

一晃十幾年過去。1960年，斯諾作為《展望》雜志記者重訪中國，當時蕭乾正在唐山的柏各莊國營農場勞動改造。斯諾向負責接待的老舍打聽蕭乾的情況，老舍說：“蕭乾正在人民公社快活地勞動著，他對寫作已經毫無興趣。”斯諾很詫異，難以想象那樣有寫作天賦的蕭乾，會變得對寫作毫無興趣。回國后，他把這個情節寫進了1962年出版的新著《大河彼岸》中。1964年至1965年，以及1970年，斯諾又兩次訪問中國。蕭乾在《人民日報》上看到斯諾同毛澤東、周恩來在天安門城樓上的照片，才知道斯諾訪華的消息。他后來也看到了《大河彼岸》中老朋友對自己的那段記述，啞然無語。

蕭乾從柏各莊農場回到北京后，一些消息靈通的編輯們紛紛上門約稿。寫什么呢？在當時的政治氣候下，蕭乾心有余悸。他想到了恩師和老友斯諾，對，寫他最安全。于是，蕭乾寫了《從斯諾的一生看新聞記者的素質》，發表在《新文學史料》雜志上。這篇文章像晴雨表，讓很多朋友欣喜地看到，歷經風雨的蕭乾終于又拿起筆，重返文壇，他們紛紛來信祝賀。

1979年9月，蕭乾獲得重訪美國的機會。他興致勃勃地為自己制訂了十項計劃，其中之一就是采訪海倫。

在蕭乾的海外朋友中，海倫是最了解中國、最有理想的女性。1935年，蕭乾與海倫在北京海淀分手后，就再也沒見過面。這些年，這位老朋友過得好嗎？

在飛往美國的飛機上，蕭乾就開始琢磨如何進行采訪，分別了四十五年，要問的話太多太多。聽說海倫1949年與斯諾分手后，就獨自住在康涅狄格州麥迪遜縣那棟斯諾用《西行漫記》版稅買下的房子里。20世紀50年代，美國麥卡錫反共政策大肆迫害進步文化人士，海倫和斯諾都受到牽連。麥卡錫時代過去后，海倫的著作在美國出版仍非常困難。如今到了晚年，她的生活更加潦倒，但在困苦的條件下，海倫依然沒有放棄對中國的關注。

為了順利完成對海倫的采訪，蕭乾進行了周密考慮：以海倫的現狀，肯定無法留他住宿，而那個偏僻小鎮，也未必會有旅店。最有效的采訪，就是以書信形式完成問答，見面時才可能有充裕時間敘舊。于是到了美國后，蕭乾就開始給海倫寫信，短短一個月時間，兩人往返了五六封信。蕭乾的信除了寒暄之外，就是簡短的問題，而海倫的回信則大多洋洋灑灑，甚至長達萬言。

10月下旬，蕭乾按計劃到耶魯大學座談，住在昆曲大師張充和家里。第二天，張充和的德裔美籍漢學家丈夫傅漢斯教授親自駕車，帶蕭乾去找海倫居住的那座小木屋。

身體已經發福的海倫讓蕭乾差一點兒沒認出來，但她熱情依舊。她一把拉住蕭乾的手感動地說：“老朋友中，你是唯一費了那么大勁到麥迪遜來看望我的。”

海倫告訴蕭乾，這些年自己一直住在這里，筆耕不輟，已經寫了十七本書，雖然由于各種原因都擱淺了，但還是要寫下去。目前她正在寫旅華十年（1930年-1940年）回憶錄。蕭乾聽了很興奮，因為那是中國驚天動地的十年。蕭乾回國后，很快完成了以《海倫如是說》為題的采訪稿，發表在《花城》雜志1980年第一期上。

1983年9月，蕭乾應美國一家大學的邀請，再度訪美，當了三周的客座教授。蕭乾此次赴美，與其說是講學，毋寧說是借機探望老友。他多么想再到康涅狄克那個小鎮看望海倫啊，但苦于交通工具不便，而上次帶他去的傅漢斯教授和夫人張充和又外出旅行了，他不便向其他人開口，不得已只好通過電話傳達對海倫的問候了。

海倫在電話中告訴蕭乾，《我在中國的歲月》1981年就已經寫完，為完成這本書，自己犯了心臟病。蕭乾回京后不久，海倫就托人把這本書的清樣帶給蕭乾。蕭乾讀后，感慨良多，立刻寫了一篇《海倫·斯諾在回憶——〈我在中國的歲月〉讀后》。

1993年4月，蕭乾在家中接待了中美合拍影片《斯諾》攝制組，面對鏡頭，他講述了與斯諾夫婦半個世紀的交往。后因資金短缺，此片遺憾地擱淺，觀眾也無緣在大銀幕上看蕭乾先生娓娓敘說往事，但蕭乾與斯諾夫婦留存于筆墨間的超越國界的友誼，卻令人感動至今。

（責任編輯/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