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陽，你真討厭

[1]

在我十三歲之前沒有人能把我氣到幾欲吐血，因為那時候莫子陽還不曾出現。

莫子陽是我的姐姐，親生姐姐。直至今日，我依舊無法確定她到底是不是媽媽的女兒。她的乖戾，她的叛逆，她身上所有不安定因素都似乎在證明著她身上不可能流著和善的爸爸、溫柔的媽媽所凝聚的血。可是，她就是。

[2]

莫子陽第一次出現時就很囂張。暑假結束前的一個清晨，我在院中與狗狗玩耍。莫子陽就這么滿臉疲憊地拎著行李，出現在我面前。她一頭利落的短發，再加上黑色體恤，牛仔短褲，顯得痞氣十足。

名叫包子的金毛是我養了三年的寵物，雖然溫順無比，但是很認人。當看到包子搖著尾巴，往莫子陽腿上蹭的時候，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因為我從沒有看到包子對陌生人做出往腿上蹭的親昵動作。

或許是我的表情讓莫子陽有種被忽視的感覺，她沉著臉，陰郁地看了我一下。然后，伸出腿將包子踹向一邊，將笨重的行李箱一放。行李箱正壓在我躲閃不及的腳面上。不顧我吃痛的叫喊，直接進入大門敞開的家。瞧，莫子陽就是這么囂張又不懂禮貌。

晚飯，媽媽小心翼翼地看著不曾直視她一眼的莫子陽，繼而溫柔一笑。子憶，這是你一直沒有機會見到的姐姐，兩個人以后要好好相處。而爸爸看著我和莫子陽，笑得開懷。

我是知道她的，莫子陽比我長兩歲。媽媽生完莫子陽后，被在外打拼的爸爸接到了另一座城市。因為帶著孩子打拼不是明智之舉，所以未滿一歲的莫子陽最終被送往姥姥家。原本她長到兩歲就可以被媽媽接過來，可是我出生了。莫子憶的出生推遲了莫子陽回到父母身邊的時間。這一遲，就是十年。

爸爸和媽媽一直因為沒有陪在莫子陽身邊而愧疚無比，他們曾經偷偷找我談話，言語間盡是希望我讓著點莫子陽，不要任性。

接下來的日子，我就看到了父母對莫子陽的寵愛涉及到了方方面面。只要是莫子陽提及或者是想要的，他們都會滿足。

我不喜歡這樣，不是因為嫉妒莫子陽，而是她看向我時眼睛里偶爾迸發出的得意與囂張讓我知道，莫子陽，十年未見的姐姐討厭我，甚至是恨我。

[3]

開學后，莫子陽轉到了德育高中部，比我高了兩屆。過了一周，莫子陽打架斗毆的名聲傳遍了整個初中部和高中部。同學們羨慕我說，你有個這么厲害的姐姐。

我向父母隱瞞了莫子陽在學校的狀況，我沒有必要充當一個告密者而洋洋得意。偶爾看不慣莫子陽的行為，也只是譏諷兩句。總之，我并沒有把莫子陽這個壞學生看在眼里，也忘記了莫子陽對我的恨意是多么深。

忘記是可以提醒的。莫子陽提醒我的方法是針對伴我三年的狗狗，包子。她偷偷將包子的晚餐倒掉，甚至是一看到包子接近她直接踢一腳。這樣頻繁的舉動，直接挑釁了我壓抑的憤恨。我將她在學校和對包子的惡行告訴了一直對她愛護有加的爸，希望他能制止莫子陽。可是，我沒有想到，爸爸竟然摸著我的頭說，子憶啊，原諒她吧，她是你的姐姐。

原諒？我真的想反駁爸爸的話，莫子陽的行為應該由包子去原諒去包容！而不是我。

我質問莫子陽，為什么要打架？為什么要針對包子？莫子陽笑著說，沒有父母在身邊的孩子要自己保護自己，沒有什么比生命更加重要……

我嗤笑，打架斗毆是珍惜生命的做法？這樣的借口，真的很爛。

爸爸默認了莫子陽對包子的種種行為，可我不愿意再讓包子受到傷害。每天都盡早回家，防著莫子陽。可是，我還是低估了莫子陽的仇恨。

傍晚，我拿著項圈準備帶著包子去公園遛著玩。可是我找遍了屋前屋后，就是看不到包子的身影。當莫子陽拿著狗鏈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的心猛然大跳。我大聲質問，莫子陽，包子呢？

莫子陽一臉詭異，笑著說，包子啊，包子或許過不了多久真的成了包子也說不定。天津狗不理包子，狗肉火鍋……她說著走著，直至消失在我眼前。

莫子陽，你怎么能這樣，怎么能這樣……

小區附近有個鬧市，我在鬧市的包子店門口找到了包子。包子被一根細鏈子拴著，柔柔的金毛被過往的小孩子摸來摸去。我出現的時候，包子正被一個胖孩子用油膩膩的筷子去戳那雙溫潤的眼睛。包子沒有反抗，甚至連躲避都沒有。

你們干什么？離包子遠點！我的聲音幾乎沙啞，眼淚不自覺地從眼眶中流出。

包子是個溫柔善良的狗狗，會拿報紙，會陪著鄰家小孩玩，甚至還會安慰人。它從不咬人，從來都不會。可是為什么？為什么莫子陽要狠到將包子拴起來？

莫子陽，或許包子不會記恨你，可是我會。

[4]

隔日，看著學校公告欄上的勒令退學，我突然笑了起來。莫子陽，我曾經警告過你，不要再試圖挑釁學校的規章制度，以及家里對你的縱容……

勒令退學的消息傳出，周圍人對我的態度明顯從羨慕到同情。有的同學甚至安慰說，莫子陽學姐是個很好的人，或許有什么誤會。

“很好的人？怎么好？對包子好還是對我好？”我的一番質問讓同學震驚又不解。

“上次被高年級的人攔住交錢，莫子陽學姐救了我還替我教訓了他們，這不算是好人嗎？”

“算啊，可是你們卻不知道她拿著父母的寵愛去浪費，甚至針對我。”我委屈辯解，原以為所有人都認為莫子陽是個飛揚跋扈的人。

“莫子陽學姐和我一樣羨慕你啊，有父母疼愛，同學之間相處又好，偶爾楊帆欺負你，班里的同學也會幫忙。”

“可是，可是她為什么要這樣對包子！”想起包子，我心中就有一團無法澆滅的火。這火，燒得我疼痛無比。

同學沉默不語。

放學后，我陪著同學買完參考資料準備抄近路回家。原本很平常的一次抄近路，可因為莫子陽和四五個人的打斗變得不再尋常。

只見莫子陽和一個身影有些熟悉的人相互推搡，因為距離有些遠，我并沒有看清楚是誰。正當我進一步探查情況時，莫子陽一個拳頭狠狠地掃向男生的臉，對方被打了個趔趄。而下一秒那人的拳頭就朝莫子陽砸來。跟在男生左右的其他人也按捺不住，加入了混戰。

局勢轉變很快，莫子陽根本無法抵擋眾人的圍攻。德育中學名聲很響的大姐大在他們的拳打腳踢下，就像我的包子那般弱小。可是，我沒有像救包子那樣沖那些人大喊大叫甚至是威脅他們住手。

我就這么靜靜地看著，那個一頭短發，桀驁不馴的人倒在地上……我的心有一瞬間的冰涼。如果在我面前被毆打的是其他人，我會毫不猶豫撥打電話求救甚至是上前營救，可是，她是莫子陽啊。那個打架斗毆，欺負包子的莫子陽。

所以，我轉身離開。

我認為，這樣的冷漠才是澆滅內心怒火的唯一方法。

[5]

我的心情在莫子陽被打后莫名焦躁起來，腦子里一直充斥著莫子陽那張讓人憎惡的臉，耳朵時不時聽到她求助的聲音。看著時針從從六點指向七點，從七點指向八點……然后一點點恐慌，直至我拉著爸爸，不顧一切往巷子里奔去。

雨淅瀝瀝地下著，路燈昏暗，我指著前面不遠處地上的陰影哆嗦不止，爸，我不是故意的……我姐，我姐……

爸爸往陰影的地方跑去，我跟在后面感覺世界都在晃動。等反應過來時，已經坐在手術室前的椅子上，旁邊是一直踱步的爸爸。我被媽媽摟著，隱約感覺脖頸濕潤了。媽媽哭了。

深夜，手術燈熄滅。醫生說，病人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但需要靜養。詳細情況，第二天會再講。

爸爸和媽媽聽到連連點頭，整夜都陪在莫子陽病床前。而我則膽小地透過玻璃看，看那個一直無法停息的莫子陽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

因為我，那個活得像是仙人掌的莫子陽現在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那樣子，孱弱的像朵隨時凋零的花。

[6]

醫生責怪了父母說，外傷雖然已經控制了，但哮喘在秋季很容易引發，這孩子明明就是哮喘還不注意點又受了涼，很難治愈的。

聽到這消息的爸爸和媽媽沒有說話，我知道他們不知道該怎么說。因為莫子陽從來沒有給他們說過，或者是，他們從來沒有過問莫子陽。自以為是的給予幸福，然后努力彌補。

在外面偷聽到這話的我，耳畔響起了莫子陽那句——沒有什么比生命更加重要……

哮喘病患者切忌與貓狗等動物相處。因為它們的皮毛會嚴重到能夠致哮喘患者死亡。包子喜歡莫子陽，喜歡到每每見到她就會舍棄我往莫子陽懷里撲去。為了讓包子討厭她，故意踢它罵它甚至嚇唬它遺棄它。

真的是，沒有什么比生命更加重要……

我突然覺得，心中的仇恨在這個真相面前就像一場笑話。笑話過后，什么都不剩，只剩下寂寞。

[7]

學校的退學手續不僅因為莫子陽住院而往后延遲，還因為不知道是誰舉報說高年級聚眾欺負低年級，索要保護費，而莫子陽的三次打架都與此有關。事情查明前，處分不會生效。

我問同學是不是她舉報的，她沒有回答。只是告訴我，沒有父母在身邊，當被人傷害的時候要自己保護自己。

我在想，莫子陽即使來到這里，是不是習慣性地想要保護自己呢。她在姥姥家是不是過得很辛苦？或者曾經被人說過，野孩子？

想想，莫名地難過了。

過了這么多天，莫子陽依舊沒有醒過來。

[8]

過了一個星期，我已經能走進病房來看還在昏睡的莫子陽了。我開始習慣靜靜地坐在病床前，給她講一些學校發生的事情。比如，我又得第一名了。比如，學校舉辦的校慶有多么無聊了。然后是寂靜，寂靜得讓我難受。

偶爾看著莫子陽緊閉的雙眼，我的心中隱隱失落。我希望她趕快醒過來，即使她的行為如往常那般。如果她睜開眼，我會叫她一聲姐姐，這也說不定呢。

或許是我的話應驗了，莫子陽睜開了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我，眼中不再有讓我討厭的得意與囂張。看著這雙純真信任的眼，原本平靜的心莫名慌了起來。

你醒了，我去找媽媽來。說完這句話，我慌著起身逃離。我以為我能夠面對她……

還不等我打開房門，莫子陽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他沒有再為難你吧？

楊帆沒有再揪你頭發，弄壞你的書了吧。莫子陽問得小心翼翼。

我真的無法相信這句話是出自莫子陽之口。她怎么知道楊帆？我回過頭顫著嘴唇說不出一句話。楊帆，坐在我后面的男生，總是趁我不注意欺負我，比如揪拽我的頭發，比如將膠水抹到我衣服上。雖然同學經常幫我，可我還是因為這哭鬧著不要再上學，我以為她不知道……

那個，沒有。楊帆，請了病假。聽說被……我終于意識到怎么回事了。

那天，那個被莫子陽打的男孩是欺負我的楊帆。莫子陽，我的姐姐。那個欺負我為樂的莫子陽，為了我打架，甚至差點……

我不敢想象，那時的我竟然轉身離開。

莫子陽，你個笨蛋！你不是討厭我嗎？為什么，為什么還要這樣！

莫子陽輕輕地微笑說，你是我妹妹啊。

淚水已經模糊了我的視線，我趴在莫子陽身上痛哭流涕，莫子陽，你真討厭。莫子陽，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的病呢，莫……姐姐，趕緊好起來。我把金毛給同學養了，那家伙老了，我才不養了……

嗯，好，我好了就回家。莫子陽輕輕拍著我的背，聲音輕柔又美好。

陽光透過紗窗照射進來，是誰說青春不那么美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