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如何能好好地愛它
我跟孟冬是發小。
孟冬長得秀氣,明眸黑發,一笑,就把芙蓉街上的那些女孩電得七葷八素,因為這一批女擁護者,孟冬可沒少受罪。
就拿我們那條街上的男孩子來說吧,逢了孟冬,準逮著他胖揍。第一,為他們的基因不良;第二,為他們喜歡的女孩。說白了,就是一心想用拳頭揍殘了孟冬的那張臉。
聽過紅顏禍水這四個字,孟冬覺得自己簡直就是禍不單行。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孟冬沒有什么玩伴,他也不喜歡和女孩子玩,整天一個人背著小書包上學放學。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發現還有一個孤僻的我,同樣不受歡迎,便好奇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盯著我看了很久,漂亮的眸子里倒映著我那張左眼角長了一塊紅色胎記的臉。
“真漂亮,像蝴蝶?!边@是孟冬開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那聲音很稚氣,很天真,和別的小朋友恥笑我的語氣是全然不同的。我卻覺得心里難過,撇撇嘴,“哇”的一聲就哭開了。
那感覺,就好像我聽到了天大的謊言似的。
孟冬被我的哭聲給嚇壞了,他擺擺手,慌亂地安慰道:“你別哭別哭啊……”
我仰著臉,繼續哭得氣吞河山。
孟冬沒轍,對著我伸出食指,朝著自己粉嫩的鼻子用力一頂,一張豬臉就出現了。我一下沒忍住,咧開掉了兩顆乳牙的嘴笑了。孟冬一看我不哭了,摸著自個的后腦勺傻兮兮地笑。
我和孟冬玩到一起之后,那些男孩子們甭提心里多解氣。就好像我為他們除卻了一個多大的障礙物似的,為此,他們也不怎么找孟冬的麻煩了。
可是,我就慘了,因為我樹立了一大片女公敵。
有次,我被一群女孩子圍堵在后校園里,她們牢牢地摁住我,為首做壞的那個女孩,用圓珠筆在我臉上畫了丑字,兩腮,一邊一個。然后,她們放開我,看著她們的“杰作”笑得聲聲帶刺。
那年,8歲的我,懷揣著一顆碎掉的心撞開了人群,跑到了水龍頭下。
我在一片嘩嘩的水聲里,拼命地揉搓拼命地洗,可是池子里的倒影,卻提示著我那兩個丑字,就像我眼角上那塊紅色的胎記一樣,怎么洗都洗不掉。
后來,孟冬拿了他奶奶的一瓶風油精,才給我擦掉了那兩個我永生難忘的丑字。
他擦得認真,我卻哭得岔氣。
我一邊哭一邊問:“孟冬,你奶奶有沒有告訴你,有什么可以把臉上的紅斑擦掉?”
“尚善,我媽媽說,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胎記,那是我們生來就帶來的東西,如果哪天你走丟了,我就可以很輕易地找到你。所以,你要愛它?!?/p>
我撇撇嘴,在孟冬的話里,哭得鼻涕眼淚不分。
孟冬,那塊胎記讓我受盡欺凌,我如何能好好地愛它,如何能啊……
2. 我恨那個叫自尊的東西
初三那年,孟冬發生了一場意外,他右手的食指沒了。
此后,他變得有點孤僻寡言。
我知道那種孤僻感,就像我,因為臉上那塊隨著長大也日益變大的紅色胎記一樣,總想拼命地逃離人群,逃離異樣的目光。因為怕遭逢恥笑和言論攻擊,所以無法融入集體。
有時,孤僻只是躲避傷害的一種方式。
可是,我覺得孟冬和我還是不一樣的。
盡管他的右手看起來有點猙獰有點怪異,可是,他好看,這并不妨礙他照樣受到別的女生的歡迎。而我就不同了,我是真的丑,丑得讓別人有點唯恐避之不及。
孟冬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上了高中后,他對我越來越淡漠。
我笑笑,接受了他的淡漠,就像平靜地接受了程佑傾的到來。
只是偶爾的,想到他背著小書包,站在芙蓉花絮落滿的紅磚上,說著那句“真漂亮,像蝴蝶”時,我會很難過很難過,難過自己竟然相信了一整個年少時光。
關于程佑傾,我只能說,此人有點不要臉。
但我真的有被他驚艷到,因為和孟冬一起長大的原因,我的審美觀也出奇地高,橫跨小學初中直到高中,都未曾有哪個男生入的了我的眼,總覺得有孟冬在,其他人就是一打醬油的。
可是程佑傾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剎那,我腦海那個天下男生皆草根的念頭,終于土崩瓦解。
他的好看不同于孟冬,孟冬是那種英氣的帥,而程佑傾則是妖冶的美,大眼膚白,有點像女孩子??墒撬_口,卻是十足的雄性氣息:“誰叫尚善?老子領賞來了!”
再提及我和程佑傾的天雷滾滾的碰面之前,我還得從前幾天的一樁倒霉事件說起。
我和孟冬的關系大不如從前,快到他的生日了,我想趁著這次機會和他主動說些話,所以,我一個人抱著手機站在陽臺上,撐著欄桿托腮思忖著說什么好,可是,一不留神,手機從手里像條滑魚溜了出去。
我雙手扒著欄桿,往下一望,愁腸百結,一千塊錢吶!
后來,我把整個草叢都翻了遍,也沒找到。我想,肯定是掉在哪個宿舍的陽臺上去了。
我們那棟宿舍樓是男女共用的宿舍樓,下面三層是男宿舍,上面三層是女生宿舍,每天,我們在這個樓梯里上上下下,有時候,看見光膀子的男生端著水盆在樓道里晃動,走在樓梯間的女生就低著頭飛快地跑掉。
大家也沒覺得這樣不好,這是一棟充滿荷爾蒙氣味的宿舍樓。
因為找起來有諸多不便,我寫了一張尋物啟事,貼在宿舍樓下的大鐵門上。
沒想到真有人撿到了我的手機,并毫不避嫌的以男生身份直沖六樓,找上門來??吹匠逃觾A的那一剎那,我們宿舍幾個女生被驚得花枝亂顫。我站在門口,怯懦地開口:“謝謝你幫我把手機撿回來?!?/p>
程佑傾瞪大了眼睛,朝著我左看右看,神情里有點瞅大猩猩一樣的好奇。我微微握緊了拳,接受著那樣的目光炙烤。
過了很久,他才笑道:“擦!這么丑,我輸定了!”
說完,他把手機往我懷里一丟,轉身就要離去,走了沒兩步,他又折回身子來,笑得鬼魅,“你知道你的手機掉到哪里去了嗎?”
我搖搖頭,他的笑意卻更加深了。
“掉我內褲里去了?!?/p>
噗——整個宿舍都笑噴了。
程佑傾插著口袋,邁著兩條修長的腿得意地走遠,我看著那個驕傲的背影,也苦笑起來, 笑著笑著,眼底就濕了一片。
孟冬,你看,就算長大了,我還是那么輕易地掉眼淚。
我恨那個叫自尊的東西,因為它總在無形之中,被人狠狠地踐踏一腳。
3.我多想普普通通啊
手機沒電了,我充好了電才開機。
開機的瞬間,沖進了好幾個未接電話和一條短信,都是孟冬的。那條短信讓我高興了一整個晚上,因為孟冬讓我去參加他的生日聚會。
隔天晚上,我梳了一個斜劉海兒的發型,隱隱地遮住了那塊紅斑。
華燈初上,到了大排檔,孟冬在門口迎了我,某個包廂里,還有一伙男生女生。我一直跟在孟冬的身后,唯唯諾諾的。其實,我不是怕生,我是怕再有人像程佑傾那樣用瞅大猩猩的眼神瞅我。
途中,我去了一趟衛生間。
出來的時候,狹窄的通道里,我撞上了一個人,是程佑傾。
“尚善?”程佑傾站定了看著我。
我低著頭,用傾斜的流海兒完全擋住紅斑,以一句“你認錯人了”想打發了他??墒?,他擋著我的去路,笑得神情壞透了。他說:“尚善,你知道,這世上哪兩種人是讓人過目不忘的嗎?一種風華絕代,一種就是像你這樣的?!?/p>
我終于抬了頭,眼里蓄滿了淚水。程佑傾說得沒錯,能讓別人記住的,要么特別好看,要么特別丑,可是,我多想普普通通啊。
后來,程佑傾非要拉著我去他訂的包間替他罰幾杯酒。
程佑傾在這里包場也絕非偶然,因為他撿到我的手機后,揭了樓下的尋物啟事,對自己的弟兄說,這是天上掉下來的緣分,他要和機主湊成一對。如果他做不到,他就請大家去大排檔喝個夠。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機主的長相讓他如此失望,他打消了和我湊一對的念頭,只好放血請宿舍的弟兄們撮一頓。
眼下,他拉著我怎么都不肯放手,就在我快要哭了的時候,孟冬從程佑傾的背后一下子把他扳倒了,接著把我護在身后,程佑傾從地上爬起來,張張磕疼的嘴,一口帶血的唾沫從他嘴里吐出。
“從背后偷襲算什么東西,有本事咱倆單挑啊!”
說完,程佑傾就和孟冬扭打在了一起。
程佑傾很瘦,但力氣出奇的大,他把孟冬摁在地上,一拳一拳用力地掄在他的臉上,孟冬用手護住腦袋,程佑傾一下子看到了他沒了食指的右手。
“原來是殘疾啊,老子不欺負老弱病殘。”他恥笑著從孟冬身上站起來。
我站在那里,聽著他嘲笑孟冬是個殘疾,一陣鼻酸,接著,我就瘋了一般朝他猛撲了過去,我使勁地打他,咬他,像頭失了控的小獅子。
在場的所有人都嚇壞了。
嚇壞了的還有忘了反抗的程佑傾。
4.心受傷了要貼什么呢
孟冬負傷了,程佑傾也負傷了,卻獨獨我,完好無損。
隔天。
我被數學老師叫到了辦公室里,那個漂亮的女人,她拿著長長的戒尺打我的手背,一下又一下,她一邊打一邊說:“小小年紀就打架,成何體統!”
說完,還狠狠地又加了幾板子。
我想,我再怎么犯事也輪不著你這個代課老師管吧?哦,忘了說了,我們數學老師是孟冬他媽,她很不喜歡我,也不知道是因為孟冬對我太好,還是我太丑,反正她堅決反對孟冬和我一起玩。
眼下,孟冬因為我被程佑傾揍得鼻青臉腫的,這個女人當然不會輕易放過我。
我看著自己青紫的手背,撐著眼里的淚想,算了算了,被打幾下死不了人的。其實也就是孟冬她媽,要是換了別的老師這么打我,我非得像對待程佑傾那樣,把他咬得稀巴爛。
程佑傾確實比較慘。
小臂處處可見的傷口都是拜我所賜,他還跑到醫務室堅決地要大夫給他打狂犬疫苗,大夫問他是什么樣的狗把他咬傷的,他想了想說:“母狗?!?/p>
大夫匪夷所思起來:“喲,你怎么還知道人家狗狗的性別啊?你是不是對人家狗狗耍流氓了,才被咬成這樣子?”
程佑傾的臉一下子綠了,當針頭扎進他身體的時候,他那綠的臉又唰的慘白起來。
后來,我問程佑傾:“當時你怎么不還手?”
“老子從來不打女人?!背逃觾A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其實,我知道他是被我嚇到了。
那晚,要不是孟冬從我后面使勁地抱住我,我估計,程佑傾現在都躺醫院去了。
說到孟冬,這次他是堅決不理我了。
我想,他可能在怪我給他惹了很大的麻煩吧,只是,他不知道,當那些拳頭打在他身上的時候,我的心口也正承受著莫名的撕裂。
是的,我疼,很疼很疼。
就像曾經看著他那殘缺的右手,我的眼淚會止不住往下掉,我多想拿把刀子將食指剁下來給他,反正我都這么丑了,我也不在乎自己再少根手指頭了。
可是,這世間很多事都是有心無力的。
我拿著滿腔熱情對著那個人,那個人卻忽冷忽熱地游走在我的視線。
我想,孟冬不理我就不理我吧,我是個麻煩,和我在一起總有大大小小的事。我不圖他知道我對他有多喜歡,我只圖他萬事平安。
現在我也不像以前那么孤單了,程佑傾時不時地會騷擾我一下。
程佑傾說我們倆叫不打不相識,我說:“你少來了,這輩子,我都會記著你的仇?!?/p>
“還記仇呢?你知足吧!你看看你把老子都咬成什么樣了!”程佑傾很氣憤地把袖子擼了上去,上面貼滿了卡通圖案的創可貼,“老子屁股上還扎了幾針呢!要不要我脫了褲子你看看?”
我絲毫沒感受到程佑傾最后那句話有多不要臉,我只是看著他手臂上那些創可貼,眼睛熱熱的。我說:“程佑傾,心受傷了要貼什么呢?”
程佑傾愣了一下之后,打了個哆嗦:“你可別肉麻我了?!?/p>
我笑,眼睛明明亮亮的,是一眨眼就會掉落的淚。
程佑傾,我是很認真很認真地在問你問題呢,心受傷了要貼什么呢?貼什么才不會痛?貼什么才不會日益血肉模糊地疼?
你大概是不懂了,不懂我的心有多么千瘡百孔。
5.我這個人聽不得好話的
我和程佑傾站在一起在學校是件很撩眼球的事。
極丑和極美帶來的視覺刺激,讓我樹立一批女公敵,這些女的還是挺有涵養的,她們只是暗地里對我扔白眼吐唾沫,不像小時候,因為我和孟冬玩得好,那些女孩把我摁在墻角里給我畫兩個丑字。
但是,我還是怕。
我對程佑傾說:“你以后別來找我了,我還想活得久一點?!?/p>
程佑傾笑得唇紅齒白:“誰敢動你一個手指頭,老子就剝了他的皮?!?/p>
“我長得那么可怕,你為什么要和我交朋友???”我實在是不解,我懷疑那天晚上他是被我咬到了神經中樞,導致他整個人大腦運作不正常。
“因為你對我沒有目的啊,其他女的都打老子的主意呢?!背逃觾A兩眼朝上一翻,朝著額前的劉海兒自戀地吹了口氣。
我真被他這句話還有這個動作惡心到了,我想,孟冬那么好看,也沒像他這樣沒皮沒臉過。
再后來,程佑傾做了一件特別讓我神傷的事,有個女生一直追他,基本屬于窮追猛打的那種,程佑傾嫌她太胖,她把自己減成麻桿來見他;程佑傾又嫌她眼睛太小,她就去某家美容院割了個雙眼皮。
連我都被感動了,但程佑傾竟然揪著我扔到了那個女生面前,說:“你有能耐,就變成她這樣子,老子到時候就做你的男朋友?!?/p>
女生眨巴著剛割了的韓式雙眼皮,瞅了我一會,終于,抬步走人。
她走后,我就哭了。
我想,她有那么強大的毅力減肥割眼皮,她卻不敢變成我,或者,她沒法復制長著紅斑的我,她經歷了程佑傾那么多的打擊,都不如一句變成我來得打擊大。
我心寒地看著程佑傾,連眼神都變寒了。我說:“揭別人傷疤很好玩嗎?”
程佑傾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好半天才開口:“尚善,不管你信不信,我眼里的你很漂亮……”
我這個人聽不得好話的。
就像小時候,孟冬對我說“真漂亮,像蝴蝶”時,我會張著嘴巴哇哇地哭,但現在我長大了,我只會無聲地淚流,無聲地感受著某寸柔軟的地方突然被劇烈地拉扯。
我想,長大了之后的眼淚可真多啊,怎么止都止不住。
程佑傾微微張著嘴巴心疼地看著我,他的眉頭在我的眼淚里越揪越緊,突然,他一把把我攏緊在懷里,帶著重重的鼻音說:“尚善……你不要哭啊。”
我靠在程佑傾的肩膀上,忽然無比地想念孟冬。
想他若是看見哭了的我,會不會還像小時候那樣,豎起一根食指朝著自己粉嫩的鼻子一頂,弄成一張漂亮的小豬臉逗我開心。
哦,不會,不會了。
因為我忘了,他右手的食指沒了……
6.那個人啊,他卻走了
從那以后,程佑傾為了彌補對我心靈上造成的創傷,對我更好了。
可是,沒過幾天,我又被孟冬他媽請到了辦公室。
這次她沒打我,而是板著她那張漂亮的臉對我居高臨下地俯視,俯視完了就開始對我進行言語攻擊,過了好半會兒,我才聽明白,她在批評我早戀!
我張張嘴想告訴她,我和程佑傾不是那種關系,但隨后又一想,孟冬他媽素來不喜歡別人和她頂嘴,我還是沉默吧。
可是,最后,我沒沉默住。
因為孟冬他媽要打電話給我爸媽,我嚇壞了,一邊乞求地叫她“阿姨”一邊想從她手里奪過手機讓她不要打電話,可是,孟冬他媽看著我反抗的樣子氣壞了,她抓著我一把甩了出去。
于是,我的額頭磕在了桌角上,鮮血直流。
我倚在那里,依舊氣息微弱地懇求她,她不顧我的死活,指肚叭叭地按數字鍵。后來,程佑傾一腳踹開了被反鎖的門,孟冬他媽一看就跳了起來,她大喊反了反了,搞恩愛搞到她面前來了!
辦公室門口很快圍了一群看戲的學生。
程佑傾氣得青筋暴起,他摔碎了孟冬他媽的手機。然后,又抱起微微喘氣的我,撞開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直奔醫務室。
那是第一次,我覺得去醫務室的路可真遙遠啊。
程佑傾抱著我,用力地向前跑,汗一滴又一滴地沿著他的鬢角滾落在我胸前,也不知道是額頭上的傷口在疼,還是心口在疼,我閉了眼睛,熱淚就流進了耳廓。
我想說,程佑傾你是不是很累很累啊,你可以跑慢點的,可是我發不出聲音,我只會感受著他劇烈跳動的心臟,淚流不止。
醫務室里,我包扎完傷口,就開始吊點滴,大夫說是消炎的。
吊到第二瓶的時候我餓了,我讓程佑傾幫我去食堂買點飯,程佑傾不干,他說:“食堂的飯也是人吃的!”然后,他穿上外套,“我去校門外給你買點吃的,有事就叫大夫。”
我點點頭。
程佑傾前腳剛走,孟冬后腳就來了。
他還帶了熱氣騰騰的餃子,他坐在我的床頭,眼睛紅紅的。他問我:“還疼嗎?”
我撐著眼里的淚,笑著使勁地搖搖頭。他沒有再說什么,端起飯盒,用那一只沒了食指的右手,笨拙地夾著熱氣騰騰的餃子,吹涼了,才小心翼翼地送到了我的嘴邊。
我張著嘴巴,特沒出息地一口含下去,然后,眼淚也隨之掉了下來。
“尚善為什么要哭呢?是餓壞了吧?!比缓?,他又夾了一個送到我的嘴邊。
他就那么一筷子一筷子喂我,我就那么一邊吃一邊掉眼淚。
孟冬,也許你不會信,那是我吃過最幸福的一頓飯。即使你什么也沒說,可我總覺得你把千言萬語凝在了眼神里,我看得出來,你在心疼我,很心疼我。
因為這個眼神,我就不恨你媽媽了。
孟冬走的時候,問了我一句話:“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我想了一下,點了點頭。
孟冬的眼神卻黯淡了下去,他笑著說:“真好真好。”然后,轉身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我一下子抓住疼得不可開交的胸口,孟冬,你總是不肯聽我說完下句話,我是有喜歡的人了,那個人伴我走過無數個春夏秋冬,那個人剛剛還給我喂了熱氣騰騰的餃子……
那個人啊,他說了一句真好真好之后,卻走了。
7.外面的世界真的太復雜了
這次我和程佑傾算是栽了大跟頭了。
學校打算處理我們兩個,以孟冬他媽口中“早戀以及對師長不敬”兩大罪狀為由,領導將我和程佑傾兩個人抓到校會上,言辭激烈,殺雞儆猴。
事后,程佑傾說:“去他媽的!老子早就不想上了,有本事就把老子給開除了!”
我知道程佑傾家境不錯,托點關系這事還是能過去的。而我就不同了,孟冬他媽已經徹底容不下我了。我就是她眼中的一粒沙,她要把我趕走才甘心,否則的話,她不僅會找我的麻煩,還會找程佑傾的麻煩。
我已經做好退學的打算。
聽了我的打算,程佑傾一個手指頭戳我腦門上,說:“你被磕傻了吧,不就一個代課老師嗎?咱還不至于因為她就當逃兵吧?”
我笑笑,這個學我退定了,這個逃兵我也當定了。
孟冬知道我不上學了之后,來找過我。他站在我面前,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他的眼睛一直紅紅的,就像給我喂餃子時的眼神。
后來,他說了一句:“走了也好,走了就解脫了?!?/p>
本來心里就凝著萬千哽咽,經他一句話,那些哽咽終于釀成熱淚沿著我的眼角流了下來。
孟冬替我擦擦眼淚,“尚善,很久以前我從電影《剪刀手愛德華》上看過一句話,‘如果手上沒有刀,我就不能保護你;如果手上有刀,我就不能擁抱你’,那時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但現在我懂了,我就是那個有刀的人,所以我不能抱你,我怕傷到你,所以離你遠遠的……可是,即使這樣,你還是受傷了……”
我一把抱住了孟冬,嚎啕大哭。
孟冬啊,孟冬。
我都懂,我都知道啊。因為你的媽媽,你怕你一對我好,那個女人就會變本加厲地折磨我。所以,即使你用一個冷漠的面容來對我,我也從沒有埋怨過你。因為我知道,那個冷峻的面容之下,有顆滾燙的心在煎熬。
而今我走了,你卻安心地說我解脫了。是的,我是解脫你媽媽的桎梏,可是,我從此踏入了沒有你的世界,心定會比此時還要脆弱難過。
外面的世界真的太復雜了。
我推著個三輪車去菜市場賣菜,都要被別人倒打一耙不夠秤。
我在電話里對程佑傾說:“世界外面好多孟冬他媽啊,她們每個人都處處排擠著我?!?/p>
程佑傾讓我回來,我說不行啊,我得賺錢,賺很多的錢。
程佑傾沉默了一會,問:“你賺那么多錢干什么?”
“整容啊,我要把左眼角的紅斑做掉。你還記得那個追你的女生嗎?唉,雙眼皮割得可真漂亮,現在醫學太他媽的發達了!”踏入社會,我也開始說臟話了。
“尚善,你在哪,我去找你啊。”
啪——我一聽程佑傾要來找我,就把電話掛斷了,我現在實在太落魄了,我才不要他來見我。為了防止程佑傾打爆我的手機,我換了新的手機號。
過去的都留在過去吧,再苦再累,我也要開始新的生活。
我一邊騎著三輪車一邊想,卻沒注意前方四岔路口,一輛黑色的奔馳朝我直沖而來,驚慌失措的瞬間,我和我那一車大白菜都被撞飛了。
后腦勺狠狠地著地的瞬間,我躺在一堆大白菜里,眼淚從眼角悄悄地流淌下來,我呆滯地望著藍天白云,想起孟冬,呼吸漸漸地沒入了空氣……
一直的一直我都沒有說,孟冬他媽為什么那么痛恨我,為什么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
因為孟冬的手指就是因為我才沒的。初三那年的冬天,我想看一場煙花表演,我對著孟冬又吵又鬧的,孟冬拿我沒轍,偷了他媽媽的錢,去買了兩根魔術彈,可是小販卻賣給了他兩根劣質的魔術彈。
于是,他的食指就被炸掉了。
這些年了,每每看見他那只殘缺的手,我就覺得有東西一直絞著我的心臟。我自責,我淚流,可是孟冬卻溫柔地摸著我的腦袋,給了我這世界上最明媚的笑。
可是,那樣的笑,我今生今世是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