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駱小琪14歲生日那天,媽媽終于同意她去游樂場,坐在旋轉木馬上的時候,她張開胳膊,閉上雙眼,幻想自己在飛翔。這樣一個簡單的愿望,在很多孩子那里可能算不了什么,可對于她,60塊錢的門票,相當于媽媽兩天的收入。
她跟媽媽住在城北那條巷子的最盡頭,低矮的平房掩映在周圍高大的現代化樓群里,甚是格格不入。
年幼的記憶里,每次放學回家,空落落的大房子里,只有媽媽一個人,爸爸總有各種理由不回家。駱小琪每天必做的功課就是陪媽媽找爸爸。
終于有一天,爸爸對媽媽說,你以后再也不用找我了。兩人對峙的情形下,駱小琪走過去擦了擦媽媽的眼淚,就跟媽媽從那座大房子里搬出來了。
媽媽患上了很嚴重的抑郁癥,發病的時候經常話也說不連貫,還會大喊大鬧著摔東西、咬人。小琪的胳膊上經常被她咬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所以,她一年四季都只穿長袖。
媽媽被單位辭退以后,又心高氣傲地不想接受小琪爸爸給的那筆錢,便在城中的游樂場門口擺了一個攤賣糖球,各式各樣的水果被串在竹簽上,裹上一層糖衣,陽光下一閃一閃的煞是好看。
駱小琪寫完作業經常幫媽媽串糖球,周末沒課的時候也會去游樂場門口幫忙。她經常探長了脖子往游樂場里張望,看著游樂場里進進出出臉上滿是歡喜的孩子,她第一次真切地知道羨慕是什么滋味。
她最想玩的游戲,叫旋轉木馬。
[2]
從旋轉木馬上下來,她幸福得一陣暈眩,蹦蹦跳跳地從游樂場里跑出來的時候,看到媽媽的攤位旁聚集了一群人。她焦急地撥開人群,看到人群中披頭散發的媽媽,糖球散落了一地,媽媽又有些神經錯亂地對著人群吼叫著,不少人指指點點。她默默地走上前去,攙著媽媽的雙臂,聲音小小地說,媽,你安靜一點,我們回家。
媽媽甩開了她的手,沖到人群里去,對著一個中年男人撕扯,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著什么,那個男人嫌惡地推開她,怒不可遏地吼道,瘋子,放開你的臟手!
小琪走上前去,看到這個男人跟爸爸一樣,戴了眼鏡,一副斯文的樣子。媽媽一定是又把人錯當成爸爸了。她上前去抱住媽媽,那個男人依舊不依不饒,快把這個瘋子帶走!
“瘋子”兩個字,像一記小小的重錘,擊打著她的心臟。周遭的人,都像是在看熱鬧一般將目光聚集在她們身上。駱小琪不做聲,跟媽媽一起生活的這兩年,她已經習慣了周遭異樣的眼光。
“喂,等一下!”人群中忽然冒出來一個男生,十五六歲的樣子,穿一件格子襯衣,背著大大的雙肩包,眉目舒展,臉上的每一寸都精致。
駱小琪抬起眉眼,望著他。
男生攤開掌心,手里躺著20塊錢,“喏,給你,我要十串糖球。”說完,男生便把錢塞到小琪手里,從地上撿起幾串糖球,迅疾到還沒等小琪做出反應便跑開了。
那個奔跑的少年的背影,就這么住進了小琪的心里。
[3]
駱媽媽還是會去游樂場門口擺攤,畢竟那是她們全部的收入來源。她不發病的時候還是很正常的樣子,跟身邊的人說說笑笑,一副好脾氣。駱小琪沒課的時候還是會過去給媽媽幫忙,有時看媽媽因為生意好而難得開心地笑的時候,她也會覺得陽光照耀到了心間。
駱小琪忽然很想念那次慌亂中上前來買走地上糖球的男生,走路的時候會想,吃飯的時候會想,晚上睡不著瞪著天花板的時候也會想。
周末的時候生意會比往常好一點,來游樂場的學生尤其多。駱小琪經常會望著來來往往高中生模樣的人發呆。沒想到,發呆的時候就真的又遇上了他。
“嗨,我要兩串糖球。”有人在她眼前揮手。
她抬頭,熟悉的眉眼,淺笑的嘴角,她注意到他衣服上別著的校徽上寫著:實驗中學高二三班,梁拓,臉刷的一下紅到了脖子根。選了兩串又大又飽滿的糖球遞上去,有些語無倫次地說到,“吶,送你的,請你吃。”
男生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把錢遞到她手里,跟兩個同伴一起走了,走了幾步轉身說了句,“嗨,謝謝你,我叫梁拓!”轉身便走進了人潮如織的游樂場里。
駱小琪對著他已經淹沒進人流的背影,用最大的聲音喊道:“我叫駱小琪,請你記住我!”
在那之后,駱小琪每次幫媽媽串糖球的時候都會事先特別用心地挑出顆粒飽滿、新鮮圓潤的果子串成兩串,想到梁拓吃著自己親手做的糖球的時候,她總能開心地笑出聲來。
畢竟,來逛游樂場這種事不是像穿衣吃飯一樣頻率高,所以她一連等了好多天,都沒有再見到他,每次只能在快要收攤的時候把特意準備的糖球賣給別人。
[4]
駱小琪很開心的一件事情就是,過完這個暑假,她要去實驗中學讀書了。想象著以后可以在那個開滿櫻花的校園里見到梁拓,她就覺得小心臟都要撲騰著跳出來了。
開學那天,她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去年夏天爸爸送給自己的那條粉色的掛著蝴蝶結的公主裙,胳膊上的傷痕還依稀可見,穿上那次考了第一名媽媽獎勵自己的水晶系帶涼鞋,用心地在頭上別了個米奇頭的發卡。到了實驗中學的時候,她發現學校廣場上停滿了私家車,都是來送孩子入學的家長。瘦弱的駱小琪背著一只大大的書包,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像一個寂寞的小孩。
她一個人看著校園指示路線圖在偌大的教學樓尋找高一二班的教室,在三樓拐角的地方看到教室里坐著熟悉的少年,梁拓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左手托著臉,若有所思的樣子。
“嗨,梁拓哥哥,你出來一下!”她不知哪里來的勇氣,跑到教室門口對著里邊大喊。可是因為跑的太過用力,左腳涼鞋的帶子斷開了,就那么翻騰著,像個扭曲的八爪魚。梁拓慢吞吞地從座位上起來,向門口走去,有些驚詫地問:“你怎么來了?”
駱小琪站在門口,臉紅到了脖子根,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似的杵在門口,為什么一定要在這么難堪的時候來見梁拓,她左腳在壞掉的鞋子里來回扭動,不知道怎么邁開步子,只能撓撓頭說,“今天開學第一天報到,剛巧看到你了就過來打個招呼。”
梁拓低頭瞅了眼她腳上的涼鞋,“你先在這等我一下,我馬上過來。”
過了一會,他跟一個清瘦的女生一起回來,女生很漂亮,跟梁拓說說笑笑,看起來很熟的樣子。“瞳汐,你帶她去宿舍換雙鞋吧。”
那個叫瞳汐的女生微笑著過來拉她的手,攙著她去了女生宿舍。
后來,小琪知道,她叫陳瞳汐,是梁拓的青梅竹馬。
[5]
高一二班的教室在五樓拐角處,梁拓的教室在三樓拐角處,課間她總喜歡挽著女生去上廁所,只為下樓梯的時候可以瞥他一眼。
她跟梁拓變得熟識,跟陳瞳汐也熟絡起來。瞳汐是那種很容易交往的女孩子,對小琪也是照顧有加,當親妹妹一樣疼愛。周末,她對小琪說,“小琪,我們要去游樂場了,要不要一起?”
她眨巴著眼睛看了一眼梁拓說,“好啊。”
一路上瞳汐蹦蹦跳跳地跟他們說笑,她是那種讓人一眼看上去便喜歡的明快女生。
“哎,小琪,你最喜歡在游樂場里玩的是什么呀?”她笑嘻嘻地問。
小琪抿著嘴想了半天,“旋轉木馬。”其實,她就只玩過這一個。
“哎,梁拓,去買幾串糖球吧,給小琪也帶一串。”她笑著對一旁的梁拓說。
梁拓舉著三串糖球過來的時候,她有些遲疑地接過一串,“小琪,快吃啊,這家的糖球特好吃,每次我跟梁拓來都讓他買給我吃。”
山楂的種子沒來的及吐出來,卡在駱小琪的嗓子里,很難受。
那天,他們排隊很久才坐上旋轉木馬,梁拓和瞳汐并排坐著,小琪坐在他們后面,木馬轉動起來的時候,小琪的眼睛忽然好想迎風流淚。
在那之后,小琪再也沒跟他們一起去過游樂場,每次她都借口不舒服。
升高二的暑假,小琪大病一場,在醫院住了一個月,身上被插滿各種管子,吃了很多藥,注射了很多激素,以至于出院的時候,她原本瘦弱的身體像一只被迅速充了氣的氣球,鼓鼓的,笨笨的,有同學背地里叫她,駱糖球。
回到學校的時候,梁拓和瞳汐高三了,開始忙著高考,來找她玩的次數少了,更多時候她都像個落單的小孩。
因為她總是一個人發呆,又不會對別人的嘲笑反抗,有不少愛搗蛋的同學便當著她面喊:“駱糖球,駱糖球,又大又圓的糖球!”
她越來越沉默,朋友越來越少,輕微自閉癥,很多時候不能完整地說出一句話。
她不再幫媽媽去游樂場門口賣糖球,只是待在家里一刻不停地串糖球,竹簽扎的她的手傷痕累累。
梁拓高考結束的那個夏夜,她跑到那個滿是自己童年回憶的小區,舉著兩串糖球在樓下站了一夜,直到梁拓和陳瞳汐手牽手出現。她躲到一邊,哭到鼻涕泡一鼓一鼓的。其實梁拓就是爸爸后來娶的那個阿姨帶來的兒子,爸媽離婚后,她一直跟著媽媽生活,也便再也沒有回過以前那個家,只在去年爸爸看她時聽他說過,阿姨新帶來的哥哥叫梁拓,比她大兩歲。
后來,他們三個一起坐旋轉木馬那次,梁拓還壓低聲音拜托她,不要把他跟瞳汐早戀的事情告訴爸爸。
看著梁拓和瞳汐一起上了爸爸的車,他們每個人都興高采烈的樣子。駱小琪把手里的糖球塞到一旁的垃圾桶,轉身跑開了。
她邊跑邊想,喜歡一個人,就像是坐旋轉木馬,始終在追,永遠追不上。
吶,駱小琪,你真是個傻姑娘。
她跑了很久,忽然停下,轉身望望空曠的馬路,好想一轉身還能看到梁拓,笑著說,“嗨,我請你吃糖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