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把流年暗偷換

一

說那個時候的我是陽邏街上的女霸王，一點都不夸張。

我爸爸的名號“陶老大”大街小巷誰不知道。誰要是想在陽邏的地盤上動土，不管是種棵草還是建個廟，都得看我爸爸的臉色。我爸說行就行，我爸說不行，那就是不行。大街小巷所有的大的小的建筑都是我爸蓋的，誰要是敢在我爸的地盤上撒泡尿耍潑，想要他死得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我在大排檔站在凳子上慷慨激昂跟蘇瑾城說著這些的時候，就差沒拿手里的啤酒瓶子砸在上菜服務員的腦袋上來配合我的意氣風發了。

“哦。”蘇瑾城應一聲繼續扒著碗里的面條，看都沒看我一眼。

“喂，你這是什么反應？”我看著眼前這個只知道吃的蘇瑾城火上心頭。要是換作楊虎東，他肯定會啪啦啪啦拍著掌，跟隨著我的氛圍歡呼雀躍，陶老大真厲害。

蘇瑾城看到我不爽的樣子，停下了喝湯，看著我說：“嗯，我知道，不然上次也不會打著你爸爸的旗號逃命了。”

聽到這句，我擰在一起的眉頭瞬間就平展了，笑逐顏開地從凳子上跳下，也沒管凳子上是否還殘留著自己剛剛踩上的腳印，一屁股坐下就開始往蘇瑾城的碗里夾菜：“嘿嘿，算你識貨。來，我們繼續吃。”

回憶起那時候的相遇，還真是狗血不已。

那個時候蘇瑾城才14歲，配上自然卷卷的棕發秀氣得像個洋娃娃，自然是少不了受男生欺負了。下午放學的時候幾個乳臭未干的小混混躲在小巷內，看見蘇瑾城走來就把他按在墻上，搜刮他的書包。蘇瑾城大聲喊叫：“搶劫啊，有人搶劫！”結果換來的卻是落在額頭的重重一拳。正好吃完四個大雞腿飽飽地走在回家路上的我看到這一幕，本來我是可以出手相救的，但是我實在太撐了，不時打嗝，怕一張口打個飽嗝破壞我青春無敵美少女的形象，于是大搖大擺地從他們面前走過。“不準碰我的書包！”蘇瑾城掙扎著去奪回書包，卻還是寡不敵眾地摔在地上。終于在看到小混混撕他相冊的時候，奮力站起大聲咆哮：“你們敢欺負我，你們知不知道陶老大是我的干爸爸！讓他知道了，揍得你們滿地找牙！”隔在幾米外的我聽到了這話沒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于是轉身饒有興致地走回來，背對著可憐兮兮的蘇瑾城，對著那幾個混混晃了晃小拇指上面的孔雀藍寶石，兇巴巴比了個中指，那幾個混混立即逃之夭夭了。誰不知道陶老大在女兒陶小桃10歲生日典禮上送了她一枚價值連城的孔雀藍寶石。所以就算有人不認識陶大小姐，戒指恐怕也印象深刻。

就在蘇瑾城一邊拾起書本一邊暗自感慨自己聰明利用陶老大的名氣甩開了小混混的時候，一個轉身，看到了陶小桃站在身后把玩她亮晶晶的寶石戒指嚇了一大跳，書本又從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

“你是說，陶老大是你的干爸爸是吧？”我戲謔地看著蘇瑾城，眼神凌厲。

“呃，我……”蘇瑾城抓了抓腦袋，臉刷的一下紅了。

我看見他可愛的模樣目光變得溫柔，似曾相識的感覺瞬間襲來，我記起了他，于是友好地伸出手：“你好，我是陶小桃，以后你就當我的干哥哥吧。”

“呃，你——你也好，我是蘇瑾城，呃，剛剛我……”

“哈哈哈……”我看到蘇瑾城仍舊一臉憋屈語無倫次的模樣，終于忍不住捧腹大笑了。

二

“唉呀呀呀喔，愛的抱抱……”幼稚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我看了看來電顯示，毫不猶豫地按了拒接鍵。

“楊虎東吧？”蘇瑾城朝我投來十拿九穩猜對了的眼神。然后喝下一口啤酒，瞇了瞇眼睛，開口道:“那小子雖說虎頭虎腦的，可對你卻好得無可挑剔，追你都這么久了，怎么不從了他呢？”

“那我也對你好得無可挑剔，也追你這么久了，你為什么不從了我呢？”我一個激靈脫口而出殺個回馬槍，目光直逼蘇瑾城，蘇瑾城亮亮的神情瞬間就滅了。

說起楊虎東追我，那可真是費盡心思千方百計。先是頭頂著一堆草潛伏在我回家小路邊的草叢中，突然跳出來送我一大束金黃金黃的油菜花嚷著：“陶……陶小桃，我……我喜歡你，嫁給我……我吧。”然后“撲通”一下單膝跪地向我求婚把我嚇得魂飛魄散。接著是在我13歲生日那天在食堂請同學好友吃飯的時候，抱著13個大雞腿穿越重重人海，擠到我面前信誓旦旦地宣布：“陶小桃，嫁給我吧，以……以后你跟……跟了我，雞腿全……全給你吃。”把我的好朋友笑得人仰馬翻。

經過這些風波，我才認識了楊虎東。我才知道，他的爸爸就是我小時候住的那條街上的以“最香雞腿”聞名的老板。

我的白馬王子，那可是蘇瑾城。其實蘇瑾城并不是家纏萬貫的富二代，也不是玉樹臨風的花樣美男，相反，蘇瑾城的家境貧寒。

但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當蘇瑾城這么問我“你一個富家女為什么會喜歡上我這個窮小子的時候”，我也是翻一個白眼斜著眼睛回他：“這叫響應黨的政策縮小貧富差距，共享改革開放的成果。”

其實我喜歡蘇瑾城，當然是另有原因的。這個原因可是我的秘密，除了楊虎東，我誰都沒說過。

2002年的夏天我6歲，在我還是個窮人家的小孩子的時候，我跟著養母相依為命，每次沖養母喊“我餓”的時候，她總是去墻上取下那條約手指般粗的繩子，然后勒住我的肚子，系得緊緊的，甚至讓我有些呼吸不暢，然后淡漠地說：“要是還餓就再勒緊一點。”

終于在養母第7次去取繩子的時候，我沖她咆哮著：“我不要系繩子，我要吃面，吃面包，吃米飯，吃雞腿！”然后在她冷哼一聲“想吃自己去餐館偷”的回答后，哭著沖出家門。

等我沖到餐館，看著里面川流不息的人群，看到廚師拎著大菜刀朝熟透的雞一刀刀砍下去的時候，我又開始恐慌了。隔著玻璃看著里面涂滿了醬汁的肥肥雞腿，我忍不住擦了擦嘴角。我暗自下定了決心，進去搶一只雞腿就往外沖。

就在我鼓起勇氣閉著眼睛想要往里沖的時候，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過頭，看見了這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彎彎的眉毛，白凈的臉，自然卷的棕發，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面遞到了我面前，上面還有一只大大的肉肉的雞腿。“吶，給你的。”他輕輕地吐出這幾個字，便優雅地轉過身消失在買飯的人群里。我甚至沒來得及說聲謝謝，就開始狼吞虎咽，很快便吃了個精光。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美味的一餐了。

于是蘇瑾城便是我這輩子最想嫁的男生了。只是后來的我，莫名其妙的因為右耳朵下面的一顆小痣被陶老大找到，一夜之間我成了他的掌上明珠，不再是破破爛爛的衣服，臟兮兮的額頭，也不再會為能不能吃上飯而憂愁了。但此時蘇瑾城早已不記得他曾對我有這樣的恩惠了。可是，我記得，腦海里那熱氣騰騰白花花的面條和那只香噴噴雞腿的畫面永遠定格在了我的心里。亦如我對蘇瑾城深刻的感情。

可是我知道，蘇瑾城不喜歡我，他喜歡的是我們班的班花，葉璇縈。

三

我最討厭的女生就是葉璇縈了。她總是穿著白色襯衣和藍格子裙子一副純潔到不行的樣子，尤其是對著蘇瑾城。

蘇瑾城和葉璇縈是青梅竹馬。葉璇縈不僅跟我同年同月生，還跟我一個班，我們是同班同學。

欺負葉璇縈是我每天必做的事情。我總會讓楊虎東把垃圾袋塞到她的課桌里，把她的英語書丟到男廁所里，把她的眼鏡涂上粉筆灰丟到講臺下。日復一日，我從來沒有停止過。

每次葉璇縈總是溫和地一個人把東西清理干凈，不怒不惱。這種冷靜反而激怒了我。終于，我有了一個邪惡的計劃。當我把這個計劃告訴楊虎東的時候，他瞪大著眼睛珠問我：“這……這樣行嗎？”“我是陶老大的女兒耶，有什么不行的。”我沖楊虎東翻了個白眼，嘟著腮幫子氣鼓鼓地說。

“可是，可是……”楊虎東支支吾吾。

“楊虎東，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我！”我吹胡子瞪眼地怒視他，楊虎東一見我的必殺技立刻就沒轍了，虎頭虎腦地說：“好。”

所以我帶上了楊虎東和兩個小弟，埋伏在葉璇縈做完兼職每天必須路過的那條小巷。我們學著電影武俠小說中的江洋大盜，蒙上了黑色的面紗，帶上了水果刀，潛伏在轉角暗處。

葉璇縈全然不覺，邁著小碎步輕快地走來。“準備好了啊，我一說上你們就撲上去把她按在墻上，然后楊虎東負責撕開她的衣服，我負責拍照。”這是我的計劃，我要把她的半裸照傳到網上，讓蘇瑾城看到他喜歡的女生有多么的不知檢點，有多么的放蕩不羈。

“倒計時了，三，二……”我倒數著，聲音雖小卻仍能感覺到顫音，手心里全是汗。

“上！”我叫出聲來，那兩個小弟立即沖上去抓住了葉璇縈，把柔弱的她按到了墻上。

“啊！”葉璇縈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嚇了一大跳。我緊接著拿著事先準備好的水果刀，抵住了葉璇縈的喉嚨。

“你們，你們想干什么。”葉璇縈驚恐地望著我們的一舉一動，難以置信。

“別動，否則就殺了你。”我偽裝成男音，低沉而粗獷，威脅著她，等著楊虎東的行動。

楊虎東卻在原地傻傻地愣著。

“動手啊！”我催促道，急得恨不得跳起來。

“哦。”楊虎東像驚醒一樣，顫顫抖抖地伸出手去解葉璇縈的紐扣。

一顆，兩顆……葉璇縈的眼淚從眼眶中涌出，滴在了楊虎東的手上，楊虎東猛地一怔，又停下了手。當我恨鐵不成鋼地準備自己去解開第三顆扣子的時候，一束刺眼的白光射來，一個男聲大聲吼叫著：“住手！”然后奔過來打掉了我手里的刀，踹開了一個小弟，將楊虎東反掀在地上，然后伸出拳頭給另一個小弟重重一擊，接著脫下了自己的外套，溫柔地裹在了葉璇縈的身上，將她輕輕抱起，走到我面前“呸”吐了一口唾沫，惡狠狠地說：“別以為蒙層紗老子就認不出你，陶小桃，你的齷齪行為讓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我從沒見他如此兇狠過，他不是一直文文雅雅連臟話都不會說的五好學生嗎，我從沒見他如此英勇過，他不是一直柔柔弱弱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秀氣書生嗎？

喂，蘇瑾城，你是我認識的蘇瑾城嗎？

蘇瑾城，這真的是我認識的蘇瑾城嗎？為什么在這一刻他變得這樣陌生，陌生到我無力去面對我在他心里根本就不重要的這個事實。

淚水，就這樣落進了心底。蘇瑾城，就算我再怎樣努力也一定沒辦法變得和葉璇縈一樣吧，在你的心里，我大概只是一個沒心沒肺又聒噪的假小子罷了。

夜風忽起，這一刻周遭都變得極冷，冷到眼淚何時掉落的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蘇瑾城冷漠的眼神已經將我的記憶凍結。

我傻傻地站在原地，像斷了線的木偶，失去了知覺，丟掉了重心。就算我再怎么努力又能怎么樣，你的眼里，始終只有一個葉璇縈而已。

四

當蘇瑾城將一封長長的檢舉信，內容包括我在學校如何狐假虎威作威作福欺負班內同學，以及那天晚上對葉璇縈的所作所為等，寄到我爸爸手里的那一天，世界，完完全全地顛倒了。

我偷聽到爸爸在看完那封信后立即給蘇瑾城打了電話：“我陶老大之所以可以在陽邏混這么多年，靠的就是良好的信譽和經久不變的好口碑，如果你所述是事實，我一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第二天一大早，陶先生把蘇瑾城、葉璇縈、楊虎東以及那兩個小弟都找到了藍鷹堂。我在堂內坐立不安，楊虎東陪在我身邊，看我焦慮不安緊鎖眉頭一直安慰著，“沒……沒事，別怕。”當蘇瑾城牽著葉璇縈一臉甜蜜地走進來的那一刻，我的心還是狠狠地觸動了。而爸爸的眼神也在突然看到葉璇縈的那一刻突然地亮起。他讓蘇瑾城和葉璇縈就座，還特地讓慶嫂給他們泡了茶，走回座的時候還沒忘回頭多看一眼葉璇縈。

蘇瑾城一臉淡漠的樣子，連語氣都沒有任何的起伏，“我說的是不是事實，你的寶貝女兒最清楚不過了。”

爸爸隨即望向我，我低下了頭，搓著衣角，心里一片慌亂。

爸爸沒有繼續問下去，而是讓我一個人先回房間。我如坐針氈，隱隱約約只聽得見外面有葉璇縈的大吼，“我才不會認你！”

等我出來的時候，一切都變了。

爸爸的眼眶紅腫著，蘇瑾城和葉璇縈早已經離開，楊虎東站在一邊，看不清表情。爸爸看到我，眼神不再是從前的關愛和寵溺，反而多了一絲冷淡和不在意。

“陶小桃你自己闖的禍，必須自己承擔。阿黃拿鞭子來。”陶先生說完這句，掉頭準備回房間。

“爸爸！”我驚呼著。

“陶先生！”楊虎東猛地上前拉住了陶老大，“其實是我出的主意，逼著陶小桃做的壞事，你處罰我好了。”

陶老大反手就把楊虎東掀翻在地上，頭也不回地進了房間。

接下來上演的場面是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阿黃的鞭子一鞭一鞭抽打在楊虎東的身上，外套都被打爛，滲出血漬來，楊虎東的身子蜷縮成一團，在地上滾過來滾過去，疼得滿頭大汗，但是他死死地咬住嘴唇，望著我擠出一個微笑，那個笑，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丑的笑了，眼睛鼻子擠到一起，嘴角邊還帶著斑斑血跡，“啪，啪”一聲聲鞭響痛徹心扉，我閉上了眼睛……

五

“老板娘，來兩碗面加兩個雞腿！”有人吆喝著。

“好嘞！”我笑容滿面地應和著。拿起菜刀熟練地剁兩個雞腿，放在楊虎東遞過來的兩碗面里。

我們相視一笑，默契萬分。

那個夜晚，楊虎東渾身是傷躺在病床上，我守在他身邊，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聽著他結結巴巴的給我講著事情的始末，“他拿出了他老婆生前的照片，跟她幾乎一模一樣，然后他去掀她的頭發，發現了右耳上那顆你也有的小痣，再問了她的出生年月，然后他確定葉璇縈才是他的親生女兒，而不是你。”

我從一個富家公主一瞬間又變回了原來那個窮苦人家的丑小鴨，我覺得真的像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醒了，一切又恢復了原樣，我又將回到養母身邊，整天挨餓受凍，過著窮苦的日子。

“陶小桃，跟我回家吧，好不好？我們家有好多好多的雞腿。”

楊虎東睜著微弱的眼睛，真誠地懇求道。

我沖楊虎東笑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夢醒了，什么都消失了，可是楊虎東還在，一直一直在。

看到我的笑容，楊虎東才肯相信我是真的放下了，這才安心睡去了。

看著睡熟后的他眉宇間其實也有那么點帥氣，心底暗暗地笑出了聲，床頭柜還放著他的白色手機，呼吸燈一閃一閃的很是溫柔，我順手拿起來一看，卻發現發件箱里還有一條未發送的信息：小桃，其實我有兩個秘密，一直都沒有告訴你。希望你知道以后不會生我的氣。

一個是關于葉璇縈的，我們準備傷害她的那天，打電話給蘇瑾城的是我，是我讓他到小巷來救葉璇縈的。對不起。

另一個，是關于蘇瑾城的，我還記得你說過你喜歡蘇瑾城是因為他給了饑腸轆轆的你一個雞腿，其實那個雞腿，是我心疼趴在我家店門外流著口水的你，卻因為忙著幫爸爸看鋪子抽不出身，順手讓顧客蘇瑾城遞給你的……

到底誰偷換了誰的人生，誰偷換了誰的愛情，早已不再重要，而重要的是，誰都找到了真正屬于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