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國的初秋依然炎熱,冰戍坐在樹蔭下,看著光束透過枝葉的間隙,落在手背上,形成一塊一塊不規則的光斑,像不痛的灼傷。他閑適地閉目養神,卻聽見稀疏的鳥雀啾鳴聲間傳來女孩子們說話的聲音。
低低的,但很脆,很好聽。
“我的理想嘛,就是找一個人跡罕至的、誰也找不到的地方隱居起來,這一輩子都不見外人。”
“啊啊啊,我也是呢,不過我更想挖個地洞把自己藏起來,最好連陽光都見不到才好呢。”
“是呀,人是很討厭的。”
“對呀,超級超級討厭的。”
這么詭秘古怪的對話驅走了冰戍的睡意,他從木頭椅子上坐直身子,然后看到不遠處蹲伏著的女孩子的背影。
特別細瘦的背脊,齊耳的烏發,隱隱看得到她的耳垂,像白色的珠子一樣可愛。
怎么只有她一個人?冰戍想起剛剛聽到的兩股聲音其實頗為相似,原來是她一個人在自言自語。
哈,有趣了,人格分裂嗎?
不知道是不是察知了什么,女孩警覺地回頭,冰戍這才看清她手上拎著一根小小的樹枝,枝頭纏著一條身上仍帶著泥屑的蚯蚓。
哈哈,多大的人了,還挖蚯蚓玩兒。冰戍終于忍不住笑了一聲出來。
女孩就像被獵人驚動的小鹿那樣,噌一下蹦起來,也不敢回頭多看,拼命跑開了。
上課鈴聲響起,冰戍懶洋洋地從樹蔭下走了出來,數著步子一點都不著急地向教室走去。
二
冰戍考進來的時候是全校第二,他很滿意這個排名,第一名太出風頭,他不喜歡。
這是全市最好的重點中學,所以在學校里笨蛋是比較罕見的,月流就很榮幸地位列其中。
不管什么時候叫她起來回答問題都是咿咿呀呀不知所云,英語課隨堂聽寫永遠錯得一塌糊涂。
她中考能考出不錯的分數大約完全歸因于她的走運,是中到彩票大獎的那種走運。
不過,月流有一張異常漂亮的臉孔,冰戍相信別的男生一定和他一樣,看到月流的第一眼都產生了好像被光束打中的震撼。但沒過多久她的受歡迎程度便如雪崩般潰散。
她身上有種說不出的遲鈍,像個快死掉的老人似的死氣沉沉,無論誰見著都會覺得沒來由的心煩。所以明明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卻無法再給人美麗的觀感。
雖然月流就坐在冰戍的前面一排,但他早已喪失了拿她當作美景欣賞的興致。也不曾主動和她說過話,冰戍曾以為這種狀況會保持到他們各自畢業分道揚鑣。
數學課最后十分鐘,老師出了幾道幾何題要求當堂解答,因為敬畏她的嚴厲,所有學生都埋頭吭哧吭哧地演算。冰戍在一片寂靜中聽見“噠”的一聲,像是誰的鉛筆筆尖折斷了。
冰戍抬起頭看見月流彎著脖子在筆袋里翻找什么,老師路過時露出些許鄙夷的眼色,大約在感嘆人笨萬事難什么的。
冰戍又看見月流偏頭望了望她的同桌,但對方絲毫沒有接收她求救的信號,只顧埋頭寫自己的。
“給你。”已經答完題的冰戍將自己的鉛筆倒轉伸出去輕輕敲了敲月流的肩膀。
像是盛著澄澈的湖水的大眼睛里閃過感激的漣漪,月流側著身向冰戍輕輕說了聲謝謝。
冰戍只是一笑,他知道的,午休時間在小花園里瘋瘋癲癲地自言自語又傻了吧唧地挖蚯蚓的女生就是月流。
三
冰戍家境很好,但并不完滿。父母很早離異,各自出國,感情上絕對不曾給過他足夠的關注,但經濟上一點沒有虧待過他。冰戍跟著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他們是退休教授,都是儒雅又達觀的人,從來不勉強冰戍做些什么,總是拿他當做成年人一樣尊重。
冰戍很滿意自己的生活狀態,畢竟能讓自己覺得活得自在的人只有自己,并不關任何其他人的事。父母的變相遺棄,只有在他認為是一種傷害的時候,才會真的變成一種傷害。
總之冰戍就是一個冷淡到近乎涼薄的少年,除了他自己,他懶得去關心任何人。也可以這么說,他的內心冷漠而孤絕,就算把他一個人流放到無人的荒島,他也不會被孤獨感擊潰,相反還會活得很好,自得其樂。
月流費力地舉高手臂試圖去擦黑板最高的地方,天氣越來越冷,手指凍得好像要萎縮了,板擦都快握不住了,忽然有人從她手中將板擦抽了過去。
月流怔怔地看著冰戍以極快的動作擦好黑板。這個看上去總是懶洋洋的男孩子,做起事來卻十分地敏捷。
月流已經記不清這是冰戍第幾次幫她。在學校門口買早餐時,她找不到零錢,百元鈔人家又不收,正難堪的時候,他一言不發替她把錢付了。考試前,他會把他的條理分明又精煉的復習筆記放在她桌上。
還有一次在路邊,月流戴著耳機一路走一路聽英語,根本不知道身后有輛失控的自行車正猛烈地向她沖來,是冰戍及時地將她向后一拉,月流感覺到手腕上被緊緊勒住的疼痛,還有身體撞向他時那種堅實的觸感。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那輛剎車壞掉的自行車很慘烈地在不遠處的拐角翻倒。好容易回過神來的月流想要道謝,冰戍卻已轉身走開。
“喂……”
少年卻像什么也沒聽見,徑自向前走著,步子不快,但很悠哉,手掌在腿邊輕輕拍擊著,像是正在回味什么好聽的旋律。
手腕上被勒的地方的痛感逐漸減弱,但摸上去仍隱隱發熱,月流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似乎是他留了一點他的體溫在這里。
月流時常會有凍得受不了的感覺,不僅僅是在冬天,陽光普照的春天也好,碧空萬里的暖秋時節也好,總會有一種冷冽像從骨髓里滲透出來一樣,那種時候一般都是她最無所適從的時候。
別人都說爸爸對她真好,即使再婚了,依然將她帶在身邊。爸爸越來越有錢,也不會不舍得給她花錢。她總是心情不好,他問遍親朋,打聽兒童心理咨詢大夫什么的,后來爸爸真的每周都領她去。她喜歡畫畫,他為她請最好的老師,每周親自開車載到家里來教她。
可是他從來不會在她入睡前親親她的額頭、幫她掖掖被子。難得繼母不在旁邊,她有些心里話想對他說,他卻聽而不聞,或者直接打斷她,爸爸好忙的,小乖。
她功課不好,他一點都不擔心,只說,你開心就好。她拼了命在中考時考出了像樣的分數,他也沒怎么開心。
妹妹還小,一家人出去時,爸爸喜歡抱著她,繼母跟在一旁,時而握握妹妹的小手時而摸摸她的臉蛋。而她,總是被落在后面。一個人,像條不和諧的尾巴跟在那個幸福的一家三口之后。
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明白的,總之就是明白了,那種詭異的寒冷的感覺,是不管多溫暖的陽光多厚的衣服都抵御不了的。她需要的是呵護,每一個像她這么大的女孩都能得到的呵護。
月流記得有一次她忽然暴怒,把妹妹的芭比娃娃砸在地上,妹妹還未哭,繼母已經在一旁尖叫起來,爸爸上前扇了她一個耳光。
這是爸爸第一次打她,月流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最后一次。
冰戍的身影在月流視線中徹底消失,天色漸晚,月流仍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她竭力回憶著手腕上被握過的地方那一點點殘留的暖意。
童話里不是說,賣火柴的小女孩每擦亮一根火柴都會在渺弱的搖曳著的火光前許下一個愿望。月流把手腕舉了起來,貼在臉頰旁邊,靠近耳朵的地方。
要許什么愿望呢,她一點頭緒都沒有,命運讓她失望了太多次,她已經不想再做這些明知無用的祈求,但有一件事她十分清楚,能夠得到冰戍的保護和照料,她是多么的歡喜。
四
冰戍留意到月流的家里似乎相當富有,時有高檔轎車到學校門口來接她,天氣不好的時候居多,開車的是個打扮相當華麗的女子,車后座上總是坐著一個打扮也相當華麗的小女孩。
接近黃昏時候的空氣散發著悠寧的味道,冰戍如常邁著緩慢又快活的步子向校門走去。月流追上來為他幫她擦黑板的事情連聲道謝。
冰戍側臉沖她禮節性地笑了笑。他是覺得這種道謝有點無聊。
本來一臉感激的月流忽然換了表情,冰戍順著她的目光望出去,又看到那輛紅色的寶馬車。
車上走下穿著裙擺式紅風衣的女子,靠在車門邊,簡直就像馬上要溶入車身一樣。
真是俗到了一種正常人難及的境界,冰戍剛要勾起嘴角,看到這種滑稽的人物實在忍不住是要發笑的呀,可是眼角的余光瞄到月流臉上的表情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加深,最終變為深深的驚恐。
好像有誰要硬推她進鬼屋似的。
“我走了,再見。”匆匆道別之后,月流向那個女人走去。
女人不耐煩地轉身準備回到車上,車后的小女孩卻蹦跳下來,“嘿!”很不客氣地這樣沖月流喊了一聲。月流輕輕應了,小女孩忽然頑皮地拽住月流書包的背帶用力向下一拉。
這樣的突然襲擊讓月流半邊身體陡然矮了半截,書包背帶也從肩頭滑落到手臂上。
然后那個女人掀著涂得紅紅的嘴唇說出了一句在冰戍聽來相當匪夷所思地指責,“多大人了書包都背不好?廢物!”
小女孩嘩的拍手笑起來,然后饒舌的八哥似的大聲重復廢物廢物廢物廢物……月流默默弓身鉆進了車里。
冰戍站在一旁看著車子開走,車窗上映出的月流的臉一閃而過,看上去似乎比平時還要蒼白幾分。冰戍感覺到自己的手掌在慢慢地縮緊直到指節最大限度地凸起,像某種天然的武器。
這大概是冰戍這輩子第一次體會到,原來難過就是一種充滿鈍感的疼痛,用來呼吸的器官里似乎被什么人塞上了棉花,如此的憋屈。
五
冰戍是有本領讓自己的每一天都過得相當舒適的,遇到任何問題他都可以立即想出解決的辦法,所以他可以很悠然,不讓自己感受到任何可憐的情緒起伏。真的沒有什么事情讓他像那天看到月流受到家人欺負時激發出他那么強烈的憤怒,哪怕是父母將他撇在祖父母家,像丟掉一件不需要的行李,然后各自走開時,他也沒有。冰戍從來都認為,這個世上本來就沒有什么所謂的困局,只有因為無能而應付不了的局面。
雖然有著類似的家庭情況,但冰戍真的沒有辦法對月流的處境感同身受,但是他還是花了不少時間推想月流在家里的境況。那對一大一小像俄羅斯套娃的母女顯然是明里暗里變著花樣在整治、折磨,或者說得更嚴重一些,虐待月流,心理層面上的。
月流的父親可能并不知情,但更有可能是他明明知道卻不想介入,因為不想和第二個妻子發生糾紛沖突,他想耳根清凈自得其樂,即使女兒一直在受苦。有時候,父親的身份并不會令一個本來自私的人變得不自私。
月流一直沒有反抗,也許不敢,也許不想,也許是想反抗卻不知道應該怎么做。
于是現實世界中又誕生了一個童話故事里的灰姑娘。
愚蠢的弱者!一點點挫敗和錯待就能把她擊得粉碎。
若換了自己,冰戍想,他一定有辦法讓那個心腸歹毒的后母不敢隨意招惹自己,將那個小自己一大截的半血緣的妹妹收拾得服服帖帖,想盡辦法取悅父親,以便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坐在臥室書桌邊看著窗外夜空的冰戍想起那個曾一邊挖蚯蚓一邊自言自語說什么要找個什么地方把自己藏起來從此再也不要見到任何人類的月流,她真的是弱到爆,只會逆來順受,只會想著逃避。
這種完全沒有適者生存的能力的蠢貨,大約也只有神才能拯救她了。
六
月流發現這幾天妹妹常是大哭著回家,而繼母也總是神色敗壞。從她對父親的抱怨中,月流得知妹妹在放學路上追著打一只三腳小貓,被什么人扭到學校去直接找到她的班主任,大大告了一狀,等到繼母趕到學校接女兒時,那人已經離開,繼母又被班主任嚴厲地告誡了一頓。還有一次是,妹妹學校一個胖小子,在課間休息時不止一次把她推倒,還大聲喊她笨蛋、廢物,從未受過這樣欺負的妹妹傷心欲絕,正巧這天繼母又在美容沙龍做壞了頭發。
絕對的霉星高照呀。
“明明是最貴的藥水!怎么會這樣?難道摻了別的東西嗎?”繼母一邊說一邊瘋狂搔著頭皮,像……像頭發了狂的母猴子。
月流極力忍住才沒笑出來,同時隱隱意識到什么,心臟忽然開始膨脹,像要向上飛起的小氣球那樣。
在學校時,月流偷偷觀察冰戍,可是他一如常態,臉上掛著有點冷淡但很自在的表情,仍舊是做什么都慢吞吞的,像是天塌下來也不關他事。真的很難想象他會潛伏在妹妹的小學附近找機會教訓她,或者是混進美發店在繼母的染發藥水里加什么“特別”的材料。
冰戍發現月流在看她,于是輕輕向她一笑,完全禮節性的,和他對待別人沒有任何不同。月流似乎看見那只已經漂浮到半空的小氣球啪的破裂,倏忽墜落。
天氣漸漸炎熱起來,除了妹妹和繼母時不時要倒幾個小霉之外,月流沒發現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改變。觸目所及皆是荊棘,她很想逃開,卻不知可以逃去哪里,很慌,很冷……
不知誰把教室里的風扇打開了,巨大的扇葉旋轉著,強烈的冷感在這樣的天氣里卻讓人覺得舒爽。
冰戍留意到月流的雙肩聳了起來,過了一會兒雙手扣在了上臂,像是要把自己蜷縮起來。
“很冷嗎?”冰戍不知不覺問出口,身旁的同桌誤會了,以為在問他,答,不冷呀。
老師流暢的講課的聲音忽然中斷,因為他看見冰戍站了起來,徑自走到風扇開關前,啪,按下按鈕。
“嘿!”有人發出抱怨的聲音。
“怎樣?”
沒有料到冰戍也會嗆聲,那人靜默了。老師遲疑了一下,最后還是決定不批評冰戍,揮揮手叫他回自己的座位。
月流蜷緊的背輕輕扭了一下,冰戍以為她是要轉身,向他道謝什么的,但月流沒有,她慢慢趴在了桌子上。她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放學的時候。冰戍想不通她是怎么了,難道吹了那么一小會兒風就病了?也太嬌氣了吧?
一直到放學的時候,月流都保持著那樣的姿勢,臉朝一側,俯趴在桌面上,身體蜷得很緊,像只刺猬,可她還不如刺猬,連刺都豎不起來。
冰戍疑心她是病了,收拾書包的動作更慢,漸漸的,所有同學都離開了。教室外的走廊也跟著安靜下來,似乎連空氣都放緩了流動的速度。冰戍忽然產生一種荒謬的念頭,如果他也離開了,月流就會像被徹底拋棄一樣。但是最終他還是提起書包邁開了步子,路過月流身邊時,他把一直挽在手臂上的外套輕輕放在桌子的一角。
“冰戍。”
很輕的聲音卻因寂靜的緣故被放大。冰戍轉身,看到月流正仰頭望著他,長長的睫毛上濕漉漉的,桌面上也有一小攤顯著的水漬。
原來是一直趴在那里偷偷地哭。
“從來沒有人對我這么好。”
這句話可真像臺詞,冰戍有點哭笑不得,他不過關掉了風扇而已。
“你怎么了?”冰戍蹲下來和月流平視。
月流搖頭,然后又開始流淚,新的淚痕淹沒舊的。真是滔滔不絕的眼淚呀,冰戍想,這樣不說話光沖他哭算什么意思呢?
遲疑了片刻,冰戍將手按在了月流的肩膀上,然后生硬且有些別扭地說,“沒事的。沒事的。”
那天他們一起離開學校,月流穿上了冰戍的外套。他們一直沒有交談,但月流臉上時不時閃過笑的表情。好傻,又哭又笑的,冰戍想,帶著一種他從未體會過的無可奈何的心情這么想著。
七
繼母的車被劃成了大花臉,車身兩側引擎蓋上布滿了深深的劃痕。繼母差點兒氣瘋了,找物業,報警,鬧得雞飛狗跳。
關于罪魁禍首最初有各種推測,什么父親在生意場上得罪了人,繼母炫富招人眼紅,社區里的哪位住戶喝醉后干下的……
月流卻在第一時間想到冰戍。雖然這種聯想有些荒謬,像冰戍這么聰明理智的人是不會去干這種會讓他惹上嚴重麻煩的事。但如果真的是他……
籠罩在心頭的不詳的感覺總是揮之不去,月流只好安慰自己,就算真的是冰戍做的,他也一定不會留下任何可供追蹤的蛛絲馬跡。繼母不是到現在都沒搞清楚害她頭皮癢痛了一個禮拜的到底是誰嗎?
心神不寧了一整天,月流回到家,看到繼母抱著雙臂板著臉坐在沙發里,電視里正在播放什么,畫面很模糊。
是監控錄像!
戴著鴨舌帽少年圍著紅色的寶馬車轉了幾圈,一邊手臂始終半抬著,手上似乎抓著什么東西,雖然影像模糊,但已經可以斷定劃車的人就是他。
而真正讓月流感到驚駭的是少年所穿的校服,他明明可以穿上別的衣服偽裝一下的,還有,最后他走到正對攝像頭的地方,摘下了自己的鴨舌帽。
向上瞪視的眼神,帶著幾分挑釁的意思。還有那種特有的不張揚卻驕傲的表情,透過電視屏幕,逼人而來。
真的、真的是冰戍呀。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被抓到。或者說,他根本就希望自己被抓到。
月流怎么都想不明白,冰戍怎么忽然變得這么傻。
八
因為冰戍的祖父母主動承擔所有經濟上的損失,又親自登門致歉,月流父親決定不再追究。繼母不甘心,又去學校鬧了一場,冰戍被勒令在全校大會上做公開檢討。
這樣懲罰絕對算是從輕了,冰戍知道,他所做的可被歸為故意破壞他人財產的行為,較起真格來,都可以刑拘他。
檢討他寫得很長很認真,總得讓那些存心放他一馬的學校領導覺得他是真心悔過的才好。
會堂里很靜,坐滿了人。月流捕捉著冰戍發出的每一個聲音,就像徒勞地想要收集什么看不見的珍寶,她知道是她連累了他。
他的人生經歷本該一直干凈、優秀、燦爛。
放學后,月流垂頭喪氣回到家里,繼母一看見便怒火中燒,竭力大喊著:好呀你,不得了了,那個臭小子是為了你才來劃老娘的車的吧!
這樣的咒罵往常一定會令月流瑟縮,但這一次她竟一點都不害怕,也不愧疚,她竟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得意令她膽敢迎上繼母的視線、直視她。
月流終于明白了,冰戍為什么要明目張膽地去劃繼母的車,因為他要表明一件事,并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欺負月流的,她也是受到保護的、有所倚仗的。
月流感覺到眼淚流了下來,可她明明那么開心。那么那么開心。
忽然好想見到冰戍,于是她跑了出去。一直跑一直跑,覺得路面上像鋪滿了金色的、溫暖的東西,疾行的車也都看上去那么可愛,跑到力竭,急遽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響在耳邊也如音樂般好聽,月流直到這時才想起她根本不知道冰戍家住在哪里。
可是這些都不重要了,就算他不在這里,他也永遠在她身邊。守護她,像最親切的神。
那一晚,月流沒有睡,一直在畫畫,完全不覺得疲憊。第二天老師登門授課時,看到這些畫,一貫淡然的老藝術家激動地夸贊起來,還說可以推薦月流去藝術學院附中插班就讀。月流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九
冰戍掛上了電話,是父親打來的國際長途,本來冰戍以為他是要責罵他的胡鬧,結果父親卻說,他決定接他出國。
顯然父親誤解了冰戍跑去弄壞人家車的緣由,他認為兒子是進入了叛逆期,若不加正確指引,恐怕會毀掉一生。
爺爺奶奶極力勸說冰戍接受這個決定,因為這對他而言確實是個非常好的機會。
冰戍當然知道此言不謬,他從來都比同齡的孩子更明白事理,更懂為自己打算。
“我去。”
消息很快傳開,同學們很羨慕,老師則很高興,有人開始領頭籌劃歡送會。
生活委員挨個收聚會的公攤費用,輪到月流,月流拿出錢包,可又在最后一刻關上。“我不去。”聲音很小卻很堅決。
“唉,集體活動,不參加不太好吧。”生活委員擠出一個笑容,語氣不太和善地說。
月流垂下頭,不再說話。她感覺得到不少人正側目看向她。拒絕一個人緣很好的同學的歡送會,她還真是莫名其妙的呀,她知道他們都在心里這么想。
“喂,秦月流!”生活委員有些惱了,“那你說個不能去的理由,我好向班主任匯報。”
越來越多同學抱著看好戲的心情望向這里。
有人伸出了手,指間夾著二十元錢,“我替她出。”
是冰戍的聲音。一如往常,溫文的,帶一點不易察覺的笑意。
又一次仗義出手搭救她了?就像丟一個飯團子給快餓死的流浪小狗?那么不費吹灰之力,完全不需要什么真心。
“誰要你幫?!”月流用力推開了冰戍的手。
十
一切都迅速辦妥。機票也已訂好,是期末考后第三天。
當然不去考是可以的,但冰戍還是每場必到。最后一門考完,冰戍收拾著自己的文具,月流早已不在教室,這次考試每門她都第一個交卷,一個監考老師曾厲聲呵斥她,你想拿零分呀!月流也不理,丟下卷子就離開。
窗外忽然雷聲滾滾,一直燥熱的天氣如同被戳破的大水袋,暴雨傾盆而下。
冰戍撐起傘,緩緩走著,不想讓泥濘濺到腿上。很快落在眾人后面,冰戍并不在意,仍舊穩穩舉著傘,急遽的雨絲模糊了所有人的視線,他折向了偏離學校大門的路徑。
教學樓附近的小花園,樹木林立,翠綠的樹葉在半空交織著,月流果然蹲在一棵樹下。
“這樣的天氣,會被雷劈到的。”冰戍彎下腰,將傘移過去。
月流仰起臉,臉上濕漉漉的,眼睛費力地張開。
“那天,是你聽到我在這里胡說八道的?”
冰戍點頭 。月流其實并不像好多人以為的那樣的愚鈍。
“覺得我特別傻?”
“不會。”只是有一點傻,冰戍很想開玩笑這樣說,但終于忍住。他很高興在離開之前還可以和月流心平氣和地交談一次,他不想破壞這一切。
“為什么總是幫我?”
“因為……”約略的遲疑后,冰戍還是說出來,“因為你需要,因為我做得到。”
淅瀝的雨聲絲毫模糊不掉冰戍肯定的回答。月流知道自己聽見了什么,但她好希望自己沒有聽到。
“你喜歡我嗎?”月流覺得這是她生下來以后最厚臉皮的一次,如此執著地問出這種明知答案是“不”的問題。
可是冰戍沒有說“不”,但他也沒有說“是。”他只是看著月流,然后笑了一下。冰戍從來都知道月流在自己心中是有種與眾不同的分量,但什么人有可能重要得過自己?他是一定要離開的,再說什么都是多余。
“不知道為什么總是很想保護你,”大雨漸止的時候,冰戍撇開傘,蹲在了月流旁邊,“可是以后你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必要的時候要強硬,要懂得為自己爭取。”意識到自己這番話多像長輩的說教后,冰戍無奈地笑了笑,“要好好的,一直好好的,好嗎,月流?”
這句,是發自真心的溫柔的囑咐,月流分辨得出來,雖然心中還有太多的委屈和難過,但她還是笑著用力點了點頭。
冰戍站起身,走開了,他留下了那把傘。
誰知道呢,也許一會兒還會下雨的。
尾 聲
在飛機上,冰戍迷迷糊糊睡著了,忽然看見月流的臉,被雨水打濕的、連眼睛都快張不開的臉,依舊是渾然天成的漂亮,他聽見了她問他,冰戍,你一直當我是什么呀?問得很悲切。
朋友。這兩個字在冰戍舌尖上打轉,但他始終沒能說出口。
醒過來時,冰戍感覺到胸口隱隱的疼痛,那個他一直想要好好保護的女孩,可是他最終還是給了她另外一種傷害。
還不如一開始就視她若無物。真的,還不如這樣呢。
像月流這種和現實世界格格不入的弱爆了的女孩,永遠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活得愉悅而燦爛,她需要來自外界的庇護,她需要數之不盡的愛,她需要一個異常無私的人無怨無悔地把她當做一個包袱那樣扛在自己的肩上,一生一世不放下。冰戍不認為自己有這樣的力量,就算他有,他也不想做這樣的犧牲。至少現在的他不想。不想!
飛機終于在異國降落。冰戍拿好行李,隨著人流慢慢走下飛機。他嶄新的人生馬上就要開始了,他該為此雀躍欣喜,可是為什么,為什么眼睛那樣的澀痛,像有什么迫不及待地要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