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花香,因為花開說遇到我的那天,村頭那棵大槐樹的花開得如火如荼,槐花的香氣彌漫了一村子的天空,她還說那天我身上也都是槐花香,洗澡都洗不掉。
關(guān)于這件事我記不得了,因為傳說中我們相遇的那一天我被裹在襁褓中哇哇大哭,花開把我撿了回去,然后她給我起名叫花香,讓我叫她姑姑。
我最初的記憶是自己穿著花開用自己舊衣服改制的小花裙子,頭上戴著槐花編的花環(huán)跟在花開身后喂雞喂鴨喂狗狗,然后她再喂我。
大一點,她就告訴我:“花香,你是我撿來的孩子。我不騙你。”我當(dāng)然知道她沒有騙我,因為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年夏天花開從樹底下抱回了一個孩子。“還好他們都看見我把你撿回來了,不然非認為你是我私生的不可。”花開“嗵”的一聲把一個雞腿丟到我的碗里,這樣說。
我啃著雞腿問她:“你為什么不讓我叫你媽媽?”
“小兔崽子,老娘還沒嫁人呢!”花開翻起不大的眼睛瞪了我一眼,我就在一旁撅起滿是油膩的嘴:“那我沒叫你媽媽,你也嫁不出去哇。”
然后花開就沒有再說話,低頭吃自己碗里的雞肋骨,稀稀落落的睫毛上閃閃的,不知道是什么東西。
那一年,我七歲,花開二十六歲。
我的話沒有說完她就不高興了,我后面的一句話是,“你嫁不出去了,以后我養(yǎng)你,把你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
這句話是我聽一個常常來幫花開干活的男人說的,他說:“花開你看你瘦的,不然我娶你吧,把你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
然后花開就甩起手上的抹布打他說他胡說,但是臉上卻是笑著的,黑黑的臉上似乎還有了一點紅色。
但是那個人真的在胡說,因為他對花開說完那句話沒多久,就娶了別的女人。
他娶別人之前對著花開吼:“誰家的孩子誰養(yǎng)。反正我不養(yǎng),你看著辦吧。”
花開“咣”的一聲關(guān)了門,黑著臉走了回來,那天她很不高興。
花開不高興的時候就會瞪起眼睛嚷:“小兔崽子,你是我撿來的。還不給我好好聽話!”
二
九歲那年花開帶著我離開了村子,她說城里有更好的賺錢機會。
到了城里,她沒有急著去找賺錢的機會,而是先去給我買了新衣服,白色的裙子和粉紅色的小鞋子。她說城里面的小姑娘都這樣穿,然后就拉起我的手一家一家地找學(xué)校,但是找了那么多家,我依舊沒有學(xué)可以上。
那天我哭著被花開強行從學(xué)校拉走了,我不喜歡上學(xué),我哭是因為我還沒有見過花開那樣對別人說話——彎著腰,拉下眼角揚起嘴角,輕聲細語地說話。我覺得那樣的花開好可憐,比不能上學(xué)的我還要可憐。
我們在城里找的房子要經(jīng)過一條黑漆漆的胡同,只有一盞半亮不亮的黃色的燈,那天我抽泣著走著,看我們兩個的影子,一大一小,但是都被拉得好長好長,一樣的長。
“花香不哭,花開一定讓你有書讀。”
那年,我九歲,花開二十八歲。
后來我終于能上學(xué)了,那天花開興沖沖地跑進門說:“花香,你有戶口了,能上學(xué)了!”
我仰靠在沙發(fā)上看著圖畫書挑起眼皮:“我不想上學(xué)。”
然后她就瞪起眼睛舉起巴掌,“你說什么?小兔崽子,你是我撿來的,還不給我好好聽話!”
那是她第一次打我,不疼,但是我仍然扯開嗓子哭,一邊哭一邊喊:“我就不上學(xué)。鄰居奶奶說我是外地的,在城里上學(xué)要花好多錢,你沒錢,我不上學(xué)。”花開的手落到半空就那樣停下了,瞪著眼睛看著我,有些干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沒說話就出去了。
花開回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我抱著圖畫書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她伸手給我擦臉上的眼淚的時候我醒了,看見她手里拎了好多東西,書包,筆和本子,還有上面畫了花仙子的水壺,“花香,明天上學(xué)去。”
三
我上初中的時候,花開已經(jīng)開了自己的餐館。她是很能干的女人,只是她仍然喜歡在不高興的時候扯開嗓子對我喊:“小兔崽子,你是我撿來的,還不給我好好聽話。”
花開帶著我去買衣服,我站在鏡子前面逗她說:“媽媽,你看我比你好看。”
然后賣衣服的女人驚訝地看看我又看看花開,“你們是母女啊,一點都不像啊。”
花開瞪了她一眼地走過來,鏡子里面我眼睛大大的,皮膚白白的,可是她黑黑的,瞇瞇眼,還有點胖。
她不高興地把我拉走了,一邊走一邊說:“真不會說話,就這還賣衣服。還有你,小兔崽子,不許喊我媽,聽見沒有!”
那年我十四歲,花開三十三歲。
我學(xué)習(xí)成績還不錯,每次開家長會的時候都被點名表揚,然后花開就會昂起下巴笑嘻嘻地從學(xué)校里走出來,拉起我的手說:“閨女,真爭氣。”
班里的男生請我出去吃冰淇淋的時候說:“你和你媽媽長的一點都不像。你比你媽媽好看多了。”
我瞪起眼睛指著他的鼻子:“小兔崽子,給我好好聽話——我媽媽就是好看。”
然后我拎起書包跑出去,跑到馬路對面花開的身邊哈哈大笑,花開立起眉毛看著我:“小兔崽子,我就說我必須跟著你來。不然第一次約會看你不被人欺負!”
后來我的初中生活就沒有男生再請客吃冰淇淋了,我曾經(jīng)雙手掐腰對花開說:“都怪你,看我和你一樣沒有男人要了。”
花開就過來擰我的耳朵:“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想飛了是咋的?”
四
初中畢業(yè)的時候,花開的小餐館已經(jīng)開了第二家了,她穿起小西裝、踩高跟鞋、還燙了頭發(fā):“花開,這樣陪你去考試,行不行?”
我笑得在床上打滾,“是我去考試又不是你。”
我要考的是舞蹈學(xué)院,花開說我適合學(xué)習(xí)舞蹈,個子高高的身體軟軟的,就像電視上的白天鵝。
“虧得你長得不像我。”花開說,她總是認為自己長得丑丑的。
我摟著她說:“怎么不像啊?我們像的是住在不同軀殼里面的同一個靈魂。”
那年,我十五歲,花開三十四歲。
我成功地考進舞蹈學(xué)院,學(xué)習(xí)古典舞,這也是花開的意思。我說:“我這么聽你的話,是不是太沒有主見了?”
“小兔崽子,你是我撿來的,還不好好聽話?”
“花開,你老了以后要像聽爸爸媽媽的話那樣聽我的話。”我掛在她的脖子上晃來晃去的,但是我知道說了似乎也是白說——花開沒有爸爸媽媽,只有爺爺奶奶,也是早早離去,所以她才會說:“老天爺看我太孤獨了,就把你送給我了。”
第一天上課的時候,形體老師從教室外走進來,就好像從我的夢里走出來一樣——那么優(yōu)雅,那么美,輕盈的腳步就好像踩在蓮花上。
下課的時候,舍友拉著我說:“小花,我發(fā)現(xiàn)古典舞老師和你有點像哦。眼睛都大大的。”我笑瞇瞇地說:“嗯嗯,是啊是啊。”
回家的時候我對花開說:“花開啊,你真應(yīng)該看看我們古典舞老師。同學(xué)們說我和她長得像呢,你必須為你閨女我感到自豪。”
花開沒有笑,輕輕地點了點頭說:“是啊,當(dāng)然該自豪了。”聲音淡淡的,我坐在她身邊問:“怎么了?”
“花香,你想有個家嗎?”她突然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我,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
家?立刻我明白了,嘩地摟住她:“花開你終于情竇開了啊,當(dāng)然啊,我做夢都想有個家啊。有你,還有我,還有那個那個,哈哈…….”
花開沒有笑,把頭靠在了我肩上:“是啊,有個家,多好啊。”
五
又是一個五月,槐花開的季節(jié),屬于我的季節(jié)。
“花開,你遇見我的時候,是不是就這樣開著花?”坐在咖啡廳里,我托著腮看著窗外馬路邊的槐樹,開著小小的花:“不過還是家里的槐花好看,那么多那么香。”
今天是我陪花開見那個可以給我們一個家的人的日子。
“約在這種地方,看來還挺有品味的嘛,花開你眼光不錯嘛。”
花開埋著頭把咖啡喝得像白菜湯一樣,沒理我。
來的確實是一個很儒雅的男人,但是他身邊站著一個女人,漂亮的優(yōu)雅的女人,我認識,我的古典舞老師。
“花香,這是你爸和你媽。你的東西我都拿來了放在前臺了,我先走了,你跟他們走吧。”說完她噌地站起來就走了,留下莫名其妙的我。
十七年前,花開在村頭的大槐樹下見到襁褓里的我,哇哇大哭,旁邊站著一個清瘦美麗的女孩,哭得似乎比我還厲害。
花開用自己兜里粗糙的手絹給她擦眼淚,知道了她的故事。
舞蹈學(xué)院的女孩,有一個很好的男朋友,校園的戀情都該是美好簡單的,但是人們總是被熱情迷昏了頭腦,于是就有了我。
女孩舍不得殺掉還在腹中的我,借口生病休學(xué)一年卻等來了更大的麻煩,舞蹈夢和啼哭的嬰兒,她必須選擇一個。
然后,才有了我和花開的相遇,那一年,恰逢花開,花香四溢。
我拎著大大的行李箱咣的一腳踢開餐館的門,店里的人全都瞪著我,我扔下箱子掐著腰喊:“花開你給我出來!閨女都不要了?你給我出來!”
花開從里間廚房走出來,手上濕漉漉過來擰我的臉,又拍我的肩:“好,好……”
離開咖啡館的時候我對那兩個人說:“花開了,才有香氣,沒有花開,花香就沒有了。”
我把這話告訴花開,然后摟著她說:“花開,我想有個家,有一個有你有我的家。不然,哪里都不是家。你忘了,花開了才會香嗎?”
我十七歲,我叫花香,我的媽媽三十六歲,她叫花開。我們相遇那年,恰逢花開,花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