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和尚,出來吃早飯了!”
林蔭深處的那座高塔里關著什么,沒有人知道。大呼小叫著吃飯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姑娘,盤子里端著一大只燒雞,香味撲鼻。
塔里傳來一聲嘆息,“你又殺生了。”
“這個世界從來都是弱肉強食。我今天吃了這只雞,很可能明天就會被別人吃掉,這是自然規律,你活著就得接受。”
“強詞奪理!”男子似乎怒了,再不搭理她半句。
“好了好了……”她還是受不了他的沉默,縱身一躍,從塔頂的小窗里扔進去一個小包,“剛摘的果子,知道你就吃這些。”然后坐在塔門前,大口地吃著燒雞,“喂,你真不打算出來嗎?”
“我的債還沒還清。”
“你老說這句煩是不煩?”前半句語氣急促,后半句又瞬間軟了下來,她嘟著嘴,淺紫的衣服一下子變為深藍,看樣子她傷心了。
她叫荷歡,荷花的荷,歡樂的歡。守著這座塔已十二年。
那一場驚天動地。
時光似乎回到了一百年前,那是座偏離皇城的小城。荷歡第一次來到凡塵便選擇這座小城,不是沒有理由的,她是跟著那個男子來的。他叫任遠恒,是要上京趕考的書生。
荷歡從前也聽過這樣的故事,什么書生女鬼,什么愛恨糾纏,她不只一次嘲笑過那些人,可當她自己遇到了,便只會巴巴地跟在人家身后,怎樣也笑不出來了。書生看不見她,但偶爾卻會對著她的方向說話,話語很輕,恰好夠她聽見。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上京趕考嗎?因為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子,她的家里大富大貴,我配不上她,只能去求取功名再回去娶她。”
“那她肯定配不上你,喜歡一個人為什么還要在乎那么多?”荷歡回答。
“你知道,我為什么會來到這里嗎?因為這里有一座月老廟求簽很靈,我想知道,我們到底能不能在一起?”
“你不是應該去求佛祖保佑你高中狀元的嗎?你到底還是沒有認真看書,滿心的想著她吧?”荷歡想他的故事還真是老套,比自己巴巴地去喜歡他這個凡人還老套。
他總是這樣自言自語,荷歡也沒辦法和他說話,于是常常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各說各的,他雖聽不見,她卻已覺得很幸福了。
荷歡總覺得她這樣默默地愛他是最安全的,沒有打擾,也沒有肌膚之親,他不會有事,佛祖大概也不會怪罪她吧。而且她還可以一路保護他,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多么大的功德。她是到最后才知道,這根本不是功德。
書生當晚便去了月老廟,她好奇跟去,雖然知道自己進不了廟。她一直在廟門口的那棵桂花樹下等他,她卻再沒有等到他。她一直坐在那里,忘了時光飛過了多少個白天和黑夜,直到有一天一個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你等的那個書生,不會再出來了。”
“為什么?”
“那不是普通的月老廟,那書生也不是普通人,許是,被廟里的什么東西給留下了。”
“留下?被什么留下?”荷歡一驚,自己并未覺察到廟里有什么異樣啊,她回頭,與她說話的正是那棵桂花樹,“你是……”
“我?我只是一棵快要修煉成人的桂花樹,可是你,你已經修煉千年,只要再潛心修煉,不日便可成仙,你為何……”
“成仙?我為什么要成仙?”荷歡笑,“而你,如果你只是一棵桂花樹,就讓老天劈死我,讓我立刻灰飛煙滅掉!”荷歡右手結印,“亮家伙吧,你到底是誰,把他帶去了哪里?”
“我一直在你身后,怎么可能進去帶走他,我都說過,帶走他的是廟里的東西。那東西當初來的時候我還不會說話,所以我不得不屈服于他!”老桂樹似乎急了,當然,他還未修成人,根本不是荷歡的對手。
荷歡愣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相信這棵樹,可是廟里沒有絲毫動靜,有異樣的只有這棵會說話的樹。難道是她道行太淺?
“他是個什么東西?”
“是個……”老桂樹沉吟,荷歡沒聽清于是走近兩步在他枝葉下面,“其實,他是一棵樹!”老桂樹的枝丫突然無限延長,延伸到寺廟的正門和廟墻,瞬間,整個寺廟包括荷歡都被圍了起來。“從水里出來的東西果然都很傻!”他笑,整棵樹連同整座廟都在顫抖,荷歡卻隱約聽到了書生的呻吟聲。
“書生!他還沒死?”荷歡顧不得自己被禁錮的身體。
“沒見過你這么傻的妖,自己在劫難逃卻還想著別人,你真的很愛他啊,跟那些沒見過男人的妖一個樣。”
“關你屁事,他到底在哪里?!”
“就在我的樹干里啊,有本事你來取?”老桂樹似乎還沒玩夠,他想看著這只妖憂心焦慮,最后傷心而死,千年的道行不是小數,加在他身上,只怕再沒多少年就能飛升了。
“你以為我不敢!”荷歡知道對方不好惹,已將內丹吐至口中。毫不猶豫地為一個男子拼命,這在從前是被她嘲諷的戲碼,現在居然也發生在了她的身上,命運就是要這樣給她懲罰吧,她想。
當身體飛出去的時候,心反而刻骨的疼。她依然斗不過這只老妖,哪怕用盡全力。這只妖的靈力比她強太多,她知道自己又被它的楚楚可憐給騙了。“書生,對不起。”她低語,沉沉閉上眼睛。
能與書生一起死,她似乎感到無限欣慰,原來這就是愛情。
莫名其妙在一起。
荷歡醒來的時候呆了很久,她記得自己明明被老桂樹打回了原形,眼看就要灰飛煙滅了,怎么醒來后卻像沒事一樣?她掐自己的臉,不是做夢,難道剛才的經歷才是夢?
“書生!”她下意識地叫出口。
“你醒了?”一個熟悉的男聲響起,那樣溫柔,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
“你……”她指著面前安然無恙的書生任遠恒,腦子里一片混亂卻越來越驚恐,到底發生什么了?
“我怎么了?你莫名其妙暈倒在院子里,是我抱你進來的,你呀,就是平常太操勞,不是說了還有我嗎?”他一臉寵溺地坐到床前。
床前?她驚恐地彈跳起來,她從沒睡過床,現在為什么會躺在上面?這到底是怎么了,他不是看不見她嗎?
“你……”她再次指著他說不出一句話。
“你怎么了娘子,你不要嚇為夫!”他也一臉驚恐。
“呃……”這什么跟什么,什么娘子什么為夫?荷歡下意識伸手掐掐自己,痛,不是夢!
“公子你能看見我?你不是要去趕考嗎?怎么在這里?”她終于完整地問出一句。
“趕考?我不是在半年前就已經趕考回來了嗎,而且高中榜眼,所以岳父大人才肯將你嫁與我,娘子你怎么了?”他慌忙站起,“來人,快請大夫!”
這個世界是怎么了?她躺在床上一直不敢睜開眼。那刻她又多么希望這一切都是真的:能和他一起生活,做他的娘子,被他疼愛,全心全意照顧他。難道這真的是灰飛煙滅前的回光,老天幫她完成了這愿望?她想。
“娘子,該喝藥了。”
書生端著藥走過來,唰!荷歡右手的光影劍突然揮出,轉眼已搭上了書生的脖子,“夫君?你知道我是誰?”她嘆息,她是一只妖,夫君?他是夢話說多了吧。
“啊!”門口突然傳來清脆的碗碟打破的聲音,隨之而來是一聲尖叫,“老爺夫人不好了,少奶奶的離魂癥又犯了!”一個丫環驚慌失措地跑了出去。
“什么?”荷歡愣在那里。“離魂癥!誰有離魂癥?”她怎么可能會有凡人所說的離魂癥?
“娘子!”面前的書生一臉焦急,“你不記得我了?”他可憐兮兮的樣子讓荷歡手里的劍不覺松了松。
難道真的是自己的問題,那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什么妖,什么修煉,什么愛上凡人,她是真的精神錯亂了,其實她不過只是個普通人類?荷歡的腦子里翻江倒海,突然她感到哪里風聲呼嘯,于是迅速凝神,好強的殺氣!
“你騙我!”她憤然看眼前的男子,搭在他脖子上的光影劍早已消失,再凝神卻已經來不及,一支箭穿破風聲轉眼已到了她的眼前,她本能躲開,看清楚箭之后卻只能苦笑,火紅的箭頭潔白的箭尾,是專對付妖的姑射箭,她已無處可躲了。
“你……”閉上眼時她看著他的眼睛,只說出一句。
他看著她笑,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那表情似乎在說你好傻。是啊真的好傻,一個小小的幻境居然就騙過了修煉千年的花妖,她可是集聚天地靈氣的妖。可是,他為什么要騙她?她一路跟隨他卻從未打擾過他,沒有和他說過半句話。她只是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愛著他,這也不可以嗎?
這個世界,真的容不下一只妖的愛情嗎?
其實我不想回憶。
“圣君,這只花妖已死了兩次,千年靈力盡失,可她為什么還是人形?”
荷歡的身體已經冰冷,她胸口那支姑射箭還在,按說她應該在姑射箭的力量下灰飛煙滅才對,可是她沒有。她只是停了心跳呼吸,像個普通人一樣死得安靜,臉上居然還帶著笑。
“都說她不是普通的妖了,她的元靈內丹還在,待我們取出她的內丹,她就會消失。”還是書生任遠恒,他面無表情地說,看來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他們叫他圣君,此時他已不是書生的模樣,一身白衣,大大的黑斗篷,卻又不是魔界的打扮。他當然不是魔界的人,他本是一個神,一個被貶下凡的神。
千年前神界叛亂,天庭派大將鎮壓,那位大將,便是后來被貶下凡的書生任遠恒。那時他還是天庭的大將軍,所向披靡。叛亂很快被鎮壓,天帝論功行賞,可是他已經是大將軍,再往上就快要趕上天帝了,這讓天帝非常的惶恐。于是不得不獎賞他更多的東西,這些東西里,便包含了一名女子。
那是誰都沒有料到的一個禮物。大將軍沒有料到,那個女子也沒有。這是人間才可能出現的戲碼,天庭怎么會有?于是天庭所有的神都明白了天帝的用意,唯有那位戰功卓著的將軍沒有領悟。他沒有辦法拒絕天帝的好意,便像所有庸俗故事的開頭一樣,冷落那位女子,他以為她只是個普通女子。
是在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她其實是天帝的女兒,雖不得天帝寵愛,身份卻也是公主。天帝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同時也毀了他。因為他愛上了那個女子,愛得無力自拔,最終,那個女子卻出賣了他。她拿了他的兵符,銷毀了他右手的天靈咒,將他推出了南天門。天帝借此給了個叛逆的罪名給他,將他貶下凡塵。功高震主總是最大的罪過,這是他后來才明白的道理,可惜已經來不及。
他在南天門外游蕩了千年,因為不甘,他拒絕去往人間。所以他有著世間最強的靈力,卻又不屬于六道之中的任何一界,后來,他便成為了他們口中的圣君,亦正亦邪,凡他想要的,他都要得到。
只是,他為什么要殺荷歡呢,連著兩次,他真有那么恨她嗎?他到底有多么恨她,其實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當他見她第一眼的時候,心里便有著愛恨交織的感覺,他看著她刻意隱藏自己,以為他看不到她的那種可笑樣子,她以為他是上京趕考的書生,于是他便扮成書生。他喜歡跟她演戲,就好像,曾經他們一起演過戲。
曾經他們一起演過戲?
“圣君,不趕緊取她的內丹嗎?”
有人催促,他回過神。是啊,要趕緊取她的內丹,否則被魔界的人發現又免不了一場血戰,雖然他不會輸,但何必多事呢,他提醒自己。為什么一想到要取她的內丹他的心就會徹骨地痛,仿佛生生被剖開身體的不是那個女子,而是他自己。怎么了?他問自己。
拋開心里的不安,他深呼吸,不管她是誰,多了這一千年功力和她的內丹,要攻上天庭已不是難事,他要向天帝討個說法,他自信天庭沒有人可以勝他。他緩緩伸出右手,凝出一柄光劍,看著面前靜靜躺著的女子,終于,一劍揮了下去。他突然記起她曾經向別的妖介紹自己時說的話:“我叫荷歡,荷花的荷,歡樂的歡。所以我的信條就是,一輩子活得快樂,雖然這一輩子長了點。”她笑。那么美的笑,從此再沒有了。
來世的夢走遠。
那一年的小城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某天天空中一大片紫色云彩突然急速下墜,直接落下了地平線,之后下起了傾盆大雨,足足三天都沒有停。
那位曾經叫任遠恒的圣君真的打上了天庭,可沒多久他又回來了,因為天帝跟他說了一件事,一件,他從未曾想到過的事。
當年害他被打下凡的那位公主,是天帝最不受寵的女兒,她下嫁那位大將軍時剛從瑤池修煉歸來,什么都不知道便被天后連哄帶騙地嫁了過去。嫁過去后還忍受了他很久的冷眼,最后受天后蒙蔽拿了他的兵符,可當時天后只告訴她這個人大逆不道意圖謀反,所以天帝懲罰要將他關到陷空山五百年,她信以為真,卻不知道,這個人永遠地被逐出了天庭。
當她知道真相后郁郁寡歡了很久,終于向天帝提出要下到凡間,陪他一起修煉。天帝震怒,讓她連人也做不成,做了荷塘的一支荷花。后來,她在人世修了千年終成人形,取名為,荷歡。
原來糾纏千年的愛與怨,一直都只有他們兩個人。原來他那樣恨她又那樣愛她,歷經千年都沒有變。
他顧不得思考這是不是天帝又一次的計謀和脫身之法,他倉皇逃出天宮回到那座小城,卻發現小城早已荒蕪。
“圣君,你回來了?”
身后有聲音響起,是曾經跟隨過他的一些妖精,他們不愿意隨他一起打上天庭,便在這里等他。
“這座城?”
“你走后這里干旱無水,又爆發了一場瘟疫,后來,這里的樹枯了,連小草也長不出來,就成了,你現在看到的樣子。”
“那,她呢?”
“她雖然沒有了內丹,但有圣君你的靈力護體,她的身體沒事。可是我不明白,圣君你用了五千年的靈力守護她的身體,當初又為什么要歷盡千辛萬苦取她區區一千年的靈力呢?”
為什么?他笑。他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當他揮劍取出她的內丹時,她的身體開始在空氣中消散,化為萬千五彩的虹。他突然驚慌失措地在空氣中收集那些慢慢飄遠的彩虹,然后將它們凝聚起來,不惜將五千年的靈力注入那些虹里。漸漸她的身體變得完整,在哪里,都不會消散了。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后來問自己,才發現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可他當初做得那樣自然,仿佛保護她,才是他這一生最應該做的事。
他深呼吸,抬頭望沒有太陽、也沒有絲毫云彩的天空。“我要去一個地方,也許很久都不會回來,你們散了吧,各自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對著天空伸出手,那個女子突然升上了天空,緩緩向他靠近。
他看著面前緊緊閉著眼睛的女子,她曾經巴巴地跟著他穿越千山萬水,不打擾他,只那樣默默地愛著他。他不只一次的嘲笑過她,可是他終于笑不出來了。
他做了這輩子他認為自己永遠不會做的事,一顆紫紅色的內丹掙扎著沖出云霧,進入了那個女子的身體。天空終于下起了第一滴雨,那些埋葬在山頭的無主孤墳紛紛裂開,曾經死了的那些人又活了過來。城市在一場雨里變得鮮活,沒有人知道,這座城市少了什么。
那位叫荷歡的女子睜開眼時一臉茫然,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記憶里似乎有一段缺失,她想哭卻又不知道為什么要哭,終于,她輕輕笑了起來。
城郊的山頭無故多了座寺廟,廟里有一座高高的塔。荷歡是在某天無意間走進那座塔的,她一再跟塔里的人強調她只是路過,雖然這話連她自己都不相信。塔里住著一位年輕的和尚,整天敲鐘誦經,從未踏出塔門。于是荷歡每天就多了項工作,引誘那個和尚出塔。她覺得這是很好玩的一件事。
后記:
這就是故事最后的結局。沒有誰為了誰真正死去,他們都安好地活著隨時還能見面,卻仿佛隔了千萬年的距離。那些關于愛的漣漪早消失在了他們各自以為的為愛犧牲里,有些記憶已經走遠,如今他們所剩的,只有日復一日相濡以沫的陪伴。這縷感情看起來脆弱,似乎隨時會斷,可我們都知道,它不可能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