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陽一笑勝紅顏

龍陽君，生年不詳，卒年亦不詳，魏國數一數二的劍術高手，像美女一樣婉轉媚人，得寵于魏王。同時兼具美人、計謀家、武術家、外交家等多重而復雜的身份。

魏安釐王，姬姓，魏氏，名圉。魏國第六代國君，一生寵信龍陽君。

1. 夜涼

床頭燭火明滅，凌亂床衾和滿室的濃馥麝香混合著淫靡氣息刺激著魏王的鼻端。

如姬溫柔妖嬈的身體，在被中若隱若現，修長雙腿在燭火下散發出白玉般的清脂光芒，熟睡的臉，宛若稚兒。

這一場歡愛，沒給他半分滿足，反倒讓他原本就空虛的心里益發空洞起來。

他披了單衣，起身下床，如姬抱過被子，昵喃著喚了聲“王上”，旋即投入更沉的夢鄉。

昭和殿的深夜，浸洇在一片微涼的死寂里，除了他孤獨的腳步聲之外，便只有了無生氣的沉穆。

從時候時候開始的？他經常這樣幽魂似的游蕩在這午夜的深宮里，因為繼承了母親懦弱怕事的個性，他自幼便是在眾臣們質疑的眼光里長大的，他沒有弟弟信陵君的膽識與謀略，他只是運氣好，當了個嫡長子。

就在今日，清和殿中他與信陵君對弈，有將士傳報說趙國舉兵壓境，他頓時被驚出一身冷汗。

“王兄，放心好了，趙王他只是來打獵的，王兄用不著嚇成這樣！”信陵君笑得云淡風輕，輕狂疏淡的篤定，與他的驚慌懼怕恰成對比。

滿屋子的近臣寵奴，個個都盯著他，一個堂堂魏王竟膽小到這種地步，多可笑不是？

他不是不羨慕信陵君的臨危不亂，但他是一國之君，他每天都活在恐懼中，不知道哪一天父王交在自己手上的祖宗基業，會被自己一不小心毀于一旦。

直到再有將士來確定趙王的確只是行獵時，他才長吐一口氣。無意間，他對上無忌三分嘲弄七分憫然的眼神時，才倏然驚覺，在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眼中，他的存在，約莫只是一片綠葉。

用他的身份和畏怯，襯托信陵君的才智和膽識，他魏王之于信陵君，只是一個陪襯的笑話。

“為什么？”空寂的庭院里，他的低問像一把刀，割傷自己卑微的心。

他不如自己的弟弟，這是他不得不承認的現實。即使坐在高高在上的王位上，他也及不上弟弟的十分之一。

但是，他還是不甘，他想，他身上到底有沒有什么是信陵君沒有的？或者，有沒有那么一個人，能于晦暗倉皇的他身上，瞧出那么一線明亮？

初遇

“王兄的意思是想試探一下，我府中的士客對我的忠心？”信陵君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在提醒魏王，他在做一件自取其辱的事情。

魏王點頭，他不信每個人都能像他信陵君一樣生來便有滿腹謀略，他不信有人不愛錦衣華服、高床軟枕，做他魏王的寵臣，高官厚祿怎樣也會強過這信陵君府的粗茶淡飯吧？

“寡人知道，你們都是信陵君的左膀右臂，是肯為他效命的好漢！但是寡人朝中能臣稀缺，沒有幾個能為寡人分憂的。寡人實在很想知道，你們之中，是否有人愿意隨寡人進宮，為寡人出謀獻策，幫助本王成為一代明君，解天下之憂，百姓之苦？”

“王上，信陵君既是王上胞弟，又是魏國公子，我們為他效命即是為王上效命啊！”名叫候嬴的老生，須發皆顫地俯在地上看似恭敬地回稟道。

魏王聞言，藏在寬袖之中的大掌交握得更緊，看著跪了一地的啞人，一顆心忍不住要絕望之時，卻聽人群中忽然有人執劍起立：“在下龍陽愿向王上自薦，甘為王上差遣！”

魏王大喜，抬眼望去，卻驚得半晌不能言語。

他一身寬袍廣袖的白衫，有用心漿洗后的挺括紋理，柔滑長發僅用一根細簪輕綰，兩絡細碎從額際垂落，像不經意灑在宣紙上的墨痕，映得他朱顏如玉，溫柔清涼。如白瓷般的肌膚似初剝殼的雞蛋，瑩潤而清亮，濃密的眼睫下一雙波光粼粼的眼，漆黑的瞳孔好似蒙了一層水霧，精致的鼻、微抿的唇，若是配上任何一個女子的身體，都堪得上是傾城佳人。

偏偏，這是一張錯投了胎體的絕美嬌容，他昂首挺立，身形如玉，喉間骨節，眉間英烈，都是男兒才有的清冽驕傲。

像是習慣了魏王這種驚艷的眼光，他拔劍走到了近前。

魏王這才發現，龍陽臉上的表情半是耿直半是堅毅，他手執長劍，翩然躍起，削薄的劍身柔韌閃亮，下一秒，劍尖猝不及防地抵到了魏王的喉尖。

“龍陽！”眾人的驚呼聲此起彼伏，魏王難得地發現，信陵君也頭一次嚇白了臉。奇怪的是，他不怕，一點也不怕。

這拿著劍指著他喉尖的少年，漆黑的眸里，有悲涼的不甘。

魏王舒展了眉，生平第一次，他比信陵君還要鎮定地微笑起來：“從此以后，你便是寡人的人，寡人就要你了！”

魏王認得這種眼神，是與他一樣的眼神。

3.心聲

下朝的時候，魏王欣喜地發現，龍陽就站在朝堂外，見了他，龍陽微微頜首后，亦趨亦步地跟在他身后。

魏王輕車熟路地繞亭穿榭，腳步卻是前所未有的舒暢，心下高興，他忍不住回頭道：“龍賢卿，你可知道寡人為何心情好？”

龍陽微微搖頭，不敢直視這比自己年長數十歲的國君。

“因為，你是這世上除了父王之外，第二個在我和信陵君之間，選擇我的人。父王選我，是因為我是嫡子，是天命真龍。而你，你棄信陵君而投我，你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真心肯定我的人！”魏王說著，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作為感謝，你介不介意陪寡人這個除了飲酒作樂，便一事無成的庸君喝喝酒、談談心？

說著，魏王極自然地拉過龍陽的手，領他在涼亭里坐下：“這可是極珍貴的青竹釀，尋常人家可沒有這么好喝的東西！”

“是嗎？”龍陽也不客氣，拿起酒盞一臉正色，“從我出生那天起，身邊所有的人都因為我男生女相而輕視我。為了讓人忘記我這張臉，相信我也有男兒的勇敢，我自幼便刻苦習劍想投報疆場。只可惜，竟然從未有人肯相信像我這樣外表嬌柔的人也能有高超劍術，只有上，您不介意我的皮相，不計較我的無禮，將自己的性命交到我的手上，所以，這一杯，我先干為盡！”說完，龍陽引頸便猛灌了幾口。

“哈哈，士為知已者死！自今起，陽兒你便是我的知已！”魏王說著，兩只杯盞重重撞到一起，“不醉無歸！”

“不醉無歸！”龍陽益常灑脫地舉起杯子一飲而盡，“其實，我當初是誠心投效信陵君的，沒想到，他也是個以貌取人的俗物。他表面接受我，卻把我在信陵君府一晾就是兩年……”龍陽醉酒的朱顏染上了酡紅色的誘惑，像個孩子般倚到了魏王的身上，“還好，還好我遇到王上您！” 龍陽仰起臉看著魏王，巧然笑了。

魏王只覺心頭一顫，眼前這足以顛倒眾生的一笑，讓這滿園的嬌花都瞬間暗淡了容光。

魏王的手，無意識地撫上龍陽微燙的臉：“陽兒……”

“嗯？”龍陽捉住魏王的手，輕笑著望向他，因為醉意而微合的細長鳳眼，落在魏王眼里，是猶勝女子般的妖嬈嬌媚，魏王如同被燙了手般將手從龍陽身上彈開。

眼前這少年，將自己視若知已，只因自己沒有以貌取人地輕視他，而他此刻心中所想的事情，竟比所有人還要齷齪猥瑣。

他渴望占有龍陽，如同一個男人占有一個女人時的那種直接和有力。

這個普天之下，唯一一個了解他、肯定他的男人，讓他生平第一次有了這樣強烈的占有欲望。

4.龍陽

龍陽是被清晨的陽光刺痛眼睛繼爾醒來的。

醒來時，魏王沁涼的發絲傾了他一身，如同似有若無的黑色小刺，綿密地扎了他一身。身下艱澀的酸痛，叫他瞬間明白昨夜發生了什么，那火熱的唇和沉重的喘息，原來不是夢，原來都是真的！

像是察覺到了他的醒來，魏王也睜開了眼，他漆黑的眸子溫柔如水地落在龍陽的身上，如月光一樣干凈澄清。

“怎么會這樣？”龍陽難以置信地拉過被角遮住身子，這便是他龍陽窮其一生想掙脫的命運嗎？哪怕是眼前這個讓他覺得終于可以交心的兄長一樣的男人，也只是將他當做一個姿色過人的女人？

這難堪的現實，加上宿醉欲裂的腦袋和滿身承歡過后的酸痛，讓龍陽的五臟六腑都絞痛起來。

“陽兒……”魏王滿是愛憐地扶住他，“寡人這便叫人進來服侍你凈身更衣！”

“不必了！”龍陽強忍著痛意下了床，撿起散落一地的衣服，眼淚險些墜落，“王上，沒什么事，屬下先行告退了。”

“你在生寡人的氣？”魏王皺起眉。

龍陽終于隱忍不住，剛剛撿在手上的靴子狠狠砸到了魏王的臉上：“不然呢？”

龍陽撲上去踢他、咬他，像個瘋了的潑婦一樣，手腳并用，在魏王的臉上制造出一塊塊的淤青和烏紫：“你這個騙子！渾蛋！什么知遇之恩，全是狗屁。你跟他們都是一樣……不對，你比他們更齷齪……你把我當成了什么？” 龍陽說著，終于癱作一團泥般，無聲地淚流滿面，“我怎么可能不生氣？難不成，我還要跪下來謝謝王上您臨幸我不成？您預備賜我一個什么封號呢？男姬？還是……”

“龍陽君！”魏王沉聲答他，從頭到尾沒有半點要還手或者喝止他瘋狂舉動的意思，“若寡人是真龍天子，你便是照進寡人心頭的一寸暖陽。你是男人也好，是女人也罷，在你說你要跟從寡人的那一剎起，寡人便認定了你。明日寡人便要召告天下，寡人要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上天賜給寡人的一縷陽光，遇見你寡人才知道，什么叫溫暖，你明白嗎？” 魏王說著，伸長了雙臂，如同對待上等瓷器般，小心翼翼將龍陽拉進懷中。

龍陽全身頓時僵作一塊鐵石：“你又想做什么？”

“你放心，你不讓寡人碰你，寡人就絕對不會碰你的。昨晚你拉著寡人的手一直笑，寡人還以為你也是喜歡我的！”魏王說著，輕輕拉過龍陽的手，“陽兒，答應寡人，永遠別離開我！這世上，我只有你而已！”

魏王說這話時，聲音里是低低的哀乞，沒有半分一國之君的威懾和咄逼。

龍陽的心，有片刻的柔軟淪陷，魏王的孤獨，他其實是懂得的。

昨夜之前，龍陽是真的覺得眼前這人是他的救星。在魏國，人人都說魏王是個多疑庸碌的天子，但是當他橫眉冷劍指著魏王時，魏王對自己寬容一笑的那一剎，他便無端地覺得寒涼的心里生起了微暖。

入宮這些天，魏王對他的態度像父親、像兄長、像知已，唯獨沒有把他看成一個尋常臣子。魏王撤掉了寢宮外的禁衛軍，獨留他在自己的殿外，魏王說，哪怕只有他龍陽一人在，他也可以放心地安睡。

因為他的那一句話，龍陽在夜里抱著被子哭成了淚人。當時龍陽是下過決心的，這輩子，他的心和命，都要交給這個孤獨而可憐的男人。

但是，龍陽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5.魚泣

春風湖的湖面上，一尾紅木雕花游船赫然停在湖邊，船側飄掛的薄紗正迎風輕飄，與湖面碧波相映成景。

“寡人聽聞你除了劍術超群外，還十分喜歡釣魚，而且垂釣技藝十分了得，所以特意帶你出宮來釣釣魚散散心。”魏王說著，小心翼翼瞄了一眼龍陽，他已經有好些日子不肯跟自己說話了。

龍陽看著那游船上新漆的紅油，心里不是不感動的。

他只是無意間與旁人說過自己喜歡釣魚，沒想到他三言兩語說得輕巧，魏王卻真的勞師動眾、煞費苦心地做了這小船帶他出宮垂釣，為的便是博他一笑。

自從他被封為龍陽君以來，朝中要事，事無大小，魏王都要與他商量。他看得出來，魏王對自己的倚重甚至超過了信陵君。那不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盲目嬌寵，而是真正的男人與男人之間可以性命相托的信任。

他心里清楚，魏王對自己的確是用了真心的。

他快步上船，將魏王扔在身后，自顧自地接了仆從遞來的釣具，坐在船邊投了鉤。

魏王緊緊地跟了上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靜靜守在龍陽身邊，每當龍陽釣了一條魚，魏王便親自上前幫他取下魚兒，放入盛滿清水的翁中。初時，龍陽冷著臉遞魚給魏王時，魏王小心翼翼的悻悻模樣，讓他有點想笑，到后來，龍陽再遞魚時臉色不覺放柔了幾分，魏王的臉頓時也跟著明亮起來。

這而立之年的成穩男子，在自己面前，低進了塵埃。

如果說這些都是虛情，龍陽自己也不會相信，只可惜，他男兒之身，如何配得到這份愛？老天爺從一開始就將他當做一個笑話般地圈養在這世上，看他如何苦苦掙扎，到頭來卻一頭栽進這旋渦里。

思及此，龍陽不覺潸然淚下。

“你果然還是不相信我，還在生我的氣！”魏王臉色灰敗，喃喃頹坐在了甲板上。

“不是，我只是在為我釣的這些魚難過！” 龍陽不愿承認，從前只懊惱自己錯生了一張女子的臉，如今卻開始恨自己為何錯投男兒胎了。

“你若不想釣了的話，寡人這便將它們放生！”魏王說著，提了那木桶便要往湖中倒，龍陽忙急急拉住他的袖：“這湖中魚兒何止千萬，既然這些魚兒咬得我的鉤，吃了我的食兒，便是與我有緣。我只是覺得，人總是貪心的，釣到小魚便想更大的，有了更大的，還希望能有更鮮美的，而最初釣的小魚總有被拋掉或遺忘的時候……”

魏王看著他，忽然笑了，笑容里是滿滿的寥落：“你便是我釣上的魚兒，你承認你與寡人之間是有緣分的，可是你怕寡人對你的感情只是兒戲，對不對？”

龍陽一窘，沒想到魏王這么快便看穿自己的心事，只好微赧著辯道：“你想太多了，我只是在說魚兒罷了！”

“不是的，龍陽，你心里對寡人也是有感覺的，對不對?否則，依你這樣孤傲的性子，你早就棄寡人而去了，可是你沒有，你可知道，這些日子以來，看你每天這樣郁郁寡歡，寡人心里是如何想的？”

龍陽低下頭，魏王說得對，倘使是別的男人，他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對方，然后抽身離去的，可是面對魏王……他做不到！

不僅因為他是皇帝，更因為龍陽深深地明白，他在眷戀這份平生不遇的寵愛。這么多年的孑然而行，讓他冰冷太久，孤獨太久，從來沒有人，像魏王這樣，珍愛過他、溫暖過他。所以，龍陽才會猶豫，才會有掙扎，才會這樣痛苦。

“龍陽，見你每日這樣郁郁寡歡，寡人心里真的很難過。寡人甚至想過如果這樣強留你不開心地生活在寡人身邊，寡人是不是索性放你自由，至少能讓你在這世上快活地笑著？為此，寡人也嘗試故意不去見你，或是見了你也強迫自己不去看你的樣子，可是寡人做不到。寡人越是這樣想，一顆心便越是如同這吞了鉤的魚兒一樣，滿腔痛楚，如鯁在喉……”

“可是我是個男人，王上需要的應該是像如姬那樣……”

“傳寡人令，即日起，四境之內，有敢向我舉薦美人的，株連九族！” 魏王招過一直在旁的吏官，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威儀堅定，仿佛盟誓般望向龍陽，“龍陽，寡人要你清楚地知道，寡人要你，而且，只要你！”

“王上……”龍陽錯愕地看著魏王一臉堅定如盟誓般的表情，心里一緊，仿佛有什么東西即將破土而出一般。

6.

穿過花障下的月洞門，龍陽遠遠便瞥見有個宮女正鬼鬼祟祟地跟在自己身后走了一段，忽然又小跑著往宮廊下奔去，正疑惑間，龍陽人已到了在宮廊前。

只見盡頭有人正竊竊私語著什么，皆是十六七歲的年輕宮婢，但其中一個較為年長些的人他卻是認得的。

那是魏王的乳母——許夫人。

“長了那樣一張妖媚的臉，又自薦君前，分明便是來勾引王上的嘛！”

“可不就是？如今誰不知道他借醉倒貼早就被王上臨幸的事了？也不知道王上為何竟脂油蒙了心，宮中這么多夫人不要，偏明目張膽地壓個男人……”

龍陽的手不自覺地搭上了腰間的劍，他握緊了劍鞘，牙骨處咬得起伏不已，身子也痙攣了幾次，卻隱忍著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你們在這里胡說些什么？”魏王的身影忽然像個憤怒的火團般一路燃到那群宮婢面前，嚇得眾人頓時噤聲。

“這些賤婢鎮日里無所事事在這里亂嚼舌根也便算了，可是夫人是寡人的乳母，怎么可以也跟著這些沒有見識的奴才們胡言亂語呢？”魏王的臉色很難看，因為氣極，連聲音都變得尖利起來。

他剛剛才派人召龍陽來此，若龍陽聽見這樣的話，心里肯定會很難過的。

“王上息怒，我等說的雖是大不敬的話，但也是事實啊！王上前日的確曾下令四境之內，有敢言美人者族！此令一下，天下無人不知王上與龍陽君私情篤厚。老奴認為，王上在此地惱羞成怒還不如自省其身啊，王上！”

“住口！”魏王臉色鐵青，“你這是在指責寡人嗎？你可知逾越不敬之罪，按律是可以直接將你腰斬的？”

“那么，王上便斬了如姬吧！”一抹紅色的纖細身影從廊下的大柱后走了出來，“是如姬慫恿夫人來向王上進言的。王上，如今魏國上下外憂內患，王上卻縱寵男色，試問王上將來要如何在朝中立信揚威？”

“你放肆！”魏王重重跺著腳，“寡人對龍陽的感情，根本不是你們所能理解的。你們滾！統統滾！寡人再不想見你們了！”

“王上……”

“滾！”魏王的聲音仿似一聲無力的長嘆，幽幽穿過宮廊，落在月洞門外龍陽的耳中。

這天威震怒的背后，是不被理解的委屈憤然嗎？這個高高在上的君主，背負了長長一生的無能為力。

龍陽緩步走出，漠然接受如姬和許夫人眼中的鄙夷與怨懟，望著魏王此刻脆弱得如同受傷的孩童般的臉龐，只覺得滿心憐惜。

“龍陽！”魏王大驚失色，滿臉都是恐慌，“你何時來的？你都聽見了？”

龍陽抬手，假意低頭輕輕替他撫平衣角的皺褶，實則強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

這樣的時候，魏王還在顧忌自己的感受。

“王上是一國之君，是天命所歸，龍陽相信王上不會因為愛上誰或者愛錯誰，就變成殘暴冷血的昏暴之君。天下百姓更關心的不是王上愛了誰，或者冷落誰，而是王上能不能給他們一生平穩喜樂的生活。”

“龍陽，你這賤人可曾聽過，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你不會有好下場的！”如姬不甘的控訴猶在耳邊，利刃般割痛魏王的心。

是在這一刻魏王終于明白，他和龍陽之間，到底橫亙著怎樣無法跨越的距離。

“寡人不是一個好皇上，沒有信陵君那樣的才能；寡人也不是一個好夫君，不能給如姬完整的幸福；寡人更不是一個好愛人，不僅沒給你半點幸福，反讓你陷入這樣不堪的境地里。我是不是天下最失敗的人？” 魏王苦笑著，語氣充滿艱澀和無力。

龍陽仿佛看穿魏王此刻內心里的煎熬，反倒拉了魏王的手，認真望向魏王的眸子：“不會的！在龍陽心里，王上比起現世那些虛偽弄權的人，強上千百萬倍。”

世人皆說魏王懦弱膽小，可其實他比自己勇敢百倍。他絲毫不掩飾對自己的心意，這樣的敢愛敢恨，卻因為心疼他為人言所累而生了退悔之意。

錯過眼前這男人，這世上，還會有誰像他這樣待自己嗎？

7.

龍陽守在魏王宮外，月色微透，羅幕輕寒，浮云滅沒。龍陽信步順著游廊走著，卻忽然在西院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如姬！

而引著她往宮外去的那個人，龍陽也是再熟悉不過了，那是信陵君的近身侍衛吳廣。

龍陽略一猶豫，便悄然跟了上去，等他再回來時，蒼茫的天空里已經隱隱透出幻紫流金的彩霞，天色，已經亮了。

龍陽站在魏王的寢宮門口，思忖著不知如何進退，猶豫半晌，卻聽魏王忽然在殿內喚自己的名字，龍陽忙進了屋里。

“你昨夜沒在宮里？”魏王剛剛漱洗完畢，看了一眼龍陽發上的淡白色霜氣皺了皺眉。

“嗯。”龍陽點頭算是答應，心里卻還在猶豫要如何將昨夜看到的事情用盡量婉轉些的方式說出來。

卻聽魏王幽幽道：“你是不是覺得鎮日對著寡人有些無趣，但是又不敢直接跟寡人說，所以要趁寡人睡著了才敢偷溜出去？”

龍陽原本滿心的愁亂，頓時都化作一聲輕笑：“王上這酸溜溜的語氣，莫不是疑心臣去夜會佳人了？”

“難道不是嗎？”魏王坐在椅上微仰起臉望向龍陽，清晨微明的陽光從窗欞中透進來，在龍陽臉上落下斑駁的窗靈影，格形的陰影下，龍陽眼中的竊喜，如同花中露珠般，清澈明亮。

“也可以算是吧！”龍陽含了笑，上前接過侍女手中的梳子，小心翼翼地將梳齒從魏王頭上順過，“臣昨夜巡夜時，發現如姬夫人出宮了。”

魏王看著鏡中幫自己梳頭的龍陽，滿面春風道：“如姬？她深夜出宮干什么？”

“夫人她……她是去見信陵君的！”龍陽見魏王的臉色有點變化，手中的木梳也微頓了頓，“王上，如姬是否曾求王上為她的父親報仇？”

“不錯。此事寡人早就托信陵君去辦了，只是信陵君事務繁忙，所以至今尚無頭緒。怎么？如姬出宮與此事有關嗎？”

“信陵君早已為如姬夫人報仇了，卻原來，只有王上還蒙在鼓里嗎？” 龍陽垂了眉，“那么，王上必然也不知趙國相國捐棄相印投奔信陵君，求信陵君援趙之事了？”

“什么？”魏王騰的一下從椅上坐了起來，起身太急，將龍陽手中的木梳都撞得跌落在地。

“趙國有難為何不直接進宮向寡人求助？虎符在寡人手上，他們跑去求信陵君何用？” 魏王話一說完，臉色卻是灰敗起來，忽地一拂袖，將案上的銅鏡、梳篦掃了一地，“豈有此理！如今這魏國到底是我魏王的天下，還是他信陵君的天下？”

“天下雖是王上的天下，只是這些年來信陵君廣羅門客，民心穩定，加之王上對他親信有加，如今趙國向他求救也是人之常情。卻不知王上現在準備怎么辦？”

“怎么辦？”魏王的視線不自覺地望向床邊的枕頭，“信陵君手下縱有門客三千又如何敵得過強秦大軍？說到底，趙魏亦是姻親，正所謂唇亡齒寒，于情于理，我都不該見死不救的。只是……” 魏王行至床前，從枕下摸出沁涼如玉的虎符，“龍陽，你覺得這虎符，我應該給他嗎？”

龍陽看了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虎符：“王上若交出虎符助信陵君一臂之力，必會流芳百世，只是王上即便不交出此物，信陵君和如姬夫人也未必沒有其他辦法……”一想到昨夜，屋內低抑的呻吟和細碎的喘息，龍陽不由得面紅耳赤起來。

“龍陽何出此言？”魏王一愣，忽然明白什么似的，“你是在暗示本王，他們有私情嗎？”

“信陵君為如姬夫人報仇卻隱而不報，私下與夫人相見已不下數次了。夫人對信陵君有感恩之心，加之如今……” 龍陽說到這，忽然有點不自在地紅了臉，“如今王上對如姬夫人的冷落，夫人她與信陵君……”

“豈有此理！”魏王忍無可忍地拍案而起，因為怒極，連手背上的青筋也盡數爆了出來，“如姬這賤人，竟敢做出此等不倫之事，竟還有膽在寡人面前指責你……”

龍陽垂了眸，將幽幽的嘆息咽進心里：“雖說信陵君與如姬夫人做了敗德之事，但趙軍求援一事，若不能好好處理的話，必會落人話柄，屆時，王上萬世英名只怕不保。信陵君和如姬已有竊符之意，依信陵君的手段，只怕未必不能得手。既然如此，倒不如王上早些拿出虎符，一來解趙國困境于水火之中，二來又可落下仗義美名……”

“行了！”魏王的臉忽然一沉，不耐地打斷了龍陽的話，“此事且容寡人再好好想想！”

“可是……”龍陽上前一步，猶想再勸，可是對上魏王那張悵然若失的臉時，龍陽不由自主便卻了步。

魏王看起來有些難過，是因為信陵君與如姬的背叛吧？畢竟，一個是自己的胞弟，一個是自己寵愛了三年之久的女人……

想到這，龍陽的喉頭，仿佛哽了根刺般難受起來。

到底，他還是在意起魏王的喜怒哀樂了啊！看見魏王失落，他竟然也跟著難過起來了。

8.

是夜，龍陽挎劍而來，遠遠便見如姬跟前的宮婢守在殿外，心里頓時泛起了異樣的感覺。

他走近殿門，那宮婢見了他，帶了幾分嘲弄地鉤了鉤唇角：“夫人正在陪王上呢，龍陽君此刻入內，恐怕不太好吧？”

龍陽并不答理她，推了門便走了進去，隔了脈脈珠簾，他立時看見了床上翻滾著的兩具軀體。

“王上！”是如姬的聲音，幽幽從齒縫間婉轉而出，似痛苦又帶著快感。那樣激蕩的曖昧音調，讓空蕩蕩的殿里莫名灼熱起來。

這淫靡香艷的場景，生生將龍陽的心無聲地撕裂。

“王上！龍陽有事與王上商談，斗膽請王上出簾相見！” 龍陽的聲音僵硬而干冷，平時的醇厚溫潤蕩然無存。

“沒見寡人正在忙嗎？有什么事明日再說。你回吧，今夜寡人不想見你！”魏王的聲音遠遠從簾后傳來，夾雜著粗重的喘息和如姬得意的輕笑。

龍陽皺起眉：“王上說過龍陽想見您的話，任何時候都可以！”

“龍陽君聽不懂王上的話嗎？王上今夜有如姬相陪便夠了……”

“你閉嘴！”龍陽平日難得一見的怒意燃燒起來，聲音里充斥著不耐和淡淡的倔犟，“我要王上告訴我，就算是要我走，也輪不到你來趕我。”

“龍陽！”魏王終于在簾后坐起了身子，淡淡嘆了口氣，“你退了吧！”

魏王話音剛落，如姬已經迫不及待地壓上他，柔若無骨的柳腰上下起落，那媚柔的嬌吟忽然便叫簾外的龍陽覺得腹中翻攪不止，幾欲作嘔。

“當初，你從信陵君府將我接進宮時，難道就是為了讓我見你與別的人做這種齷齪事的是嗎？” 龍陽沖出大殿，飛奔著逃離，卻趔趄地摔倒在花園的涼亭旁，眼前仿佛還有他與魏王舉杯同飲時的情形。可是下一瞬，方才在殿內聽到的粗重喘息和婉轉呻吟仿佛萬箭齊發般向他心頭射來。

龍陽想起那一夜，魏王溫柔的大手，也曾那樣無限愛憐地撫過他周身的每一寸肌膚，而此刻，他卻用那雙手，將另一個女人推上歡愉的云端。

龍陽想走，他想離開這骯臟而又充斥陰謀權勢的地方，從今后他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

只是，為何，為何要在這樣的時候，讓他發現他居然不知不覺地愛上了這個男人？他不是一直抗拒著、退縮著嗎？為何此刻，因著魏王的背叛，他竟心如刀割？

龍陽忽然捂住耳朵，低下了頭，不可抑止地笑了起來。

那暴烈而壓抑的笑聲，穿過薄薄紙窗，落進魏王的耳中。

“王上！”如姬的長發如藤蔓般纏了魏王一身，妖艷紅唇如裹著蜜一樣。

魏王一把將她推到床上，眼中的憤怒和隱忍在暗夜中燃成一團火。

9.

次日清晨，魏王臉色蒼白地坐在龍椅上，雙眸空茫地望向虛空的某一點。他聽說龍陽昨夜出宮之后便不知所蹤了，他不確定，依龍陽的性子，會不會一怒之下就此離去。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他這樣煞費苦心地將計就計，讓如姬順利偷走虎符，又是為了什么？

魏王的唇角有苦不堪言的笑意泛上來，他起身緩緩向殿外走去，經過昨夜的事，天下人都會覺得他膽小怕事，連與自己有姻親的趙國都不救，只顧一已安危吧？

慌亂的腳步聲以熟悉的節奏向他奔來，迎著清晨的日光，魏王瞇起眼，卻見那提劍的如花男子，背著光沖向自己，還不等魏王反應過來，他已經重重撞進了自己懷里。

“他們說如姬昨夜盜走了你的虎符，信陵君已經帶著兵符去了鄴城。昨晚……昨晚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龍陽疑惑地望著魏王，昨夜的哀傷都被龍陽壓在眉下，琥珀色的透明眼眸里寫滿了期待。

魏王輕輕拂下龍陽頭上的晨露：“跑這么快干什么？看你，像個孩子似的……”

龍陽忍不住捉住魏王撫在自己發間的手：“王上！”

“昨晚你跑出去以后，寡人也不確定自己這樣做對不對。寡人怕會傷到你，怕你會就此離開我，還好，你沒有！” 魏王擁實了龍陽溫暖的身體，“你告訴寡人如姬和信陵君準備竊符時，寡人的確想過交出虎符，只是寡人沒辦法原諒他們的背叛。沒想到晚上如姬便主動來找我，我想起她說過的那些傷害你的話，便下了決心。既然我的弟弟和女人都要背叛我，那么這世上，我唯一該珍惜的人便只有你了。我決定將計就計，讓她將虎符偷走，信陵君從此必將無顏再回魏國，屆時，你一定會取代他，讓魏國子民看到你真正的能力……”

“可是你知不知道，這樣一來，天下人會如何看你？你可能一輩子都要背負上怯懦軟弱、昏庸淺視的罪名……” 龍陽雙唇顫抖，內心的感動和愧疚，排山倒海般翻涌起來。

“有什么關系？反正除了你，世人從來沒有認同過我這個皇帝！”魏王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可是，你不一樣！我不要你一輩子都生活在以色事人的陰影下，寡人要魏國子民知道，寡人喜愛你，絕不是因為你的傾世容顏。寡人要所有人知道你的才能和忠誠，你是寡人的左膀右臂……”

“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昨晚氣壞了，我差點就想離開這里了。要不是聽說虎符被盜，繼爾聯想到昨夜的事可能是你有意為之的話，我可能真的會就此離開的……”

“看來寡人還是賭贏了嘛！”魏王哈哈一笑，“你看，龍陽，不管你承不承認，你還是在乎寡人的！否則，昨夜，你不會那么難過的。”

龍陽搖著頭，雙眼蒙眬著就泛起了淚水：“值得嗎？就只為了我……”

“我認為值得的，便是值得！”魏王緊緊握住龍陽顫抖的手，仿佛用盡一生氣力，“我早說過，有了你之后，我便知道，我想要的只有你！龍陽，人這一生之中，不是誰都能那么幸運，遇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可我唯一想要的只有你的心，為了得到它，天下于我如浮云，更何況區區罵名？反正我魏王此生本就是一抹可有可無的塵埃……”

“不是的，不是的！”龍陽搖頭，終于淚如雨下，“從今起，魏國雖無信陵君，龍陽必將與王上一起，為魏國子民撐出一方樂土！”

魏王聞言，終于笑如春風。

此刻，塵世靜好，天地廣袤，只有他們安靜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