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飛,男,1981年生于安徽桐城,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中西比較詩學專業2010級博士生,安慶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安徽文學院第三屆簽約評論作家,安慶市作協理事,主要從事文學理論和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已在《中國文學研究》、《中國圖書評論》、《江淮論壇》、《理論與創作》、《藝術廣角》、《文學報》等發表論文近三十篇;另有散文、小說、詩歌等四十余萬字散見于《北京文學》、《散文》、《華夏散文》、《文學界》、《海燕·都市美文》、《小說林》、《詩歌月刊》等;作品入選《散文中國》、《2003:文學中國》等二十余種精選集,獲第三屆安徽省文聯文藝評論一等獎,著有散文集《紙上還鄉》。
置身于全球文化工業的情境中,藝術如何擔當起將沉淪的個體從物化的文化氛圍中解放出來的重任,這是我們以及這個時代不得不面對的難題。正如尼采所言,“沒有一個時代,人們對藝術談論得如此之多,而尊重得如此之少。”①當我們通過吳子林選編的這本《藝術終結論》,再次集中審視黑格爾、阿瑟·C.丹托等人的“藝術終結論”或是J.希利斯·米勒的“文學終結論”的時候,我想不僅僅意味著對藝術(文學)和時代的尊重,更意味著對人類自身存在危機的關注以及對人類努力建構精神未來的尊重。
在我看來,“終結”二字似乎已成為某種傳染性的理論修辭,所謂的“歷史的終結”、“意識形態的終結”、“藝術的終結”、“文學的終結”、“文學理論死了”等諸多命題,在表達一種決絕的評判姿態和制造話題效果的同時,更暴露出評判者內心的猶疑、焦慮和片面的深刻。更重要的是,這種“終結論”話語權始終在歐美那里,然后伴隨所謂的“全球化”進程向世界各地蔓延,對于非西方世界比如中國來說,這種外發性的撒播的理論是頗值得警惕的,無論如何,“終結”一個對象或宣判對象的死亡是容易的,而使對象避免終結、走向新生則是不易的。在編者看來,“終結”一詞有著“復義”的性質,即它既有取消、結束之義,又與開始、再生相互聯系在一起,而死亡、終止則是對它的誤讀。從這個意義上說,黑格爾的“藝術終結論”不是要宣判藝術的死亡,而是為藝術指明走向“真理”的出路。黑格爾在其“絕對精神”的唯心主義理念論的基礎上,根據絕對精神的發展邏輯,認為藝術在表現絕對理念上存在著局限性的缺陷,而作為真理表達的高級形式的哲學必然取代作為真理表達的低級形式的藝術。黑格爾的錯誤在于將藝術與真理、道德的關系理解為線性發展的關系,而實際上藝術(或美的形式)與其真理內容、宗教或倫理關懷之間可以發生同時共在的關系。①與黑格爾的純粹哲學思辨不同,丹托是在20世紀后半葉的歷史思潮和藝術現場中反思藝術的,他反復聲明,自己和漢斯·貝爾廷提出的藝術終結論,并不等于宣稱藝術已死,在丹托那里,終結的是從18世紀以來逐漸確立起來的那種美的自律的高級藝術,它已經不能滿足自身不斷創新的要求,因此它必將走向終結,所以他所言說的是:關于藝術的某種“敘事”已經終結,但是被敘事的“主體”卻沒有消失。無論黑格爾還是丹托,或是海德格爾、阿多諾,雖然“歷史地預測藝術的未來”是危險的,雖然藝術離真的死亡依然遙遠而未知,但死亡的危機卻是無時無刻不存在著,只有撥開這種“死亡”的迷霧,藝術的死亡危機才能夠成為真正的理論問題和現實問題凸顯出來。
歸根結底,無論在西方還是在中國,藝術的終結不僅僅是現代藝術的危機,更是現代性的危機。丹尼爾·貝爾在《資本主義文化矛盾》中指出,“后工業社會的社會結構(技術-經濟體系)同文化之間有著明顯的斷裂”,所揭示的實際上就是包括審美藝術在內的文化現代性與技術現代性、經濟現代性之間的內在斷裂。可以說,藝術是這種現代性危機在后現代消費社會最有代表性的癥候表現。黑格爾之所以強調理性的重要并提出“藝術的終結”問題,其最終原因正是一種現代性的價值立場,一種整合的烏托邦信念。當然,這種康德意義上的“啟蒙敘事”到了丹托那里則變成后歷史階段藝術史敘事的終結,“一切皆可,一切皆得為藝術”,在解放藝術自我意識的同時,又將藝術置于后現代主義的虛無之中。不可否認,在后現代消費社會,“藝術品被簡化為相同的效用單位,喪失了原有的本質屬性——異質性,物品的內在價值被消減為相同個體所具有的相同交換價值和價格,量取代了質。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看來,產業化的文化就是同質文化。”②這種“同質文化”似乎正實現了丹托所言的“所有藝術都是同等和無差別的藝術”(all art is equally and indifferently art),然而這種抹平了差異的藝術也恰恰表明了“后歷史藝術”的危機,斷裂的現代性的危機。
雖然這種現代性危機有利于我們更好地反思“傳統與現代”、“先鋒與媚俗”、“自我與他者”等二元對立的文化邏輯,但是我們必須要警惕:在現代、媚俗和他者的視閾中,藝術(比如文學)正遭遇“物化”、“技術化”與“生活化”的危機與挑戰。無論何種藝術,都必須面對自身在現代社會中的意義問題,而在物自身發揮媒介功能的時代里,藝術與其說是觀念藝術,不如說是媒介(mediatic)藝術,它被“物化”(thingified)為可機械復制的失去“光暈”的商品,甚至成為“一種意識形態機器”(馬丁·馬勒內語),其審美價值形式徹底服從于商業文化的價值形式,抹殺了意義存在的本質并導致了藝術的自我解構。也正是在晚期資本主義時期,依靠“技術”實現了藝術品的大規模生產,科學本是以更強的普遍性和同一性為目標的,而藝術卻總想要創造特殊性(singularity)和一次性的事物。現在,藝術越來越與科學技術結合起來成為一種新的工藝或設計藝術,這已經成為高級的自律藝術終結之后的一種現代藝術,雖然有利于實用與審美的結合,但這種普泛化藝術的傳播卻也在無形中構成對審美的消解和對技術(主義)的膜拜。
在阿多諾那里,藝術代表著真實經驗,因而實際上就是真理本身;藝術提供了校正現代性的手段,因而可以幫助我們拒絕同一性的暴力;藝術品從經驗世界中獨立出來,并展示了獨立于日常世界的另一個具有自主性的實體。①然而這種浪漫主義的表達并未能阻止藝術堅定地走向日常生活,我們已經親眼見證了日常生活上升為藝術,藝術下降為日常生活的雙重運動,藝術與日常生活的界限不復存在,“日常生活審美化”不僅僅是一個藝術理論問題,更成為一個活生生的生活問題。在文化工業中,藝術品已然喪失了它應有的價值,藝術拋棄了真理,而轉向了肉身,轉向了生活,轉向了自然,正是在日常性的狂歡之中,我們再次遭遇了藝術非神圣化和藝術家明星化的悖論過程,日常生活的過度審美化使現代藝術的抱負成為烏托邦,這讓我們不得不感嘆,藝術/藝術家不是在技術化世界的庸俗和藝術商品化中墮落,就是在日常生活中成為一架繁殖機器(沃霍爾語)。當然,彭鋒認為,前衛藝術、通俗藝術、設計藝術和生活藝術,是藝術終結之后的主要藝術形式,并將藝術復興的主要希望寄予生活藝術,這種藝術的關鍵不是藝術作品,而是藝術人格,甚至主張要“回到手藝,回到技術,回到人用手用個體生命去感知事物,回到人的生命的獨特性和不可重復性。”②我明白,在科學強勢的當今時代,需要藝術來維持人用感覺用身體同世界打交道的能力,需要藝術來維持人之為人的身份,但我又不免疑慮:后現代的生活已將每個生存個體置于高度平面化、概念化甚至同質化的困境之中,在技術理性或實用理性的思維統攝下,藝術家如何葆有個體性的、非同一性的感覺與體驗,如何才能在塵世中創作以造就對生命/藝術沉淪的調解,如何才能超越有限世界的同質性并在先鋒與大眾、高雅與通俗之間找到通往藝術人格的道路?
這種疑慮似乎也是整本書隱在的某種心情,并顯現為一種深沉的文學焦慮。在選編的這十四篇論文中,有關“文學終結論”的討論占據了一半的篇幅,這既說明了“黑格爾的幽靈”最先徘徊在文學場域的上空,也說明了編者以及更多文學研究者所共有的批判意識與人文情懷。希利斯·米勒的“文學終結論”之所以會在中國成為一個熱門話題,自然是與中國步入電子圖像時代過程中文學研究者對文學研究合法性的恐慌相聯系的,而這種恐慌又與當代文學的“邊緣化”處境密切相關,從這個意義上說,“終結”其實就是“邊緣化”,也就是說,因為現代科技飛速發展而導致了藝術家族內部權力結構的變化,文學已由藝術的中心淪落到邊緣,其霸主地位被影視藝術所取代,科學成為后現代文化的全面統治者,文學不再處于文化的中心。當然,從編者所選編的幾篇文章來看,對“終結論”的批判和對文學研究的希冀都是顯而易見的,比如:文學邊緣化本來就是文學發展的常態,文學不會終結的理由就在文學自身中,文學有屬于自己的獨特審美場域,這一獨特的審美場域的奧秘就在于文學語言之中(童慶炳《文學獨特審美場域與文學入口》);文學完成了它的統治,但文學性滲透在后現代思想學術、消費社會、媒體信息和公共表演之中,文學性應當成為后現代文學研究的對象(余虹《文學的終結與文學性的蔓延》);“終結”的不是文學甚至不是一個時期以來獲得了文學代言人身份的精英文學,而是精英文學統治大眾文學等其他文獻生產類型的大一統文學場的時代和歷史(單小曦《電子傳媒時代的文學場裂變》),如此等等。正如吳子林所說,無論是強調藝術的獨立自主性和本體性功能,還是強調藝術的政治化功能,無論是烏托邦式的救贖,還是文化上的感性革命,批判精神始終是我們在思索“文學終結論”時所要汲取之物(《“文學終結論”芻議》),我想,這也是我們在面對所謂的“世界文論”和當前文藝學、美學“生活論轉向”等問題時所必備的精神所在吧。
必須注意的是,“藝術終結論”背后是現代西方人對于自己的現代處境與遭遇的生命追問,這種追問在中國所引起的回應與誤讀似乎超出了本土文化的現實與想象,所以,我們一方面必須在中國自身的歷史文化語境中來探討圖像社會或數字化時代文學藝術的生存方式、現代藝術的意義或真諦所在,對于第三世界的中國來說,妄自菲薄或杞人憂天都是不必要的,因為我們可以為藝術(特別是文學)尋找到不可窮盡的創造的可能性,多元的藝術觀念、混雜的社會形態和獨特的藝術傳統,是中國當代藝術拒絕“終結”的主要因素。另一方面,我們又必須借助他者的眼光來反觀和批判自身的藝術現實或理論缺陷,一如詹明信把對現代性的反抗寄希望于第三世界的文化,在他看來,第三世界文化構成了對第一世界文化進行審視、批判的立足點(《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的第三世界文學》)。所以,我們可以不贊成希利斯·米勒所說的“技術變革以及隨之而來的新媒體的發展,正使現代意義上的文學逐漸死亡”,但我們不得不重視他所關注的文學行將消亡的最顯著的征兆之一,即“全世界的文學系的年輕教員,都在大批離開文學研究,轉向理論、文化研究、后殖民研究、媒體研究(電影、電視等)、大眾文化研究、女性研究、黑人研究等”。①在我看來,這的確是“終結論”命題背后一個不可忽視的緊迫而實在的現代危機。
正如編者所說,“‘藝術終結論’問題的研究,實際上是一場關于藝術與歷史、藝術史與人類現實世界的討論,更是涉及人的存在的問題,其中體現了人對世界相關的精神方式。”②與其說這本書是對過去了的“藝術終結論”的理論闡釋和總結,不如說它開啟了一扇人與世界精神對話的新生之門——只要人存在,藝術(文學)就不會終結,藝術史或文學研究就不會終結,精神就不會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