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約莫一竿子高的時候,電工二茍出現在村子的街道上。他肩上斜扛著一架松木梯子,梯子中間一節橫木掉了,用兩根擰在一起的鐵絲代替。二茍的肩膀早已習慣了鐵絲的擠壓。梯子比他高出很多,陽光將他的影子投放在地上,梯子像兩節鐵軌壓在他身上。二茍上身穿著一件已辨不出顏色的褂子,褂子敞開著,露出汗津津的肚皮和纏在腰間的沉甸甸的工具袋。
村子叫朱家村,有百十戶人家,居住著朱姓和牛姓兩個姓氏的村民。朱姓人口居多,選村干部時,鄉里考慮民主管理,便在朱姓里選了一個村支書,在牛姓里選了一個村長。
二茍能當上朱家村電工的原因,大概就是因為他是村里唯一的外姓人。
誰也說不清楚二茍是怎么當上村里的電工的。論學識,二茍大字不識幾個;論電工知識,他恐怕也一竅不通。但他當村里的電工,卻從來沒有人質疑過。村里每家每戶的房前或屋外都裝有一個電表,用特制的小木盒子鎖著,鑰匙都在二茍手里。每到月底,二茍便扛著梯子挨門逐戶收電費。二茍當電工以前,家里很窮,幾乎是房無片瓦,家無隔夜糧,但自從他當上了電工之后,家里蓋起了大瓦房,娶了媳婦,小日子過得像一盞賊亮賊亮的日光燈,用城里人的話說就是賊爽呢。
可讓二茍感覺不爽的是,他沒有孩子。夫妻倆互相埋怨,媳婦說二茍有問題,沒男人勁;二茍說媳婦有問題,沒女人味。結果倆人到底誰有問題,成了朱家村人茶余飯后討論的話題。
二茍從村委會門口經過的時候,一條狼狗吼叫著朝他猛撲過來,二茍嚇得緊跑幾步,將腳上趿拉著的一只鞋都甩掉了。狼狗拴在一塊高大的石碑上,碑是不久前村里一戶人家蓋房子挖地基時挖出來的,是一塊無字碑。為了防止孩子們在上面亂寫亂畫,才拴了一條狗。關于這塊碑,村里的朱、牛兩大家族爭論不休。朱姓人說是他們先人的,牛姓人說是他們先人的。最后村委會領導出面說這塊碑是村級文物,村里準備利用它招商引資,做大文章。只有那些為村子做出了杰出貢獻的人,才有資格出現在這塊碑上。
許多年以前,二茍跟母親從山里逃難來到朱家村,那時候朱家村不叫朱家村而叫牛家村,村子因有一位有錢有勢的牛姓大地主而聞名,可以說朱家村的許多朱姓人都是牛家的長工。“土改”時,牛家村改名朱家村,牛家自然被定為地主成分,家產也被充公分給村民,二茍家就分到了一頭小牛犢。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二茍扛著梯子,一路哼唱著《東方紅》,來到村支書家門前抄電表。
朱支書長得又黑又瘦,站在門前像一棵枯樹。他手里端著一個又粗又高的玻璃茶杯,認真地喝了一大口,仰起脖子咕嚕了半天,卻沒有下咽,而是吐在了門前平整的磚鋪地上。如此反復數次,像城里人漱口,又像城里的灑水車在灑水。直到他看見二茍把電表箱鎖好下梯子時,才停下來說:“二茍,你抄電表咋不登記呢?”
二茍撩起褂子擦著額頭的汗珠子,說:“我心里記著呢,你家電表幾乎沒怎么走。”
“怎么可能呢,這幾天開會,晚上熬夜,說不定表都燒壞了。”
“沒有,表好好的。”
二茍接過支書遞過來的茶杯,喝了一口:“領導這幾天日理萬機,有啥大事?”
“還不是商量立碑的事,商量了幾天也沒個結果。”
“依我看,還得立朱先進的碑。”二茍喝了第二口,也效仿支書,在嘴里咕嚕了半天,卻吞進了肚里。
朱先進是朱家村早年出去的一個大人物,也是朱家村第一任村干部,他從基層干起,先當村長、鄉長、縣長,后來一路做到副省長,現在雖然退了下來,但還是中央某權威部門的顧問。
“你能這么想,算你小子有覺悟,吃水不忘挖井人。我也這么想,但又怕牛家那邊說我偏向朱家,作為村支書,我得一碗水端平。再說了,這件事遠沒有立一塊碑那么簡單,確定了人選,還要建一個資料室,搜集整理先進事跡,廣泛宣傳,繼而招商引資。”
“朱先進的恩情能拉一火車吧,他批一張條子,各路諸侯財神還不是一路綠燈?”
“就是,沒有朱先進,咱們恐怕還給人家牛家拉長工呢;沒有朱先進,誰知道地球上還有一個朱家村;沒有朱先進,咱憑啥每年能爭取到上級的救濟款?”
“就憑這三條,已夠給朱先進樹碑立傳了。”
“好,你是姓茍的,你的話應該不偏不倚,明天開全體村民大會,你知道該投誰一票。”
“那是,那是,朱先進的恩情我咋能忘!”
朱支書滿臉堆笑,樹干一樣的身子挪進屋里去了。二茍肩上扛著梯子剛走出幾步,朱支書的聲音又突然從屋里飄出來:“二茍,我還沒繳電費呢。”二茍頭也不回地答道:“下次吧,下次一并收,你不繳,我心里有數。”
太陽升到二茍頭頂的時候,二茍身上的褂子已被汗水浸透了。但二茍還不想收工,因為朱姓戶的收費還沒過半,他得到了何翠靈家時才能收工,要不就得熬夜。
二茍將梯子搬到何翠靈家門前的時候,嗓子眼開始冒煙。今天他沒有到何翠靈屋里討水喝,他在門口瞥見何翠靈的男人正在屋檐底下的圈椅上打瞌睡。何翠靈的男人在煤礦上班,一次瓦斯爆炸,他丟了一條腿,在家里靠國家工傷補助款生活。二茍透過玻璃窗,無意間看見何翠靈正盤腿坐在炕頭給孩子喂奶,一對豐腴的乳房在陽光下白得刺眼。他打開電表箱,眼睛卻沒有離開玻璃窗。何翠靈瞥見了窗外的二茍,顯然并不想遮遮掩掩,她甚至有幾分賣弄風騷,面向二茍,手里慢慢用勁,像捉著兩只活蹦亂跳的兔子。她知道自己身上的優點,正是二茍媳婦的缺點。
何翠靈捏著胸前的“兔子”,對二茍說:“我們家燈泡閃了,這個月幾乎沒怎么用電。”
“用沒用電,你說了不算,電他舅說了也不算。”
“我說,是你二茍說了算。”
“胡說,是電表說了算。”二茍拍了拍電表箱,煞有介事地說,“跟上個月差不離。”
“到底比上個月差多少呢?電表拉不住閘了,不開燈也照走?”
“你的意思是你家的電表壞了,開不開燈都走嗎?”二茍說,“要不你家再換一臺新的,你出錢,我出力。”
“得了,得了,你說多少就多少。”
“胡說,是電表說多少就多少,二十二塊六。”
“那零頭就算了吧。”何翠靈抱著孩子從屋里出來,她用懷里孩子的一只腳踢了一下二茍,說,“來,進來我給你沏一杯茶。”二茍此刻才發現孩子已經睡著了,但要命的是,女人胸前的那兩只“兔子”卻沒有睡著。
二茍本打算進何翠靈屋里喝口水,但看見她男人此刻已靈醒過來,坐在門口正用一根火柴棒挖耳朵。二茍定定地盯著何翠靈她男人身邊靠著的那只架拐,村里謠傳那架拐底下裝著一個暗器,專門對付盜賊色狼之類的壞人。
“我不渴,你把電費拿出來吧。”二茍有意提高嗓門,“公家的電費,一分都不能少。”
“讓你喝茶是看得起你。”何翠靈男人扔掉火柴棒,又問二茍,“聽說咱村要立碑?”
“沒錯,你準備投誰的票?”
“我投我自己。”何翠靈男人說,“黃繼光堵槍眼,董存瑞炸碉堡,我為國家奉獻了一條腿,難道不值得學習?”
“值,值,但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得群眾說了算。”
何翠靈在屋里氣呼呼地說:“既然群眾說了算,電費咋說漲就漲呢。”
二茍被問得張口結舌,嘟囔道:“這得國家說了算。”
“這個月光光(她男人的昵稱)的工資還沒下來,能不能等到下個月再繳?”
“不成,不成,這得——”
“得得得,還不是你二茍說了算,拿去,一分一厘都不少你。”何翠靈從屋里沖出來,將電費幾乎扔在二茍臉上,“給你媳婦買保胎藥去。”二茍灰溜溜地離開何翠靈家,令他遺憾的是,何翠靈胸前的“兔子”已躲進窩里了。
二茍把梯子放在自家門口,進屋里準備吃飯。他媳婦正在廚房里揉面,面團在她兩手間像擰麻花似的拉長疊短,隨著揉面的動作,她的屁股有節奏地扭來扭去,這讓二茍想起了何翠靈胸前的那對“兔子”。二茍對媳婦說眼睛里落了灰,將媳婦拽到屋子里讓她吹眼睛。媳婦手上沾滿了面粉,說你先坐到炕邊,等我洗洗手再給你吹吹。二茍卻像一條公狗似的將媳婦撲倒在炕上,兩手在她那扁平的胸前使勁揉搓,嘴里嘟囔著:“快繳費,快繳費。”媳婦笑著說:“你瘋了,咱家的電一直白用,啥時候繳過費?”
吃完午飯,二茍去后院上了一趟茅房,又替自己家的那幾頭大肥豬撓了一會兒癢癢,然后回屋倒在炕上呼呼大睡。等他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二茍出門,開始查收村子里牛姓戶的電費。
二茍通常將牛村長家的電費放在最后一家收,這并不是他有意這么做,而是牛村長家住的是二層小樓,電表裝在二層,他必須到樓上去看。村長家是全村最富裕的家庭,家電家具一應俱全。村長是個生意經,在他的帶動下,村里不少貧困戶開始脫了貧。
二茍家后院養的那幾頭大肥豬,就是村長給介紹的一家養豬場的新品種,不僅包供飼料,而且還包銷售。從經濟效益方面來說,牛村長是二茍的財神和恩人,別說他不打算收牛村長家的電費,就是自己掏腰包替牛村長繳電費他也樂意,盡管牛村長根本就不在乎那幾個錢。
雖然天還沒有黑,但牛村長家已是燈火通明。他家是全村的用電大戶。二茍例行公事地查看完電表,本打算一聲不響地離開,但他剛下到一層,牛村長便從屋里迎了出來。牛村長長得很胖,大腹便便,像個懷胎十月的孕婦,腳步也震得地面咚咚響。牛村長問二茍:“這個月多少?”
二茍說:“你不用繳了,上次村里劉寡婦家的電費還是你墊付的呢。”
“這一碼是一碼。”牛村長從身上摸出一張鈔票遞給二茍,“一張滿堂紅(指百元面值鈔票)夠不夠?”
“夠了,夠了,多余的我替你記在賬上。”
“今天我就不留你喝湯了(朱家村人習慣將吃晚飯叫喝湯)。”牛村長拍了拍二茍的肩膀說,“屋里來了幾個外地的客商,我這里有一張表,你在上面簽個名,當然,這不是行政命令,你也可以不簽,完全憑自愿。”
“什么事,你直說,我看不懂文件。”
“那好,咱長話短說,就是立碑的事,我想先做個民意調查。”
“不用查了,村長說是誰就是誰。”二茍信誓旦旦地拍拍自己的胸脯。
“我主張樹牛得富,我想聽聽你們茍家人的意見。”
牛得富是朱家村當年的大地主的孫子,改革開放后,在村里靠養豬起家,后來又承包了縣里的一個養殖場和飼料加工廠,與縣農科所合作研制生產出一種新型飼料,市場供不應求,現在已發展成為全省的利稅大戶,牛得富也成了村里有史以來第一位聞名全國的農民企業家。“不是我替我們牛家人拉選票,牛得富是咱朱家村的驕傲,他發了財不忘鄉親,給咱們修路、打井、建學校、安排就業,他使咱朱家村人人受益。”
“我說了,立誰我都沒意見。”
“你這話說得就太沒原則了,誰給咱農民帶來實惠,咱就捧誰,你咋說選誰都沒意見呢。”
“我沒什么文化,支書讓我選朱先進,你讓我選牛得富,我都沒啥意見,能讓我收電費,我就知足了。”
“小農意識,典型的小農意識,現在已經不是解決溫飽問題的年代了,咱們要講政治地位,什么是政治地位,就是你手中的一票。”
“你說得好,我簽就是了。”
“這樣吧,你先別簽了,明天咱們召開全體村民大會,到會上再當場表決,你晚上回去好好考慮考慮。”
走出牛村長家大門,二茍感覺肩上的木梯突然沉重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明天到底是投書記的票還是投村長的票,這倆人都決定著自己能否繼續干電工的命運。朱支書支持立朱先進,朱先進苗紅根正,政治上牢靠;而牛村長支持立牛得富也沒錯,連剛懂事的孩子都知道牛得富給他們棒棒糖吃。
“我看你投牛得富沒錯。”晚上熄了燈,媳婦躺在二茍旁邊,用手摸著她男人說。
“你懂個屁,”二茍煩躁地將媳婦的手拿開,“朱先進在中央當大官,只要政策一變,牛得富很可能還會像他爸一樣被打倒,這個道理連我媽都懂,你頭腦倒黏得像漿糊。”
“得,得,那就投朱先進吧,咱家還領過人家朱先進當年批的救濟款呢。”媳婦一味迎合二茍,仍不想收手。
“不成,不成,萬一牛得富生了氣,往后不收咱家的豬咋辦?”二茍又將媳婦的手拿開。
“咱棄權,誰都不得罪。”媳婦拉一條被單蓋了自己,轉身給二茍一個后背。
“小農意識。”二茍猛地坐起來,將搭在媳婦身上的被單丟在地上。
夜里二茍失眠了,他把自己的腦袋想炸了,也沒有想好該投誰的票。
第二天早晨,村里的高音喇叭將二茍媳婦吵醒了,喇叭里通知村民每家每戶去一個人,參加在村委會門前召開的立碑投票儀式。二茍媳婦發現二茍已不在身邊,二茍破天荒地起了個大早。二茍媳婦猜不出一夜未合眼的丈夫會投誰的票。
“共產黨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太陽一竿子高的時候,二茍一路哼著《東方紅》,進了家門。
“快說,你投了誰的票?”媳婦急切地問二茍。
二茍笑嘻嘻地說:“我誰的票也沒投,因為除了朱支書和牛村長,還有我,村里壓根兒就沒人去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