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大氣的小城

一

今年五月下旬與著名作家王蒙先生同行，我第一次到中國古銅都——安徽省銅陵市。皖南一帶我是常去的，印象中最為豐饒的皖南風情，以黃山風景、徽州民居、屯溪老街為主。先入之見不大容易修改，但銅陵之行，讓我領略了皖南文化的另一面。

在銅陵街巷醒目處，不經意間會看到一幅標語，“建設精致大氣之城，打造幸福和諧銅陵”，給我印象極為深刻。社會建設以幸福和諧相號召，并不少見，這是全國大小城市、各級官員都能隨口即來的句子，而“精致”、“大氣”這樣貌似矛盾的兩個語詞組成的復合詞，我還是第一回聽說，應該算得上是銅陵人的獨創。

銅陵是精致的，因為它小而巧。

我先前到過云南曲靖的會澤縣。會澤在云南東北部、金沙江東岸，也是一個古銅礦所在，從曲靖驅車需要四個小時才能到達。作為曾經的煙民，能跟會澤聯系在一起的印象最深的事物，就是“小熊貓”牌香煙，會澤卷煙廠出品。有歷史資料記載，清代政府鑄錢所用的銅，三分之二取自云南會澤，因此有清一代會澤客商云集，貿易繁盛，是滇東北的經濟中心。如今會澤采掘業已衰微，但昔日的繁華氣息還在街巷游走。客商會館保存完好，雕梁畫棟美不勝收，戲臺子還在，仿佛剛剛戲散人走。會澤幅員遼闊，面積達5854平方公里。境內的亞高山草甸大海草山，既有內蒙古大草原的神韻，又有西藏高原樸實、原始、自然的氣勢。當地朋友說，微軟公司的windowsXP桌面所用圖片，那綿延起伏的綠色山坡，就是大海草山。

而地級市銅陵，比起會澤，算得上迷你型城市。面積1113平方公里，不到會澤縣的五分之一，下轄三區一縣，全國這樣面積小、人口少的地級市，怕是絕無僅有的吧？在中國政界有一段掌故流傳甚廣。九十年代初鄧小平視察安徽，彼時，汪洋正在銅陵當市長，才三十五歲，小平同志見了，很高興地說：“你是個娃娃市長啊。”如今汪洋已是中國政界眾所矚目的明星。人口不多、面積不大的銅陵市，成了年輕官員鍛煉身手、展示才干的好地方。

“小的是美好的。”這是英國經濟學者和企業家E.F.舒馬赫一本著作的書名，這句話后來成為世界流行語，它概括了一個社會現象，揭示了往往被人們忽視的生活理念。位于長江南岸的銅陵歷史悠久，物產豐富，風景優美，是黃山—九華山旅游風景區的北大門，經濟發達，人民安居樂業。這是一個小而精致的城市。銅陵市的經濟總量位于安徽省各地市的中游，人均GDP、人均收入卻名列第一。晚間在城區街頭散步，高級轎車散落于各處停車位。本地朋友說，這里的百姓普遍比較富裕。銅陵的公務員收入也比周圍地區高，在徽州、在宣城，說起這些，人們都隱藏不住艷羨的眼神。

精致小城銅陵的大氣，除了它悠久的歷史，優美的自然風景，更在于全市人民共創的發達經濟與祥和生活。“治大國若烹小鮮”，治小市如釀醇酒，功到自然成。

二

銅陵的現代建制始于1956年成立的安徽省轄銅官山市，至今不過五十余年。而銅官鎮則在公元25年的東漢年間就設立了。唐代大詩人李白與銅陵有深厚的緣分，其《銅官山醉后絕句》云：“我愛銅官樂，千年未擬還。要須回舞袖，拂盡五松山。”銅官即是舊銅陵，在唐代，它已經是江南道宣州的義安縣了。

銅陵五松山依江而立，絕頂處原有古松，據《輿地紀勝》載：“山舊有松，一本五枝，蒼鱗老干，黛色參天。”故名“五松山”。躍然登臨，見長江蜿蜒，環顧四周，群巒逶迤。風乍起，松濤盈耳，“因具涼爽宜人，盛夏不知暑。”李白曾三次登五松山，有詩贊曰：“五松何清幽，勝境美沃洲。”他在此漫游和寓居，美麗風光使之流連忘返。李白另有詩《與南陵常贊府游五松山山在南陵銅井西五里》、五言名篇《宿五松山下荀媼家》，都是在這一帶流連時的作品。

宋代詩人鄭獬有一首寫吳越王錢俶的絕句《五松山》：

天上仙人謫世間，醉中偏愛五松山。

錦袍已跨鯨魚去，惟有山僧自往還。

其實這首詩看做寫李白，一樣合適，李白時人稱為謫仙詩人，他也偏愛五松山。

李白流寓秋浦時所作的組詩《秋浦歌》，共十七首，世人熟知的是第十五首“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攬鏡自嘆的李白，在這一組詩里傳達更多的是詩人對周圍風物之嘆和他的興奮心情。

銅陵的銅文化源遠流長，是中國青銅文化的發祥地之一，號為“古銅都”。此地銅的采冶始于商周，盛于唐宋，綿延三千余年而未曾中斷，這在長江流域已知的古銅礦遺址中非常少見。銅陵現今還存有數十處采冶銅遺址和大量的青銅文物，有古西周的銅煉渣、漢代的古銅井，唐宋期間的青銅文物更為豐富，史料有詳細的記載。

在深圳證券交易所掛牌上市的“銅陵有色”，是滬深兩市將近三千只股票中的優質股。銅陵有色金屬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從事銅、鐵、硫、金礦采選，有色金屬冶煉及壓延加工，金、銀、稀有貴金屬冶煉及壓延加工，鐵球團、硫酸、硫酸銅、電子產品生產加工等業務。近期銅陵有色被擅長海底礦勘探的Nautilus礦業公司相中，將為Nautilus公司加工并采購其開采的海底銅礦石，預期這一合作將帶來可觀的經濟效益。延續三千年的采冶業，繼續造福于銅陵百姓。

三

大通古鎮的和悅洲，是另一個讓我們驚艷的所在。

我們驅車、過輪渡，到達銅陵市區西南14公里處位于長江中心的和悅洲，這是一個沙洲島，屬于銅陵市郊區大通鎮。據說北宋年間，和悅洲的最初淤沙已經露出水面，后來向北逐漸淤積擴大，后改為今名。沙洲面積大約為2平方公里，現已被建設為大通鎮現代農業科學示范園區。沙洲上建有淡水豚養護場，與長江聯通，卻在江頭設置了柵欄，呈半開放式養護。自小生長在長江邊的我，第一次親眼見識江豚，免不了新奇和興奮。

從空中俯視，圓形的和悅洲四面環水，恰似江面飄浮的一片荷葉。故和悅洲古名為荷葉洲。最近出土的土地福德祠石碑，碑文猶在。上刻：本洲；中刻：土地福德祠之神位；下刻：清順治捌年二月初壹。該祠立碑表明，1652年就有人在和悅洲定居，距今已有三百三十多年歷史了。

此后移民漸增，經過拓荒者的數代辛勤耕作，日漸繁盛，到晚清已頗具城鎮規模。據說，將荷葉洲改名為和悅洲的是清朝水師提督、湘軍首領彭玉麟。荷葉洲是天然的避風良港，彭玉麟遂在此練兵籌餉，并在洲上設立參將衙、厘金局、皖岸督銷局等行政稅務機關，又建成三條用麻石條鋪成的街道和十條長巷，直通江濱。人丁興旺之后，街上茅廬毗鄰，火災不斷，洲上人又為土地爭訟不已，彭玉麟在一次檢閱水師時把荷葉洲改名為和悅洲，寓意做生意的人應和顏悅色方可生意興隆，和氣生財。

和悅洲的興盛源于鹽業，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兩江總督曾國藩由南京溯江西而上巡視，登和悅洲勘察，發現該洲與南岸大通之間的內江（又稱鵲江）是開辦鹽務的最佳場所，就在和悅洲大關口建起“鹽務招商局”。后李鴻章接辦，更名“皖岸督銷局”。民國三年(1914)六月，北洋軍閥政府將督銷局改為“皖岸榷運局”。

鹽業的興盛帶來了商業和文化的繁榮，從民國到日軍侵華之前，和悅洲有八大商幫。每年八幫都出“城隍會”，聲勢浩大，精彩壯觀，在沿江一帶享有盛名。和悅洲還擁有三家自己的報紙，《新大通報》、《鵲江日報》和《大通日報》。和悅洲的賭博和娼妓也頗盛，洄字巷內有“福和堂”、“祿和堂”、“壽和堂”、“禧和堂”、“春和堂”五大妓院，多為揚幫妓女。

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是和悅洲的鼎盛時期，曾與安慶、蕪湖、蚌埠齊名，是安徽“四大商埠”之一，小小的古鎮上居住著10余萬人，被譽為“小上海”。

和悅洲衰落始于日軍入侵，1938年5月，日軍飛機兩次轟炸和悅洲，炸毀民房達10%。駐守的川軍趁火打劫，為掩蓋罪行，又以“焦土抗戰”的名義放火燒毀和悅洲。到日軍占領時，和悅洲已變成一片焦土。抗戰結束后，國民政府便將設在和悅洲的鹽業機構遷往蕪湖。

隨著歲月流逝，曾經輝煌的和悅洲漸漸淡出了世人的視線，解放后，和悅洲又經歷了幾次火災，徹底敗落下去，成為一座廢棄之城，洲上居民大多被移民建鎮到陸上的大通鎮，和悅洲如今已是一個蔬菜種植專業村。

我們經過的古街，已是人去街空，只剩下殘垣斷壁，少量的民國風格的建筑，兀立的磚墻上，還有影影綽綽的“文革”標語。我希望這荒草綠樹掩映中的殘垣斷壁，就保持這樣子，不必夷為平地，也不必再興土木。

初到北大上學的時候，圓明園就在北墻外，北大清華的學生把圓明園當做散步鍛煉的后花園，一百年前大火焚毀以后的遺存，一派肅穆蒼涼之感，春來蔥蘢的樹木，更增添歷史滄桑。80年代后期，政府考慮修建圓明園公園，二十余年興建，廢墟上建成了與天下公園并無兩樣的游樂公園。以中國之大，容不得一片廢墟，這其實是很煞風景的事情。

四

到銅陵次日，王蒙先生在銅陵市行政會議中心大禮堂為全市800名干部、學生作了一個講座，演講的題目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以王蒙先生的廣博學識、曲折豐富的人生閱歷，以他在文學界有口皆碑的智慧練達和能言善辯，他做一個主題這么平常通俗的演講，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但是鹽為百味之王，水為萬物之祖，簡簡單單的話語，甚至耳熟能詳的老生常談，卻包含著需要我們一生去體悟的至理。王蒙先生人生由絢爛回歸平淡，話語也由巧智重回質樸。

我案頭的《李太白全集》，是八十年代中期，大學讀書期間，購于琉璃廠某次書市。上中下三冊，5.9元，這在今天是不可思議的價格，在當年卻也相當于我一周的伙食費。居京二十余年，我帶著這套書遷移了十幾個住處，斷斷續續翻閱過。李白的詩句，一直停留在一千年前的時空中，我從來沒有將它們跟皖南跟銅陵聯系起來。來到秋浦河邊、五松山下，這些詩句一下子鮮活起來，仿佛追隨李白的足跡在此地觀賞、宴飲、歌吟、歡笑。萬卷書縱然讀遍，沒有萬里路的親身游歷，終究是紙上煙云。

和悅洲這個名詞或許曾經在我的閱讀中出現過多次，但沒有留下一點記憶。走過那碼頭，穿過那古街，憑欄觀賞過白鰭豚，我想我此生永遠不會忘記這江心沙洲。下一次讀到和悅洲一詞，會有舊友重逢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