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到過銅陵,也不止一次到過大通與和悅洲。
1988年冬天,我在《銅陵報》上發過一首小詩:《荷葉洲,你好》。詩極膚淺,無須多說。但荷葉洲如“一莖翠生生的荷葉”,在煙水蒼茫的江上,“舒展它卷曲的尖角”的意象,卻深藏在我的心頭。
和悅洲,據老輩人說,早先就叫荷葉洲,是介于滾滾長江和緩緩的鵲江之間的一片沙洲。洲的北面隔長江,與當年的桐城、而今的樅陽相望,洲的另一面又隔鵲江與大通相廝守,是數千年來由于長江巨流的千淘萬洗與沖刷激蕩形成的。由于其地理位置獨特,正居浩浩大江的中流要沖,歷史上各朝各代均在此設立管理鹽務、稅卡、厘金、漁政等行政機構。據說繁盛時期,上起武漢、九江,下至南京、上海的各大沿江城市、碼頭,都與它有著緊密的商業往來,曾有“小上海”之稱。洲上早前建有三街十三巷,有過多家碼頭、銀樓、戲園、發電廠、報館、公司等,方圓雖區區2平方公里,卻熙熙攘攘住著10萬人口。可惜的是,后來毀于日寇的侵華戰爭和國民政府的“焦土抗戰”,僅存下一條和悅老街和幾處蒼老衰敗的遺址。
記得我來時,正是一個春天的上午,青石鋪地的老街清掃得干干凈凈,一色的徽派建筑,粉墻黑瓦,門板雖蒼黑而斑駁,但卻是道地的江南人家風景。老街每隔一段都留有水巷,以便利居民取水和碼頭船舶裝卸貨物之用。街上還多處設有巨型石槽,這是消防貯水設施。由此可見,當年初建時人們設計的周密與細致。洲上樹木繁多,綠蔭匝地,田園規整,道路平坦,看上去確乎是人們悠閑生活的好所在。只是近幾年來,由于幾場大水,和悅洲顯得有些破敗了。
再說大通。這可是一座千年古鎮,早先有一個美麗又好聽的名字:瀾溪。唐代時,這里始設水驛。南宋時期,先前“日出而市,及午而散”的集市已為鎮所替代。明洪武初年,大通已設有巡檢司、水泊所、驛運站等機構。清代更在此設大通水師營,管轄樅陽以下東至荻港水面的江防。據說,當年湘軍水師悍將彭玉麟也曾在此駐防,與太平軍對峙。同治初年,這里又建起大通參將衙門,駐扎參將統帥水陸清軍千余人,并設有“納厘助餉”的厘金局及楚西檢局,為江西、兩湖、安徽中路官鹽督銷與鹽稅征收等大大小小機構,由此可以想見當年大通之重要樞紐地位與交通商業之興旺繁華情形。
其實,無論大通,還是和悅洲,你只消放慢腳步,停下來,住上些許日子,探幽訪古,聽聽老輩人的絮談,你就有可能發現歷史深藏在這里的滄桑記憶和沉重喟嘆。
其他的且不說,單說1900(庚子)年大通自立軍那場壯烈的起義吧。
我來的那年,大關口還在。這大關口,就是當年鹽務督銷局的舊址,大通自立軍起事時,一度成了義軍的指揮部。
說到那次起義,不能不說到一個人:唐才常。此人也是湖南瀏陽人,和譚嗣同既是老鄉,又是同窗好友,更是清代末年湖南維新派聲名赫赫的中堅人物。譚、唐二人在岳麓書院讀書時,都師從湖湘大儒歐陽中鵠先生。由于兩人成績優異,志向一致,同氣相求,無話不談,且敢于披肝瀝膽,針砭時弊,故人皆稱之為“瀏陽雙杰”。譚嗣同就曾說過:“二十年來刎頸之交,唯唐才常一人而已!”
1898年戊戌變法開始后,唐才常受光緒皇帝之召,又受譚嗣同之請,赴京參與維新大業。不料剛行至武漢,中樞突發政變,慈禧執掌權柄,將年輕的光緒皇帝囚禁瀛臺,歷時103天的維新變法旋即被鎮壓下去。康有為、梁啟超潛逃出京,流亡海外。譚嗣同等六君子慘遭殺害,血濺宣武門外菜市口。唐才常聞及此事,嚎啕痛哭,悲痛不已,遂發憤“樹大節,倡大難,行大改革”。他先返湖湘,再轉途上海,至香港,經新加坡,去往日本,面見康、梁,稟報情況,并結識同志,聯絡各方人士。1899年秋天,在革命黨人畢永年的引薦下,唐于橫濱見到了孫中山。唐才常遂將國內情勢及圖謀在長江中下游組織起義的打算,面報孫先生。孫當時也正在策劃惠州起義、廣州起義。唐的打算與孫的計劃可謂不謀而合,故深得先生贊成,認為可行。于是,遂決定相互策應,以圖大舉。
是年冬,唐才常由日本返回上海,組織“正氣會”。次年春天,孫中山派人分頭入惠州、廣州,發動起義。唐才常為了策應,又將正氣會改名為“自立會”,同時邀集各路英豪,又接納一批從日本留學歸來的熱血青年作為中興會員。七月,唐才常等在上海“張園”召開“中國國會”,隨即赴漢口組織自立軍五軍,自任總司令。同時任命秦力山、吳祿貞為大通前軍統領,預定8月9日(農歷七月十五)于漢口、漢陽、安慶、大通、江西、湖南同時舉義。孫中山獲知此消息,稱贊不已。
七月酷暑,秦力山受唐才常指派秘密到達大通。很快,他就得到童年好友、安徽巡撫署衛隊管帶孫道毅的暗中幫助。又通過大通本地會黨、哥老會首領符煥章、秦老耀等人,建立山堂,散發“富有票”,發展組織。大通周邊四鄉八村的貧苦農民聞訊,也摩拳擦掌,踴躍參與。青陽、南陵、裕溪口等地的會黨也積極準備,秘密向大通集聚。
就在此時,武漢方面發生變故。康有為答應接濟起義的數十萬元經費遲遲不見匯來,起義一延再延。而大通方面又不知漢口計劃已有改變,一切仍照先前約定秘密而又緊張地進行著。然而,由于義軍人員魚龍混雜,軍機有所泄露,官方已經察覺義軍動向。前軍統領秦力山遂決定一切照計劃進行,率部于8月8日在桐城境內殺牲祭旗,9日打響了大通自立軍起義的第一槍。
清軍駐大通水師營四艘炮艇首先反戈,掉轉炮口,轟向鹽務督銷局、厘金局,清兵參將張華照聽聞士兵嘩變,嚇得投江自盡。隨后義軍又接連俘獲厘卡炮船8艘。接著,由高雄帶領水師營,符煥章率領會黨群眾,一呼百應,分頭攻下鹽務、厘金、藥械等局和一些倉庫,完全控制了大通全鎮。很快,青陽、南陵、太平等地的會黨群眾也聞風而起,遙相呼應。
大通起義震動了腐朽沒落的清王朝。安徽巡撫王之春、兩江總督劉坤一,會同長江水師提督黃少春,紛紛調派兵輪三艘,湖標舢板數十艘,以及安慶、蕪湖、江陰等地水陸重兵,前往大通會剿。義軍在敵人圍追堵截下,節節敗退,最后全部退守大通鹽務局,憑險與清軍死戰。8月10日,義軍兵分兩路撤出大通。起義作戰指揮部也隨即撤往羊山磯生生庵廟內。疲憊不堪的義軍,一路且戰且退,在橫港、楊家山、汀家洲,以及南陵、青陽境內,與敵浴血鏖戰七天七夜,終因寡不敵眾,彈盡力竭而失敗,陣亡700余人。起義首領除秦力山化裝走脫,再度潛往日本外,符煥章、秦老耀、高雄、丁錦堂、向廣源等人被俘殉難。一時間,在青通河兩岸,在通往九華山的道上,在南陵的山林間,義軍壯士所過之處,尸橫遍野,血跡斑斑,留下一幅幅悲壯慘烈、令人不忍卒睹的景象。
中國又一場驚天地、泣鬼神、轟轟烈烈、前赴后繼、反抗封建專制、追求國家富強與人民自由幸福的民主革命起義,就這樣被反動顢頇的清王朝撲滅了。
而武漢方面,唐才常在得知大通起義失敗的消息后,于倉卒中決定8月23日全面起事。但是,一切都晚了!22日夜,自立軍在漢口的總部,因一個剃頭匠的告密而慘遭破獲,唐才常、林圭、傅慈祥、田邦璇等二十余名骨干人物不幸被捕。張之洞指派鄭孝胥連夜審訊,唐才常厲聲答道:“此才常所為,勤王事,酬故友,今請速殺!”是夜,22名仁人志士被殺害于武昌滋陽湖畔。唐鎮定自若,視死如歸,留下絕命詩句:“七尺微軀酬故友,一腔熱血濺荒丘。”
1900年發生在大通的自立軍起義雖然歷時短短數日,但卻是歷史在19世紀與20世紀交匯點上,留在布滿陰霾與彤云的中國上空一記電火叱咤的驚雷。是一次重大的歷史事件。它既是給兩年前維新改良畫下的沉重句號,也是為11年后武昌辛亥首義拉開了晨光熹微的序幕。就連后來成立的黃埔軍校,也把大通自立軍起義日,當作革命紀念日。
正如北京人民英雄紀念碑碑文所言:“由此(指1949年—本文作者注)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從那時起,為了反對內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斗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大通起義殉難的英烈們,同樣永垂不朽!
大通,你也應該為這場起義立起永遠不朽的碑石,以紀念死者,昭告后人!
是的。大通與和悅洲是美麗的,但也是豪壯而具有精神氣概的。那些深藏在歷史心底的滄桑記憶,將永遠滋養人們的靈魂。
讓我們記住這片江南青山綠水間先烈們的累累骨殖與殷殷血跡吧!
他們浩氣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