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的鐵板洲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一個夏天，我考上了安徽師范大學，當我喝完父老鄉親置辦的壯行酒，便乘車到樅陽縣城，再坐輪船直達江城蕪湖。每學期從家鄉到學校乘輪船必經銅陵，在從樅陽至蕪湖途中，我常常走到甲板上憑欄遠眺，但見寬闊的江面上白帆點點，且聞汽笛聲聲，長江南岸的銅陵，那黛綠色的山巒與林立的廠房、高高的腳手架融為一體，構成一幅令人賞心悅目的大寫意山水畫。那個年代，在我的印象里，銅陵是一個富裕的工礦城市，以產銅而聞名，是我們農家子弟心馳神往的天堂。銅官山當年在我的心目中就是銅陵的發祥地和標志性山脈。

我上大學后的第一個暑假，就是在銅陵縣大通鎮江心洲的鐵板洲上度過的，那里有我至親的人——我的大伯父、大姑媽都長期生活在這里。

當年，他們在老家因為生活困頓無法繼續生存下去，在祖母和其他長輩的周旋下，大姑媽被親戚帶到了完全陌生的長江銅陵江段的一個江心洲——鐵板洲，成了一個中等菜農家的童養媳。大伯父作為當年家中唯一的壯勞力，也在不久之后，來到鐵板洲靠開墾荒地和種菜謀生。大姑媽后來為大伯父在本村張羅一個媳婦成了家，解放后，他們兩戶人家就在長江之濱這個風景秀麗的江心洲相依為命、安居樂業。我的祖父當年曾是當地一個小有名氣的私塾先生和賬房先生，可惜因長年奔波在外染病而英年早逝，父親在家排行最小，祖母在祖父去世后獨自一人拉扯大七個兒女委實不易，特別對年幼的父親倍加疼愛，節衣縮食破例讓他讀到了初中，這在當時貧窮的鄉村，已是受教育程度最高的“文化人”了。父親沒有辜負祖母的期望，后來成為村里的會計和家里的頂梁柱，他深知沒有文化的苦處，發誓要讓我們兄弟幾個接受當時農村最好的教育。我剛滿5周歲，便被父親送到了家門口的村辦小學就讀。正是寄托了祖祖輩輩對于文化知識孜孜不倦的追求，我在祖母和父親等長輩們殷切期待的目光中，在家鄉的鄉村學校接受啟蒙教育，上了初中，又考進了聞名遐邇的浮山中學，寒來暑往，歷經千辛萬苦，終于順利地考上大學，成為我們全村和全家族的第一個大學生。

遠在鐵板洲上的大姑媽和大伯父得知喜訊后更是高興萬分，特地派表哥送來了一套新衣服讓我上大學時穿，并叮囑我，有空的時候到鐵板洲過一陣子。于是，我上大學后的第一個暑假，就應邀來到了鐵板洲（現在的大通鎮永平村）。

那天，風輕云淡，天不是很熱。我從蕪湖坐輪船經過大半天的江上航行，在大通小輪碼頭下船，然后乘上通往和悅洲、鐵板洲的渡船，那天正巧的是，大姑媽的小女兒，也就是我的小表姐也在船上，她剛剛從大通街上賣菜回來。我上初中時，她和姑媽曾到我們家去過一次，而且扎著一根齊腿長的辮子，特別讓人印象深刻，因此在幾年后我能一眼認出她來。看到我這個體型偏瘦，但相貌還算英俊的大學生表弟，表姐非常自豪地向同村的姐妹們介紹：這是我的表弟，是安師大的高材生。她的姐妹們一聽說，都向我投來了仰慕的目光，個個露出好看的微笑，紛紛熱情地要幫我拿行李，還有個長得像個中學生模樣的姑娘，拿著籃子里洗凈的黃瓜要送給我吃，我不好意思要，在表姐的一再鼓動下，我才有些害羞地伸出手接了過來。我微紅著臉拿出在蕪湖買的傻子瓜子回贈她，并送給表姐和她的小姐妹們吃，她們很大方地接受了。船上的許多鄉親有些好奇地盯著我們看。

說實話，當時銅陵江面上的迷人景致和兩岸的綺麗風光讓我流連忘返，表姐和同村姐妹們的純樸熱情更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銅陵人當時留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特別地爽快。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在大姑媽和大伯父家過得非常開心。他們都是以種菜和瓜果為主業，每天起早貪黑，“面朝黃土背朝天”地辛勤勞作，收入在當時的農村算得是中等偏上。我在他們家度假，有時也想下地給他們幫點忙，但他們硬是不讓我插手，大姑媽說：“你是我們張家幾代出的第一個大學生，專心讀好書才是正事，將來出息了，我們臉上也有光彩。”我隨身帶去了一大包大學課本和中外經典名著，挑燈夜讀，孜孜不倦，此舉贏得了他們的極大好感。閑暇之時，趁大姑媽不注意，我還是悄悄地和表哥、表姐、表弟、堂姐、堂妹一道，幫他們摘摘韭菜、大白菜、黃花菜，搬搬黃瓜、菜瓜、西瓜，在西瓜地里我們常偷偷地將新鮮的西瓜吃了個肚兒圓。那年月，我們在大學食堂里，憑每月17元5角的生活費就餐，僅僅能維持溫飽，現在到了鐵板洲，生活水平幾乎翻了幾番。每天我們吃的是他們自家種的新鮮蔬菜和瓜果，每隔一天，大姑媽和大伯父還要上大通街為我買些新鮮的魚蝦和豬肉改善伙食。記得我離開鐵板洲的前一天，大姑媽特地殺了一只家養的母雞，從家門口的江邊網箱魚塘里抓了幾條活魚，加上從街上買的江蝦、豬肉、茶干，配上家里的土雞蛋、時鮮蔬菜，經過大姑媽和表嫂們的精心烹調，整整擺了一大桌子，小表姐和表弟從村口小店搬來了兩箱啤酒，我和大伯父以及幾個表哥、表弟喝得個天昏地暗。我不勝酒力，一直睡到了夕陽西下，才醒了過來。大姑媽和表哥、表姐們嚇壞了，忙給我準備了紅糖水和米醋，在我醒來后讓我喝了點解酒。看我精神挺好，氣色還不錯，他們才放心。然后大姑媽又讓小表姐、表弟陪我到江邊走走，并在淺水區游泳，在當時清澈見底的江水中游戲，看著岸邊炊煙裊裊升起的村落，那田園牧歌式的鄉村景象如詩如畫如夢，那時那刻的感覺實在是妙不可言，在潛意識里，我對銅陵這塊神奇美麗的土地萌生了相依相偎的不舍之情！以后幾年，每到放寒暑假，我都會不由自主地選擇到鐵板洲逗留，感受鄉村田園風光和那份獨特的親情。

1984年，我從安師大畢業，在畢業去向的第一選擇中，我毫不猶豫地填上了銅陵市。因為我學的是中文專業，我隨即被分配到銅陵市第一中學擔任語文教師兼班主任。幾年后因工作需要改行從事宣傳新聞和文藝工作至今，我由當年的外鄉人漸漸成為在銅陵生活、工作了近30年的銅陵人，成為一名當年他們眼中可望而不可即的“縣官”了。我今天的生活條件遠遠比當年大姑媽、大伯父家強了好多倍，而這一切，我都認為與當初祖母、父親、大姑媽、大伯父的殷殷期盼和親切教誨分不開。他們一直告誡我：“我們都是窮苦人家出身，一定要勤勤懇懇做事，老老實實做人！不能投機取巧，更不能走歪門邪道。”他們的囑咐是這樣的質樸無華，是這樣的清晰如昨，我至今仍牢記在心！

“十五”期間，大通鎮因銅陵市區劃調整，劃歸銅陵市郊區所屬，作為中央電視臺舉辦的中國首屆魅力名鎮20個提名城鎮，大通獨特自然風光和宜人居住環境聞名遐邇。江心洲的和悅街正在開發成為與銅陵淡水豚保護中心相配套、相呼應的旅游景區，鐵板洲的田園風光和農家樂旅游項目也將吸引更多的游人去觀光游覽。大姑媽、大伯父他們家的幾代人早已成為銅陵市市民了，享受到市民一樣的社會保障福利。他們所在的永平村在幾年前的移民建鎮中陸續搬遷到大通新區，分別住進了二三層的別墅新樓。大姑媽家的幾個兒子和孫子輩還分別在銅陵縣城和銅陵市區購房，大姑媽也跟隨他們到縣城生活了。但遺憾的是，大伯父于10前、大姑媽于今年初因長期積勞成疾先后離開了我們，他們沒有更多地享受到富裕起來的美好生活。只有堂姐、堂弟和表哥、表姐幾家還在鐵板洲的老村落里繼續堅守著蔬菜種植與服裝加工手藝這些祖傳職業。

如今的鐵板洲已被城市的擴張與改造擠壓得越來越狹小了，記憶中的那份田園牧歌式的畫面和情調已很難找到，特別是因為長江流域持續不斷的環境污染與非法捕撈，導致當年常見的白鰭豚面臨功能性滅絕，過去經常與人類在江水中嬉戲的江豚，現在整個長江流域也只剩下不到1200頭了。設立在鐵板洲與和悅洲之間的銅陵國家淡水豚自然保護區，每年投入大量的人力、財力和物力對江豚進行圈養式保護，目前在園區內共有13只江豚，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具備半自然狀態下的繁殖能力，就在中國知名作家寫銅都活動開展的當天，一只小江豚快樂地降生了，王蒙先生在市委書記姚玉舟等領導的陪同下采風考察來到保護區，觀看江豚躍出水面，爭相吃食的場景，不禁發出了爽朗的笑聲。

情系鐵板洲。雖然，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我現在因工作較為繁忙，去大通鐵板洲的機會并不多，但當初的美好印象使我對這片神奇的江心沙洲始終充滿著感恩般的銘記和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