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說,這是一座不屬于你的小城。
但你執意地相信,這里有你不曾擁有的一切。很久很久以前,你背著行囊,懷揣七彩顏色,漂泊到這里,看你將要遭遇的炎夏,從未遇過的雪藍,還有秋雨瀟瀟的落寞。你剛從春暖中走來,所以像乳燕一樣單純和踉蹌。
你被潦草地擱置在一間平房里,人跡罕至,雜草瘋長,周圍包裹著綠色。白天,你游蕩在小城里,傾聽和記錄著小城的變化,夜晚,在蛙聲中疲憊歸巢,孤獨地數天上的寒星,證實哪一顆又屬于自己。你知道,接受陌生便意味著成熟,所以一切都顯得那么小心翼翼,可是,小城依然不能接受你,樓叢、街道、人群,似乎跟你沒有什么關系。你不斷地拷問自己,小城與你有什么關系,冥冥之中,難道你真的跟它有緣?
親近是從一個人開始的。一見到她,便晴空朗朗,和風習習,綠意盎然。你熱切地寫你的心給她,要她嫁給你,做你一生一世的妻。你說自己其實沒有什么給她,唯有時間,用你一生的執著和浪漫,牽她的手,看鳳凰山三月姹紫嫣紅開遍,揚子江北去潮起又潮落,到了秋天,在蕭蕭暮雨里,陪她撿和悅老街上翩翩落下的往日……終于,她紅著臉,喘著氣,結結巴巴地承諾了做你的妻。
緣起于一個人的緣分會有相關鏈接,比如一件事、一群人以及一座城市。當你用心編成一頂花冠,戴在她頭上,迎她嬌羞來歸,視野便慢慢開闊、延長,單車終于有了寄存處,后座上多了一份厚重,當“哇——”的一聲啼哭,打破二人平和世界,你又多了一份牽掛以及牽掛的牽掛。家的感覺漸漸清晰,實在,終于,你喜歡上了這里的一切。
其實,純樸與樂天,恬靜和單純,田野和鄉村,都是你生命的原色,脫不去鄉土味的小城與你本來就渾成一體。于是,銅陵由異鄉,漸漸地,成了你的家,你的家鄉和你的一切。這就是冥冥之中的相約?
風風雨雨三十年,鬢發微衰矣。家的歷程,由最初的一間而三間,平房成樓房,從鄉村變都市,一人成三人,從陌生到親切,排斥為依戀,酸甜苦辣嘗遍,你見證了自己,也見證了小城曲折長大的歷史。不是沒有過失落和怨恨,也思量過舍棄和遠航,但人生擁有便意味著失去,體會了闖海的成功,就失去了守望的快樂,而你卻是一個散淡、戀舊,從黃土地里長出來的人。
因此,你頑強地抵御著城市的侵蝕,可是,小城的長大總讓你感到尷尬和失落。你像秋風中的老人,孤立地站在老房的廢墟上,體悟著高樓長大刺破天空的心疼,徐徐地跟孩子講述家、根和那些過往的事情。你不知道對和錯,但你清晰地知道,城市需要記憶,記憶是一種渾圓、注入骨髓又不能言說的東西,它像影子一樣纏住你,讓你產生諸如歷史和故園的感受來。
其實你清楚,你沒有徹底走進小城,也許一直走不進。因為你生命的起點在那遙遠的鄉野,那里傳承的基因不會因為你的以后有多少改變,小城不過寬容地伸出了雙手,接納了一個漂泊者,讓你扎根于斯,休養生息,但這并不影響你對它的情感,不影響它屬于你的后來,你已經與它血肉相連,息息相關。更重要的是,多年以后,當你的孩子風帆升起,如你當初那樣奔來,投向蔚藍的海洋時,小城就是他的心靈老家。這就足夠了。
于是,你說,銅陵是一座屬于你又不屬于你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