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之樹常青（三章）

母 親

在這苦澀泥土傾力舉起來的樹上，在這渾身疤疤結結的樹上，不斷有樹葉從我眼前落下。雖然樹還是那樣遒勁疏朗，但那瞬間的空洞，向我襲來徹骨的冷風。

不斷有黃葉從綠葉眼前落下，令我警惕、緊張，因為我有親與愛，是她把我帶來，是她為我撐開世界。我與她是樹葉與樹葉，之間連著血脈。我正翠綠而她已衰黃，人世為何有如此蒼涼！

那揉搓她的無形的手終于松開：啊，她已經身軀佝僂，臉龐皺褶，白發蒼蒼，像一枚衰黃的樹葉，在枝條上無力地搖晃！在這浮世的細弱的枝條上，她吃苦太多，她付出太多，她只剩下——衰黃。這也是時光授予一枚優秀樹葉的獎章。她幾乎抓不住枝條，幾乎要飄起來，但她仍努力把這衰黃珍重，用最后的力量。

她一輩子的心思都種在泥土里，她一輩子沒有厭倦這泥土與農事，她一輩子在耕耘與收獲的鐘擺間千辛萬苦，她一輩子沒有離開過這個小村莊——這根細弱的枝條，滴下的汗都長成貧苦與安穩。

從我記事起沒聽過她怨天尤人，從我記事起就經常聽到她嘆氣，她那輕輕的、短促的、長長的嘆氣聲，一次次吞咽了農家的沉重與艱辛，我們兄弟姐妹五人在她的嘆息中長大成人。

她多么熟悉這浮世的氣息：樹葉很多，簌簌颯颯，紛紛擾擾，有時還能聽到咔嚓一聲——一根枝條被風折斷了。在黑暗的夜，她那蒸發在空氣中的水分與苦澀，又凝聚成低低的陰靄。她不舒心，一遍一遍叨念我們兄弟姐妹五人，她認為她把自己的命又傳給了兒女們。她曾經想等兒女們大了或許能舒舒心、揚揚眉，但是現在她不這樣想了，只有無盡的擔心，只有無盡的默默的祈禱。

我翠綠的顏色是她的，我搖搖晃晃的小路也是她的，是她那細弱的枝條的延伸……

現在我理解了她的嘆息，不是悲哀，不是絕望，是忍耐，是消化，是被揉搓的泥土的語言。在嚴冬它是承擔，在酷暑它是釋放。

現在，我很弱小，有時很無助，我就嘆息一聲，好好睡一覺，第二天黎明就又有露珠降臨樹葉，就又有信心讓我堅強。

她時日無多，我愿她平靜。我愿她像深深的清澈的井水，守在井邊，我再也不讓任何一只木桶來打擾她的平靜。

我愿她像晴朗的向晚的淡藍的天空，守在她面前，再也不讓一絲云絮與陰靄來遮蔽她的眼神。我愿把她付出的稻谷和麥子都粒粒追回，讓她在一座稻麥的大山上，富有而體面地度過最后的光陰。

如果因果的鐵律還在，如果天地之神還在，她應該有平平靜靜，她應該有廣闊明凈，她應該有富麗輕盈。

季節的風啊，請你吹得輕些再輕些，過往的灰塵啊，請你的腳步輕些再輕些，不要把枝頭這只蝴蝶驚飛而去，塵世最貴重的不是珠寶金銀，是人之愛，人之親！

春 天

春天，許多樹葉從泥土上升到樹上，那些過冬而落光葉子的樹又熱鬧起來，那些原本綠影婆娑的樹更加繁華風光。

那些樹，有的像菜市在黎明與曙光中開張，提著自己的露珠的樹葉擠擠挨挨，謹慎而珍重；有的像繁忙的礦山，開采，加工，把陽光與空氣打通，樹葉的流水線嘩嘩流淌，樹日益高大茁壯；有的像賽場，不斷響起群鳥的喝彩與鼓勁，跑在前的樹葉志得意滿，落在后的樹葉憋著一股生機拼命追趕、伸展……

春天，許多樹葉從泥土上升到樹上，所有的樹都蔥蔥蘢蘢，所有的樹葉都有一份安穩。雖然難免雨雨風風，紛紛擾擾，也難免四季輪回，常情俗套，但千樹萬樹總是和諧，枝枝葉葉總是清新。

瞧，無所不在的春氣又喚來八萬四千枚樹葉，卑微的樹上有它們，高貴的樹上也有它們，它們又將舒展一派塵世的茂盛與豐盈。

有兩枚樹葉耳鬢廝磨、相親相愛

有兩枚樹葉耳鬢廝磨、相親相愛，并幸福地誕生另兩枚更綠的樹葉——那就是我與妻子及一雙兒女。親與愛，使脆弱、單薄的生命茁壯、豐富。

血脈相傳，我們生長在一棵名叫肥東的樹上。夫妻勤儉，兒女長進，綠葉紅花，生活珍重。站在肥東縣，西看合肥市，樹樹連綿枝葉交錯，東眺南京，南望巢湖，樹生煙雨靈犀相通。人世就是這樣美妙，樹無雙腿，卻能與潮流、光陰同行，花葉生來無翅膀，但有志氣就能飛揚四方。

現在，女兒在重慶上大學，兒子在西安讀研，我也在合肥這棵大樹上找到一小塊蔭護，妻子還在肥東，她是一枚最糊涂也最幸福的樹葉，才十月份她就在準備丈夫、孩子回家過年的事情。

親與愛的樹枝無限綿延，使歲月長久、人間廣闊，雖相隔數十里、數百里、數千里，但我們依然是世間距離最近的四枚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