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窠

1

到瓦縣縣委宣傳部上班的第一天，我就被派去跟縣委書記陳國友下鄉。

后來我才知道這事本來是輪不上我的，那天是臘月二十八，我們新聞科的科長古全生回鄰縣老家過年去了，老科員張衛國頭天晚上打麻將到凌晨3點，凍了腳，早上醒來覺得頭部火燒火燎的，就請假說是重感冒不去上班了。宣傳科的科長胡良光和錢美麗，一個被抽到九井鄉搞水利冬修工作去了，雖然這個時候河堤上老鬼也沒有一個，但抽出去的人猶如放了套的馬，哪能說回就回呢，另一個干脆沒了音信。部長王永民出差去了，這讓在家暫時負責工作的副部長周冬生很生氣，他知道部里的人只認王永民，不尿他這個副部長。他在走廊上轉了幾個圈后對我說，小余，給你一個光榮的任務，跟陳書記下鄉，回來寫篇報道給廣播電臺，順便再給電視臺一份。他向我交待這件事時，還親切地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對我近乎耳語般地說，這可是個好差事，一般人想跟書記還跟不上呢，我要不是有事就自己去了。

我就誠惶誠恐地去了。我本來在瓦縣最偏遠的九井鄉小學當小學老師，中師畢業后，分到那去半年了。我實在是受不了那個地方了，一天只有一趟班車，一到天黑，街上用機槍掃一圈，也打不到一個人。還好，我父親這個鄉間的閹豬匠幫了我一個忙。因為父親的職業，從小到大我可沒少受氣，閹豬匠余大頭的兒子，成了掛在我身上的標簽，扯都扯不掉，我有時真的恨我父親，恨他什么事不好做，偏要做這種行當，但我命運的轉機，卻因父親的職業而來了。瓦縣宣傳部部長王永民原來就是九井鄉的書記，他在當書記時，我父親經常拎著從牯豬身上閹下來的那玩意兒送到鄉政府去，這些東西是特供王書記的。王永民在九井待了五年，我父親就送了五年，其實，他也沒得到什么好處，還是做他的閹豬匠。不過，人心都是肉長的，王永民還是記住了我父親。兩個月前，王永民部長到九井鄉指導工作，在政府門口碰到了我父親，我父親喊，王書記，王書記！王永民嗬嗬大笑，余大頭！并且還親熱地拍了拍我父親的肩膀。那時王永民剛吃過中飯，正站在鄉政府大樓前消食，所以也樂于和我父親聊上幾句。他就隨口問起我父親的情況。我父親早就對我憂心忡忡，因為我經常不去上課，天天想著扔掉鐵飯碗到廣東、北京、上海去。他一直想把我活動到鄉政府去，也搞個干部當當，但現任的書記、鄉長都是從縣里下派來的，對吃牯豬身上那個部位能帶給身體的好處認識不足，不但不稀罕，反而嫌棄那股味道，并說吃多了容易得高血壓。我父親就無計可施了，他就更加懷念王永民書記來。這下見到了王書記，他趕緊說，別的都好，就是我那兒子不爭氣。我父親說了一大通，最后想請王永民幫忙說說，能不能把我調進鄉政府搞個文書之類的干干。父親說著，飛快地跑回家去，從家里抱出一摞獎狀和報刊，那上面有我在參加校文學社期間發表的文章，有一首八行的小詩還登在省報的副刊上。

我父親把這些遞給王永民部長看，像去糧站賣糧時，小心翼翼地看著收糧員檢驗稻谷時的臉色一樣。王永民看了一會后，忽然拉著父親走到一邊說，去什么鄉政府，一步到位吧，到部里來，到縣委上班！

王永民那時也是剛從衛生局長調任宣傳部長，沒搞到縣委常委，論級別還是個正科級，但縣里的一把手書記陳國友和他是五七大學的同學，說話也是算得話的，他當時正好需要人手?？h里的宣傳報道主要靠宣傳部，宣傳部專門有個新聞報道科，就是寫寫縣里的大好形勢，然后往市報、省報投稿，如果能上《人民日報》那就更好了。這是宣傳部最重要的工作，王永民就覺得筆桿子重要，這一下，恰好我浮游在他的眼前了，他就順勢一網把我從鄉下小河里撈出來了。我的工作調動很快，等學校期終考試一結束，就辦了手續，本來準備年后再上班的，但我父親說，一辦了報到手續就去上班，在機關混，就要圖個好印象。

我就這樣趕在臘月二十八到了瓦縣縣委宣傳部。辦公室沒人，副部長周冬生一看就是個阿彌陀佛的好人，他像個辦事員一樣領著我，從縣委行政科那里，領了單身漢宿舍的鑰匙以及辦公用的桌椅等，一切辦好后，我就坐在了辦公桌邊，打量這里的環境。

這是間大辦公室，門上掛了兩個紅色的小牌牌，一塊是新聞報道科，一塊是宣傳科，進門后分開在兩邊各有兩套桌椅，我是后來的，就在新聞科這邊兩個桌子的接頭處橫著拼了一張桌子。桌椅比較簡陋，靠墻的櫥子也是老式樣的，報架上夾著不少報紙，我就上前拿了幾張，翻了起來。就在我翻報紙時，副部長周冬生走了進來，給我交待了任務。

說老實話，對這個任務我有點緊張，等到我上了車，才知道一個大概。車是書記的專車，除了書記外，車上還坐了縣委辦公室的賀主任、電視臺的王記者，再加上我，就坐得滿滿當當的了。書記很威嚴地坐在前排，我看著路兩邊的建筑、田野、人家，在腦子里構思著，該怎樣寫這篇稿子，突然就想起中央臺“新聞聯播”里的畫面和聲音，某月某日，天氣和煦，某某領導輕車簡從，深入到某某地方……想到這里，我感到有些好笑。抬頭打量賀主任，他也很嚴肅，不過程度比書記要輕些。再看看王記者，他臉上的東西更輕些。我看不清自己，但我猜想，我臉上的內容肯定比他們要單純得多。這不好，這就像一堆圓孔里插進了一個方塞子，于是我也緊了緊身子，努力把臉上的表情搞得凝重一些。等車子在八里鎮政府大院停下了，我悄悄地問王記者，書記這次主要是做什么來了？

王記者年紀約有三十多歲，長得壯實，他說你是新來的吧，以前都是古全生和胡良光他們跑得多。我連忙說，是的，是的，新來的，多多關照。他笑笑說，哪里，哪里，我們可都是靠你們吃飯喲，你就叫我老王吧。周冬生交待過我，要給電視臺一份稿子，原因是電視臺的人不會寫稿子，只會扛個攝像機拍拍鏡頭，文字的東西還是由宣傳部提供。王記者隨后一副老油條的樣子說，今天輕松，陳書記晚上也要趕回市里過年去了，就是上午慰問鎮敬老院、困難黨員，走一圈就結束。

果然，我們站在院子里，事先早得到消息的鎮黨委書記、鎮長等一幫人就擁著陳書記又出發了。這次，鎮里的小車也跟出來了，但座位發生了變化，改由鎮里的書記、鎮長替下我和老王，我們坐上了鎮里的車，車里還坐著一位鎮副書記及宣傳干事。

下了車，先進了敬老院，陳書記從賀主任手里接過紅包，給敬老院的老人們一一分發，和他們握手，這些鏡頭都被老王攝下來了。我一手拿筆記本，一手拿筆，豎起耳朵，想把陳書記的話全部準確地記下來，但他只是略略地說了幾句拜年的話，就出來上車了。這回去一個村莊看望幾個困難老黨員，村莊的路不好，車子進不去，只好下車往前走，路不長，但有太陽，走著走著也出了汗，陳書記穿的是一件真皮襖，更熱，他就脫了皮襖搭在手上往前走。我不知怎么有了眼色，趕緊上去替他拿著那件皮襖，書記看了我一眼，就交給我了。賀主任在一旁介紹說，這是宣傳部新來的小余。陳書記點點頭，哦，哦。看得出來，我獻的這個殷勤領導是滿意的，首先是書記輕松了，然后是賀主任也輕松了，因為沒帶辦公室秘書，老王又扛著機器，這事我若不做就只有他做了，我主動做了，他就輕松了。我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情平靜了下來，好像一個學生得到了老師的表揚，自信心一下子上升了。

這樣走了一圈，就打道回府。臨走時，八里鎮的領導將許多紙盒子放在了我們車的后備箱里，又把一個塑料袋遞給了賀主任，這時候陳書記還在與鎮書記、鎮長說著什么，然后握握手也上車來了。一路無話，回到縣城后，書記先下了車到辦公室去了。賀主任把塑料袋打開，拿出兩條煙，是阿詩瑪，九十多元一條，平常只有縣領導才抽這個，他扔給我和老王一人一條，說鎮里給的。我嚇了一跳，我一個月工資也才一百多元，這上午走了一趟，就拿到一條煙。我有點不知所措，想客氣一下，紅了臉說，這個，我不要，我，不要。我說著推給賀主任。賀主任愣了一下，隨即笑笑說，拿著，拿著，小伙子。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但他眼神里的內容我還是讀懂了，他在笑我大驚小怪，笑我的幼稚了。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臉紅了，我說，那就謝謝賀主任了。

回到辦公室，我就找來了市報和省報參考了一下，我發現一到年尾這種慰問消息特別多，但除了人名、地名、時間不同而外，所有的稿子都是一個面孔。我于是依樣畫葫蘆，用方格稿紙工工整整地寫了一篇新聞報道，請周冬生部長把關看了看，后來又去縣委辦公室讓賀主任也看了一下。賀主任看著稿子說，小余不錯，你這筆字看著就舒服。他在上面簽了個字，我就從縣委辦機要室的傳真機上給市報發了一份，然后又送一份到電視臺去。

當晚，我從縣電視臺的本縣新聞上看到自己晃動在書記身邊的身影，鏡頭里，竟然一個個都很像個人物，在漂亮的女播音員的聲音里，那些句子也蠻像那么回事，我不由得覺得十分滑稽。

第二天，我回家了。當我拿出那條“阿詩瑪”送給父親時，他激動地抖著手說，好好混，一定要混個干部！你看當干部多好！

2

開春正月初八上班，初十就開三干會，部里一下子忙碌起來。三干會就是三級干部會議的簡稱，即縣、鄉、村三級，人數多，也是縣里一年工作的大的一個部署與安排。宣傳部做什么呢？當然是宣傳。怎么宣傳？我沒想到的是，我們的主要任務是貼標語掛橫幅?？h里有個大禮堂，除了要在禮堂主席臺上方掛一個大會標外，兩側及后方的墻壁上都要有橫幅，這都是宣傳部的活，初八一上班，部長王永民就分配了任務。

時間很緊，初八的下午，按照分工，我們全體人員都到了大禮堂來。宣傳科長胡良光正在拼起的一排桌子上用排筆刷著工整的美術字，字體大而且有力度，很能振奮人心。胡良光長得白白凈凈，個子高高大大，有點玉樹臨風的味道，又能寫又能畫，但聽說他老婆長得五大三粗，在縣委食堂做臨時工，脾氣暴躁，遇到與胡良光不對眼了，操個大鐵鏟就要拼命，弄得胡良光很無奈也很被動。不過我和胡良光接觸了一下，覺得這個人還是蠻爽氣的，為人很坦誠。比如，眼下他雖然在寫著字，嘴里卻發著牢騷，這根本就不是我們宣傳部做的事嘛，堂堂縣委的一個部，就用來刻字掛布？這話新聞科長古全生就不敢說，雖然他也覺得這事挺難為情的，但他對我說，領導交辦的，總有領導的道理。胡良光說，有個屁道理，不就是想搞常委嘛，這樣表現也沒用啊。胡良光大概那天是喝了點酒，他說的這話可是太犯忌了，雖然誰都知道王永民部長想進常委，因此把許多本不是宣傳部做的事也攬了過來。像這樣掛橫幅等會務一直都是行政科做的，心里不平歸不平，但誰也不把這層意思說出來，只有胡良光氣得臉脹得通紅。

胡良光每刷好一個字，我們就拿了來，蹲在地上照著字的邊緣刻了下來，再用漿糊粘到紅布上去，我們都干了一半，錢美麗來了，胡良光眼睛一亮，牢騷話也不說了，姿勢也由先前的屌兒郎當換成了很優雅的半蹲馬步，字也寫得格外順溜起來。錢美麗掃了一眼說，喲，熱火朝天哪。胡良光說，為黨國效勞嘛。錢美麗站在那里看了看，就擠到我的旁邊，幫著我刻字，我偷偷看了看錢美麗，她的手白而圓潤，身上散發著一陣細微的香水味。張衛國皺了皺鼻子說，好香，好香，錢美麗你這是什么牌子的香水？錢美麗對他翻了一個眼白說，這你都不知道啊，還天天在女人堆里混呢。張衛國仍舊笑嘻嘻地說，就是離你太遠了么，所以聞不出來。錢美麗說，那我告訴你，是老娘牌！錢美麗說完，周圍的人都哄笑起來。我發現錢美麗一來，氣氛活躍了許多，這個女人嘴皮子厲害，也有點無所顧忌的樣子，但得承認，她確實長得有幾分鬼魅的美。

過了一會兒，縣委辦的副科級秘書桂秘書來了，他是跟著一把手書記的，他掃了一眼大禮堂，指指畫畫地說，等一會兒陳書記要來看，古全生，你看，后面橫幅的邊上紅布露出來太多了。古全生說，哦，桂秘書，你說得對，馬上重掛馬上重掛。古全生表態的時候，胡良光說，什么，重掛？古科長，要重掛你一個人掛吧，掛這個橫幅我們花了半個小時才掛上去。桂秘書臉上掛不住了，他臉一板說，你說什么，你說不重掛？胡良光大了嗓門，是的，就是我說的，就是陳書記來了我也這樣說！桂秘書的臉上青紅紫綠開來，他嘴里嘰里咕嚕地說著，兩條腿卻往門外挪，古全生在后面喊著桂秘書桂秘書，卻并不往上攆。胡良光冷笑了一聲，什么東西，跟著大老板就不曉得自己幾斤幾兩了，老子早就看不順眼了！其他人見桂秘書走了，也跟著罵起來，反倒是一直活躍的錢美麗沒有說話。

正月的天黑得早，下午五點的時候，屋里就看不清楚了，于是我們拉亮了燈繼續干活，錢美麗說，各部門注意，大老板來了。果然，縣委書記陳國友在王永民陪同下來到了禮堂，估計是王永民為了表功將他拖了來。我看桂秘書也跟在后面，臉上掛著深不可測的神情。陳國友書記像做頸部運動似的，將頭上下左右扭動了幾下，看看說，不錯不錯，同志辛苦了，他看見胡良光在那里刷字，說不錯不錯，這字寫得好。胡良謙虛地說，哪里，謝謝書記鼓勵。一旁的王永民部長說，那是，人家說打不過人武部，搞不過組織部，寫不過宣傳部嘛，我們宣傳部幾個筆桿子都是不錯的。陳國友聽出他話里的意思了，說，強將手下無弱兵嘛。他們轉了一圈，說說笑笑地就走了。

我們一直干到晚上七點多才將會場布置好，出門后，天上飄起了雪花。大家分頭走了，我和錢美麗是單身，都住在縣委單身宿舍樓里，便一起往回走。走到街頭，街上有許多孩子在放爆竹，整個景象喜慶中又似乎帶著凄涼。錢美麗穿著高跟鞋，走得搖曳多姿；也不打傘，雪花落在她烏黑的頭發上，再一次顯出她的那種媚和魅來。她看著街上雪花中朦朧的人物與建筑，嘆了一口氣。走到宿舍樓下，錢美麗問我，你餓不？我看你晚飯沒吃幾口啊。晚飯是部里統一叫的盒飯，味道太差，我只吃了幾口就扔在一邊了，沒想到錢美麗看見了。我發現錢美麗其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樣放蕩不羈。我說還好。她說，小伙子還是要多吃哦，我那里有凍米糖呢，你等會來拿點吃吃。我以為錢美麗是說說而已，沒想到，等我回到房間，洗了腳，準備上床休息時，她來敲門了，手里捧著一托盤子凍米糖。她說，你架子真大啊，還非得要我送來啊？

我的臉刷地紅了，接過來說謝謝。錢美麗說，怎么，就把我堵在門口，也不讓我進去坐坐？我臉更紅了，我趕緊讓開身子說，坐，坐，請坐。我以為錢美麗只不過是調侃一下，開開玩笑，不想她竟真的跨進來，坐在我房間唯一的一張椅子上，我站立一邊像是個跟班的。錢美麗看了看我房間，發現有一張瑪麗蓮·夢露的黑白劇照，她笑笑說，夢露，你是喜歡夢露這個人呢還是她這張照片？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了，這張黑白照片是我從年貨攤上買來的。夢露彎下腰，露出迷人的笑容，套著絲襪的長腿交叉架起，既有濃濃的情欲引誘的意味又仿佛特別無辜單純，我就花了五元錢買了下來。Hollywood is a place where they'll pay you a thousand dollars for a kiss and fifty cents for your soul。錢美麗不等我回答，就冒出了一句英語。還好，這句話我幸好見過，是夢露說的，它的意思是，在好萊塢，人們愿意用1000元交換你的吻，但只愿意付5毛錢買你的靈魂。我笑了笑說，錢姐，沒想到你英語這么流利。錢美麗說，在大學我最喜歡英語課，喜歡看原聲英語電影，唉，現在都看不到了。我問她，你上的哪所大學？錢美麗說，師大。師大是我們省最好的一座大學，錢美麗這么美麗的一個女人，又有那樣好的學歷怎么會弄到瓦縣宣傳部來呢？我心想，這個女人一定有故事。

那時，縣城的供電不太穩定，白熾燈泡一會兒亮一會兒又暗了下去，忽然，外面傳來一陣簌簌聲，錢美麗打開我房間的窗子，聲音來自于窗前的一棵大楓楊樹上。雪停了，樹上有咕咕聲，我說是一窩鳥。錢美麗點點頭說，在半夜里這鳥還經常飛出去呢，不知道做什么。我說，這我知道，有些鳥晚上飛出去找做窠的材料。做窠，是我們鄉下的方言，也就是壘窩的意思。錢美麗輕聲笑著說，我懂。鳥哇，一生都在做窠，人啊，一輩子也是做個窠，有意思么？她好像是自言自語，并不要我的回答，然后搖搖頭，帶著一絲迷茫的神情往外走，說，不早了，我走了，晚安！她的做派真不像是一個小縣城的人。

錢美麗走后，我吃了兩片她送的凍米糖，聽著外面樹丫上傳來的鳥的咕咕聲，忽然心里被一種巨大的空曠擊中，我沖到床頭柜前，拿出一本影集來，翻到其中的一面，看著葉小薇的照片，忽然特別特別想她，半年了，我第一次對她特別思念。

葉小薇和我是師范同學。同學三年，我們都是坐前后排，她在前，我在后。她有一頭烏黑好看的頭發，披散在肩上，每天上課，我的第一件功課就是閱讀她的頭發。上課無聊時，我就喜歡偷偷地在本子上描繪她的頭發。有一天，我正在畫時，她猛地回過頭，瞪了我一眼，那一眼后，我們就好上了，一直到畢業。畢業典禮過后，在學校一派車轔轔馬嘯嘯的景象中，我們相擁在校園里的一處小樹林中，執手相看淚眼，然后我們一起到車站，她在蕪市，而我回瓦縣，兩個車，兩個方向，我說，完了，我們南轅北轍了。葉小薇搖頭說，不，應該是殊途同歸。

按葉小薇的想法，我們那么相愛，肯定是要在一起的，分離只是暫時的。可是我清楚我們的差距，時間與空間的距離足以扼殺愛情。果然，分別后，葉小薇分在了蕪市市內的一所小學，而我呢，分配到瓦縣最偏僻的九井鄉小學。這里，3間半教室（一共4間平房，還有半間隔成了老師的辦公室），3個老師，27個學生。這情形，讓我渾身冰冷，再也沒了給葉小薇寫信的念頭，葉小薇不知從哪里得知我學校的地址，隔幾天便給我一封信，但我從來就沒有回過信。可是，當錢美麗走后，在這樣一個巨大的虛空中，被滿天雪花攪得寒徹的夜晚，我看著照片上一臉笑意的葉小薇，再也無法抑止內心洶涌的思念。

3

開過三干會后，我們得了點閑，每天在辦公室看看報，聊聊縣里的人事。老科員張衛國比較健談，他的座位對著窗外，縣委領導進進出出，他都看得見，他經常發布通告：大老板出去了，汪書記回來了，陳部長酒喝多了，組織部的車又換了。發布這些通告，有時有人聽，有時沒人聽，張衛國也照發不誤。在辦公室的閑談中，我基本上掌握了一些信息，比如，錢美麗，這個名校的高材生為何落在瓦縣宣傳部且至今未婚，據張衛國私下告訴我，錢美麗高中時就和縣一中的一個語文老師好，語文老師是個詩人，可那詩人是有婦之夫，但錢美麗不管不顧，大學畢業，主動要求回到山區瓦縣來，為的就是那個老師。可那老師也離不了婚，兩人就商議著要私奔，一切準備好了，臨走的那天夜里，兩人偷偷來到火車站，那詩人在車站里轉了一圈，又返身回家了，錢美麗一個人在火車站待了一夜，此后她就再也沒談戀愛了。張衛國說話的時候，喉結一上一下，不時地吞咽口水，可惜了一個美人坯子。大家都說張衛國是瓦縣第一號色鬼，說他看見美女就如發情的動物，會做出求偶的姿勢，他勾引女人的手段也是天下第一流的。我看張衛國也覺得真有幾份色相。辦公室比較熱鬧的時候，是大家傳閱縣里的人事任免文件，誰誰誰提了副科正科了，誰誰誰明升暗降了。胡良光就發牢騷，媽的，跟著組織部，年年有進步；跟著宣傳部，年年犯錯誤，真不假。胡良光從部隊轉業前就是連級干部，手底下管著上百號人，可現在連個副科都沒解決，心里自然不平。其實，不光是他不平，新聞科長古全生也是一肚子不平，只是古全生不說罷了。

古全生是大專畢業，學的是經濟學，但因他舅舅以前是縣委辦行政科的科長，畢業時為他找了領導，就直接分到了宣傳部，如今也干了七八年了，一直沒提拔，心里也著急萬分。不過，古全生這人城府深，平時非常謹慎，看見領導，呈九十度彎腰狀，領導讓他坐，他的屁股只有三分之一在椅子邊上，恰與胡良光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這天上班，張衛國在辦公桌前打著哈欠，胡良光說，老張，昨晚又跳舞了？張衛國哈哈一樂，說跳了跳了。他邊說邊得意地眨眨眼睛。那時，瓦縣時興跳舞，男男女女摟在一起，很能發生故事。張衛國是舞場高手，在舞場的艷遇自然也不少。錢美麗在鼻子里哼了一聲，胡良光笑笑，不再言語。張衛國看著窗外又報告了，大老板進樓了。古全生聞言，立即端正了身子，找了一份市報來看。

不一會，走廊里響起陳國友書記的腳步聲。書記們的辦公室在二樓，必須經過一樓的宣傳部辦公室，一般情況下，書記們是不會到我們辦公室來的，但這天，陳國友走到宣傳科、新聞科的辦公室門前卻停下了步子。他高大的身影即刻籠罩住整個辦公室，他目光威嚴地朝里望了一眼。大家迅速起身，古全生趕緊躬著身上前，喊著陳書記陳書記。陳國友不說話，走到古全生辦公桌前，拿起前一天的市報（瓦縣在山區，市里當天的報紙只有在第二天才能投遞到），翻了一下說，宣傳部天天在搞什么？天天就坐在辦公室里？坐在辦公室里能搞到東西？你們看看，三干會上，我們瓦縣的思路進一步明確，干群積極性進一步增強，各項改革措施進一步加強，可日報上怎么半個字也沒有反映？你們看看臨近的青縣、石縣，哪天不是頭版有名字，有的還是頭條，難道我們瓦縣縣委一班人都是吃干飯的？陳國友一邊說，一邊翻弄著報紙，報紙被他的大手擺弄得驚惶失措。大家的表情一時都像那張倒霉的報紙一樣。等陳書記稍停，古全生低了頭說，是我們失職，是我們失職，我們馬上向王部長匯報，立即改正，立即改正。

陳國友轉身上樓了，古全生躬腰將他送出了門后，立即往部長辦公室跑去。過了會，古全生回來通知我們，大家趕緊到會議室開會。我知道，部里要迅速落實陳書記的指示了。果然，在會上，王永民部長把我們宣傳科和新聞科狠批了一頓，然后，形成了一項決議：盡快下鄉，了解各鄉鎮的動態，搜集好的新聞線索。古全生立即與省報駐市記者站劉文彬站長聯系，請他近日來瓦縣采訪，爭取在省報發幾篇反映瓦縣工作動態與經驗的重頭稿件，迅速扭轉當前我縣在新聞報道工作中的不利局面。

第二天按照安排，我和胡良光到鄉鎮采訪，古全生由縣委辦派車去市里接劉文彬站長，本來王永民是準備用部里的一輛老吉普車去接的，但古全生提醒說，這個車子車況不太好，上次下鄉采訪，半道上拋錨了，只好在車后推著發動。縣里財政窮，好車子少，一輛吉普已經開了十來年了，確實破敗不堪，王永民也一直想換臺車子，無奈縣里可調度的車子也不多，他有時出去就叫上宣口的一些實權單位頭頭，比如衛生局、教育局，讓他們出車。這次去接劉文彬，就不好讓下屬單位派車了。王永民想了想，就讓古全生去找縣委辦派車，說是陳書記要求的，要去接省報記者。古全生坐上了縣委辦的藍鳥，很高興，他沖我們擺擺手就去了市里?？粗湃或T絕塵，胡良光臉上不大好看，我猜，可能是古全生這樣一來和縣委辦以及和陳書記的關系要進了一層的緣故。聽說，宣傳部馬上要配一個副科級宣傳員，人選就在古全生和胡良光之間產生，這可是個重要關口啊。我問胡良光，我們去哪個鄉？胡良光說，去個屁，我們又沒車下鄉，這么大年紀還坐農用車下鄉，不嫌丑啊。再說，他們來不過是搞些吹?！恋臇|西，哪里還要我們搜什么鳥材料。走，我帶你去耍去。我一想，反正是胡良光帶隊，上頭要問下來，也怪不到我頭上，我問他，到哪里去耍？胡良光說，前兩天，你們九井鄉引進了一個浙江人是種甜玉米的，想讓我們在市報上幫他吹吹呢，今天他請我們去漁村吃飯呢。

瓦縣的城郊有條河，河邊有個古老的漁村，那里人以前都以捕魚為業，燒得一手好魚，這些年，不少漁民的后代就在家里做起餐飲，生意很紅火，一時間到那里去吃飯被視為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情。胡良光又說，錢美麗，走，我們去漁村玩，中午吃魚宴。錢美麗笑了笑，說，行，好長時間都沒有機會腐敗了，今天跟著你們腐敗一次。

我們那天在漁村打了一天小麻將，那個種甜玉米的浙江人叫張建躍，他很會來事兒，把我們安排得很妥當。吃過中飯后，我們在河灘邊的柳林里散步，錢美麗走在沙灘邊，不時用手撩水，在柳絲的吹拂下，當得起她的名字中的“美麗”二字，我發現胡良光頻頻地看著她，有些發怔的樣子。我們玩到黃昏時，又吃了頓飯，然后由張建躍駕車把我們送到了縣城。臨走時，胡良光讓他把一疊企業資料交給我，說是回去整一篇報道在市報發表。張建躍千恩萬謝。我有點迷惑，一般來說，這樣的種植企業并不喜歡報道，因為產品又不在本縣賣，又不是公家企業，求得領導賞識，報道純粹是求個名聲，莫非這個張建躍是個喜歡出名的人？

回到縣城，我想到辦公室去一下，胡良光就和錢美麗先走了，我回到辦公室。發現辦公桌子上果然有封信件。是葉小薇寄來的。我拆開信，葉小薇在信中說，在省報上看到署我名字的文章了。我感到可笑，那些新聞報道算什么文章啊，她還說，她要來看我。我忽然沖動起來，我拉亮燈，在辦公室里就給她回信，我不知道怎么會有那么多話要對她說，足足寫了七八張紙才停下來。

就在我將寫給葉小薇的信封好時，辦公室的門砰地一下開了，是古全生。他看看我說，哦，是你呀，小余，今天不是下鄉了么？我哼哼著，嗯，回來了。他說，你寫稿啊，今天有什么線索沒有？我含糊著說，嗯，好像大魚沒有。古全生說，劉站長來了，我以為你們今天不得回來，要不晚上喊你一起去陪他了，晚上是陳書記親自設宴請劉站長的。我知道這是古全生在賣乖并炫耀的意思。我笑笑說，哦。

隨后的幾天，部里全力以赴配合劉文彬下鄉采訪，專門派古全生、胡良光和我全程陪同他。宣傳部在縣委部門里一直不是強勢部門，到鄉鎮里也不大受重視，但劉文彬來了，那就不一樣了，除了省報記者的頭銜，還有他是陳書記請來的，這是尚方寶劍，我們就馱著這把寶劍舞動起來。一早打電話給鄉鎮一把手，陳書記說的，要到你們那兒去采訪，把材料準備好。鄉鎮里的頭頭們不敢怠慢，但瓦縣是個山區小縣，經濟不發達，典型的有意義的新聞事件確實少得可憐，大部分鄉鎮都不過是發展了幾十畝板栗林或者新開了幾十畝藥材基地，連我們自己都覺得上不了省報，何況陳書記要求上頭版頭條呢。采訪了幾天，效果不理想，按搞新聞的說法是沒有撈到“大魚”和“活魚”。這天，劉文彬讓我們再提提有沒有好的線索，胡良光看了我一眼說，九井鄉倒是有個線索，也不知道行不行？劉文彬說，你說，你說。胡良光就說了張建躍的事。劉文彬聽后，一拍大腿說，好，就這個好，他眉飛色舞起來，九井是個高寒山區鄉鎮，卻有浙江商人來投資種植甜玉米，這說明什么？說明縣里招商引資力度大，因地制宜，方法對路，我們去看看！

到了九井鄉，書記、鄉長早就恭候多時了，張建躍不一會兒也趕到了，張建躍匯報說，他就是看中了九井鄉的自然環境，這里種出的甜玉米質量好，價格高，運到外面的市場，特別受歡迎。劉文彬就問他，準備運到哪里去？張建躍說，內銷一部分，還有就是出口到日本。那可了不得，劉文彬頻頻點頭說，都出口到日本啦。劉文彬說著就要到張建躍的玉米地里去看看，張建躍忙說，正在整地，種子還沒下地呢。劉文彬說，你還可以多引一些江浙的商人來這里啊，搞綜合性的配套的農業開發，是不是？張建躍點頭說，是啊，是啊，領導說得太對了，我們也是這樣想的呢。我們下個月就有一批項目進來，準備種高山蔬菜，如辣椒、絲瓜、番茄，然后就地建加工廠，爭取年產值一個億。張建躍很能說，他說的這些盡是些沒影的事兒，卻說得像就在眼前似的。劉文彬示意我記下張建躍的發言，說這是個很好的探索，這在全省都將走在前面，說得九井鄉的書記、鄉長一個個眼睛里冒光。

晚上回去后，劉文彬讓我就張建躍發展甜玉米種植的事先寫個初稿給他。我不知道怎么寫，張建躍給的材料只是個規劃，實際動作只是整了一百畝的山地，還是采取公司加農戶的“訂單農業”形式。也就是說農民出地出勞力，張建躍與他們簽訂合同，按照公司的生產和管理要求，產出甜玉米來按協議保護價進行收購。眼下一粒玉米也沒見到呢，新聞就是新近發生的事，我在讀初中時就知道了，這沒影的事怎么寫，而且還要沖著省報的頭版來寫？我弄了半晌也沒弄出來，只好把材料老老實實地抄錄了一些送給了劉文彬。劉文彬看后，沒說話就塞進包里了。待了一個星期后，劉文彬又由古全生陪著，坐著縣委辦派的車回到市里去了，車的后備廂放滿了瓦縣的特產，臘肉腿子，高山茶葉，乃至小磨麻油等等，當然少不了煙啊酒的，裝得滿滿的。

劉文彬走后，我還在琢磨，他到瓦縣來會寫些什么稿子呢？但過了一周后，他在瓦縣采訪的稿子竟然陸續在省報見報了，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那篇寫張建躍的稿子竟然上了頭版頭條，標題是：深山溝里的現代農業。再看里面寫的，完全將設想當現實了，說什么瓦縣大膽摸索，探索山區脫貧致富新路徑，引進江浙客商十多家，立足山地獨特自然環境，發展現代農業，形成產業鏈條，一年產值達一個億。我再看看文章后面的署名，我的天，竟然在本報記者劉文彬的后面還有個本報通訊員余同友的名字，我立時紅了臉，心想這下牛皮吹大了，九井鄉的人看到了，還不知會怎么臭我呢。我惴惴不安地過了好些日子，還好，沒有接到罵我的電話，反倒是在縣委樓前遇到了九井鄉的黨委書記王大麻子，他高興地掏煙給我抽，并一個勁地說，那個報道搞得好，陳書記很重視?？粗醮舐樽臃逝值纳碛半[沒在樓里，才明白我的擔心是多么多余，原來，新聞就是這么搞的，我忽然覺得無聊透頂，一種惡心的感覺充溢在心頭。

我走回宿舍，看見錢美麗又在她的房前仰臉望著院子里的大楓楊樹。大樹上，傳來鳥的叫聲，看見鳥窠，我想起她關于做窠的話來，此刻，我覺得特別孤立和無助，我的心一動，暗暗呼喊著一個名字：小薇，你不是說要來看我么，我希望你現在就來！

4

瓦縣的財政收入一直不景氣，山區沒有工業，農業稅總量又小，因此各單位的福利特別是像宣傳部這樣的清水衙門窮得跟水洗的樣，而一些鄉鎮甚至連工資都不能足額、按時發放，全縣上下窮得嗷嗷叫。窮則思變，瓦縣是產茶大縣，茶葉品質也不錯，但就是銷不出去，為此，縣委、縣政府下發文件，號召縣直機關單位銷茶，準許機關公務人員在茶季經營茶葉，銷得多的政府還要給予獎勵。上面雖然表面上只是倡導，但下面的人就要積極響應，是要將它當作任務來完成的，這也是各個部門相互邀功的機會，于是宣傳部也開了會，討論了這個事。

俗話說，人死得窮不得，大家可能也是窮怕了，一聽說要搞茶葉經營都來了勁，因為已經有不少單位行動起來了，也已經有無數的發財事例在流傳了。比如說，實小的某老師的哥哥在山東某部隊當軍長，那老師運了一車子茶去，收購價20元一斤，到那里后，120元一斤，一趟就賺了2萬。2萬是什么概念呢，那時一個工作人員每個月的工資是200元，大家說著類似的傳奇，咂嘴之余卻又搜索不到什么路子。部長王永民介紹了情況后，說大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吧，這第一筆生意呢，我來牽頭做，大家先集資，以500元為一股，到時按股分紅。部長牽頭，這把握性當然就大了，大家紛紛同意。接下來就做了具體分工。

瓦縣的茶市是騎路市場，茶農們白天摘茶，傍晚就在家制茶，到了晚上兩三點鐘，茶制好了，就騎摩托車或搭三輪趕到縣城來交易，滿街都是買茶賣茶的，到了凌晨就又都散去，潮汐一樣，很有規律。部里就像打仗一樣，分工作戰，我和胡良光因為從小做過茶農，會辯認茶葉好壞，所以負責收購茶葉，錢美麗負責付錢，收回的茶葉由副部長周冬生帶隊，帶著張衛國以及理論科、文明辦的一幫人進行烘干、分裝。因為茶農的茶即摘即制即賣，在烘制的過程中水分并沒有完全烘干，這樣交易起來分量就重些，但這樣的茶葉不能久留，幾天后就變色變味，所以，這樣的茶收購回來后都要重新用炭火烘，這烘干也有學問，必得是燒過的炭火，才不會讓茶葉不沾染上煙火氣，炭火不能小也不能太大，還要不斷地進行翻烘。但大家毫無怨言，我們從街上收購茶回來也不休息，趕到部里的大會議室后，也幫著生火、翻烘、過秤、裝袋、塑封，像一個小型的茶葉加工廠。忙活了一個通宵，張衛國說，這肚子也餓了，搞點小酒暖和暖和才好啊。張衛國這話是對著副部長周冬生說的，但部里接待費有限，且都是部長王永民一個人做主，這讓周冬生很為難，他便裝著沒聽見，張衛國見猴子不上樹，就多打一遍鑼，又說了一遍。周冬生只好說，搞點小酒？說得很勉強。其他人也不接腔，但我看得出別人都有看笑話的意思。看著周冬生的樣子，我突然覺得很憋悶，就說，我來請客，請各位領導喝點小酒吧。周冬生如釋重負，說，小余請客啊，那也好，也好。

這一趟生意做得順風順水，部長王永民將茶葉拉到了市委宣傳部，每一股分得紅利100元，兩天時間獲得這樣的利潤，大家非常興奮。這時，張衛國說，我也聯系了一個以前的朋友，他現在河南做大發了，答應給我銷點茶葉，是給一個醫院的福利茶，醫院幾百號人，一人一斤就夠我們賺的了。于是，部里群情激奮，又是收茶、烘茶，又是打箱包裝，然后租了部小卡車滿載著大家的希望由張衛國帶著去了河南。

一周后，張衛國回來了，說很好，所有的茶葉都銷掉了，價格也不錯，只是茶葉款因為買家的主辦會計不在，沒拿到，但他們答應會計出差回來后就立即匯過來。我們每個人都在盤算著這一次會掙到多少錢，同時也在竭力地挖地三尺似地尋找關系和銷路。那段時間，宣傳部里鶯歌燕舞，好一派祥和氣象。張衛國從河南回來后，手腳變得大方起來，三天兩頭請胡良光和我吃飯、唱歌、跳舞，他沒有請古全生，他說，那個貨，哼，兩只眼只望上看，我懶得和他玩，是不是啊胡科？胡良光笑而不答，但那神情是贊同的。我才發現，他倆是一個陣營的，但張衛國為什么要拉上我呢？我一個初來乍到的小卒子。這樣一想，我又有些警覺，雖然宣傳科與新聞科在一起辦公，但畢竟是兩個科，我是新聞科的人，卻整天跟在宣傳科的胡良光后面混，這會不會引起古全生的不滿？不過，我雖然這樣想了，卻也不大想與胡良光有意疏遠，相比來說，古全生確實是個沒有多少趣味的人。

張衛國在舞場里果然是把好手，他一進場，就如君王駕臨，許多三四十歲的婦女都和他打招呼，扮笑臉，他忙都忙不過來。這個時候我只有干瞪眼，看著張衛國在舞池里閃轉騰挪、倏忽來去，想象不到他平時那一副落魄的樣子。張衛國因為女人的原因，在單位里不受重視，也沒有哪個領導敢重視他，因此，40多歲了還是一個普通科員，在縣委大院里，怎么看都是一副倒霉蛋的樣子，但現在，他儼然脫胎換骨了。這樣跟了幾次后，我有點不大想去了，我說，我又不會跳，到那里只看你們表演哪成。張衛國說，改天我給你請個老師。

過了兩天，我們在小酒館喝了酒后，張衛國又帶著我和胡良光去了一個叫藍月亮的舞廳，是以前沒來過的。舞廳里燈光幽暗，環繞著舞池隔了許多包間，張衛國叫來了一個高個子女人，大約二三十歲的樣子，張衛國說，這是市里來的領導，你好好陪陪，一定要把他教會了，教不會，小心我休了你。高個子女人打了張衛國一下，說，你休我？你先把你家里的休了吧?？礃幼?，他們是很熟了。那女人涂了口紅，抹了眼影，一身脂粉氣，但身材倒也苗條，她上來沖我一笑，就把兩手搭在我肩膀上。這好像不是跳舞的姿勢啊，我有點氣短，兩只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她就用兩手捏了我的手，搭在她的腰肢上，就這樣走，她附在我耳朵邊說。隨后，在她的帶動下，我跟著她走。我的步子笨拙得如一只老鴨，不一會兒我就出汗了。走了幾步，女人又把身體向我懷里靠緊了些，兩個乳房抵在我的胸前，我心慌了起來，女人又輕聲問，干不干？什么？我一時不明白。干不干？女人眨著眼睛，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腦子里轟地一聲，我不知道說什么。我承認，我有生理上的反應了，可是看著她那紅紅的嘴唇，深重的眼影，陌生的面孔，我又想拒絕。我想說話，可是嗓子干干的，說不出話來。這時，那女人又緊緊地貼了上來，并將一只手伸到了我的內褲里面，我一陣顫栗，猛地推開了她，跑到了舞廳外，也沒跟張衛國和胡良光打招呼便落荒而逃了。

小小的縣城，沒到深夜就十分寂靜了，街上少有行人，回頭看舞廳里的光，顯得格外昏暗，那低迷的音樂，扭曲成一根繩索纏在了我的喉間，越纏越緊，纏得我幾乎透不氣來。我撒腿狂跑，一口氣跑到了宿舍樓下，這時，我又聽到了那棵大樹上鳥的鳴叫，在我聽來，那大鳥的叫聲是那樣孤獨。

第二天，張衛國見到我悄聲問，昨晚怎么樣？我看了他一眼，一時找不到應付的話，只好裝著打噴嚏。一旁的胡良光呵呵地笑了起來，古全生這時走了進來，他們止住了笑，彼此意味深長地看看，就又扯別的事了。我知道，他們這是明顯地在孤立古全生，同時也是對我的一個告示：只有我們才是一個戰壕的。我本來不想陷入不同的陣營，但事實是，我只能陷入。我一時覺得這樣的辦公環境真是他媽的無聊。

那幾天，我情緒不好，不管張衛國還是胡良光喊我出去吃飯還是唱歌跳舞，我都推得干干凈凈。我一下班就躲到宿舍里，用我那臺老收錄機聽一首流行歌曲：《新鴛鴦蝴蝶夢》。我沉迷在黃安那憂傷的旋律中：

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今日亂我心/多煩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那天，黃昏時分，鳥們歸巢，我照舊從辦公室回宿舍樓，我仰頭看著大楓楊樹上的鳥們飛進飛出，突然，我發現宿舍樓二樓的欄桿上，一個穿紅衣的女孩沖著我笑。我定睛一看，喊了起來：小薇！

我蹬蹬蹬地沖上樓，看著葉小薇，她穿著大紅的毛衣，披著和在校時一樣的長發，見我看著她，便前后左右旋轉了一圈說，不認識我了么？

我忽然有一種要流淚的感覺，我開了門，拉著葉小薇進了門，然后一把抱住她，我的眼淚真的流下來了。奇怪的是，她也不問我為什么流淚，只是拍著我的后背。等我平靜了，她問我，還寫詩么？我搖搖頭，又馬上點點頭，我說，你來了，我就寫詩！

我請了三天假，陪著葉小薇到縣里的幾處景點玩，我們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在寂寞的路上，大聲唱歌，大聲喊叫。

三天后，葉小薇回去上班了，臨走，她問我，你就這樣在縣里待下去？我說，我不知道，我現在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葉小薇說，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不行，你不考就算了，但一定要思哦，要思念我。我點點頭。

5

茶季結束后，張衛國的茶葉款還是沒結回來，漸漸地就有了傳言，說張衛國受騙，他把茶葉拉到河南時，人家先是用美女計，陪他吃喝，然后又用障眼法，帶他去了一個很大的醫院轉了一轉，說這就是他們醫院，眼下，領導不在，會計也不在，先把貨拉到一個地方卸下，然后再結賬。隨后，任憑張衛國怎么去找那位當初引見他的朋友，電話也打不通了，張衛國又偷偷跑了一趟河南，仍然沒找到人，就這樣被騙了。當然還有別的版本，說張衛國把茶葉賤賣了，自己別了錢，存心想訛作同事們的集資款的。不管怎么說，反正這錢沒影了。慢慢地，這事在縣委大院傳開了，大家不說張衛國，而是說宣傳部搗騰茶葉血本無歸。

這種傳言是部長王永民不能容忍的，他鐵著臉召開了一次部內秘密會議。他說，這不是什么光榮的事，誰再議論傳播這件事，我就對誰不客氣，外人再問，就說所有的錢都要回來了。王永民說到這里，又清清嗓子說，當然，大家的損失我會想辦法。這是大家最關心的，于是都眼巴巴地看著王永民。

王永民說，最近我去了一趟省里，通過省報駐市記者站劉站長的關系，省報給我們一個宣傳專版，人家一個版對外賣五萬，給我們只要一半價，所以，我們這段時間都去拉拉廣告，不僅這筆錢能補齊了，還會有贏余哩。

這事定下來后，大家便各顯神通地去拉關系戶，一般在這個行當摸爬滾打了幾年，都或多或少有幾個關系戶，但對我來說則是兩眼一抹黑，我總不能滿大街問，你想在省報上文章宣傳么？在宣傳部新聞科工作，也算個“記者”了，然而，這種記者和我想象中“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記者相差太遠了，寫寫那些吹牛屄的稿件也就罷了，還要到處找人做廣告，我心理上就很抵觸，我暗暗決定，我的那份錢要不回來就算了。錢美麗的想法和我一樣，她也沒動。

錢美麗自己不急，但胡良光為她著急了，有一天，他忽然喊住了我和錢美麗，說有了！我說什么有了？胡良光說，有人為你們的茶葉款買單了。他說著，給了我一個名字和號碼，我一看，是張建躍。這家伙上報紙的欲望很大，你去找他，一找一個準，不過，這個任務算你和錢美麗倆人的。我說那當然。

接下來的事情還真順利，我給張建躍寫了一篇800字的報道，說他的甜玉米種植科技含量如何高，前景如何光明等等。報道登在省報專版上后，張建躍立即就給了一萬元錢。這是單筆最大的廣告額，部長王永民高興地說，浙江人就是有魄力，人家才是做大事的。

到了六月份，卻出事了。那天一上班，胡良光就對我擠擠眼，示意我跟他到外面去說話。走到外面，胡良光看四周沒人，說，不好了，出事了。張建躍是個騙子！

騙子？他種他的甜玉米，他能騙誰呢？

騙的是九井鄉的老百姓！這個混蛋！

原來，張建躍圈地種玉米是假，賣玉米種子是真。他把甜玉米說成了一朵花，然后聲稱要包收購農民種的甜玉米，而且是高價收購，再加上我們給他宣傳，老百姓都信了，都搶著種這甜玉米。但種子必須從張建躍那里買，張建躍說種子是從太空上弄下來的，論克賣，一克一元錢，光種子錢他就賣了20萬。現在，玉米是種下去了，張建躍卻跑得魂都沒有了。這些情況是鄉里一個干事剛打電話告訴他的，那個干事是胡良光的一個遠房侄子。

我一聽，立即汗濕了全身，果然，胡良光說，老百姓找不到張建躍，就找我們宣傳部了，說是是一伙的，你看，這事搞得！聽說他們到縣里來上訪。

一上訪，我跑不了，胡良光也跑不了，連帶著錢美麗也要倒霉，而且王永民也脫不了干系，前面的一切都要拔出蘿卜帶起泥，那可麻煩了。我這樣一想，臉上的汗珠一滴滴往下滾，我望著胡良光問怎么辦？

這個事瞞不住了，我們要立即向部長匯報。胡良光關鍵時刻倒也沉著，他想了想，拉了我去了王永民部長的辦公室。

王永民聽了也大吃一驚，他先是把我和胡良光狠狠地罵了一頓，拉了一褲襠屎，要我給你們擦屁股，現在我能擦得干凈？但罵了一會兒，他就停了，他也知道光罵我們不頂用，他想了想，做了幾個決定：一是由我立即寫個稿子發到市報和縣電臺、電視臺，就說要廣大農民朋友注意不要上當，謹防有人利用訂單農業為幌子欺騙農民。這篇稿子署名為瓦縣宣傳部報道組，這就表明了我們部里和張建躍不是一伙的，也表明了我們的態度；第二，我和胡良光立即去九井鄉，千萬不能讓農民到縣里來上訪，想一切辦法讓他們熄火；第三，王永民說，小余，快打電話給你父親，讓他做做工作，你就說，這事鬧起來了，你這個工作就保不住了。

王永民說第三條時，我把頭扭到了一邊，我心想，這個電話我是絕對不會打的，哪怕是丟了工作，我也不打。我想，大不了，我到南方去，王永民大概看出了我的別扭勁，說，算了，這個電話還是我來打吧，你們現在就動身。

我們是中午趕到九井鄉政府的，雖有心理準備，眼前的情景還是讓我們驚恐。上百位老百姓圍坐在鄉政府的小院子里，像一群春天的蜜蜂圍著它們的蜂窩，嗡嗡地叫著，我就是種紅薯也夠豬吃一年的，這個玉米到現在也沒長出一根棒子來，還甜玉米呢，苦都苦死人嘍。都怪報紙上瞎吹，要不然我們也不會相信，那個張建躍把報紙揣在口袋里，見到人就亮出來，都是被他忽悠的，我操他媽媽的……

鄉政府的一名副鄉長被老百姓們圍在中間，他只要一張嘴，就被憤怒的人群堵了回去，他們就一句話，賠我們的損失。鄉里不賠，我們就去縣里，縣里不解決，我們就去省里，去北京，我就不信共產黨不管我們老百姓死活了！副鄉長一看胡良光來了，就像看到了救星。他說，你們問問縣里的干部，這事怎么能怪我們鄉里呢？我們又沒逼迫你們種，完全是你們自愿的。

于是人群又轟地一下圍住了我和胡良光，任我們怎么解釋，他們都不聽，他們的情緒也越來越激憤了，我和胡良光像汪洋中的兩片小木板，被浪濤拋來摔去，頭腦里一片空白。

就在這時，院子外卻響起了一陣鑼聲，咣咣咣，咣咣咣，鑼聲進了院內，大家抬頭望去，卻是我的父親。他赤著胳膊，腰扎稻草，手執銅鑼，起勁地敲著。在瓦縣九井鄉有個風俗，就是敲鑼扎草，邊敲邊罪己，這是鄉間最高的自我懲罰和道歉。我的老父親邊敲鑼邊說：各位老鄉親，我兒不懂事，工作不得力，讓大家伙受了損失，我余傳民給你們道歉磕頭了！父親敲著鑼，竟雙腿下跪，對著人群磕頭，他早謝的頭頂在地上磕起了一陣灰土。你們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吧，你們鬧到縣里，我兒的工作就沒了，你們就看在我余傳民幾十年劁豬佬的面子上，饒了我兒這一次吧！

這叫怎么一回事??！我大叫一聲，沖出去要拉起我父親，可是胡良光死死地拉住了我。我一邊掙扎，一邊失聲痛哭。

人群先是靜默下來，便三三兩兩地離開了。畢竟，他們抹不開這個面子，鄉里鄉親，有時最看重的還是面子，劁豬佬余傳民都這樣了，再鬧什么鬧呢。過了一會兒，院子里只剩下我父親、副鄉長、胡良光和我。我父親滿身塵土，一身油汗，正午的太陽真毒，像萬根鋼針扎在我的身上，我仰頭看天，眼淚再一次刷刷地流了下來。

甜玉米事件后，我好像大病了一場，一點也提不起勁頭了，我天天在想這個事件，從這個事件中感到農民對新的農業技術是有追求的，但瓦縣沒有在這方面做很好的研究，每年還是抓著茶葉不放，而且那個“全民賣茶”的舉措更是荒唐至極，沒有想到從結構調整上下功夫，這樣的舉措，也并沒有為茶農銷了多少茶葉，反而擾亂了市場，縣里應該打造縣域茶葉品牌，以市場的手段而不是以行政的手段去經營茶葉。這樣一想，我忍不住寫了一封“人民來信”署名“瓦軒”寄給了《人民日報》。

沒想到這封來信很快在《人民日報》的“來信”版上頭條刊出了，并配上了編者按——“機關賣茶行不得也”。瓦縣這樣的小縣在《人民日報》露臉的機會并不多，縣里還專門有獎勵，只要本縣通訊員在人民日報發了一篇稿子獎勵500元錢，得過這個獎金的卻廖廖無幾。但這一次的露臉卻讓縣里的領導大為光火，陳國友書記把部長王永民找去大罵了一頓，據縣委辦的秘書們說，陳書記鼻子都氣歪了，指著王部長的鼻子罵，你們都是吃干飯的，就這樣給我，給我們瓦縣縣委臉上貼金？瓦軒？這不明擺著是瓦縣宣傳部么？據說，陳國友書記把那張報紙揉成一團后，扔在了王永民部長的腳下。

部長王永民就拿了那張被揉皺的報紙開了部里職工會議，他把陳書記罵他的話百倍地還給了我們。是誰寫這個東西？啊，居心何在？大家一聲不吭，我的臉刷地紅了，我很想站起來大聲說，就是我寫的?？墒?，我太怯懦了，我在內心里掙扎著，就是沒有勇氣承認，我只是更深地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鞋子。鞋上有一只小小的螞蟻，不知從哪里鉆來的，它在我的鞋上爬來爬去，那么匆忙，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部長王永民還在罵著，這時候，錢美麗卻說話了。她說，王部長，這篇文章我也讀了，我覺得這沒有什么。大家都望著錢美麗。王永民說，什么，怎么沒有什么？

當然沒有什么，《人民日報》是黨報，黨報就是反映人民群眾心聲的，黨報能登出來的，難道還要追究作者的責任？這是什么邏輯？

王永民啞口無言，他惱怒地看著錢美麗，兩片嘴唇像兩只蝴蝶，要飛不飛。

錢美麗滿不在乎，繼續冷冷地說，要是上面有人追查下來，你就說是我寫的，有什么責任我擔著。錢美麗說完，似乎裝著不在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的頭低到了不能再低。

6

雖然沒有再糾纏那篇稿子是誰寫的，但其他該補救的措施還是要補救。為了挽回不良影響，部里又把劉文彬請來了。

這回就是直指主題了，重點采寫瓦縣縣委、縣政府是如何一心一意為茶農服務，幫助他們開拓市場，當好參謀，以至于茶農增收、茶企增效，等等。雖然主題明確，但要采訪的單位也不少，因為陳書記要求這次要在省報上一個大的通訊稿，而不是豆腐干大的報道，所以材料要豐富。經過大家討論羅列，確定采訪茶葉局、工商局、縣委及政府兩辦、重點產茶鄉鎮、幾戶茶農、茶企等。在討論部里由誰陪同時，古全生說，難得劉站長親自給我們寫這么大的通訊稿，我也正想跟在后面學學，就由我來全程陪同吧。王永民想了想就說，也好，其余的同志，也要在市報多多上稿，大家各自分工負責吧。

接下來的幾天里，古全生當起了“三陪”，不僅白天陪同劉文彬采訪，晚上還陪他睡覺和娛樂，之所以陪睡，是因為劉文彬臨來瓦縣前恰去醫院做了一次體檢，醫生說他有冠心病，晚上最好不要一人睡覺，于是古全生連家也不回了，日夜陪同。到了第三天，古全生陪劉文彬采訪完吃了晚飯后，打電話給張衛國，讓他晚上找個舞廳，劉站長晚上想跳跳舞。張衛國答應下來后，就喊上了我，他說公款消費，管他呢。我說，行，不過我可不要那種服務。張衛國說，怎么了，上次吃虧了？我說，不好玩，你給我找個正兒八經的女的教我跳跳三步四步吧。張衛國說，沒問題。

到了舞廳，劉文彬已經坐在了一個包廂里抽煙。燈光昏暗，煙頭上的紅光像一只紅色的小爬蟲在劉文彬的臉上爬來爬去的。古全生神秘地把張衛國叫到了包廂外，說了一番話。過了一會兒，張衛國就帶了幾個女人過來了，其中一個看起來嬌小漂亮的，直接就朝劉文彬走去，一屁股歪在了劉文彬身邊，顯然是張衛國先就安排好的。我們也一人牽了一個女人，走到了舞池里。張衛國沒有食言，真的找了一個舞跳得很好的女人教我跳舞，女人告訴我，她是縣中的老師，平時喜歡跳跳舞，上大學時她就喜歡跳舞。由于沒有了壓力，我也就漸漸放開了，在女人輕盈的帶動下，我居然也踩得住節奏，跳得像那么回事。這樣跳到半夜11點多，也就散了，大家走出了舞廳。

劉文彬咳了一聲說，瓦縣的女人跳舞跳得真不錯，把我都跳出一身汗了。

我在跳舞的間歇，觀察了一下舞池，一直沒能發現劉文彬的身影，他這樣說未免有點此地無銀了，但我們都附合著說，別看瓦縣小，女人長得俏嘛。

劉文彬哈哈笑著說，那是，那是。

走到十字路口，古全生忽然停頓了一下，他說，老張，你和小余先走吧，我來陪劉站長散散步，走到縣招去。

本來到縣招的路，和我及張衛國的住處是同一個方向的，但古全生卻讓我們先走，這肯定是有緣由了，我們也就不做聲，和劉文彬打了招呼就快步往前走了起來。

走了幾百米，張衛國停了下來，拉著我說，他們神情不對，肯定是干什么好事去了，說著，我們就在一顆粗大的梧桐樹后面躲了起來，看著遠處的古全生和劉文彬。這兩人慢慢走著，說著什么，走到離我們約有100多米遠的一條巷子的入口，他們停了下來，隨后，古全生在前劉文彬在后，拐進了巷子里。張衛國扯著我，往巷口奔走。到了巷口，我們看見古全生帶著劉文彬進了一間粉紅色的玻璃房。媽的，他們做好事去了。張衛國說。

這個巷子是瓦縣的紅燈區，我也沒想到，平時連黃色笑話都不講的古全生竟然帶著劉文彬去真抓實干了。這個道貌岸然的家伙，張衛國罵道。又說，這個家伙想副科想瘋了，這次是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你知道嗎，馬上縣里要研究一批副科級干部了，宣傳部只有一個指標。我說，那胡良光沒戲了？張衛國說，這就看寡婦養兒子，論誰上面有人了。

劉文彬回到市里后，不僅發了一大篇約3000字的大通訊，還發了一組報道，所有稿件的署名都是本報記者劉文彬本報通訊員古全生。每天省報一到，古全生看見上面有他和劉文彬的稿子，便迅速地揣了報紙跑上樓去。我們知道，他是去拿給陳國友書記看的。按他這種級別，也不好直接去書記辦公室，而且書記辦公室里整天人來人往，難有匯報的機會，古全生就守候在書記辦公室門口，一看到有空隙就鉆了進去。有時，看見書記上廁所，他也裝著上廁所，等書記辦完事，他就掏出報紙遞到書記面前，指著上面的稿子說，又上了一個，又上了一個。

有一天，古全生又揣著報紙上樓匯報去了。錢美麗斜了我一眼說，小余，我看哪，古科長要感謝你，你給他制造機會了。錢美麗是在指我寫的那個署名“瓦軒”的稿子，我怕她詐我，就裝作不知道。我說，什么機會？

沒有你制造麻煩，哪能給他這樣表現的機會？機遇總是垂青有準備的人哦，我們的古科長就是有準備的人。

我還裝著不懂。錢美麗惱了，她說，在我這里，你還裝？我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朵根，原來錢美麗早就猜出來，那篇惹事的稿子是我寫的，但關鍵時刻她卻為我解了圍。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古全生的表現讓胡良光著急了。這天晚上，他請錢美麗、張衛國和我去吃飯。他不遮不掩地說，兄弟姐妹，今天晚上的飯不是白吃的，就是請你們來幫我參謀的。錢美麗說，我說呢，原來天下真沒有免費的晚餐。張衛國說，你早該請了，現在都遲了。胡良光說，不遲，不遲，出奇制勝嘛?？茨菢幼樱覀兙椭篮脊庖苍S已經有主意了。果然喝了幾杯啤酒后，他說，古全生不就是在省報依著別人屁股發了幾篇新聞報道么，那些吹牛屄的東西我閉著眼睛都寫得出來，部里哪個寫不出來？所以，我要搞就搞個讓人家服氣的，我準備整一篇理論文章，在省報的理論版上發表，那才見真功夫。

胡良光這樣一說，我們都覺得靠譜，原因是陳國友書記原來就在市黨校當過理論教員。生命是灰色的，理論之樹長青，他是很講究干部理論水平的。胡良光對我說，小余，這個文章只有你寫得好，所以要請你出馬，圍繞縣情結合實際，給我整一篇。

這恐怕不行，我說，我哪有理論水平呢？

有的，你的文章邏輯性特別強，又有文采，把理論文章寫出文采來可不是一般人能行的，我只看好你。胡良光說著，竟然站起來，敬了我一杯啤酒。

我只好說，我可以寫，但沒路子發表出來啊。胡良光擺擺手說，這個你不要擔心，到時，我們去一趟省城就行了，我有路子。

到我絞盡腦汁寫那篇理論文章時，我才意識到，我不知不覺地已經卷入到了所謂的“權力爭斗”的格局中去了。為了一個副科級，我的同事們使出了各種武器，而本與此無關的我，也成了小官場政治生態中的一個鏈條，我這是做什么呀？但現實似乎不能讓我超然物外，也許在機關，這就是必須做的吧。既然答應了胡良光，我就得全力以赴，我于是查閱了大量的黨報理論版，仔細揣度當前的形勢及編者的喜好，認認真真地寫了一篇3000字的稿子，工工整整地打印出來交給了胡良光。

胡良光看了后連聲叫好，又把我們拖去吃了一頓，到了這個周末，他就帶著我去省城公關去了。

到了省城，胡良光帶我到了一家酒店，說他的一個戰友是分局的局長，今晚就是他張羅的，別小看了分局局長，可是手眼通天的，他說這事包在他身上了。

過了會，局長來了，陸續又來了幾位，一位就是重點人物，省報理論版的編輯，一位留著長發，不用說是藝術家，他說他是搞裝飾藝術的，才從英國回來。再一位是個搞防水工程的老板，還有一個是醫院的主治醫生，我開始有些想不通，這位局長怎么會約了這樣一些看起來不搭界的人在一起呢？可是慢慢地，我看出來點門道，編輯呢，母親正患著血液病住院，他就不停地向醫生詢問醫院的事情，而醫生呢，似乎有個親戚在賣防水材料，唯有那位藝術家似乎沒啥關聯，但藝術家活躍了氣氛，他說著他在英國的艷遇，說到高興處竟然蹲在了座椅上，像拉屎一樣撅起屁股，感嘆道，英倫島可真他媽的是個好地方。

這一餐晚飯吃得那叫盡興，事情也辦得順利，在分別時，胡良光將稿件封在信封里交給了那位編輯，我一看那信封的厚度，就知道，那里面放的不僅僅是三千字的稿子了。

回到旅館休息，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我一點也睡不著。窗外，霓虹燈閃閃爍爍，使房間七彩變幻。我突然想，我的宿舍窗外的那棵大楓楊樹里，那個鳥窠里的鳥，現在是不是正發出咕咕的鳥鳴，那種寂靜是一種多么讓人窒息的寂靜啊，這與省城，這沸騰的省城形成了多么強烈的反差。這一晚，我一直沒有睡著。

第二天，胡良光要去逛商場，他說來一趟省城不容易，要買點東西回去。我也沒地方可去，也就隨著他去了商場。胡良光買了一點省城的名點與小吃，然后便直奔內衣柜臺。

那么多的文胸、短褲，以及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內衣，穿在塑料女模們的身上，盡情展露著女性的隱秘，放大了女人身體的隱私，我都不太好意思去看，好在省城就是省城，服務員們見怪不怪，沒人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們。

胡良光轉了一圈后，就問營業小姐，有沒有收腹短褲。導購的女孩帶著他到了一個柜臺前，說這些都是。胡良光對我說，你有女朋友了么？要有，就給她買兩件收腹短褲，這是今年才流行的，女人穿了就不長肚子。

胡良光的老婆是食堂燒飯的，身體的寬度與長度幾乎相當，就那樣子怎么收腹也收不起來啊。我忍不住要笑，我說，我女朋友肯定出世了，不過，我還沒見過面。我心想，小薇的身材哪需要收腹短褲呢？胡良光興致勃勃地挑選了兩件肉色的收腹短褲，盡管那小小的一條就要50多元錢，他還是高高興興地買了下來，臉上呈現出掩飾不住的喜色。

7

到了九月份，宣傳部的一項硬任務又來了，這就是黨報黨刊的發行。黨刊的量不大，特別讓人作難的是三級黨報的發行，從人民日報一直到省報、市報，層層有任務，瓦莊只有20來萬人口，市一級黨報要訂到3000多份。這些發行量全部落實到各個縣直單位、鄉鎮，鄉鎮又分到鄉直單位及下面的各個村，各個村又分配到各村民小組。這些都是硬任務，因為知道難度大，所以發行會議從九月初就開了，上面會一開，下面就要開始跑腿。

瓦縣的財政不行，無法像有的富裕縣由財政統一買單，然后下發到各鄉鎮。瓦縣就靠硬壓，一到報刊發行季節，宣傳部所有人員都要包單位、包鄉鎮，天天去催訂閱進度。自從上次甜玉米事件發生后，我再也不敢在九井鄉拋頭露面了，我對部長王永民說，派哪個鄉都可以，就是別讓我去九井鄉。王永民部長就讓我去包干八里鎮。這讓我有點暗自高興，因為八里鎮我陪劉文彬去采訪過幾次，書記比較重視宣傳，對我也蠻客氣，一口一個余科長，叫得親滴滴的，想必工作難度會小些。

我下到八里鎮后，向鎮里書記匯報了來意，書記這次沒喊我余科長了，他皺著眉頭說，你們部里給我們的任務太重了啊，不過，上面的任務怎么搞也要完成，這樣吧，我讓老朱陪你跑兩天，怎么樣？

老朱是鎮里的宣傳干事及統戰干事，簡稱宣統干事，他一見到我就發牢騷，這個黨報發行搞死個人喲，我又是個宣統干事，現在的人眼皮子淺哪，不拿宣統吃勁，我要是組織干事帶宣傳干事事情也要好辦些。

老朱牢騷雖發著，但還是拿了黨報訂閱進度表，打電話叫來了郵電所的工作人員小丁，老朱看了看進度，說中學和桂畈村兩個地方缺口太大，進度太慢，今天余科長來了，剛好我們就啃下這兩個硬骨頭吧，恰好這兩個地方離鎮政府不遠。

鎮里的一輛小轎車被書記帶走了，我們只好騎自行車，老朱在前頭，小丁帶著我騎著車跟在后頭，一路咣當到了桂畈村。走進村里，我們就直奔支書老桂家，哪知道老桂不在家，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我們只好返回。在村子里穿行時，老朱看到一個老頭在院子里劈柴，便說，魏老，魏老，劈柴呀？

老頭看了看，說嗯哪，小豬快出欄，天天要吃好的，柴火不夠燒啊。老朱說，哎呀，鎮里綜合廠里不有的是廢邊角料么，一塊錢一百斤，你去拉幾車子就是了，我回頭對廠長說說，你去拉。老頭眼睛睜大了，說真的？那真好?？?，快，朱干事，你們進屋喝水呀。老朱靠近他說，魏老，茶我們就不喝了，我對你講個事，你看這整個桂畈村，要講會掙錢，哪個也搞不過你，你那一窩小豬就是一窩錢哪。魏老頭雖然聽著很快活，但他弄不明白老朱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他緊張地看著老朱說，朱干事，你說，你有什么事？老朱還不理那個茬，繼續鋪墊說，你看，你為什么會掙錢，因為有信息啊，信息從哪里來？從報上來啊，是不是，聽說你每年都訂許多報紙呢。魏老頭說，那是，那是。

老朱趕緊說，那今年訂一份市里的日報？

魏老頭像被一泡尿憋住了，臉上的表情非常痛苦，他問，多少錢？

老朱說，不貴，一年180，180看一年。

魏老頭咂咂嘴，太貴了，太貴了，你看，要是農民科技報，科技萬事通，這一類的報紙，我訂了也就訂了，可市里報紙盡吹牛，沒得看頭啊。去年那報上登的，說是我們桂畈村發展集體經濟，引進6家企業，到現在我也沒看見一家，這樣的報紙我看著就來氣！

這話說得我臉上掛不住了，那個稿子恰好就是我寫的，是根據八里鎮上報的一個信息改編的，我的臉騰地紅了半邊。老朱大約是久經沙場了，他面不改色，仍笑嘻嘻地說，訂半年吧，訂半年看看，今年這個報紙也登科技信息呢，有用呢。

魏老頭發狠似地說，好，好，看你朱干事面子，就訂他半年！這邊小丁趕緊開發票，收了錢，然后，在魏老頭不滿的眼光中，我們迅速撤離，來到了鎮中學。中學校長見到老朱，沒等他說話，就搶著說，朱干事，訂報來了？現場辦公來了？老朱囁嚅著，說不出話，原先的機靈勁不知哪去了。

校長說，你也知道，學校三個月沒開工資了，家在農村的老師，都背米來吃了，這不是斯文掃地嗎？你還來訂報，你給我們下那么多任務，下到老師頭上，每個老師一份市報，每天市報一到，傳達室都丟滿了，你說說，老師還要不要教書了，干脆都去看報紙算了！

林校長，老朱搔搔頭說，學生我也是沒辦法啊，上頭逼我們，我們又下不出蛋來，只有往底下落實啊。你們學校還算少的，我們鄉里干部，除了一人自費訂一份市報外，還訂一份省報，省報的價錢可是市報的兩倍呀，有什么辦法？

林校長說，再怎么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啊，你看你們政府機關里，上級領導來了，好酒還不照喝，好煙還不照抽，牙縫里省一點也就把報紙這個事抵過去了嘛。老朱苦笑，我的老師呀，這豈是我能做主的？我要是書記，我還來難為您？

我這才知道，林校長曾是老朱的老師，師生倆在這里互吐苦水了。正說著，辦公室忽然沖進來一個女人，她抱著一大捆報紙，滿面怒氣地往地上一扔說，朱干事，這些都是你們讓我們訂的報紙，你看看，我家訂了兩份同樣的報紙，這樣的報紙一份都多了，你還要我們訂兩份，我可丑話說在前頭，今年我們家兩口最多訂一份，林校長你要是再多扣我們一分錢，我就離婚，說到做到！

原來，這兩口子都是老師，去年為了完成任務，他們家一下子訂了兩份市報，今天一看老朱又來了，便猜到又是訂報來了，她這一鬧，說不定正是林校長的主意呢，林校長只是象征性地說她，別說了，別說了，政府不會不考慮的。女教師眼眶都紅了，她說，我家丫頭都上初三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想給她買點牛奶補補都沒錢，你這一份報紙就是幾個月的牛奶錢啊，我要那么多報紙做什么？

看到這個情景，我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我拉拉老朱說，走吧走吧。回去的路上，老朱對我說，余科長，你也看到了吧，我們基層做事是多么難哦。

我看看老朱，其實他并不老，也才30剛出頭，但一臉的苦相讓他顯得格外蒼老。他說他從學校畢業就到了鎮政府上班了，到現在連個副科都沒混上，整天這做的哪是人事啊！我忽然想，幾年后，我會不會就是另一個老朱？會不會為了一個副科的名分像古全生、胡良光一樣去挖空心思？葉小薇的問話又浮現在我耳畔：你就這樣在瓦縣待一輩子？你以前寫詩時的豪情呢？你以前說，一地雞毛中也有詩意啊，現在，你的詩意呢？

我從八里鎮落荒而逃，坐了輛農用中巴車灰溜溜地回到了縣城。黃昏來臨，我也不想去辦公室了，就直接回到了宿舍樓。宿舍樓下的那棵老楓楊樹的葉片慢慢變黃了，秋風吹起，一片片地往下掉落，像是一巴掌一巴掌給這個世界打耳光，我走上樓，看見回廊里，錢美麗的門前晾衣繩上，晃蕩著她的衣架，衣架上有一件短褲，肉色的，收腹的，正是胡良光在省城喜滋滋買下的那一件。

8

胡良光的那篇理論文章出籠了，刊登在省報理論版的倒頭條，加了粗框，很是顯眼，看來那位編輯還有點良心，沒辜負胡良光的信封。在同期的版面上，頭條是省政府一位副省長的文章，胡良光拿著報紙感嘆，我跟省長一個版面了，我這個文章的面積跟省長差不多大呢。他拿著報紙樓上樓下地轉，說著同樣的話，我心想，胡良光平時看著挺灑脫的一個人，到了這個時候竟然也變得和祥林嫂一樣了，雖然為了競爭副科加分，也是可以理解的，但這種行為方式總讓人看了不是個滋味。也許，在現實面前，我們每個人都不能免俗吧。我又想到了晾在錢美麗門前的那件肉色收腹短褲，它一直在我的眼前晃蕩。

大約為了進一步擴大影響，晚上胡良光請客，周冬生部長、古全生、張衛國、錢美麗、樓上縣委辦的三位秘書、政研室的副主任、縣電臺、電視臺的記者等等，十幾個人，浩浩蕩蕩地殺到了飯店。胡良光主題明確，借此機會散播他的文章，客人們自然就往那上面引，胡良光就頻頻敬酒，現場辦公。電臺、電視臺的記者答應回去就編發本臺特別評論，將胡良光的理論觀點摘要播出，政研室的主任答應將文章編在最近一期的《政研通訊》中，這可是每期都要報到縣委常委手中的，是他們了解全縣情況的內參哦，政研室的主任說。于是杯盞往來，觥籌交錯，胡良光不一會兒就喝得兩眼迷離，一張臉像一塊紅布，嘴唇以上的表情肌已經不大聽從指揮了。再看看其他人，表情各異，有的是借老胡之酒杯，澆心中之塊壘，有的是互相捉弄斗酒。這種請客的場合，沒有領導，沒有任務，所以機關職員們都較放得開，白酒一瓶瓶見底，有的人在叫著，上比爾，上比爾，是半油簍子的貨說著英文，要上啤酒。胡良光不停地敬酒，大伙之間也是發動群眾斗群眾，場面十分熱鬧。但我注意觀察了一番古全生，他當然知道胡良光用意所在，不過，他并沒有表現出不適來，依舊說著中規中矩的話，做著中規中矩的事，他端著酒，祝賀完胡良光后，又一一敬過來。只是當他坐定，會從他的目光里看出一絲兔子般的警覺與迷途羔羊般的迷惘，但那也是轉瞬而逝，他立即又奉迎上政研室副主任的話頭，恭恭敬敬地為他倒茶斟酒。唯一較為沉默的是錢美麗，她抱著雙手，一副坐山觀虎斗的姿態。

酒席快結束時，胡良光的老婆趕來了，她粗壯的身子門板一樣豎立在門口，目光在人群中掃一遍，又掃一遍，死死地盯了兩眼錢美麗，那眼神里透出的意思是所有人都能看出來的，然后她對胡良光說，又喝多了吧！

胡良光看見老婆，神情就變了，你又來了，老子晚上就不回去！胡良光的老婆沒想到胡良光在這么多人的場合會這么說，當即就沖上來要扭打胡良光，她罵到，你個狗日的，這段時間不回家，天天在外鬼混風流，老娘是讓你，你還跑到老娘頭上拉屎了。我和張衛國見狀趕緊上前拉住她，我那段時間沒事天天練啞鈴，手臂力量不小，迅速將她拖到了門外，這邊又將胡良光安撫著，送回家。胡良光大約也意識到場合不對，也很后悔，也就裝著醉酒不醒的樣子，軟塌塌地任由我們將他送回了家，回到家，他的母夜叉怎么收拾他我們就不管了。

我喘著粗氣回到宿舍樓時，看到老楓楊樹下立著一個黑影，上前一看，是錢美麗，她仰著頭看著頭頂上的樹冠，昏暗的路燈光從樹丫縫里鉆出來，打在她的臉上，在她的臉上布上了一層網紗。她看見我來，像是從一場夢中驚醒，她說，回了？

我不知道她是問我呢，還是問胡良光。我就嗯了一聲，繼續往樓上走。

錢美麗愣了一下，也跟了上來，走到她宿舍前，看見那根鐵絲晾衣繩上，那件肉色的短褲還在那里飄蕩著，我忽然站住了，可是我說不出話，我年輕的心里經歷得還是太少了，我無法理解這個小城里的人和事，連身邊的錢美麗我都理解不了，巨大的窒息感又涌上心頭。我越過她的房門又繼續往前走。

錢美麗也跟著我走，等我開了房門，她也走進我房間里，她目光銳利地審視我，好像要壓榨出我靈魂中的陰暗來，她目光凌厲而寒冽，有一種不顧一切的神情，我避開了她的眼神，低下了頭。我們都不說話，聽得見彼此的呼吸。錢美麗見我低頭，她的目光竟一下子渙散了，潰敗了，她緊繃著的身子也一下子松軟下來，她忽然捂著眼睛，低頭哭泣起來，她聳動著肩膀，像一個小女孩子一樣，蹲在地上，淚水從她的指間往下流淌。我手足無措，我也蹲了下去，我說，錢姐，你怎么了？

錢美麗不說話，只是低聲嗚咽。過了好一會兒，她擦擦眼淚，站起來，走到我的后窗前，開了窗，她仿佛平靜了，對我說，對不起。

我說，沒什么，你不要緊吧。

錢美麗的臉色極為蒼白，她說，你肯定聽過關于我的傳聞，我是一個壞女人，是嗎？

我搖頭說，不是，不是，我從不這樣認為。

錢美麗好像變得高興了一點，她說，謝謝你這么認為，不過，我也無所謂了，我做好了我該承擔的一切的心理準備。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意思？這時，窗外的大樹上，又傳來大鳥的鳴叫，像在深夜的大井里丟下一枚石子。

錢美麗說，你看，我們每個人，像鳥一樣，一輩子都為了找一個窠，想安放自己的身心，有的人一輩子也找不到。人有的時候反而是做窠自縛，瓦縣就是這樣的一個縛住人的窠，你還年輕，還是早點飛走吧，飛得遠遠的。錢美麗對我慘然笑了一下，就走出去了。深夜里，我想著錢美麗的話，聽著大鳥斷續的鳴叫，一夜無眠。

我寫了封信給葉小薇，說，我們去海南吧。

9

宣傳部提拔副科級干部人選在辦公室門前公示出來了。據說，為了改革干部任用提拔機制，這次一批新提拔的干部采用差額提名，經過民主評議及社會公示等多個環節后，再由常委會討論決定。這在當時的縣里干部任用制中還是較為新穎的，這事也就被古全生作為一條好的做法寫到了省報和市報。而這次宣傳部的人選就是他和胡良光兩人，也就是說在兩人中間選一人。民主評議階段，古全生的分數明顯低于胡良光，大家私下里都認為胡良光這次應該有戲了。

但大家沒想到，偏偏在公示期間發生了一件事。

那天晚上，我正在復習英語，葉小薇回信說，要去海南，得會一點外語，那里將有大批的外資企業入駐，我們要提前做好準備。我于是又拿出久違的《新概念英語》。我很刻苦，我拿出了當年考試的勁頭，一直復習到半夜12點多，正要洗腳上床睡覺，忽然聽到隔壁一陣喧鬧，咣當咣當地還夾雜著女人尖利的嗓音，我忙開門出去。

聲音是從錢美麗的房間里傳來的，已經有不少人在門前圍觀，我剎時知道，她完了，胡良光也完了。果然，我擠上前，看到房間里，胡良光的胖老婆瘋了似地狠命地砸著錢美麗房間里的一切，鏡子碎了，寫字臺的抽屜倒了出來，墻上一副錢美麗的鑲框照片也被摘了下來，裂成了幾塊，胡良光的老婆旋風一般，砸著，罵著，而胡良光，臉色慘白，披著衣服看著眼前的一切，呆若木雞，他顯然沒有想到，會出現這么一幕。錢美麗呢，她竟然特別平靜，她裹上了一件長風衣，昂著頭，一只腳交叉著疊在另一只腳后，站姿優美，她只冷冷地看著胡良光的老婆，一句話也不說，甚至在嘴角還露出了一絲冷冷的笑意。

第二天，不，當天晚上，這消息就傳遍了縣委大院。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剛到辦公室，張衛國就迫切地問我詳細情況，我搖搖頭說，我昨天在同學那里喝了酒，又打麻將，然后就睡在他那里了，錢美麗的事我可是一點也不知道。張衛國很失望，他說，我估計今天這兩人是不會來了。他說著，又一臉詭秘地說，按道理他們都是很隱秘的，怎么會被發現？你說，是誰向胡良光老婆通風報信的？我一愣，旋即明白了張衛國的所指，但這事誰知道呢，我搖搖頭冷冷地說，我不知道。

出乎意料的是，胡良光雖然沒來上班，但錢美麗倒是來了。她的頭昂得比平時高，服飾也比平時更講究，從她的臉上甚至看不出一點痕跡。錢美麗一來，辦公室就靜下來，多嘴的張衛國不停地看她，但也不敢問她一個字。大家就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

過了一周，文件下來了，古全生如愿當上了宣傳部副科級宣傳員。文件下發的那一天，胡良光也來上班了，經過一個多星期，他也平靜了下來，他之所以要上班，是因為他的工作變動了，他被調到偏僻的九井鄉任司法助理員。據說，王永民部長在找他談話時，向他許諾，過個一年半載，就把他在鄉里提拔起來任副鄉長。因為一年來，王永民總體來說，把宣傳部搞得還算順暢，在省報市報的上稿率不低，加上和陳國友書記的同學關系，王永民順利升到了常委的位置，所以他的這個承諾含金量還是比較高的。對胡良光來說，這也許是一個無奈但又不失為最好的選擇了。

小小的宣傳部，突然提一個走一個，自然要表示一下，于是就定在晚上聚會一下。

晚上弄了兩桌，所有人員全都到齊，王永民部長說，又到了年底，我們部里一位同志提了副科，另一位同志下鄉即將安排重用，今天，既是祝賀他們，也是共同迎新，所以今天晚上大家盡情暢飲！

還好，晚宴上并沒有發生什么，胡良光心平氣和，錢美麗也一切照舊，但我總覺得他們之間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什么地方呢？我一時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他們的正常下面掩藏著巨大的不正常，就像深海，表面的平靜下也許正暗藏著巨大的渦流呢。喝完酒后，走出酒店，胡良光和錢美麗也不避嫌，胡良光騎了摩托車帶著錢美麗，呼嘯著，車頭閃亮的燈光照徹黑夜，飛馳而去。

大家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有人說，胡良光這家伙是不愛江山愛美人了。

這時，有人忽然呀了一聲說，下雪了。

眾人抬頭一看，果真，天上突然就飄起了雪花。瓦縣的冬天下雪的時候并不太多，像今年這樣早就下了雪，更是少見。在雪花中，大家作鳥獸散。等我走到宿舍，大雪已經把大楓楊樹落白了。

大雪下了一夜，第二天，小小的縣城如粉妝玉砌一般，踩著積雪去上班，我發現錢美麗沒來。上午她沒來，下午也沒來。第二天，她依然沒來。

當我帶著縣委辦行政科的人來到錢美麗的房間門前，打開了她緊閉的房門，已是第二天的黃昏了。人們看見，地上鋪了大塊的鮮紅地毯，地毯上，靜靜地躺著兩個人，正是錢美麗和胡良光。沒人敢開燈，從門口射進來的雪光，在暮色中呈一種鋼藍色，鋪在他們的身上，他們的肉身像雕塑一般，保持著一種相擁的姿勢，很安靜很安靜。

大家怔住了，直到行政科的老科長吼了一聲，救人啊，打120！我們才一起回神來，一邊打電話，一邊扯下床單蓋住二人。

當天夜里，就在醫院的病床上，胡良光醒來了，錢美麗卻永遠安眠了。

后來據醫生說，胡良光和錢美麗是同時服用安眠藥準備自殺的，但胡良光的量要少些，有一些他沒有吞服下去，所以他又活過來了。錢美麗一死，給縣委出了個難題，怎么樣安排她的喪葬？最后，還是決定迅速火葬，同時，讓宣傳部注意不讓消息擴散，媒體一律不讓報道，以免給縣里造成不好影響。所以，連訃告都沒有發布，草草地下葬在公墓區里。

在離開錢美麗的墓地時，我沒有坐車和大家一起回去，我在她的墓地前站了站，然后，點燃了一支煙抽著了，想了想，我又點了一支煙，放在錢美麗的墳頭上。我想，錢美麗要是學會了抽煙，她會不會過得好一些？她也許就不會有那么深重的窒息感了吧。

雪還在下，我拎著簡單的行李，看了看大楓楊樹，不見大鳥的蹤影，也沒聽見它的鳴叫，我望了它一眼，轉身走了。我往火車站去，我的口袋里揣著一張去蕪市的車票，在那里，我將和小薇一起去往南方。我聽說，南方現在正是和煦的季節，那里的風一點也不冷。

余同友：男，皖南人，出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干過的行當有財務統計、機關干部、黨報記者等，曾在《清明》、《安徽文學》、《詩刊》等發表小說、詩歌若干，有小說被《小說選刊》轉載。魯迅文學院第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安徽省作協、文學院第二屆簽約作家?，F供職于安徽省作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