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到焦賽湖畔的稅務所上班,走的是長年積滿泥漿與污水的碎石路。起初走的時候有幾次差點摔倒,走多了就習慣了。走任何路都一樣,只有熟悉了才不會摔跤。
稅務所有面對面兩棟樓,從大門進去一眼看見的是新樓,側目望去的是舊樓,就像遇見往事。新樓是從焦賽湖邊打立柱建起來的,舊樓則落在實地。靠舊樓邊有一排梧桐樹,共七棵,包括廁所轉(zhuǎn)角的那棵。樹與樹之間系著電線,用來晾衣服。也有系著鐵絲的,鐵絲晾衣服有個缺點,容易生銹。后來用衣架掛衣服,就不用擔心了。舊樓左邊有口水井,井沿溝槽光滑,能看出這口井很有些年頭了。
我住在舊樓樓上從梯口數(shù)第三間,隔壁是我?guī)煾担战W钅┮婚g住了一個大個子,姓吳。有時在樓上的走廊里與大個子相遇,就感覺有一座山向我移過來;如果是大晴天,太陽正好從他那邊照過來的話,就會覺得天陰了。他走過去后,光亮才落下來。兵住到舊樓樓上比我晚,最初兵是住在樓下過道的房間里。一開始所長安排兵在那住,兵指指對面的新樓說,不是有好多房間空著嗎?所長說,縣局暫時不同意住人。我們都相信了所長的話,我們那時是非常聽話的,所長說什么,我們都認為肯定就是這樣,我們單純得可愛。兵比我晚來兩個月,剛來時瘦瘦的弱不禁風的樣子,后來胖得不得了。那是幾年以后的事了。
稅務所人員的構成挺復雜的,有當兵轉(zhuǎn)業(yè)的干部,有頂父輩職進來的年輕人,有從鄉(xiāng)鎮(zhèn)當書記改行的,有招干考進來的,還有從專業(yè)學校分來的。像我與兵就是科班出身,學了一肚子和稅收有關的知識,可真正接觸稅收后,才知完全是兩碼事,書本和實際不搭界。人走上社會后,才明白什么叫往事不可追。
大個子吳是安慶人,他到稅務所聽說很曲折。吳不合群,和所里的同事幾乎不交流。那是1989年的夏天,聽師傅的口氣,對吳的印象不怎么好。沒事時我會晃到吳的房間里,但他房間實在沒處擱屁股,到處都亂糟糟的,所以到他房間都是站著和他說話,他也站著。你想啊,他那么高的個子,你想說的話,都讓身高的落差給逼了回去,而吳又是個不喜歡說話的人。所長多次對我們說,吳是個精神不正常的人。時間長了,我也覺得吳有些怪。那年夏天,一到中午,燠熱難耐。吳到街上買了個西瓜,裝在籃子里,用繩子把西瓜吊在水井里,冰得差不多了,吳就下樓去取。結果不小心西瓜掉井里了,于是吳就躬身在井沿邊撈西瓜。我一邊看書一邊看吳撈西瓜,因為水井就在我房間的正對面,我看到他身上的衣服很快就濕透了。那是一天氣溫最高的時候,人熱得午覺都睡不成,太陽火辣辣地照在井臺上,水泥地面上冒著熱氣。我對吳說,別撈了,熱壞了自己不值得。吳說,我就不信撈不上來。吳撈了近一個小時,也沒把西瓜撈上來。下午我收稅去了,黃昏時回來,聽所里同事說,吳下午還撈了很長仍沒撈上來。
國慶節(jié),區(qū)里搞籃球比賽,所里抽了吳和我參加,抽吳是因為他個子高,抽我是因為我喜歡運動,體質(zhì)好。比賽的時候,只要球在我手上,吳就大喊,把球給我!球到了吳的手上,他從不傳給別人,高高地舉著球就去投籃。休息時我問吳,你為什么不去搶球?吳說怕受傷。我說,你那么大的塊頭,還怕人傷了你啊?再打的時候,他還是不搶球,找我要球,高高地舉著球去投籃,卻大多投不進。一起打球的人就說,稅務所的大個子怎么像個孬子。
那一次打籃球,我跳起投籃時,讓一個很不厚道的家伙用拳頭打折了鼻梁骨。當時我不知道鼻梁骨裂了,只知道鼻子鉆心地痛。退到場外用手一摸,鼻梁骨歪到一邊去了。那時年輕,用手捏住鼻梁骨向中間一用力,回位了,但痛出了眼淚。由于手法不專業(yè),我的鼻梁骨雖長好了卻有點歪,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后來看過一些閑書,說男人的鼻梁歪了對自己的事業(yè)不好。不過,人生總有倒霉的時候。
由于一起打籃球,吳和我接觸就多一點。其實我也不太喜歡吳,比如有時下鄉(xiāng)在農(nóng)戶家吃飯,他拎來人家的開水瓶,把自己的碗筷燙了又燙,弄得大家很尷尬,這是很不禮貌的。而他自己的房間卻臟得要命,滿屋子都是臭襪子味。誰都不愿意跟他一個組去收稅。吳有次從安慶回到所里,對所長說有人要殺他,要所長保護他。吳腋下夾著個黑皮包,說里面裝了炸藥,如果要殺他的人來了,就到所長家拉響炸藥包。所長嚇壞了。我問他,他說在安慶談了個女朋友,這次回去和女孩說了分手,女孩的母親說要殺了他。我問干嗎分手?吳說女孩的腦子有毛病。我也弄不清是他還是那女孩出了問題。那段時間,他進出都夾著黑皮包,好像里面真有炸藥一樣。遇見我就說,如果看見兩個女人一起進稅務所打聽他的話,一定要說他不在,搞得神乎其神。我猜想他一定是把人家女孩搞了,又不想要,所以人家才說要殺他,他就當真了。我知道吳一直想調(diào)到安慶市去。所長說,就憑他那樣還想到安慶去,門都沒有。但吳說過炸藥包的事后,所長的態(tài)度就變了,要縣局把他搞走,不然自己的生命沒有保障。半年后,吳真被調(diào)到安慶去了。走時我們都不知道,他沒跟任何人告別就離開了小鎮(zhèn)稅務所。
十幾年后的一個春天,我到市局去參加工作會,會議結束我進電梯下樓時看見了吳,他像一根電線桿一樣豎在電梯有限的空間里。我昂起頭喊了聲,吳!他低頭看著我,好像認識又好像不認識,嗯了一聲,然后扭過頭望著別處。我有點恍惚,仿佛相識的時光不曾存在,他投給我一片巨大的陰影就消失了。
我?guī)煾凳莻€有意思的人,特別是他抽煙時。我那時還不抽煙,見師傅抽煙,就買了包好煙放在身上,大多是“蝴蝶泉”或“渡江”之類。現(xiàn)在這些煙在市場上都看不見了,就像那時的歲月。適當?shù)臅r候我就遞一支給師傅,然后掏出打火機給師傅點上。師傅深吸一口,眼睛就瞇成了一條縫。師傅的眼睛本來就小,一瞇更看不見了,偶爾才見他的小眼睛里露出迷離的光。他抽煙的時候,一定要我也點上一支,說一個人抽煙多沒意思啊。我只好點一根,學著師傅的樣子,吸進肺里,覺得頭暈。從沒做過的事第一次做都暈,比如第一次牽女孩子的手之類。不過暈了幾次之后,慢慢就適應了。
那時下鄉(xiāng)收稅都是師傅帶著我,到納稅戶家,師傅和納稅戶交談,我在旁邊聽,說好納稅戶交錢了,我就開票。頭個把月都是這樣,后來師傅就讓我說。我有點緊張,師傅說,你就把自己當鄉(xiāng)長,我們每個稅務干部抵一個鄉(xiāng)長綽綽有余。這話原創(chuàng)是所長且另有深意——老汪是副所長,從鄉(xiāng)書記的位置上改行進了稅務,所長怕老汪在他面前擺架子,更怕老汪取代他,就有了這一說。
我無法把自己當成鄉(xiāng)長,說話的時候有點臉紅,師傅在一旁瞇著小眼笑,我就不緊張了。我碰到的第一個納稅戶是個很不錯的人,我沒說幾句他就把稅交了,這對我以后的工作有很大的幫助。人生之初時,遇見一個好人是非常關鍵的,這不但奠定了我后來的工作基調(diào),甚至還多少影響了我的人生觀。好比初戀,要是遇上一個不著調(diào)的家伙,即使后來分手了,也會影響你做出一些不著調(diào)的事來。
師傅吃飯時喜歡喝點酒,有時就會多,多了也不睡覺,而是找個沒人的地方去抹眼淚。第一次見他這樣是在納稅戶家后院的廁所里。師傅去小便很長時間沒回來,我就去看,怕他酒多了摔進茅廁就不好了。來到茅廁,師傅的手按住額頭,正低聲嗚咽,一臉的淚水,他的“弟弟”還在褲子外面晾著,很疲憊的樣子,他竟忘了收。師傅說他哭一哭就好了,我說你別和“小弟弟”一起哭啊。那是我第一次和師傅開玩笑,可惜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其實師傅只比我大幾歲,已經(jīng)結婚有小孩了。他家在縣城,他說最大的愿望是調(diào)進城里。每當夜晚來臨,他就焦躁不安。尤其冬夜,恰巧停電了,他會踱到我的房間,摸出一支煙遞給我,再摸出一支叼自己嘴上,我們一起點上火,兩顆火星在黑夜里寂寞地紅著。師傅說,他想家,想在縣城的老婆。這樣的場景我在小說《夜晚的敘說》里曾有過一些描述。小說里寫了這樣一句話——煙這東西也像男女之事,一旦粘上再放下,就有點難了。我的一位在北京當導演的同學看了這篇小說,說這句話經(jīng)典。其實哪是什么經(jīng)典,是來源于生活,離開生活是造不出經(jīng)典的。
師傅有天晚上和我聊到了他性生活中的趣事,那次他沒喝酒。他說有一次請假回家,下午便要回稅務所,中午就希望和老婆再來一次。孩子一直在吵,老婆忙得沒空,他就瞇眼假寐。好不容易等孩子午睡了,師傅來了精神,老婆也準備配合。他正斗志昂揚的時候,有人敲門,老婆要下去開門,師傅有點不愿意,但門還在響,老婆就去了。師傅在里屋一聽,是老婆的姨娘來了。師傅硬著頭皮,上下一起硬等。可姨娘的話多,一時半會沒走的跡象。師傅說,他一直在堅持一種昂揚的狀態(tài),聽聽姨娘一時真不會走了,覺得很無望。他腦子里剛有這種想法,全身突然軟了下去。由此看來,任何理想都是需要信念來支撐的。后來怎么樣,師傅沒說我也不好意思問。
師傅在這個稅務所最后一次哭是得知他調(diào)令來了。那天晚上他喝了不少酒,當著全所的同事抹眼淚,怎么都止不住。我是怎么送他的,一點印象都沒有了,但我一定送了,他是我走上社會唯一叫過師傅的人。
師傅進城后我繼續(xù)騎著自行車,后來是騎著摩托車在鄉(xiāng)間收稅。其間從這個稅務所換到另外一個稅務所,再從另外的稅務所又換回來,這一輾轉(zhuǎn),十幾年就過去了。我由毛頭小伙,變成了頭發(fā)向后梳的中年人,時光就這樣攫取了我的青春,同時也把一些沉淀留在了我的身體里。師傅進城的頭兩年,在每年的工作會上,我們碰到會聊上幾句。后來稅務機構分設,師傅進了國稅,我們就很少聯(lián)系了。只零碎地知道師傅過得很悠閑,喝酒還是改不了一多就哭的毛病。前不久聽說師傅喝多了酒,不小心摔了一跤,回家后就說不出話了。一檢查,腦子里有淤血,在醫(yī)院里躺了一段時間。我一直在鄉(xiāng)下,沒空去看看他,也不知好徹底了沒有。
從大門進稅務所的右手邊有個L型的樓梯,是上舊樓的。樓梯是懸空的,這樣的樓梯現(xiàn)在很少見了。兵第一次進稅務所大門的時候,我正從舊樓的樓梯上下來。他用扁擔挑著行李,一頭是衣箱,一頭是被褥。我問他,他說是來稅務所報到的。那是1989年的10月份,天氣涼爽了,兵卻滿頭的汗,眼睛里有著鄉(xiāng)村青年對陌生環(huán)境的膽怯與羞澀,我仿佛看見初來時的自己。
那時的稅務所一到晚上非常冷清,家在附近的都回家了,只有我和兵及師傅在舊樓住。所長一家住在新樓的套間里,一到天黑就關了門。兵一個人住在樓下,天一黑就跑上了樓,賴在我的房間或者師傅的房間里,學著抽煙。兵來的時候,我抽煙已有點像模像樣了,一口煙吸在嘴里,能連續(xù)吐出五六個煙圈。兵也學著把煙吸進肺里,咳得滿臉通紅。我們?nèi)诉叧闊熯呴e聊,要睡了,兵卻不走,要和我搗腿睡。兩個人睡覺倒無所謂,可兵不喜歡洗腳,我就攆他下樓,他一副痞樣,不走。想想他也姓李,又比我小一歲,就算了。
這樣聚在一起的日子大概過了有半年,學徒的時間也結束了,我和兵就各自擔負起了一個管區(qū)的稅款征收。那時管區(qū)的劃分是以鄉(xiāng)鎮(zhèn)為單位的,兵到了一個叫新壩的鄉(xiāng),我到高士鄉(xiāng)。我倆分管的鄉(xiāng)鎮(zhèn)相鄰,常常兩個人一起夾著黑色的包到納稅戶家收稅。大多時間我們是共同作戰(zhàn),先是我到新壩鄉(xiāng)陪兵一起把他管區(qū)的稅收上來,再到我的管區(qū)。兵到我的管區(qū)說話時就有點兇,常常會和納稅戶吵起來,這樣我就只有當和事老。兵不悅,我說,收稅得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這樣工作起來才不會陷入僵局,今后我到你的管區(qū)也該這樣。兵想想說,是這樣。那時稅務系統(tǒng)強調(diào)“四鐵”精神,即鐵紀律,鐵心腸,鐵面孔,鐵手腕。所以與納稅戶的爭吵就成了鐵面孔的具體體現(xiàn);現(xiàn)在強調(diào)納稅服務——一杯清茶,一個微笑,一聲問候。世事或者生活與工作就這樣變遷,此一時彼一時。
分管的鄉(xiāng)鎮(zhèn)離稅務所有十幾公里,我們吃住都在鄉(xiāng)里,一旬回所交一次款,參加一次所務會。我和兵的任務每次都完成得很好,所長常常在會上表揚我們,說年輕人就該這樣。年終工作評比,我投了兵一票,兵當上了先進。晚上師傅對我說,你比兵少一票,兵沒投你的票。那時年輕,對榮譽看得很重,覺得兵不夠朋友,心里對兵有了怨懟,還情緒激動地寫了篇小散文,叫《你走你的路》,寄給了本市的報社,竟然在副刊上發(fā)了出來。認真與激情是年輕時的特性,我多么希望保留這樣的特質(zhì)啊,只是越來越少了。
1994年稅務機構改制,分設地方稅務局和國家稅務局。我和兵都分到了地稅。在人員分流前的一個夜晚,兵坐在我家的涼床上,望著夏夜的天空說,大李,今后無論如何我們都要爭取走上領導崗位。后來果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我調(diào)離了原單位,到了另一個稅務所任副職,兵在原稅務所任副所長。幾年以后我又調(diào)回老地方任負責人,不過不叫稅務所,改叫稅務分局了。兵也調(diào)到了另一個稍遠的分局任分局長,費了不少周折。
常常在縣局的工作會議上遇見兵,我們都不大談往事。兵挺著將軍肚說笑話,說縣醫(yī)院有個女同學對他說,今后同學中誰把女孩的肚子搞大了可以找她。兵對女同學說,他把自己的肚子搞大了,找她行不行?在座的人讓兵的笑話給逗樂了。兵撫著將軍肚,微笑,露出被煙熏黑的牙齒。
老汪到稅務所比我晚一年,他改行前是一個鄉(xiāng)的書記,到稅務所被任命為副所長。所長在會上說,老汪對稅收業(yè)務不熟悉,今后就跟在小李后面跑。老汪是個謙虛的人,和我一起下去,還真把我當師傅。那時我有點不知天高地厚,還真以為自己是師傅。其實我不知道所長這樣安排是要殺老汪的銳氣。也就是說,讓老汪當所里毛頭小伙的徒弟,降低老汪的地位。我哪懂得這些,以為老汪真不懂。碰到難纏戶時,我主動上前,讓老汪在后面看著。老汪笑瞇瞇地看著我在納稅人面前左沖右突,也不吱聲。
所長在工作上擠兌老汪,這只是開始。所長說,老汪得用一段時間適應農(nóng)村的稅收工作,老汪就這樣跟著我在管區(qū)跑了有半年之久。老汪的家在稅務所所在小鎮(zhèn)的街上,很少在所食堂吃飯,一般都是回家。所長在各方面限制老汪,其實兩人都有數(shù),只是老汪不和所長撕破面皮。所長常常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詢問老汪最近干些什么,說過一些什么話,我都是一五一十地復制給所長,所長對我說,多幫幫老同志。二十幾歲的人是很難看清一些問題的。他們像兩只斗智的狐貍,一個才高氣傲飛揚跋扈,一個歷練非凡不動聲色,而乳臭未干的我夾在中間不知所以。
在一次民主生活會上,所長終于忍不住向老汪發(fā)難了。具體因為什么事早不記得了,所長要全所人員對老汪的行為進行批評,要求大家一個個發(fā)言,從老同志到年輕人,都要說。一個個都發(fā)完言了,輪到我,所長緊盯著我看,眼里露出警告的光芒。我內(nèi)心一陣慌亂,莫名地說了一句對老汪不利的話,究竟是什么話,實在是想不起來,總之對老汪很不好,有點助紂為虐的味道。所長這次對老汪的發(fā)難,立馬傳到了縣局機關。縣局為了緩和他們之間的矛盾,不久就把老汪抽出到省稅校學習去了,為期三個月。過后我才明白,所長擔心老汪會擠了他的位子,所以在許多方面就貶低或者排斥老汪。
在合肥學習期間,老汪有時會回來,我們一幫年輕人就會聚到他家閑聊。老汪在閑聊時對我們說,其實他十年前就在稅務所工作,先是改行到財政所,再到鄉(xiāng)政府,直至當書記;當了幾年書記,他突然不想干了,于是又返回到了稅務所。至此,我才知道老汪原來是老稅干,想起自己曾那么一本正經(jīng)地給他當師傅,心里十分不自在。
所長是當兵出身,那時稅務所的管理有點軍事化,無論什么事都是所長說了算,有點軍閥的味道。一些年輕人不滿所長的做法,平時私下也有議論,最后慢慢升級。老汪回來了,便聚到老汪家發(fā)些牢騷。老汪說,光發(fā)牢騷是沒有用的,得有真憑實據(jù)。后來事情的發(fā)展有點出乎意料,有個副所長牽頭整理了長達六頁的材料,都是針對所長工作或生活上的一些問題,聯(lián)絡了五個年輕人,在上面簽了字。當時兵和另外一個同事一起拿著材料到我房間,讓我看,又動員我簽字,說大家都簽了。上面簽字的有老汪、另一個副所長、五個同事。看完材料,我覺得寫的也是所長司空見慣的一些問題,禁不住大家的勸,就簽了。材料最后是牽頭副所長遞交到縣局的。但據(jù)老汪后來說,遞交到縣局的材料上面沒有那位牽頭副所長的名字。
這份材料引了縣局的重視,縣局組織了一個調(diào)查小組,在稅務所呆了一個多星期才走。所長被調(diào)到了縣局,老汪學習結束以后也調(diào)到了縣局,他們又在一個大樓辦公。所長調(diào)走以后,縣局重新任命了一個所長,不過不是那個牽頭的副所長。
機構分設,老汪和所長都分到了國稅局。幾年后,老汪進了縣國稅局的班子。再幾年后,所長辦了提前退休手續(xù),回家?guī)O子去了。老汪呢,沒幾年也提前下來了,也回家?guī)鹆藢O子。有一天,老汪一大早敲我家的門,說要跟我的車到鄉(xiāng)下去一趟。經(jīng)過分局我邀請老汪到我辦公室坐一下。我對老汪說,過去在一起工作時我有一件事挺對不住你的。老汪問什么事,我說十幾年前所長對你開的批評會記得嗎?老汪說記得啊。我說我言不由衷地說了一句對你不利的話。老汪說,沒有啊,你說了嗎?我說,說了,到今天我還有點內(nèi)疚呢。老汪說,你沒說什么啊,不記得了。
前不久,老汪打電話給我,說稅務所后面的幾戶人家找了他,想讓他和我說說,把稅務所院子里那七棵梧桐樹給伐了。其實在老汪電話之前,那幾戶人家已派了兩個代表找過我了。稅務所那七棵梧桐樹現(xiàn)在已高過了二樓的屋頂,一到秋天風起,梧桐樹上的絨球隨風飄散,周遭人家深受其害。我對老汪說,您放心,我已和縣局匯報過了,近段時間一定解決。伐樹需要許多手續(xù),要采伐證還要報相關部門批準。辦好這些之后,我一個人開車到稅務所去了,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看看。站在院子中央,看著眼前的一切,覺得有點恍惚。人事走遠,一切都在時光里老了。一層樓高的樹干,傷痕累累;井臺長滿了雜草,搖水的轆轤銹跡斑斑;新樓前的水泥地坪裂出了巨大的縫隙,像巨蟒一樣爬行;樓上的窗戶邊,木質(zhì)的窗框斜掛著,玻璃一塊都沒了。舊樓底布滿青苔,L型的樓梯上堆滿了茅草。我曾住過的房間,門頭上的蜘蛛結著自己的網(wǎng),在一旁等待獵物。風吹開了兵曾住過的房門,里面堆滿了雜物。有一種白花花的亮,在我眼前閃了一下,我使勁地眨眨眼睛,卻什么也沒有。
樹伐掉后,被一家生產(chǎn)包裝箱的私營企業(yè)拉去了。那天,企業(yè)的老板打電話給我,說老李,你們稅務所的樹真是害死人,樹里面有好些釘子,加工時崩斷了我三根大圓鋸。我在電話里連說對不住。我忘記告訴他了,那是歲月的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