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歲月不饒人。如今已經(jīng)離休多年的張鍥,雖逾古稀之年,國字臉上的皺紋仿佛五線譜一般,滿頭銀發(fā),但他腰板硬朗,精神矍鑠,不服老,不畏難,仍然活躍在文學藝術(shù)界的前沿陣地。
出生在百花盛開的春天
1933年4月11日,就在淮河岸邊、八公山麓百花盛開的時節(jié),張鍥出生在安徽壽縣瓦埠鎮(zhèn)李山廟附近一個偏僻的村莊里。
孩提時,張鍥就對詩、詞、歌、賦特別感興趣,讀起書來聚精會神,十分入迷。開始,父母教他“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后讀“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以至會背誦杜甫的“三吏”和“三別”等。父親常常對他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這對他以后喜愛古詩詞,有很大的幫助。
五六歲時,張鍥就入讀私塾。他聰明好學,記憶力強,成績特別優(yōu)秀。張鍥家里有很多藏書,這是祖輩和父親給他留下的財產(chǎn)。他經(jīng)常走進藏書房博覽群書,領(lǐng)略了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的精妙。日積月累,他打下了文學藝術(shù)的堅實基礎(chǔ)。他們家的一位長輩,常常拍著他的肩膀?qū)θ丝湟f:“此吾家千里駒也!”
面對長輩的夸獎,張鍥心里喜滋滋的。他想這是長輩對自己的期盼!他在心里暗暗地下決心:“通過自己的努力,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成為一匹在詩歌王國里縱橫馳騁的千里馬!”
1948年3月,淮海戰(zhàn)役開始了。張鍥的家鄉(xiāng)地處江淮之間,早就是個游擊區(qū)。當時,他剛滿十五歲,正在讀初中二年級。受家庭和社會的影響,他滿懷激情投筆從戎,在地方部隊獨立團的文工隊里當了一名隊員。他的父母也調(diào)到了合肥從事革命工作。
在炮火紛飛的戰(zhàn)場上,張鍥目睹了戰(zhàn)友們沖鋒陷陣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幕。硝煙漸漸散去,戰(zhàn)士們緊張地打掃著戰(zhàn)場。他打著竹板和腰鼓,表演著自己創(chuàng)作的贊詞,為戰(zhàn)士們喝彩。
淮海戰(zhàn)役勝利結(jié)束了。張鍥躊躇滿志地來到鳳陽,走進了華東大學皖北分校學習。經(jīng)過短暫的培訓,他的學識逐漸豐厚起來。
過早地輟學,造成了張鍥文化上的“先天不足”。但是,他悟出了天才出于勤奮的道理,于是一邊投身火熱的革命斗爭,一邊刻苦自學,不斷“充電”,努力提高自己的政治文化素質(zhì)、業(yè)務(wù)水平和工作能力。同時,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漸入佳境。
張鍥的愛好和興趣,引起了單位領(lǐng)導的重視。1949年,組織上調(diào)他擔任工會干事。他寓愛好于工作中,把工會工作搞得有聲有色。
1950年春,中共蚌埠市委要物色一個聰明能干的青年,作為市委主要領(lǐng)導的助手。大家推薦了張鍥給市委領(lǐng)導當秘書。領(lǐng)導分配給他的工作,是草擬發(fā)言稿、為市委起草預算等。于是,他如饑似渴地閱讀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和毛澤東的著作,多寫有關(guān)政治和哲學的文章。
作為市委機關(guān)的工作人員,張鍥經(jīng)常深入基層調(diào)查研究,為領(lǐng)導當好參謀。他接觸貧苦的勞動人民,親眼目睹了貧困的現(xiàn)實,決心要為改變農(nóng)村的落后面貌盡一份力。
1952年,張鍥調(diào)到《蚌埠報》任文藝副刊組長。這是他與文學結(jié)緣的契機。
成長在荊棘叢生的夏天
為了實現(xiàn)求學的理想,張鍥曾在1955年7月以同等學歷報考了廈門大學中文系。然而,就在他接到廈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厄運卻悄然降臨到了他的頭上,一夜間他被打成了“胡風分子”。從此,他的人生之路布滿荊棘,甚至是血雨腥風。
在反胡風運動中,張鍥被關(guān)押、審查了七個月之久。他與“胡風集團”沒有絲毫瓜葛,卻以“莫須有”的罪名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被剝奪了上大學的機會,也失去了人身自由。
屋漏又遭連陰雨。“胡風分子”的大帽子,已經(jīng)壓得張鍥喘不過氣來,而在1957年“反右”斗爭中,他又被錯誤地劃成“右派分子”。
在24多年后的復查改正時,才發(fā)現(xiàn)張鍥的檔案里只有一份他所在單位劃他為“右派分子”的報批材料,并沒有上級的批復。就是這么一份莫名的政治判決書,使他飽嘗了當“右派”的痛苦滋味。從此,他被下放到新馬橋農(nóng)場勞動改造。分配他的任務(wù),是每天從蚌埠市拉一車糞到三十公里外的新馬橋農(nóng)場,返回來時還要再帶一車菜。
“胡風分子”和“右派分子”的名分,再加上被大糞熏得一身臭味,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對張鍥避而遠之。此時此刻,他蒙受了心靈的創(chuàng)傷,飽嘗了人生的辛酸與荒謬,經(jīng)歷了政治的殘酷與荒誕。在逆境中,他練達了人情,洞明了世事,信心百倍地朝著文學的殿堂走去。
為了“避嫌”,也為了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天地,張鍥干脆搬進機關(guān)后面一間廢棄的廁所里。他在兩個壞了的馬桶間搭上一塊木板當床,墻上釘個釘子,掛一個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燈,就這樣在廁所里“安家落戶”了。
隨著太陽冉冉升起,張鍥就拉著糞車出發(fā)了;而當夜幕徐徐降臨時,他拉著一車菜才歸來。除了拉糞車之外,他還得下田種菜、養(yǎng)豬、當獸醫(yī)、扛一百多公斤的糧袋子等。然而,他得到的待遇還不如牲口。他每天吃的竟然只有二兩胡蘿卜,外加二兩芋頭丁煮的湯。
拉糞車走在路上,張鍥眼睛總是盯著路兩邊長著的野菜,還有人們?nèi)釉诘厣系臓€菜幫子……后來,他總算找到了一種能夠大量得到的代食品,那就是農(nóng)場讓他們從酒廠拉來喂豬的酒糟。這種酒糟,豬也不喜歡吃。因為吃了以后,產(chǎn)生便秘,那痛苦絲毫不亞于腸梗阻。然而,他沒有吃的,并且再也找不到任何吃的東西了,肚子總是咕咕叫,也只好偷偷地吃它充饑。
從新馬橋農(nóng)場轉(zhuǎn)到戴湖農(nóng)場之后,因為那里離一個機場較近,一個領(lǐng)導認為張鍥的存在,可能威脅到機場的安全,于是就把他和當?shù)氐牡亍⒏弧⒎础摹⒂摇拔孱惙肿印币黄鸢l(fā)配到蚌埠市遠郊的一個水利工地上勞動。
由于管理這些所謂的“黑五類分子”的單位和接受這些所謂的“黑五類分子”勞動的公社,互相推諉責任,那里居然只有管干活的沒有管吃飯的。在這種情況下,張鍥竟然整整一個星期沒有吃到一口糧食,靠撿食堂里丟棄的老菜幫子充饑,才保住了性命。
蚌埠報社的領(lǐng)導看到張鍥餓得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生怕出了人命要承擔責任,于是“開恩”讓他去合肥他媽媽那里住幾天。一進門,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媽,我很餓……”
張鍥進門就翻箱倒柜找吃的,他把母親屋里一切能吃的東西,抓起來就吃,那吃相實在讓母親心驚膽戰(zhàn)。第二天,要上班的母親不得不“堅壁清野”,把家里所有可以吃的東西都藏了起來。母親不是不讓他吃,而是心疼他,生怕他一下子吃得太多而脹死啊!
至于精神上的饑餓,則靠書籍來填飽。有個好心人曾從蚌埠報社的圖書室里,給張鍥弄來一些中外文學名著,他如獲至寶。這些名著是他逆境中最大的安慰,是他取之不盡的精神食糧,是他“我的大學”的全部教材。
1962年春,那是一個開始轉(zhuǎn)暖的政治季節(jié)。安徽省文聯(lián)和省作協(xié)在黃山召開“黃山詩會”。張鍥雖然還是“右派分子”,但舉辦單位以人才難得為由,特別邀請他參加了這次詩會。
1963年,安徽省文聯(lián)和省作協(xié)組織了一個詩歌采風團,張鍥有幸參加。他們先后去涇縣的云嶺、茂林,新四軍軍部和皖南事變所在地、屯溪、祁門茶區(qū)及馬鞍山工業(yè)基地。白天到群眾家訪問,晚上聊天談文學。每逢月明之夜,他們便到大石橋上漫步,一首接一首唱著《小路》、《蒙古思鄉(xiāng)曲》、《在那遙遠的地方》等歌曲。唱得最好的是賈夢雷,張鍥唱得也不錯。
坎坷和磨難,沒有把張鍥這個錚錚鐵漢的意志和銳氣消蝕掉。在詩歌的王國里,他的生活充滿了傳奇色彩。他創(chuàng)作的詩歌,陸續(xù)在報刊上發(fā)表。
奮斗在北風呼嘯的冬天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以后,整個國家和幾代人的命運都出現(xiàn)了大轉(zhuǎn)機。張鍥身上的大黑鍋終于被徹底掀掉了,他的“右派”問題徹底改正。他調(diào)任蚌埠市文聯(lián)主席。
此時的他已過不惑之年,張鍥重新煥發(fā)了青春活力。他白天黑夜都被各種行政事務(wù)糾纏著,眼睛一睜忙到熄燈,想學點、寫點東西,都是在大家休息之后,才擠出點時間匆匆忙忙寫出來的。
1980年,張鍥調(diào)到安徽省文聯(lián)工作。張鍥的創(chuàng)作激情,好像阻塞已久的泉水那樣,噴涌而出。他完成了第一部長篇小說《改革者》,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并榮獲《當代》文學獎。
同時,張鍥沒有放棄對戲劇劇本的創(chuàng)作。在中央實驗話劇院黨委書記蘭光和她的丈夫全國劇協(xié)負責人趙尋的支持下,他被借調(diào)到中央實驗話劇院,完成了多幕話劇《祖國之戀》的初稿,并且在《當代》雜志上以頭條的位置發(fā)表。
1980年秋天,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著名演員于是之,還有胡宗溫等同志,來到張鍥在中央實驗劇院的住處,代表北京人藝要把他作為外請作家借去修改《祖國之戀》。他喜出望外。
在那個火紅的年代,張鍥對祖國和個人的前途都充滿了信心。他認為經(jīng)過磨難,自己總算趕上了一個好時代,于是一心一意搞創(chuàng)作,報效祖國和人民。
張鍥還南下廣州,到珠江電影制片廠完成了《改革者》的三集電視劇的改編。他創(chuàng)作的電影劇本《最后的選擇》,由上海電影制片廠拍攝,在全國放映。
1984年,張鍥當選為安徽省文聯(lián)副主席。緊接著,他又當選為中國作協(xié)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代表,并在會上被選為理事。會議閉幕后,他被調(diào)任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任書記。
當時,改革開放還處于起步階段,中國作協(xié)的經(jīng)濟狀況還比較窘迫。懷著對老作家們的敬仰之情,張鍥經(jīng)常上門去拜訪他們,結(jié)果卻讓他感到心里很沉重。他發(fā)現(xiàn)很多老作家生活非常清苦,有的不但生前經(jīng)濟拮據(jù),身后喪葬費和遺屬的安置也很成問題。
在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如果沒有錢,要想為作家辦實事、做好事,談何容易啊!張鍥積極籌辦中華文學基金會。在沒有一個人、一分錢、一寸地的情況下,他憑著為作家辦實事、繁榮我國文學藝術(shù)事業(yè)的熱忱,開始四處奔走。
黨和政府非常關(guān)心支持中華文學基金會的籌建。全國人大委員長萬里出面擔任中華文學基金會的名譽會長,巴金擔任會長,唐克、陳荒煤、馮牧、唐達成任副會長,張鍥任常務(wù)副會長兼總干事,做具體工作。
1985年,張鍥去廣東出差,霍英東在白天鵝賓館為他接風洗塵。為籌建中華文學基金會的事,他同霍英東談到凌晨兩點,霍英東表示支持。他同霍英東懇談了十多次,終于有了共同語言。霍英東一共捐了五百萬元港幣,作為中華文學基金會的起動資金。
回到北京后,張鍥又通過梁湘請來了馬萬祺。馬萬祺表示支持,又解決了中華文學基金會的辦公用房和一批辦公用品,還捐獻了辦公用車。
1986年6月14日,中華文學基金會成立了。為了讓該會增強“造血”功能,張鍥又開始創(chuàng)辦北京文采閣、中國文采音像公司、中國文采實業(yè)總公司、深圳創(chuàng)作之家等。他奔走在各個“衙門”,一共蓋了270多枚公章,才辦成審批手續(xù)。每個公章都代表一個政府部門。蓋章的時候,如果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陪笑臉、說好話還辦不成,張鍥就得拿他所珍藏的名家書畫去“公關(guān)”。中華文學基金會發(fā)展起來了,他也將百來幅珍藏的書畫佳作送得一干二凈。雖然他珍藏的名人字畫“千金散盡”,但看到要辦的事情終于有了眉目,他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
經(jīng)過張鍥的努力,香港莊士集團出資創(chuàng)辦了鼓勵青年作家的“莊重文文學獎”。莊重文是香港企業(yè)家中唯一同魯迅有過交往的人。魯迅在廈門教書時,莊重文在集美學校教書,曾邀請魯迅到集美講學。當時集美和廈門隔海相望,莊重文硬是搖著小船把魯迅接到集美。莊重文一生愛詩,有一次在北京生病住院,張鍥和大家去看望并照顧他,他很感動。于是,中華文學基金會設(shè)立了“莊重文文學獎”。莊重文臨終前說:“我活著的時候,辦這個獎;死了以后,我兒子也要繼續(xù)辦下去。”
許多文學界前輩從生病到住院,從病危到進太平間,最后送到八寶山,張鍥都自始至終地參與。在十幾年的時間里,他先后送走了夏衍、馮牧、陳荒煤、艾青、冰心、曹禺、韋君宜……于是,他想為現(xiàn)、當代對我國文學藝術(shù)卓有貢獻的已故名人們建一座陵園。
選址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很難的事情。為了做得圓滿,張鍥抱病踏遍了北京周圍的一座又一座山。最后,在八達嶺的長城腳下選中了理想的墓址。
墓址選好了,張鍥又馬不停蹄地籌集經(jīng)費,請雕塑家們?yōu)槿雸@的文化名人們雕像,找人撰寫碑文、刻碑。經(jīng)過兩三年的努力,中華文化名人雕塑紀念園終于落成。茅盾、冰心、夏衍、徐悲鴻、田漢等文學藝術(shù)大師長眠于斯。中華文化名人雕塑紀念園成為北京又一處重要的文化景觀和對中小學生思想道德教育的基地。
針對我國有中小學生兩億多人,其中有近一億家庭因貧困孩子上不起學,更買不起學習用具和課外書籍,張鍥萌發(fā)了為貧困地區(qū)的孩子建“育才圖書室”的想法,得到了同仁志士的支持。在兩三天的時間里,張鍥夜以繼日地連續(xù)打了上百個電話,聯(lián)系到了王蒙、鐵凝、陳建功、鄧友梅、高洪波、張賢亮、陳祖芬等五十多位知名作家,他們二話不說,都積極響應。
2004年6月1日,國務(wù)院總理溫家寶親筆為“育才圖書室”復信,對這一活動予以了充分肯定。很快,育才圖書室收到了臧克家夫人鄭曼女士的第一筆捐款。接著,巴金也捐出兩萬元,張鍥捐出五千元和六百冊圖書。捐款的作家還有鐵凝、高洪波、陳忠實、劉震云、裘山山、楊黎光、朱向前等。之后,一筆筆捐款匯來,一座座育才圖書室如雨后春筍般建立起來。
收獲在碩果累累的秋天
讓中國詩壇感佩的是,年過花甲的張鍥仍然詩情不減,又以昂揚的激情,創(chuàng)作了長篇政治抒情詩《生命進行曲——致同時代的青年朋友》。1997年11月19日,《生命進行曲》在《光明日報》整版發(fā)表。
張鍥創(chuàng)作的長詩《我的祖國,我的母親河》,2004年4月15日在《人民日報》上整版發(fā)表。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長劉延東讀了這首膾炙人口的詩,給張鍥寫信。劉延東寫給張鍥的信,在《人民日報》、《文藝報》上發(fā)表了,信中說:“大作拜讀,深為詩中滾涌著的赤子情懷所感動……通覽全詩,從中體會到一個知識分子對祖國的深情,對未來的信心。這也是眾多知識分子共同的心聲……”
20世紀80年代,成為張鍥文學創(chuàng)作的“井噴”期。他認為,要改變我國文學藝術(shù)界套話、假話、大話、空話連篇的現(xiàn)象,必須運用報告文學這一體裁以正視聽。它是報告,也是文學,戰(zhàn)斗力更強。它必須具有真實性,也必須具有文學性,才會獲得更廣大的讀者,才會有永不衰竭的藝術(shù)生命。他決心加快報告文學的創(chuàng)作步伐,讓報告文學吹響時代的進軍號。
《熱流》是張鍥在1980年受《當代》編輯部的約請,寫的一篇反映河南在撥亂反正、新舊交替的歷史時期的社會狀況和人民精神風貌的報告文學。
為了寫好這篇報告文學,張鍥在河南住了一個多月,跑了大半個河南省,記了幾十萬字的采訪筆記。采訪中共河南省委原書記喬明甫時,喬書記講到自己參加革命40多年,有四分之三的時間都是在監(jiān)獄里度過的。他坐過日本人的監(jiān)獄、國民黨的監(jiān)獄,也坐過我們自己的監(jiān)獄,最難過的,還是在我們自己的監(jiān)獄里。因為心里實在委屈得不行,說著說著,喬明甫就失聲痛哭起來。
喬明甫的言行,深深地打動了張鍥。他也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想起了他所熟悉的許多老前輩的遭遇……他倆哭成了一團。一個已是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一個則是剛剛平反的中年“右派”,淚水把他們的心靈完全融合在一起了。他經(jīng)歷了不少類似的采訪。采訪對象的人生際遇和精神追求,與他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在他寫作長篇報告文學《熱流》時,因有克制不住的沖動,寫得很順手。不少章節(jié),他都是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寫出來的。這部報告文學發(fā)表后影響很大,并獲得第一屆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
情生方命筆,苦吟始成篇。這是張鍥寫作報告文學的體驗。他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他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也許可以吸引更多的作家去創(chuàng)作,從而繁榮我國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
1989年,海南建立特區(qū),張鍥想寫一篇有點分量的報告文學。當時,他跟著中共海南省委書記許世杰和海南省人民政府省長梁湘一同去了海口,還和許世杰一道從海口去三亞,又從三亞到了西沙群島。表面上看來,該走的地方都走了,該看的也都看了,實際上采訪的并不深入。等到寫作時,他才覺得自己腦子里還是空的。硬著頭皮寫了一兩萬字,幾乎是廢話、套話。他感到失望極了,甚至懷疑自己還能不能寫作。
過了一年,張鍥又去了一次海南。這次他有意識地避開了省里的領(lǐng)導,一個人單獨行動。有時直到深夜一點,他還要跑到海口街頭在外地年輕人擺的餛飩攤上吃餛飩,邊吃邊和大家海闊天空地神聊。他從這些人的交談中了解到許多過去不知道的東西,心里覺得有了些底,仿佛可以寫作了,但他還是沒急著動筆。因為,還有幾位該采訪的人,還沒有采訪到。比如雷宇,這個有爭議的熱點人物。
張鍥讀過一篇有關(guān)雷宇的文學作品。讀著讀著,他止不住嚎啕大哭,他為雷宇的命運哭泣,也為美麗而又貧窮的海南哭泣,為多災多難的祖國哭泣。他千方百計地在廣州找到了雷宇,和雷宇談了一個晚上。也只有到了這時,他才感覺到可以動筆了。于是,他寫出了視角獨特、充滿激情的報告文學《熱島》。這篇報告文學的完成稿只有八千多字。《光明日報》全文刊載,引起了很大的社會反響。
1990年,張鍥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繁忙的工作之余仍然堅持創(chuàng)作,寫出了《在地球的那一邊》、《重訪美利堅》等長篇報告文學作品,把他對美國社會的觀察與思考,完整地獻給了讀者。
小說是我國文學的重要體裁。在青年時期,張鍥就產(chǎn)生過當一名小說家的愿望。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張鍥第一個短篇小說《比一百還要多的故事》,第一個中篇小說《搖車鈴鐺響》,第一個長篇小說《改革者》,都發(fā)表了。此時此刻,如果他一鼓作氣,青年的理想就可以變成現(xiàn)實。
然而,當張鍥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越來越起勁的時候,組織上調(diào)他擔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領(lǐng)導,他投入到中國作協(xié)和中華文學基金會繁瑣的事務(wù)之中。他忙到了席不暇暖、食不甘味的地步,許多早就想好了的題目、人物、故事情節(jié)等,都被迫放了下來。他想寫的小說在長時間擱置之后,也大半淡忘,青年時期想當小說家的愿望也就越來越遠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張鍥逐漸進入了人生的純金之年。那些留下了深刻記憶的往事,又一次次敲打著他記憶的閘門,喚起他創(chuàng)作的欲望。《愛情奏鳴曲》之一至十,小說的原型基本上都是以真人真事為基礎(chǔ)。2007年8月,張鍥小說選《愛情奏鳴曲及其他》由昆侖出版社出版。
張鍥走上全國文壇領(lǐng)導工作崗位后,積極和廣大作家交朋友,并為他們排憂解難。他為廣大作家做實事、辦好事,成為人們奔走相告的佳話。
第三屆茅盾文學獎得主、陜西省作家路遙英年早逝,留下了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孤女路遠。路遠的母親是北京的一位知青,回城后還沒有安頓下來,從小就受到父母百般疼愛的路遠,成了漂泊無依的孤女。張鍥知道這種情況后,心中從此就裝下了路遠。在路遠剛被接到北京的時候,他卻因為操勞過度,突發(fā)心肌梗塞住進了醫(yī)院。
經(jīng)過一夜的搶救,到了天亮的時候,在危重病人監(jiān)護室外等候了一夜的妻子魯景超,才被允許進病房探視。在搶救室內(nèi),張鍥拉著魯景超的手,嘴角抽搐著,仿佛有千言萬語要傾訴、要囑托。魯景超等了半天,剛從生死關(guān)頭搶救過來的張鍥,說出的竟是這樣一番話:“小魯,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放不下……不把路遠這孩子安排好,路遙的在天之靈就不得安息。現(xiàn)在是路遠最需要溫暖的時候,求你答應我一件事,在路遠還沒找到住處之前,先把這孩子接到咱家住一段時間,好嗎?”
魯景超一邊替張鍥擦去臉上的淚水,一邊默默地點頭。張鍥的這番話情真意切,連在場的護士都感動得哭了。
在張鍥的參與下,由中華文學基金會出資六千元,把路遠安排到北京市重點學校潞河中學寄宿讀書。
一個多月后,張鍥出院了。他上班后辦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離北京20多公里的潞河中學去看望路遠。一見到張鍥,路遠就像一只小鳥似地撲進他的懷抱:“張伯伯,我想你!”
張鍥撫摸著路遠的頭,淚水像串串珍珠,滴落到她的臉上。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作家佘樹森去世后,他的夫人帶著兩個未成年的女兒,根本無法維持生活。為此,《光明日報》記者韓小蕙給張鍥寫信。他在回信中痛惜“一個具有教授和作家雙重身份的高級知識分子,在講壇上默默耕耘了23個春秋,編寫出版了24本文學專著,而且大多是暢銷書,卻沒能為自己的父親掙下一筆醫(yī)療費,沒能為自己掙下一筆喪葬費,也沒能為妻子和女兒掙下一筆撫養(yǎng)費。”
反思我國當時的計劃經(jīng)濟和官本位體制的弊端,張鍥表示決不會袖手旁觀。他多次代表中華文學基金會到佘樹林家看望、慰問,回家后對妻子魯景超說:“今后,這兩個孩子就是中華文學基金會的孩子,也是我們的孩子。她們雖然失去了父親,但是,我們絕對不能讓她們失去父愛。”
張鍥把佘樹森的大女兒調(diào)到自己身邊工作,并幫助佘樹森的小女兒圓了大學夢。如今,這兩個孩子都已成才。姐姐當上了法官,妹妹出國留學。
張鍥走上領(lǐng)導工作崗位后,不是做官當老爺,而是甘當公仆。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他經(jīng)常和廣大作家保持聯(lián)系,積極關(guān)心、支持廣大作家,鼓勵他們大膽創(chuàng)作,多出精品力作。1991年5月,他在致賈平凹的信中說:“你的書,除你贈給我的外,凡能找到的我也都找來讀了。我一直為和你的友情感到自豪、感到欣慰。”
尾 聲
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張鍥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寫過詩、散文、報告文學、小說,還寫過話劇、戲曲和電影文學劇本。到目前為止,他寫作并出版了各種作品400多萬字。有些作品曾經(jīng)獲得過多種文學大獎,并被介紹到國外。他是全國政協(xié)第八屆、第九屆委員。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曹操這些著名的詩句,不也正可以作為張鍥的心情寫照嗎?不過,他今天并不是伏櫪的老驥,而是正在奔走的老驥。老馬識途,我們是不會忘記他已經(jīng)和正在為我國文學藝術(shù)事業(yè)所做出的貢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