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堅韌.守望

近三年來，楊小凡的中篇小說關注著城鄉交匯地帶的人物，他的小說從現實的某一個位置起跳，進行著一次次心靈的探索和生存的創造。他的小說既批判了當今世界的秩序，又思考著人的存在和如何存在；既揭露了社會的毒瘤和人性的復雜，又捕捉著世界的美好和人間的善意。他近年來貼著現實寫的中篇佳作連連在國內重點刊物發表，并每篇都被多家選刊選載，這種井噴現象已引起文學界的廣泛關注；同時，多篇小說還被影視機構改編拍攝。百花文藝出版社在2011年下半年精選了他兩年來發表的六部中篇新作，以《歡樂》為題出版，也足見其創作的價值和影響。

認真讀了該集子收錄的六部中篇小說，給人的思考和啟發是多維和深刻的。

中國傳統的農村文化培育著一代代農民，賦予了他們獨特的性格。初入城市的農民工，對流光溢彩、熱鬧繁華的城市表現出新鮮和羨慕，然而，當這種新鮮和羨慕變成悲辛和冷漠時，城市文化與農村文化的沖突便逐漸地在農民身上顯現出來。根深蒂固的農村文化難以改變農民本來的性情，城市文化中自我擴張的精神又不能被他們理解。城市讓農民樸素的思想復雜化，農民在城市里打工，久而久之，單純的心態和簡單的精神生活在慢慢地消逝。

小說《歡樂》試圖營造輕松詼諧的氣氛，從農民工可能遇到的無數個小細節出發，描繪出農民兄弟本分質樸的情感和矛盾糾葛的心靈。貧窮的賈歡樂作為一名農民工，為養家糊口來到城市，起初，他渴求城市人的安逸和寬裕，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換取一份穩定的工作。作為農民工的他，用有限的力量化解了城市人和農民工之間的諸多矛盾，自己也在醫院謀得一份差事。當他多次被自己的“恩人”利用之后，他徹夜反思，腦海里的城市開始變得骯臟和虛偽，最終看到了城市的罪惡和陰霾，他寧可放棄來之不易的穩定工作，返回寧靜清貧的農村，繼續踏實的生活。《歡樂》用舉重若輕的筆觸描繪了農民工的城市遭際，給人留下深深地思考。《工頭兒》在小說題材和敘述方式上和《歡樂》有異曲同工之妙，小說里的楊老四，表面上是建筑工地的小老板，實質上卻仍然是一名本分憨厚的農民，他帶領幾十號人來到城市千辛萬苦地干活，對金錢保持著自己的原則，他的一言一行影響了身邊的民工，彰顯了人性的高貴。

如果說《歡樂》和《工頭兒》是在講述農民在城市的生活遭際，那么《望花臺》和《牡丹花開》的敘述重點則轉移到了農村。

經濟開發的資本勢力入侵農村，使得農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文化遭到破壞，樸實貧窮的農民開始被動地接受現代化的挑戰。《望花臺》里的主人公福爺對資本運作的本質心知肚明，他在精神層面上保持著自己的底線，對漸行漸遠的傳統文化表現出無盡地緬懷和守護。小說書寫了極度匱乏的物質生活，同時又賦予了農民精神上的堅守，這種堅守發自于人的本性，這種堅守成就了農民的善良和誠信，這種堅守使得農民的心靈歸于安寧。福爺在卑微和堅守中苦苦跋涉，面對貧窮的生活反而表現出樂觀的熱情，這種樂觀加深了人們心靈的疼痛。

《牡丹花開》講述了當前農村留守兒童的生存困惑，父母進城打工，天真無邪、勤勞懂事的花妮從小便沒有得到父母的疼愛。花妮遺留在封閉落后的農村，獨自一人照顧著身患絕癥的爺爺，她與爺爺相依為命，爺孫倆的誠摯情感在字里行間流溢開來。花妮因為離別父母而感到悲傷，為爺爺無可忍受的病痛充滿焦慮，因為自己的孤獨寂寞卻又不厭其煩。小說從農村留守兒童的個案出發，折射出當下農村的慘淡現狀。雖然這是在講述密布著苦難的農民，但是小說并非全然浸泡在苦難的醬缸里，正是花妮這位讓人喜愛、讓人同情的農村女孩，點亮了心靈的燈盞，賦予了人生的堅韌，彰顯了人性的質樸和美麗。她在舊報紙上感受著母愛的偉大，她在睡夢中綻放出幸福的牡丹花，她在悉心照料爺爺時懂得了人生的價值，她在左鄰右舍的幫助下體味到殷殷真情。花妮的言行舉止和心理活動貫穿了整部小說，正是這名平凡而又不凡的農村女孩，讓小說從容地傳達出豐富的內涵。

楊小凡的中篇小說書寫了農民進城或返鄉的故事，中國的農民長年與土地相伴，當他們遇到城市的奇事怪狀后，最終還是將農村作為心靈的皈依。小凡對當下農村和農民的思考，揭示了現階段城市化進程中的諸多問題，這屬于鄉村題材的一個重要層面。《歡樂》著重于描述賈歡樂在城市打工的遭遇，當他領悟到城市的紛亂之后，便將自己的生命歸宿轉移到農村。《牡丹花開》涉及到農村留守兒童，思考了農村“空巢”現象所引發的憂慮。雖然這兩部小說都成功地描繪了農民的矛盾心態和樂觀精神，但是小說的敘述和思考仍然沒有跨越傳統的藩籬。我認為，既然選擇農民作為書寫的對象，我們就需要在更廣闊的領域里拓展農民的精神狀況，體諒進城之前的農民和返鄉農民工截然不同的心態和身分認同，他們在這兩個時期對于農村的認識必然是大相徑庭的。

張承志的《黑駿馬》展現了廣闊無際的茫茫草原，小說中的“我”騎著黑駿馬出草原和騎著黑駿馬回草原，同一個人在兩個不同時間段的心態卻難以重疊。如今時代變遷了，城市與農村的差異遠比《黑駿馬》的時代更明顯，因此，對于農民心態變遷的考察也就越發重要。從總體上看，《望花臺》的故事不及《歡樂》可讀，但是小說里的福爺和紀祖這兩個人物卻值得人們反復揣摩。《望花臺》不僅僅在訴說資本勢力對農村土地的分化和對農民生活的侵擾，而且它更是在敘述歷史斷裂時期兩代人的文化沖突和心靈激蕩。紀祖為了逃避他人的復仇來到城市，不久后又回到農村，作為農民的他，心態已經發生了太多的變遷，他和父親福爺兩代人的人生取向呈現出極大的反差，福爺對傳統文化的守護反襯了紀祖等新一代農民的精神缺失。同樣是缺少文化知識的兩代農民，在金錢和欲望面前卻表現出水火不容的觀念。

綜觀中國現當代文學史，關于農村、農民題材的作品是最為豐富、最為深切的。近一個世紀以來，農村題材的小說始終貫穿了兩條線索：以魯迅為代表的苦難模式和以趙樹理為典范的喜劇色彩。就目前的小說創作而言，帶有苦難模式的農村作品在數量和質量上占據著絕對的優勢，所以作品對現實流露出強烈的批判精神。然而，這種鋒芒畢露的現實批判往往讓苦難敘事成了農村的苦難癥候，農民的沉悶卑微處境似乎永無光亮之日。我認為，無限度的苦難敘事雖然可以引發人們心靈的疼痛，但是這種疼痛更多地涂抹了悲憫和同情的色彩。中國農村匱乏的物質條件和生活的苦難，固然值得人們去悲憫和同情，但是無盡地書寫苦難卻在一定程度上歪曲了農民本有的性格。苦難中有歡笑，悲辛中有甜美，在貧窮淺薄的農民身上，依然有星星點點的樂趣在支撐著他們對未來的向往。

楊小凡的小說跳出了沉悶傷痛的敘事，他往往借用舉重若輕的筆調去描繪苦難的醬缸，去發現那些在醬缸中翻騰的人類，去尋找他們樂觀的精神和真誠的微笑，因此，他的小說從另一個層面引發著人們對苦難的深思。《工頭兒》里工地歌舞團的低俗表演，《歡樂》里賈歡樂與劉柱的對話，《牡丹花開》里花妮睡夢里的牡丹花，《望花臺》里福爺自娛自樂的戲曲小調，對小說主題的表達有著揮之不去的效用，詼諧幽默、舉重若輕的文字表達著具有強烈批判性的、沉重的主題，其實這本身就是一次藝術的升華，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對正在消逝的事物發出眷戀的情感，同時又表現出人類對于正在降臨的事物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