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到了十三四歲時,大概都知道愛美了,我也一樣,那時常常拿著小鏡子偷偷地照,覺得自己哪兒都很美,就是有個難看的蒜頭鼻子。這時我才想起仔細看看自己的父母,才發(fā)覺我的父親不僅比母親老相許多,還是個光頭,個子也不高,我的蒜頭鼻子正是遺傳他的。而我的母親卻是個在農(nóng)村婦女中少有的美人,烏黑的頭發(fā),白皙的皮膚,清秀的五官,就是藍土布的滿襟褂子穿在她身上也別有一番風味。于是不諳世事的我總是纏著媽媽好奇地問:“爸爸那么丑,你怎么會看上他,和他結婚的?”這時母親便會露出一些無奈的表情來,喃喃地和我敘說著他們的婚姻故事,自此我才知道父母的婚姻其實開始于一個歷史的錯誤。
解放前,外婆家是我們那一帶有名的大戶人家,我母親自然是個大家小姐,因是女孩不能出去讀書,外公便時時請私塾先生來家教母親識些字。母親十七歲那年家鄉(xiāng)解放了,女孩也可以外出上學了,當時整個霍山縣只有一所中學,校址在離我們家一百多里的漫水河鎮(zhèn)。有遠見的外公便將母親送去讀書,據(jù)說那時漫水河中學畢業(yè)的學生,政府是會安排工作的。可天有不測風云,就在母親快畢業(yè)的那年,“三反”“五反”運動開始了,地主出身的外公被捕入獄。
而此時的父親,雖出身貧苦,但根正苗紅,思想積極,成了培養(yǎng)對象,被調任鄉(xiāng)治安主任一職。或許因其貌不揚,父親二十七歲仍沒討到老婆。好心人急忙給外婆出主意,若找這個出身貧農(nóng)的積極分子做女婿,或許可以救外公。于是外婆便讓舅舅連天加夜趕去學校將母親接了回來。第二天,十九歲的母親成了二十七歲父親的新娘,新房是生產(chǎn)隊堆糧食用的半間倉庫。不久外公真的被放了出來,免了牢獄之災。自此母親放下書本,剪掉烏黑的長辮,心不甘情不愿地做了村婦。
隨著我們兄妹五人相繼出生,母親終日勞作著,再也無暇讀書了。直到我上了初中,一次我講語文書上的故事給母親聽,母親便拿起書要自己看,卻有很多字已不認識,臉上愧愧的表情:“都還給老師咯。”但讀過書又是大家閨秀的母親終歸是不一樣的,那時的農(nóng)村婦女大多終日蓬頭垢面,而我的母親總是清秀得很,齊耳的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再破舊的衣服也縫補周正,洗得清爽;我見過許多如母親般年紀的村婦,口叼香煙,滿嘴臟話,還常常撒潑罵人,而我的母親說話從來都是柔聲細語,一生從沒見她罵過人。至今常常遺憾自己不僅沒有遺傳母親精巧的鼻子,更羞愧沒有繼承母親溫和的性情,雖也從不說臟話罵人,但遠沒有母親溫順謙和。
父親因娶了花一樣年輕的母親,父親很久都沉浸在無比的喜悅里。母親體弱常常頭暈,父親一年四季早起為家人燒早飯,好讓母親多睡一會;母親好看,逢年過節(jié)父親總要為母親做件新衣,自己卻多年不添一件衣服。那時農(nóng)村的大男子主義思想嚴重,男人從不做家事,我的父親卻樣樣家務精通,還燒得一手好菜。父親因為村里的事常常外出,但只要在家就手腳不停地幫母親做事;父親極孝敬外公外婆,父親雖因中年得子而疼愛我們,但若外公外婆在我家,所有好吃好喝是堅決不讓我們這些饞嘴孩子沾邊的,所以外公外婆總說父親比舅舅待他們要好上百倍……。但心地善良的父親性情卻很急躁,常常因為生活的重壓而酗酒,他舍不得拿孩子出氣,便將所有的不滿砸向母親,此時的母親從不反抗,只是躲在角落里偷偷垂淚。父親醉倒,溫順的母親擦掉淚水,默默服侍好父親睡下,還不忘沖一杯糖茶放于床頭,而那些白糖是因為母親經(jīng)常頭暈父親才買的……母親去世后,父親常常在追憶這些往事時老淚縱橫。
我一直以為母親是嫌棄父親的,可自從我十幾歲那年,父親因喝醉酒摔破了頭后,我就再也不這么想了。還記得那天父親被抬回來時全身是血,因沒錢上醫(yī)院,只請赤腳醫(yī)生來家做了包扎,父親昏迷了一天多,我們幾個孩子都以為父親死了,嚇得直哭。母親當時并沒流淚,還讓我們也別哭,說父親沒死,只是睡著了。母親默默地守了父親一夜。第二天我和母親一起在河邊洗父親的血衣,看著一河的水染成了紅色,母親便再也忍不住,哭成了淚人說:“你爸要是醒不過來,我們可怎么活?這個家全靠你爸撐著啊!”父親醒來后,我把母親的話和母親的淚轉告了父親,父親愧疚不已,從此不再貪杯。
母親五十三歲便突然辭世了,這對父親的打擊是致命的,父親又開始酗酒了,看著父親一向硬朗的身體日漸衰弱,我們這些做子女的很是揪心。雖然我們很懷念母親,但還是想給他再找個老伴陪他說說話。父親一生正直無私,在任村支書時做過無數(shù)的好事,方圓幾十里口碑極好,所以我們一說出這個意愿,就有好幾個寡居的老太太愿意來照顧父親。可和父親一說,父親憤怒了,嚴厲地斥責我們:“你們這些不孝子!讓我死后怎么去見你們的媽媽?”從此我們再也不敢提及此事。
幾年后父親也追隨母親而去了,或許在那個世界里,他們還在以他們的方式相親相愛、相依相伴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