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西邊陲,大別山北麓,東淠河像一條閃閃發光的銀鏈蜿蜒東去,名聞遐邇的佛子嶺水庫位于東淠河的源頭,霍山縣城就坐落在水庫下游約十公里的淠河南岸,而我的老屋則在水庫與縣城之間的淠河岸邊,與北岸的戴家河小鎮隔河相望。
生于斯長于斯的我,對老屋自有著割舍不去的情結,盡管我已離開它近四十年之久,老屋的土墻小瓦、老屋的梁柱窗欞、老屋的池塘樹木、老屋的炊煙、老屋的人們……總令我無限懷念。
據老人們說,我們家的老屋建于二百多年前。老屋共有二十多間正屋,數間廂房,四個天井院。在我記事的時候已經住著本房族的六戶人家,我家住在最東頭。老屋正屋由兩排小瓦房構成,一式的毛石根基、立柱、大小梁式結構。四周對外的墻體由小分磚鋪面砌成,內墻則一律是土坯砌成。鉛灰色的小瓦大小不齊,可見已經過多次修葺添補。這二十多間房屋并非一次建成的,這從墻體銜接、房梁大小可以看出,至少是四次建成的。正堂只有兩處,與其他陸續接上的房子一樣,孰先孰后已不可考了。整棟房子建在一個高出地面一米多的臺基上,為的是防洪,屋前的那口“月牙塘”便是為了墊高老屋的臺基而挖成的,所以老屋又被附近居民稱作“臺子”或“高臺子”。老屋的基址便是淠河故道,這從地表以下一米見深的地方就是黃沙可以推斷出。
二百多年前能建這種房子的人家自然有一定的經濟實力,老屋前廳懸掛的四塊牌匾可以證明這一點。這四塊牌匾有兩塊早已不知去向,剩下的兩塊分別鐫刻著“榮升官正”和“紫竹長青”的金字,其中一塊是福建人送的。這兩塊牌匾在“文革”中也被取下做了小學的乒乓球臺桌,托架至今還在。至解放前夕,老屋里居住的人家全都一貧如洗,所以解放后一概劃為“貧農”成分,西頭的大伯家還出了兩位“革命烈士”。老屋方圓數里都是項氏一個家族,族祠就建在老屋南面約一公里的高坡上,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在一個大暴雨的日子里倒塌了。老屋西南邊有一座石拱橋、西北邊沿淠河南岸有一道河壩,所以老屋所在地又叫“項家橋”(曾為行政村名)或“項家大壩子”。
老屋北臨淠河,南望南岳山,處于狹長的淠河沖積帶上,土壤肥沃,水源充沛,五谷遍生。這里的居民大都世代務農。公路未通之前,運輸主要從淠河水道。我的祖父就是開“大通公司”搞水運的。過去霍山城北也是水運碼頭,“故埠帆連”便是霍山舊“八大景”之一(宋代霍山縣廢縣設鎮,為六安州故埠鎮)。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偶爾還能見到拉纖的船只。改革開放以后,沿公路的居民有不少搞汽車運輸的,改善了經濟狀況,過上了溫飽生活。建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的佛子嶺水庫,給沿河居民帶來了諸多福祉,稍后興建的淠史杭水利樞紐的淠源渠,把淠河的汩汩清流輸入大片農田,所以沿河平畈一帶盛產稻米,成為魚米之鄉。淠河的鐵沙一直是沿河居民重要的經濟來源之一,好幾戶經營鐵沙的族人已成為當地有名的富翁。
說起采沙(俗稱“淘沙”),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可是一件既講究技術又非常辛苦的活兒,只有青壯年男子才能干得了。四人一組(俗稱“一盤槽”),在河灘有水有沙源的地方架起一副木制水車和一個深度約三十公分的一頭寬一頭窄的木槽,一人挑沙坯(含有一定鐵沙的河沙)、一人車水、一人用類似鋤頭一樣的耙子把沙坯放在沙槽里用車過來的水沖淘,還有一人負責把淘出來的鐵沙運走。一年三季,淘沙農民都赤著雙腳在河水中作業,只在數九寒冬才穿上靴子。八十年代以后,淘沙改為用磁鐵吸附,一根一米來長、十來公分寬的木塊上綁上一排環形磁鐵,安上一個木制手柄即可。人站在河床里搗動,讓鐵沙吸附在磁鐵上,等到吸附多了便把鐵沙捋下來。這種工藝的改進,提高了勞動效率。到了九十年代,吸沙機出現了,緊接著又有吸沙船。這種機械作業,大大減輕了勞動強度,提高了生產效率。河床里整天喧囂不斷,柴油機聲、鐵石碰撞聲,響震數里之外。鐵殼船對整個河床作“地毯式的轟炸”,古老的淠河源源不斷地輸送著千萬年積蓄下來的財富。
淠河養育了沿河的兒女,但也會給他們帶來恐怖和災難,那就是洪澇災害。
每到梅雨季節,洪水泛濫,老屋北面的淠河主河道翻滾著幾乎要超過河壩的渾濁的洪水,南面是低洼的積水帶,常常把這一帶的居民困在家中。田園也是一片澤國。最典型的要數1969年的那場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澇災害——
那年7月,暴雨斷斷續續下了幾個星期,沉悶的雷聲震得地面顫抖。河水節節上漲,佛子嶺水庫為了保住大壩,開閘放水,達到三千流量!這時,傳言不斷:“水庫大壩要倒塌了,趕緊上山!”難民們投親奔友,在恐懼中度過一個個白天和黑夜。然而,這座解放后我國自行設計和施工的鋼筋混凝土連拱大壩,被稱為“遠東第一壩”,它卻經受住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擋截了洶涌的山洪,緩解了下游的水患。盡管如此,沿河的村莊已被浸泡、沖毀,菜園、農田被淤埋,剛成熟的稻子顆粒無收。我家老屋低矮處一間房子三面土墻被水沖塌,倒塌的墻土近半人高,母親硬是一擔擔地挑出去。正是酷熱的夏天,到處散發著腥臭氣味,蚊蠅特別猖獗,山里的野獸也跑出來咬死了家禽家畜,村莊一片狼藉蕭條。沒有蔬菜,沒有燃料。小弟弟才一歲多,剛到十五歲的我又拖著嚴重的疾病,這些重擔都壓在我母親這樣一個單弱的農村婦女身上。這一年,母親四十七歲。然而,母親和鄉鄰們一樣,面對田園被毀、墻倒屋塌、缺菜少糧的災難,沒有向困難低頭,而是迅速投入到災后重建的勞動中去。
百年老屋,梁椽朽壞,變形嚴重,一到雨天,雨澤下注,塵泥滲漉。這可愁壞了我的父母親和年邁的老祖母,他們長年累月住在此屋,一到雨季就犯愁——俗語云:“不怕嚴公惡婆,就怕漏屋破鍋?!?980年,我剛參加工作,父親就提前病退了,家中經濟狀況并未好轉,因而只能對老屋做一些小修小補,經我手購買磚瓦添補的就有三四次之多。直到2006年夏季的那場大臺風,徹底摧毀了我家的老屋,年逾八旬的父母親才不得不離開他們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屋,遷到縣城里來。
老屋西部的三家仍在那里居住著,且大都是八十以上的風燭殘年之人;我家老屋基址讓給小堂弟建了新房,并將殘存的前廳修繕后,改為養家禽的地方。
如今,我每次走近家鄉,老屋的形象仍歷歷在目——那鉛灰色的小瓦、厚厚的板門、坐在飯桌邊抽煙或與鄉鄰們開心的聊天的父親、坐在門口做針線或看書的母親……父母親遷到縣城居住的這半年間,他們時常到路口或當地有名的“九椏樹”下,望著來往行人,他們希望遇見到南岳廟進香的鄉鄰們。這種戀家的情愫、離家的孤獨,沒有親自經歷過的人是很難品味得出的!就在這種孤獨之中,父親在離開老屋兩年后就病逝了。在父親的內心深處,老屋的情結又怎么能泯滅呢!
母親在父親去世后也只回去過一次??粗婺咳堑睦衔?,母親什么也沒說,只是與鄉鄰們拉拉家常就匆匆離開了。沒想這一次,竟是與老屋的永別,母親回縣城后的第二年也悄然離世了。
老屋的后代大都散居在城里,留守的幾位堂弟兄也都住上了新房,過上了新的生活。如今,老屋已接上了自來水和數字電視,屋后的河壩已修成了平坦的水泥大道,交通便捷。有的堂弟兄還購買了小汽車。
時代的變遷,終于沒有讓我在老屋的基址上蓋上新房子,而老屋卻是我最深的記憶,它總在我患得患失的人生旅途上,溫暖我疲憊的心,使我不覺背井離鄉的飄零和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