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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來過的女人

2012-04-29 00:00:00許侃
安徽文學 2012年12期

“文學就是做夢,好比夢遺,對現實做一個激情映射。夢境是假的,快樂是真的。”李良啟以手托腮,思考文學,覺得這句話有點意思,就把它寫在筆記本上了。那是一個絨面袖珍筆記本,中間夾一根紅絲絳做書簽,李良啟用它來記錄腦子里偶爾涌出的奇思妙想或精彩語句。

22歲的李良啟經常有出人意料的思緒,如果不記錄下來,就隨風飄散了。那些稍縱即逝的念頭或警言妙語,因為回憶不起來會在腦海里形成病灶一樣的陰影,所以他總是把筆記本帶在身邊,即使在店里也不例外。

此時,李良啟坐在他的維修操作臺前默默出神。穿過堆在眼前的裸露著電腦主板的機芯,他的目光落在玻璃窗外的大街上。街道不是太寬,兩邊盡是賣數碼產品或教輔書籍的店鋪,高大的香樟樹蓊蓊郁郁,已形成氣候。一個摩登女子打窗外走過,下穿藍布牛仔褲,上穿白色T恤,飽滿的胸前抱著一本書,豐腴的臀部……咦,那是什么?女子白色T恤的后腰上印著一句英文,是下流話:“Fuck me”,李良啟驚訝之余,不由得笑了起來。他剛要在筆記本上記下這事,忽然聽見一個炸雷般的吼聲:

“李良啟,你又在偷偷地寫什么呢?”

“沒有什么,老板。技術,技術上的……”李良啟慌亂中不忘找一個老板愛聽的借口。

老板約莫30歲左右,瘦削高挑,臉頰瓦片兒一般,帶點兒病態的蒼白。他表情嚴肅地說:“拿來!我看看。”

李良啟連忙將本子收進了工作挎包,說:“學徒的筆記,太淺了,哪能入得了您的法眼。”

老板說:“你小子,在我這兒干事要踏踏實實,別像做夢似的。”

李良啟口是心非地說:“是是是……哪能呢?”

老板沒跟他斗嘴磨牙,吩咐說:“來活計啦,珍珠園8棟201號,我們賣給那家的電腦老死機。你去檢查一下什么情況,不行就重裝系統,別耽擱太長時間。”

李良啟站起身來,說:“得令!”背上他的帆布挎包,騎上他那輛在舊貨市場淘來的破自行車,一溜煙跑了。

珍珠園8棟201號藏在小區的旮旯里,一片茂盛的香樟樹遮蔽了樓號銘牌。李良啟找了半天,才找到這戶人家。摁過門鈴,開門一看,樂了。噫——,這不是文瓊嗎?昨夜夢中恰巧夢見這位漂亮的女同學,今天竟然鬼使神差地摸上了她家的門。這不會又是做夢吧?李良啟傻笑著伸手去抓后腦勺。

“李良啟,快進來。”文瓊熱情地說。

“文瓊,原來是你啊。你的電腦壞了直接找我就行啦,還……”

“哪干嘛呀?在你們店里買的,就該店里負責嘛。私下里找你,我還欠你一份人情呢。”

“你家原來就住這兒呀?”李良啟打量室內環境,條件不錯。

“是呀,沒來過吧。”文瓊給李良啟拿來了軟拖。

脫下中跟皮鞋后,李良啟敏感自己本來跟文瓊的身高差別不大,這樣一來,兩個人幾乎一樣高了。如果男孩與女孩一樣高,那么看上去就顯得女孩更高似的。李良啟趕緊在電腦桌前坐了下來,一坐下就看不出高低了。

李良啟坐下后,沒有修理電腦而是望著文瓊出了神。文瓊的黑眼珠在眼眶里冉冉轉動,說:“你看著我干什么呀?”李良啟為了掩飾尷尬,說笑道:“我想起一個笑話——顯示器說:我好慘啊,每天被人看。鼠標說:我才慘呢,每天被人摸。鍵盤說:我更慘,每天被人打。機箱說:你們哪有我慘?每天被人按肚臍眼……”

文瓊笑得咯咯的,問:“哎,你跟著那個打棗竿子模樣的老板干,待遇怎么樣啊?”

“還能怎么樣呢?”李良啟滿臉無奈地說,“每月1200大元,繳了房租吃了飯,月光族呀。”

“1200塊錢又繳房租又吃飯,你很了不起喔。”

“是三個人合伙租的半地下室的蝸居,僅有一只窗子露出在地面上的。吃飯嘛……”李良啟把下面的話省略了,他的目光在室內環繞一周,不無感慨地說:“你家條件真好,畢業到現在都不用找工作!”

文瓊說:“我要像你學個技術就好了,偏偏學了個文秘,到哪兒找工作呀?”

李良啟點點頭,說:“你不急的,反正有父母養著。你就工作了,也掙不下幾個錢。”

文瓊說:“那不同呀!我能指望父母養我一輩子嗎?”

李良啟說:“反正你不像我們鄉下出來的,一天不做,就一天沒飯吃。”

文瓊嘆口氣,說:“唉,想想還是學校快樂。我們那個文學社,多么輝煌啊,誰都認識你這計算機系的才子。”

李良啟說:“狗屁才子!大學落榜,只考上個大專,哪能算什么才子?”

文瓊嗔怪說:“打水痛魚頭。你罵自己把我也捎帶上了。”

李良啟連忙說:“沒有沒有,我沒有那個意思。”

文瓊說:“就是唄,你我都是趕不上趟的人,被生活掃地出門的就是我們這類大專生……”

這樣子談下去就沒意思了,李良啟趕緊找回主題,回到修理計算機上,說:“哎,你的C盤上有沒有私人資料啊?我要是重裝系統,C盤要被格式化的。”

文瓊說:“可能有一些吧?我也記不清了。”

李良啟說:“以后別把自己的數據文件放在C盤上,免得電腦中毒重裝系統時全部丟失了。”

文瓊一吐舌頭出個怪相,說:“你早該告訴我的,現在才說。”

李良啟把頭搖了搖,想起那天文瓊從小店前經過,原是要買一臺品牌電腦的。李良啟從省錢考慮,建議她裝一臺兼容機。選型、配置,都是李良啟為她定制的。現在,維修文瓊的電腦,李良啟無法速戰速決,也無意速戰速決。他很樂意能在這里多呆一會兒。為此,他啟動了電腦殺毒程序,像啄木鳥捉蟲一樣,仔細查找有害插件,一一清理。

這時手機響了,老板在電話里不耐煩地說:“李良啟,你在搞啥子名堂,重裝一下系統這么難嘛?神馬公司的局域網有問題,還等著你去排查呢。”

李良啟有點慌神,說:“快了,快了。這就好了。”

老板說:“搞什么搞?我估摸你早該回來了。這樣吧,你完事后別回店里了,直接到神馬公司去,我在那邊等你。”

李良啟說:“好的,好的。”

文瓊見狀問:“你們老板喊你做什么?”

李良啟說:“我們老板不僅做電腦零售生意,還承接企事業單位局域網建設之類的小工程。網絡出了問題,喊我去排查。”

文瓊一撇嘴說:“他還蠻能的嘛。”

李良啟說:“他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也是沒辦法,就自謀職業了。”

文瓊說:“我看你們小店蠻紅火的?”

李良啟說:“賣電腦其實賺不了多少錢,他就指著承攬人家單位的生意發點小財。”

文瓊說:“你在他店里干了一兩年了吧?”

李良啟說:“他是我表姐那個村村長的兒子。他喊我表姐夫喊堂哥。我畢業后找不到事做,由表姐介紹,就給他打工啦。”

文瓊說:“他叫個啥名字?”

李良啟說:“他叫尤子鳳。”

文瓊皺眉說:“怎么取了個女人名字啊!”

李良啟離開文瓊,蹬著自行車去神馬公司。

一路上,他的腦海里閃現著文瓊的一顰一笑,而文瓊俯身挨近他時,口中傳出的若有若無,似蘭似菊的芬芳氣息更讓他心醉和回味無窮。

李良啟帶著彩色的心思,像一只小蜜蜂翩翩飛進了神馬公司的寫字樓。在一間積滿灰塵布滿各種配電板線路的房間里,他看見了老板尤子鳳。

“怎么現在才來呀?”尤子鳳抬起頭來埋怨道。

李良啟看見尤子鳳挽著袖子,白襯衫肩頭沾染了一片黑灰。他并沒有擺老板架子,干等著李良啟到來,而是自己動手先干開了。李良啟臉上一紅,立即把路上的心思丟到一邊,趕緊忙開了。

好像李良啟身上帶著靈氣,他一來尤子鳳就把問題找到了。尤子鳳拍了拍手上灰塵,對出現在現場監工的神馬公司辦公室主任說:“好了,牛主任。”

牛主任給尤子鳳遞來一支香煙,尤子鳳趕緊從口袋里掏出一盒“中華”來,說:“抽我的,抽我的。”

牛主任說:“你的檔次高一些么。”

尤子鳳聽他這樣說,趕緊接過牛主任手上的那支煙,說:“玉溪也夠好了。”說著將那包未拆封的“中華”塞進牛主任的口袋,又“啪”地一下打著了火機,給牛主任點上火。真是眼到口到手到,幾個動作一氣呵成,沒有絲毫粘滯。李良啟在一旁看得出神,暗想,我要熬到什么時候才能學會他這一手啊?

牛主任沒忘了關照一下李良啟,說:“小兄弟抽煙嗎?”

李良啟忙說:“不會,不會。”

牛主任吐出一口煙圈,對尤子鳳說:“小尤啊,你不錯嘛。聽說你搞的一個什么設計得到省科技進步三等獎?”

尤子鳳說:“小獎,小獎。”

牛主任說:“那也不錯嘍,好歹是省級獎勵嘛。你要請客!”

尤子鳳說:“就怕您不肯賞光呢,也怕人家說我張揚。如果您有空,就這個周末?”

牛主任說:“那好。你這個工程還有一筆不小的尾款吧?我這兩天就安排財務給你匯過去。”

尤子鳳說:“那就太感謝了。我訂好酒店短信通知你。”

牛主任說:“你別當我敲你竹杠哦,我還能缺酒喝嗎?主要是為你慶祝一下的意思。小本買賣,我知你不容易。”

尤子鳳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恨不能把感激涕零掛在臉上,說:“那是那是,牛主任太體諒人了。在您手下干事真是幸福……”

兩個人說著話,走到了寫字樓門口。李良啟跟在他們身后,把這一切暗自記在心里。

自從李良啟去過文瓊家之后,文瓊偶爾會在逛街時溜到尤子鳳的小店來,假裝了解數碼產品的樣子,看看李良啟。

問過兩次數碼相機的價格性能之后,文瓊在小店買了一只。這次是老板尤子鳳親自接待她,給了她特別優惠,至于賺不賺錢只有老板自己知道了。文瓊非常高興,事后悄悄地跟李良啟說:“我到別的店比較過了,同樣品牌型號的數碼相機,你們老板起碼給我便宜了這個數。”她翹起三根手指,那手勢就像一只開屏的孔雀。

李良啟見文瓊高興,自己也很高興。文瓊是沖著自己來的,老板給文瓊打折就是給李良啟面子。總共千把塊錢的東西一下子便宜三百元,老板還能掙什么錢呢?這樣一想,李良啟很感動了。

晚上,李良啟睡在被褥單薄的小床上,聞著同居一室的兩個伙伴腳臭味,深情地回想著文瓊的一切,反復揣摩文瓊的每一句話,忖度文瓊的每一個笑容,生怕漏掉了什么暗示,錯過了機會。

跟李良啟合伙租房的同伴,一個叫龐光,一個叫杜奇硯,都是李良啟在商專院校的同學,又同在數碼一條街上打工的。龐光受不了老板的氣,幾個月前跳槽,也到尤子鳳手下來干了,跟李良啟天天在一個店里廝混。杜奇硯最近轉了行,跟在一個裝潢隊后面,給人家跑業務接活,接到活有提成,接不到活就只拿600塊錢底薪,混口餓不死的飯罷了。三個人好起來穿一條褲子還嫌肥,惱了便把臉臭起來像個茄子。年輕人怕寂寞,晚上躺在床上胡吹海侃,李良啟捂不住,把他上門修電腦,碰見文瓊的情況跟兩位報告了,引來一陣冷嘲熱諷。

“呀,”龐光說,“怪不得文科的那個小白鴿最近老往我們店里跑……”

“怎么說你好呢?”杜奇硯說,“要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太打擊你了,我說你是天狗吞月,你還別不承認。”

李良啟剛要反擊杜奇硯,卻聽龐光又說:“你說的情況已經是過去時了吧?目前形勢發展一日千里,最新情況你還有所不知呢。”

龐光的話令李良啟大為驚訝。他連忙調轉槍口,把注意力集中到龐光身上,說:“什么最新情況,我有所不知?”

龐光說:“你不覺得這段時間老板老是支派你外出嗎?在店里打雜的活都叫我干了,一有外出的差事就支派你去。”

李良啟不以為然,說:“這有什么關系,你也太大驚小怪了。”

“不是呀,”龐光說,“當你不在的時候,尤老板已經跟那個小白鴿,哦文瓊,你說她叫文瓊吧,你們在一起辦過文學社的……”

“別他媽的扯遠了,快說!”李良啟一頭惱火。

“你別急嘛,尤老板聘請了文瓊來我們店做收銀員。這對你也許是好事呢。下個月1號就來上班,以后你就可以天天看見她了。”龐光一臉壞笑,語帶譏諷地說。

李良啟心中暗自叫苦。他并不是不愿意天天看見文瓊,但他不愿意以這種身份在這種場合天天與她見面。如果說,尤老板在文瓊購買數碼相機時打折,沒有引起李良啟的警惕,那么現在尤老板要聘用文瓊,不能不讓李良啟敏感了。尤子鳳也是一個單身王老五呀!而且快30歲了。

“這件事是你親眼看見的,還是親耳聽見的?”李良啟不肯輕易相信龐光。

“這還有假?反正再有兩三天就是下月1號,到時候你就看見了。”

1號來了,李良啟果真在店里看見了文瓊。

文瓊是第一天上班,來得很早。李良啟走進店門,只見文瓊已經在收銀臺后面坐下了。她今天換了一個發式,把束起的發辮散開來,清湯掛面似的披在肩頭,發梢微微有點上卷,看上去頗有幾分職業女性的味道,在李良啟眼里好像換了一個人。

文瓊對李良啟笑道:“怎么樣?沒想到吧,我們成同事了。”

李良啟一臉的嚴肅,調侃的話說出來一點兒也不可笑:“同學變同事,你升級了噢!”

文瓊的笑臉僵了一僵,便流露出一絲矜持的表情。

李良啟不再理睬她,把挎包扔在工作臺上。工作臺是給客戶組裝或者修理電腦時用的,也是李良啟平素在店里的崗位。他從挎包里抽出那個絨面袖珍筆記本,埋頭在上面寫起來。

龐光抓著一副燒餅油條,隨后也進了店。他探頭探腦地想偷看李良啟在寫什么。李良啟抬起頭來,口氣嚴厲地說:“看什么看?你有作弊習慣吧?”

龐光“噓”地吹了一聲口哨,說:“你才作弊成癮呢。”

這時候,從后臺走出了老板尤子鳳。所謂后臺不過是一塊隔板,把一個橫著的木樓梯隱藏在后面,木樓梯通向小店的上層。那是一個高度僅為一米七的閣樓,尤子鳳進去要勾著頭。閣樓里堆著雜貨,還有一張書桌和地鋪,尤子鳳晚上不回舅舅家,就住在那上面。收銀臺設在木樓梯的出口處,所以尤子鳳一轉出來,就跟文瓊站在一起。

尤子鳳盯了李良啟一眼說:“李良啟,你別當我不知道你那個小本本上寫的是些啥玩藝。”

李良啟一驚:“你看過?”

尤子鳳說:“那倒沒。不過我知道你愛好文學。搞文學,能當飯吃嗎?不是我打擊你的積極性,沒用的。別說你這樣的文青,就是修煉成了大家,靠文學創作也是混不飽肚子的。”

李良啟說:“何以見得?”

尤子鳳說:“我也愛看點小說,有一個我最喜歡的作家,號稱當代短篇小說王的,據他自己說一年發表十三四個短篇,一個短篇稿費給到最高,能掙一千塊吧,一年也就一萬出頭的收入。你看看,跟你在我這兒打工當學徒收入差不多嘛。人家還是大作家呢。幸虧他有本職工作,否則,大作家也得餓死。更別說像你這樣的文學愛好者,有多少是在做西緒福斯,推個石頭上山滾下來,再推上去再滾下來,盡做無用功。”

李良啟聽到這里一怔,心想,這個尤老板,還曉得西緒福斯啊?如果不是剛讀過希臘神話,自己都不知道西緒福斯是何許人也呢。

尤子鳳繼續說:“我勸你還是把精力用在正事上,有空多研究研究專業,先把手中的飯碗捧牢吧。”

此時,李良啟沮喪地感到,剛才尤子鳳的那番話讓他在文瓊眼中大大丟分。自己在文瓊心目中的頹勢如果從這一刻起確立,隨著時間的推進,將會每況愈下。

尤子鳳在城中區買了一套房子。

龐光告訴李良啟這一消息時,評論說:“房價漲了又漲,人們都估摸著要見頂了。這時候尤子鳳買房子,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盤。”

哼,還能打什么算盤?李良啟在心里憤懣地想,他一定是在做著結婚成家的美夢了。李良啟判斷,買房子的事尤子鳳八成是跟文瓊商量過的,那么他們的關系發展到何種程度就不言而喻了。即使還有二成的可能性沒有跟文瓊商量,那也是為了向文瓊展示實力,以此加強對她的誘惑罷了。尤子鳳對文瓊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別說李良啟心知肚明,就連三歲的小孩都能看出來。

現在,李良啟與文瓊天天在店里見面,彼此就像沒看見一樣,基本上沒有交談,更沒有當初那么稠密的話了。李良啟對文瓊由愛生嗔,心想:做人要都那么實際,就太沒意思了。文瓊當著李良啟的面與尤子鳳沒有多話,可是背地里怎么樣呢?有一次李良啟從外面干活回來,突然推門,看見他倆正在說笑,心里就酸酸的。雖然他倆迅速恢復到一本正經的老板與雇員模樣,李良啟已然明白文瓊背著他跟尤子鳳是很親熱的。

李良啟有點傷不起。他現在一無所有,有的只是夢了。

晚上,龐光和杜奇硯給一家新開張的火鍋城散發小廣告去了,李良啟沒有去,他要做他的文學夢。李良啟一個人龜縮在蝸居里,屁股下墊一塊搓衣板,把床當成書桌,趴在上面寫。因為寒冷,他把被子披在了身上,被子太長又不能拖到地上,多余的部分從頭上冒出來,遮住了眼睛。李良啟費了半天勁,才把被子在肩上分開,后脖頸上凸起老大的一堆,像扛了一坨牛糞。

他的面前是一只淘來的舊筆記本電腦,電腦旁放著那個絨面筆記本,筆記本攤開的那一頁上寫著:“文學就是做夢,好比夢遺,對現實做一個激情映射……”他想起這個筆記本的來歷——還是在商專院校時,他請文學社的同伴們聚餐過生日,文瓊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呢。那時的文瓊多么活潑嬌艷,天真無邪呀!

現在呢,文瓊成了一個拘謹刻板的小店收銀員,正在被發展被重用,將來一定會升格為老板娘吧?那個曾經燦爛地活在李良啟印象中的文瓊只剩下一個影子了。這個影子的肉身是物質的、注重實際的、理智大于感性的。活在李良啟心中的只能是那個影子,那個令他莫名心痛的影子。生活中真實的文瓊,離李良啟漸行漸遠,慢慢變得遙不可及了。

李良啟希望還能在夢中與文瓊纏綿。可是,文瓊再也不來他的夢里。如果說睡眠的夢不受控制難以尋覓,那么至少還有文學的夢可以自由構造。李良啟打開一頁空白文檔,帶著一股難以遏制的沖動,在鍵盤上噼里啪啦地狂敲起來。

隨著一行行字的出現,那個純情浪漫、不諳世故的文瓊又鮮活了起來,并且在李良啟的想象中變得完美無瑕。在文學夢中,李良啟按照自己的想象把文瓊塑造成他理想的樣子。這個文瓊沒有那么多的庸俗觀念,沒有人間煙火氣。有的只是一點兒任性,一點兒撒嬌,如果撒嬌也算缺點的話,那么這就是文瓊僅有的一點點兒缺憾吧,與其說是缺憾,不如說是缺憾之美……總之,李良啟筆下的文瓊就跟瓊瑤小說中的女主角一般小鳥依人。

李良啟一口氣寫了六七千字,寫完給它安上了一個題目《夢中來過的女人》,自己從頭至尾又讀一遍,暗自點頭說,好!上回文瓊在我的睡夢中來過,這回算是在文學夢中又來過。

寫完這篇小說,李良啟意外地獲得了內心的寧靜。好像那些敲進電腦的黑字都是他內心吐出的毒汁,通過這種傾吐,他的情緒刷新了。“原來文學具有凈化人的情緒的功能啊!”他感慨了一回,把這句話也寫在了那本絨面筆記本上。

這時,龐光、杜奇硯回來了。

他們倆人發完了小廣告,掙到20塊錢,顯得興高采烈的。李良啟坐在地上老半天了,又累又冷,看見同伴回來,掙扎著要站起來,手腳卻不靈光了。龐光伸了一把手,才把他拉了起來。

杜奇硯遞過來一只炕山芋,說:“還是熱乎的,我多買了一塊,你吃了吧。”

李良啟接過炕山芋,一口咬下去,又甜又軟的山芋瓤,糖稀般流下咽喉,立時就有一股暖流直下腹部,感動得他差一點眼淚都要冒出來。

日子一長,李良啟想開了,目光不再避著文瓊了。

在店里,文瓊越來越像老板娘了,客戶打來電話都是她接,然后安排李良啟上門維修。實際上只是因為電話機設在收銀臺上,文瓊接聽方便罷了,但是這種程序看上去就好像文瓊是李良啟的上級,在指揮李良啟干活似的。

尤子鳳經常外出聯系業務,沒事就呆在閣樓上不下來,搞他的電路設計研究。偶爾在店堂里照照面,抄著手像個逛店的客人似的。此人近來脾氣大好,不吼人了,也不翻看賬目,看上去對文瓊非常放心的樣子。

隨著文瓊跟尤子鳳的關系越來越明朗化,李良啟漸漸地“拎清了”自己,不僅不再吃醋,而且一改對文瓊不理不睬的態度,變得十分親熱起來。他把她提前擺在了老板娘的位置上,能跟未來的老板娘套近乎,對李良啟來說,有一種潛在的心理上的報復感。

“文瓊,今天的報紙你看了嗎?”李良啟揚著一張晨報,走進店來說。

“有什么新聞?”文瓊從收銀臺凸起的隔斷后面抬起頭來。

李良啟剛剛從外面干活回來,帶著一身的汗漬,臉上充滿了陽光。他把報紙遞給文瓊,說:“看第四版,副刊。我的一篇散文在上面發表啦。”

“哇塞,真的嘛,真不錯哎!”文瓊熱心地說。

“這個不算什么,還有……先不告訴你。”李良啟賣了個關子。

“你一定要告訴我,看在我們混過文學社的份上。”文瓊又恢復了以前說話的口氣和態度。

李良啟想告訴她,自己寫了一篇與她有關的小說,叫《夢中來過的女人》,可是這個話題真的沒有什么好吹噓的。半年來,那篇小說陸陸續續投寄過許多雜志,光郵票就花了幾十塊錢,可是并沒有發表,連一封退稿信都沒有。稍稍令人安慰的是,今天本市的《江東晨報》副刊上發表了他寫的一篇千字的散文。這也算一個讓人振奮的收獲吧,李良啟一高興,就忍不住把他寫小說的事露了一個尾巴。

李良啟說:“等著,你等著,有了好消息,第一個通知你。”

文瓊說:“李良啟,我看好你,只要堅持下去……”

李良啟說:“我一定會在文學道路上做出成績來。你看著吧,我會交出一份令你滿意的答卷。”

文瓊意識到這么談話是危險的,擺出一副撤退的架勢說:“你走你的文學道路,做不做出成績跟我沒關系。不過我敢肯定,你是有文學天分的。”

李良啟說:“有你這句話就夠我溫暖老半天了。”

文瓊瞄了李良啟一眼,看見他的眼睛賊亮賊亮的直視她,就低下頭去,不再吱聲了。

晚上下了班,李良啟和龐光一道騎車回他們合租的蝸居。龐光說:“奇怪,你過去不是不理文瓊的嘛?怎么現在跟她拉呱起來沒個完呢?”

李良啟說:“難道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龐光說:“誰是州官,誰是百姓?我又不是看不得你跟文瓊說笑,只是你前倨后恭,變化莫測嘛。”

李良啟說:“什么都叫你瞧個透亮,你不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蟲啦。”

看見龐光啞巴了,李良啟暗自好笑:龐光竟把自己當成他說的“州官”了,而不明白他指的是尤子鳳。李良啟的心理變化只有自己最清楚,一開始他甩臉子給文瓊看,是因為一廂情愿地把文瓊看作是自己的。其實,文瓊何曾答應過什么,承諾過什么呢?他們從不曾談論感情,更沒有明確男女朋友關系,別說文瓊有權跟任何人談戀愛,就是她真的跟尤子鳳結了婚,也輪不到他來甩臉子給人家看。當他完全擺正了與文瓊的關系,他的心氣就平和了。現在他以一名打工仔的身份和姿態與她說話,體驗到一種競爭者的樂趣,甚至還有潛在的僭越和犯上的樂趣。

初夏的涼風迎面吹來,李良啟和龐光兩輛自行車穿行在香樟樹的濃蔭下。這條小街被人叫作數碼一條街,又叫文化一條街,街上主要是經營數碼產品的店鋪,還有就是書店。他們檢閱著這條街上又有哪家店鋪開張了,哪家店鋪關門大吉了。開張的和關門的都不外是數碼產品和書店這兩種營生。為什么相同的產業,有的人開業,有的人卻經營不下去呢?前面來到一座大學,學校的側門也開在這條街上,李良啟打量那些學弟學妹們捧著書本出現在校門口,總有一些同類相親的感覺。

出了街口回頭看,街道兩旁的香樟樹也早已綠蔭蔽日。在這條街上混過兩年的李良啟,覺得自己也算有些閱歷了。

李良啟的好運來了。

《江東晨報》副刊發表他的散文的當天晚上,他到網吧上網,赫然在自己的郵箱里發現了一封信。李良啟定睛再看,心不由得咚咚地跳得發慌。

他的投稿——小說《夢中來過的女人》——終于有了回音。李良啟強捺住內心的激動,用哆嗦的手指點開了那封信——

“李良啟童鞋,你的小說初審通過,請耐心等待,有了最終結果我會馬上通知你。楊柳。”

李良啟感覺好像坐上了過山車,一時間熱血都涌上了大腦。雖然不是最終結果,也足夠令他激動了。對于投稿總是石沉大海的李良啟來說,只要有回音就令他感覺幸福,何況是充滿希望和肯定的回音。若不是在公共網吧,他一定要快樂地大吼一聲:

“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兒野!”

這真是難得的好消息。為了投這稿件,他花了不少冤枉錢,一次次寄出去全都泥牛入海。沒想到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從網上給一個電子郵箱投出去,剛剛一個星期,就有了如此令人振奮的消息。李良啟能不高興嗎?

高興之余,李良啟希望文瓊能跟他一道分享這份快樂。

“文瓊,”李良啟一上班,得意洋洋地說,“我昨天跟你說的那個好消息說來就來了。我的小說《夢中來過的女人》通過了《青春文學》編輯部的初審,很可能就要發表啦!”

文瓊一臉的羨慕與敬佩,驚嘆說:“《青春文學》?是那本名氣很大的《青春文學》嗎?能在它上面發表小說,你快成為作家了。”

李良啟故作謙虛狀,嘿嘿笑道:“只有成為省級作協會員才能稱為作家,我還差得遠,差得遠。”

文瓊說:“小說發表了,成為會員還是難事嗎?”

李良啟說:“嘿,不愧是有文學底子。這句式活脫就是雪萊的‘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的翻版。”

文瓊說:“我可不能跟你比。”

李良啟說:“謙虛什么。我們鬧文學社那會兒,你可是臺柱子。離了你沒戲!”

文瓊忽然想起許多往事,低頭不吱聲了。

李良啟看見文瓊的收銀臺上鋪著一張當天的《江東晨報》,沒話找話地說:“今天報上有什么新鮮事兒?”

文瓊指著翻開的“社會新聞”版,說:“什么新鮮事兒?一位著名人物攜帶一枚青澀女子,竟然私奔了。今天的熱門話題就是‘私奔’。想不到吧,都什么年代了,還有私奔的。”

李良啟說:“私奔有什么不好?我看他們很勇敢。”

文瓊說:“我也沒有貶低他們呀。”

李良啟說:“我的小說發表了,將來要到北京去發展。如果有一枚青澀女子愿意與我一道,我也不妨私奔一回。”

文瓊說:“這枚青澀女子,你找到了嗎?”

李良啟說:“差一點,差一點點就找到了。”

文瓊噗哧一聲笑起來,說:“找到就找到,沒找到就沒找到,哪有什么‘差一點點就找到了’呀。”

李良啟充滿暗示地說:“偶看見她了,只是不曉得她是不是偶滴那個銀。只要她招一招那個手,偶就跟上她走。”

文瓊看見李良啟黑亮的眼睛像獵人的槍口一般,黑洞洞地瞄準自己,一時間心慌意亂,連忙把頭低下去,裝出看報紙的樣子,不敢繼續跟李良啟搭訕。

李良啟宛如打了勝仗的將軍,驕傲地凱旋了。

夏天說來就來了。剛一進七月,天就熱得讓狗吐出舌頭。

晚上睡不著,李良啟干脆到游泳池納涼去了。游泳池人滿為患,十幾盞人造小太陽把泳池照得如同白晝。李良啟在人縫里像條泥鰍似的游了幾個來回,放眼望去,突然發現了一個目標,頓時心下大喜。

這個目標是文瓊,文瓊也來游泳了。李良啟的目光在文瓊周圍劃了一個直徑五米的圈,意料中應該現身的尤子鳳并沒有出現。李良啟心頭一爽,感覺一陣從未有過的輕松。可能尤子鳳又躲在他的閣樓上搞他的電路設計了。這一點遂了李良啟的意。

游泳池里,李良啟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文瓊身上,此時就好像有一個玻璃罩子罩住了她和李良啟,把所有的喧鬧嘈雜全都屏蔽掉了一樣。

文瓊坐在游泳池下水的扶梯上。扶梯是金屬的,閃耀著銀白的光芒。她穿一件橙黃色的泳衣,肋下有兩道柔美的黑色曲線,宛如青蛙身上的金線一般。她好像游累了,坐在那里歇息,由于反手攀住身后的扶杠,胸部更見挺凸。她的腰部以下浸沒在水里,腳踩下面的橫檔,雙膝彎曲,一雙白皙的大腿與水面平行,一會兒浮出水面,一會兒又好像害羞似的藏了起來。

李良啟朝她奮力游來,游到了文瓊的跟前,李良啟突然慢了下來,他在水下透過泳鏡注視著那雙白皙的長腿,然后伸出手來,撫摸她那圓圓的光滑白嫩的膝頭。這把文瓊嚇得不輕,等她認出這個冒昧的舉動出自何人,文瓊笑了,她伸出手來,在李良啟鉆出水面的頭上胡擼了一把。

“下來吧!”李良啟說,一把將文瓊從扶梯上拉了下來。

“哈哈,你好壞!”文瓊跌入水中,立馬被李良啟從水下抱了起來。文瓊嗆了水,她一邊用手抹著眼睛鼻子,一邊叫著、笑著,虛張聲勢地要打李良啟。李良啟卻一下子游遠了。

泳池里成雙成對的少男少女,在水中相互摟抱著,他們并不是真的來游泳,而是嬉水來了。文瓊與李良啟沒有那么放縱,他們追逐著從池子左邊游到右邊,然后靠在一起休息,他們扒在池沿上時像趴在荷葉旁的一只青蛙與一只土蛤蟆。

這時,李良啟問:“怎么,尤子鳳沒來陪你呀?”

文瓊一怔,然后幽幽地說:“他跟人喝酒去了。”

哦,原來尤子鳳并沒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樣憋屈在鴿子籠似的閣樓上,李良啟想。但是,這就更不像話了!如果換了李良啟絕不會讓文瓊獨自出來游泳。

“喝酒有這么重要嗎?”李良啟憤憤然。

“談業務,他要跟人談業務。”文瓊匆忙解釋。

說到尤子鳳,文瓊的臉上忽然呈現出扭捏不安的表情,她說:“我有點不舒服,我先上去了。”

李良啟想挽留她,嘴張了張卻沒說出話來,眼睜睜地看著文瓊抓著扶梯,一步步上去了。

文瓊上了岸,摘下泳帽,搖了搖頭,原先盤在帽子里面的長發立刻像一匹黑緞子傾瀉而下,隨著頭發的擺動,逆光中看得見有晶瑩的水珠四濺。這一個瞬間美妙無比,令李良啟涌起一種痛覺般的美感。

李良啟恍惚又想起自己做過的那個夢,那個夢中來過的女人。夢境伊始恰好也是在游泳池邊上,而現實中這個女人正是在夢中令他銷魂的那個尤物……多么美妙的體驗啊,想不到戛然而止。仿佛銀瓶迸裂,李良啟的眼中忽然蓄滿了淚水。

回到蝸居,李良啟躺在他的小床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龐光和杜奇硯已經打呼嚕了,李良啟還大睜著眼睛,沒有一絲睡意。他的心里涌動著沸騰的巖漿,居然想出了幾句詩。

斷 章

——致W.Q

你摘下泳帽,

黑頭發如瀑瀉下。

挺峭的胸部,

宛如高高的山崖。

不堪仰視,

你那搖首的震撼。

四射的水珠,

濺濕了泳池里的視線。

此后,李良啟買來一沓彩色信箋,他把這張情意濃濃的詩箋折成一只紙飛機,夾在絨面筆記本里,帶在身邊,等待恰當的機會交給文瓊。

可是,兩人單獨接觸的機會遲遲沒有出現。因為老板尤子鳳承攬到一筆新業務,帶著李良啟和龐光整日忙,基本上沒時間呆在店里。

這筆新業務是給神馬公司內部電話程控交換機進行升級換代改造。工期要求很緊,合同上注明了必須完成的日期。師徒三人整日鉆在神馬公司的機房里,小店的生意完全交給文瓊打理。文瓊一個人照顧不過來,店堂里多日不見的老板舅母又回來了。

這一天,在機房工作的尤子鳳發現帶的工具不湊手,叫龐光回店里取一下。李良啟自告奮勇地說:“我去吧,老板。我比龐光熟。”龐光正好不愿意跑腿,說:“對對對,我摸不著鍋灶,要找半天的。”

尤子鳳以為李良啟工作積極,也沒多想。誰知李良啟一走老半天,并沒有因為他比龐光熟悉而節省時間。縱然如此,李良啟回來后,尤子鳳也只是輕微地責備了一句:“怎么這么磨蹭。”并沒有深究。

原來,李良啟興沖沖地回到店里時,打眼看見的卻是老板舅母。這真是想掏蛐蛐兒卻摸出一只癩蛤蟆。

李良啟拿了工具從閣樓上下來時,看見老板舅母被一個顧客纏住了。這是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李良啟心里一陣悸動,把折成小飛機的信箋一下子甩到了文瓊的臺案上。

文瓊驚訝地輕呼一聲。李良啟背對著老板舅母,趕緊把一根食指豎在了嘴唇上。李良啟用眼角的余光瞥見文瓊把那個紙飛機掃進了臺案下的抽屜里,轉過臉來看見老板舅母正狐疑地盯著自己,李良啟強努笑臉,呲了一下牙,跟老板舅母打招呼說:“我走了。尤老板還等著我呢。”

老板舅母臉色慍怒,什么話也不說,連顧客的問題都忘了回答了。

李良啟不知道老板舅母是如何向她的外甥學舌的,也不知道尤子鳳跟文瓊之間發生了什么。總之,次日一見面,尤子鳳就跟李良啟惡吵了一架,其激烈程度只差動手打了起來。

“李良啟,真想不到,你還是個卑鄙小人啊!”尤子鳳開罵道。

李良啟帶著龐光剛進店,險些被噴到臉上的唾沫掀一跟頭,他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針鋒相對地回敬道:“尤子鳳,你罵誰是卑鄙小人?”

“我就罵你了。難道你不承認自己是卑鄙小人嗎?”尤子鳳說。

“你別以為你是老板,就可以隨意欺負人。”李良啟說,“大不了老子不干了。”

“你小子不干可以,這件事你必須給我說清楚。”尤子鳳啪地一聲,將一張揉得皺皺巴巴的信箋拍在了李良啟的工作臺上。

李良啟立即認出,這是被拆散了揉成團又展開來的他那架“小飛機”。

李良啟說:“這是我寫給文瓊的,怎么啦?”

尤子鳳說:“我在跟文瓊談戀愛,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憑什么要插一杠子?”

李良啟說:“憑什么?憑的是我跟文瓊戀愛在先,你為什么要插一杠子?”

尤子鳳呵呵冷笑:“你跟文瓊戀愛在先?我一開始就問過文瓊,你們是戀愛關系嗎?文瓊,你現在告訴他,當著他的面說,你們當初談過戀愛嗎?”

文瓊坐在收銀臺后面,面如死灰,牙齒咬著下唇,幾乎咬出血來。

尤子鳳繼續催逼:“文瓊,你說呀!我要你當著他的面說。”

李良啟氣餒了:“算了,你別逼她了。我承認我只是單戀她,單戀也是一種戀愛嘛。”

文瓊抬起眼光,感激地瞟了李良啟一眼。

尤子鳳仰天大笑,笑出了一股豪氣,瞟向李良啟的眼光幾乎不屑了:“單相思要算戀愛,公雞打鳴也算下蛋了。”

這樣的比喻讓李良啟很難堪,他咬牙切齒地反攻說:“你怎么得到這張信箋的?你不覺得你才卑鄙嗎?”

尤子鳳說:“我跟文瓊已經訂下婚約,做為她的未婚夫,我當然有權知道什么臭男人給她寫的情詩。不是我小瞧你,你那詩也配叫詩嗎?”

李良啟被激怒得像一頭豹子,他瞪著眼說:“你敢侮辱我?你敢侮辱我!”

尤子鳳說:“想動手嗎?還是怎么的!”

文瓊呼地一下從收銀臺后站了起來,沖過來擋在了兩人之間。尤子鳳撥開文瓊說:“你讓他撒回野,我就不信邪!”

李良啟看見文瓊流露出哀求的眼神,忽然泄了氣。文瓊拉架是背靠尤子鳳,面朝李良啟的。她把尤子鳳擋在了她柔弱的身后,如果李良啟要動粗,會不會先打著文瓊呢?這樣一想,李良啟攥緊的拳頭慢慢松掉了。

“太欺負人了,太欺負人了。”李良啟喃喃道,“老子不干了,老子干不下去了。”

文瓊說:“子鳳,你應該向李良啟道歉。”

尤子鳳說:“他拆我的臺,我還要向他道歉?”

文瓊說:“你沒有資格評價他的詩。”

尤子鳳又怪笑了一聲,說:“什么,我沒有資格評價他的詩?”他想顯派點兒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歪著腦袋打量著氣得臉色鐵青的李良啟,忽然產生一絲同情,說:“算了,我收回對你的詩的評價,算我沒說。不過,以后再也不許你給文瓊寫這類花花草草的狗屁東西了。”

李良啟說:“我不在你這兒干了,我要辭職!”

文瓊說:“辭職,辭職你上哪兒去?”

李良啟夢囈一般喃喃地說:“我有一篇小說要在北京發表了,我到北京去。”

尤子鳳譏諷地說:“你有遠大理想,我也不阻你前程。不過眼下我手上有工程,正是用人之際,你這時候坍我的臺,你不仁我也不義……”

文瓊立馬打斷了尤子鳳的話,說:“李良啟,你就看我的面子,做完了這單活再走,好嗎?”

一直在旁觀戰,找不到說話機會的龐光也趁機插進來,說:“李良啟,你就跟我們一道把這單活干完了唄。”

尤子鳳說:“干完活照例會有一點兒獎金,錢不多,算我為你送行。”

李良啟沉重地把頭一點,說:“好吧!既然這么說,我就干完這單活。”說著領頭走出門去。

尤子鳳與龐光跟出來。龐光興奮得像一條揀了肉骨頭的小狗,跟在尤子鳳的身后,說:“老板,李良啟走了,我的活兒更重了,你該給我加點兒薪了吧?”

尤子鳳說:“加薪不加薪,看你這單活做得怎么樣。”

一行三人奔神馬公司而去。

十一

走進神馬公司,尤子鳳感覺今天氣氛有點不大對頭。

往常都是先見辦公室牛主任,然后去干活。今天牛主任的辦公室空空如也,有幾個閑人探頭探腦地在門口踅摸,悄沒聲地小聲議論。看見尤子鳳他們來了,露出猜忌的眼神。李良啟偶爾回頭,發現人家在背后指指戳戳,拋來的盡是白眼。

在機房門口,尤子鳳問掌管鑰匙的門衛老關頭:“今天怎么沒見牛主任?”

老關頭說:“你還不知道嗎?牛主任因為受賄,被檢察院雙規了。”

尤子鳳吃了一驚,說:“哦。”

龐光問:“這個牛主任貪了多少錢啊?”

尤子鳳說:“不相干的事,別亂插嘴。”

老關頭說:“就是。”

三個人進了機房,尤子鳳說:“我們不管人家的事,只管按照合同,在規定的時間把活干好就行啦。”師徒三人埋頭干活,中午在神馬公司食堂吃了個工作餐,下午接著干。

這時,尤子鳳接到文瓊打來的一個電話,說有人到店里來找尤子鳳,文瓊告訴他尤子鳳在神馬公司干活,來人就匆匆地走了。文瓊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那人的眼神像刀子似的,讓人看了害怕。

尤子鳳說:“你別疑神疑鬼的。”

話音剛落,只見幾個人推門進來,一個個精干利索,行動敏捷,其中一人的目光罩住了尤子鳳,說:“你就是尤子鳳吧?我們是檢察院的,有一個案子需要你配合調查。請跟我們走吧。”

尤子鳳大聲抗議說:“我沒有犯法,你們憑什么帶走我?”

檢察官說:“我們只是請你配合調查。你究竟有沒有犯法,要等調查之后才能下結論。”

尤子鳳回頭向李良啟、龐光交待說:“我們這單活,工期剩下沒幾天了,我走后你們要抓緊。”

李良啟說:“你放心吧,不會耽誤工期造成合同違約的。”

龐光眼神活泛地在檢察官和尤子鳳之間來回穿梭,宛如一只伺機溜過兩扇夾門的耗子。

尤子鳳跟著檢察官上了停在門口的警車走了。那些麇集在牛主任門口的閑人們這時游動到機房門口。他們目睹了尤子鳳被帶走的一幕,然后包圍了李良啟和龐光。閑人們七嘴八舌地說:“小伙子,剛才那個被帶走的是你們老板吧?”“他肯定給牛主任賄賂了……”“他完了,行賄與受賄同罪,他這一去出不來了。”

龐光說:“這么說,他有可能坐牢?”

閑人們說:“那是肯定的。”

龐光說:“他坐了牢,誰來給我們開工資呢?”

閑人們大笑起來,說:“你還想要工資,你不是在做夢吧?”

閑人們散去后,龐光沮喪地問李良啟:“良啟,我們怎么辦?”

李良啟一直沒吱聲。他的手托著下巴,陷入了苦苦的思索:是呀,老板不在了,他該怎么辦呢?如果換了龐光也許會想,這是一個機會,可以趁機再向文瓊發起進攻。可是李良啟的清高和驕傲不允許他產生這種想法。他崇尚西洋小說里那些堂堂正正決斗的男子漢,寧可一死,決不背后打黑槍。他也可以一走了之,反正他已經向尤子鳳辭職了,此時離去也不算不仗義。但他不想在老板落水之時甩手而去,中國古典小說里那些俠義故事對他產生的影響同西洋小說一樣巨大。他想起尤子鳳臨走前的交待:必須趕在合同規定期限內完成這單活計。雖然損失盈利都是尤子鳳的,但是李良啟既然答應了,就不能言而無信。

“還能怎么辦?我們必須把這單活做完!”李良啟說。

“他要是出不來了,我們不是白干了嗎?”龐光說。

“不會吧?他還有舅舅舅母,還有管賬的文瓊,不至于讓我們白干。”李良啟說。

“那——,也是干與不干一個樣。”龐光說。

“怎么會一個樣呢?如果我們不干,就毀約啦,尤子鳳不但掙不到錢,連保證金都賠上啦……”李良啟說。

“對你我來說,還不是一個樣?”龐光說。

“收入上可能一個樣,但是做人上差別就大啦。”李良啟說。

“哼,我可不要聽什么大道理。要干你干,反正我是不干了。”龐光說著,摘下手上的紗手套,憤憤地扔在插線槽上。

李良啟連忙將紗手套拿了下來,說:“龐光,你怎么能這樣。”

龐光“哐”地一聲,摔上門走了。

十二

龐光走了,留下李良啟獨自在機房里干活。

本來有尤子鳳在,李良啟覺得沒有什么不會的。現在要他獨當一面,自個兒挑大梁,他心里還真有點撲騰撲騰的。有些活兒本來不犯怵,這時就像寫慣的字忽然陌生了。李良啟暗暗告誡自己要鎮定,要拿得起放得下。

傍晚收工,他回店里一趟。文瓊已經知道尤子鳳被帶走的事了。龐光下午來過,以借錢的名義從她的賬上支走了1000塊錢,然后才告訴她說,尤子鳳被檢察機關帶走了,他決定辭職不干了,數碼一條街上做IT生意的小老板多得是,他再走一家就是了。

李良啟推門進來,看見文瓊正在暗自抹淚。

李良啟勸慰道:“龐光說得也有道理,誰都沒有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文瓊說:“那你為什么不馬上就走呢?”

李良啟說:“遲走兩天能死嗎?做人要講信譽。他得意時我該爭就爭,他落了難,我反倒要把事做得漂亮點。”

文瓊說:“龐光比你可差遠了。”

李良啟說:“龐光騙走1000塊錢是不應該,不過那也是他這個月應得的工資,只是采取的手段不太光明罷了。”

文瓊說:“你有什么打算?”

李良啟說:“我先幫尤老板把這單活做完再說。你呢?你別光問我,也要想想自己做何打算?”

文瓊說:“我還能有什么別的打算呢?死活我是要在這店里呆下去的。”

李良啟沉吟了一下,知道文瓊跟尤子鳳已經生米煮成熟飯,說:“尤子鳳這人還行,就是腦筋太活,是好事也是壞事。你在這時候能說這話,我就什么也不說了。”

文瓊說:“唉,也不知道尤子鳳有事沒事……”

李良啟看見文瓊的眉頭擰出幾道彎來,陷入深深的擔憂和焦慮之中。李良啟不便再多打擾她,輕輕地嘆一口氣,悄悄走掉了。

第二天,李良啟直接去了神馬公司機房。干到下午,正為一個問題抓耳撓腮,一籌莫展之際,尤子鳳忽然進來了。

李良啟驚喜地喊道:“呀,你怎么……”

尤子鳳臉色蒼白,眼窩凹陷,眉棱骨更顯突出。他勉強一笑,說:“我沒事了。就是一夜未睡,困死我了。”說著打了個哈欠,眼珠一轉說,“怎么就你一個人?龐光呢?”

李良啟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你還沒有回家嗎?也沒回店里去?”

尤子鳳說:“我光惦記這單業務了,必須趕在這兩天給人家把活搞定。”

李良啟說:“你出來了,就好辦了,一定搞得完。怎么?在里面受罪了嗎?”

尤子鳳說:“罪倒沒受,住的還是高級賓館呢。就是不讓睡覺,人家也不睡,陪著你,讓你回憶,交待。”

李良啟說:“交待什么?”

尤子鳳說:“給什么人行過賄,行過多大的賄呀!”

李良啟說:“那肯定是你做下了,人家才叫你回憶。”

尤子鳳說:“天地良心!我這小本生意,老鼠尾巴害癤子,能出多大的膿血?”

李良啟說:“你什么都沒說,人家就放你出來啦?”

尤子鳳慘淡一笑說:“那也不是。熬到今天早晨,我坦白說,給過牛主任2000塊錢。靠,一定是牛主任在里面熬不住,避重就輕把我這小魚小蝦交待出來了。我也就這么點事,對上了也就完事了。只是人家并不放心,又糾纏了半天,才把我放掉……咦,龐光呢?”

李良啟說:“他說辭職不干啦。”

尤子鳳說:“他不是吵著要加薪嗎?我從里面一出來,頭腦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給他加薪呢。我以為見不著你了,沒想到……”

尤子鳳忽然不說下去了。因為他一進來就看見李良啟埋頭干活的背影,他還以為是自己一時眼花認錯人了。聽說龐光不干了,尤子鳳大吃一驚,再想想李良啟還在,他忽然產生了一絲感動。

“良啟,你就跟著我干,不要走了。”尤子鳳真誠地說。

李良啟抓了抓后腦勺,沒有表態。

尤子鳳繼續說:“我在里面想了許多。別的不說了,我決心善待自己的員工,給他們加薪。錢這東西用好了是福氣,用不好就是禍害。給人家行賄,我自己還犯了罪,何苦呢?我把它多給手下人一點,于人于己都有好處。”

李良啟看著尤子鳳,揣摩他的話多大程度上發自肺腑。

“我給你把月薪加到3000塊,年底還有5%的紅利,你看怎么樣?”尤子鳳說。

李良啟壓抑住內心的喜悅,說:“咱們還是先干完了活,再說走呀留的吧。”

尤子鳳說:“好好好。干活干活。”

十三

這天晚上,師徒倆加班干到九點多還沒有把活做完。尤子鳳說:“走,我請你吃飯。”

李良啟說:“不是吃過盒飯了?”

尤子鳳說:“我請你喝點酒。”

李良啟說:“等活做完了再喝吧。”

尤子鳳聽了這話也就不再勉強。李良啟干了一天活,雖然很累了,但他還有一個心事未了。現在他每天下班都要上網打開郵箱,看看有沒有新來的郵件,就像癮君子嗜毒一般。他那篇小說送審時間蠻長了,估摸著終審結果就要出來了。他急切地盼望著,一遍遍幻想電腦上忽然蹦出來一條好消息,就跟電影上約會的戀人從大樹背后跳出來一個樣。

李良啟懷揣著夢想,連尤子鳳請他打牙祭的誘惑也放棄了。他在十字路口與尤子鳳分別,騎車徑直溜到網吧去了。登錄自己的郵箱,輸入密碼的時候,李良啟有一種預感,決定命運的時刻來到了,就在今天,就在此時。他的心口像揣了十五只小兔七上八下跳得發慌,手心發汗,眼皮直跳。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李良啟想起這句俗諺。好兆頭!跳的是左眼皮,李良啟期待著好運來臨,心跳得更慌了。他知道這是迷信,從小所受的唯物主義教育使他藐視迷信,此時卻產生了但愿菩薩顯靈的念頭。如果說,世上有一種期盼,其熱切程度能使心理活動變成生理反應,那是一種多么強烈的期盼啊!李良啟覺得如果祈求菩薩管用的話,他愿意跪地禱告,請求菩薩保佑他的小說發表吧。人類為什么會產生迷信?大概就是因為過度的期盼與渴望造成的吧?李良啟覺得這句話也可以記在他的筆記本上。但是現在他不遑細究,他迫不及待地需要打開郵箱,先看一看會有什么結果。

啊,有了,真的有了。一行較粗的黑體字顯示有一封未讀郵件,而那個發件地址正是李良啟朝思暮想、晝等夜盼的。李良啟食指連擊,郵件立馬打開了——

“李良啟童鞋,抱歉地通知你,你的小說沒有通過終審。請繼續努力。楊柳。”

李良啟眼前白光一閃,感覺一個夢被粉碎了。他呆呆地坐在椅子里,頭腦一片空白。對著電腦屏幕發了半天呆,他沒動也沒想,仿佛被時間的列車遺漏的乘客一般。這樣子不知過了多久,他失魂落魄地走出網吧,像具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一般往前趟。沒走多遠,他在路邊的大排檔上坐了下來。白色的塑料桌椅,像死人的骨頭做成似的,烤肉串的炭火發出暗紅的光亮,好像炙烤著地獄里的罪人。一陣熏煙飄過,迷眼刺鼻,嗆得人淚水都要流出來。

李良啟要了最便宜的啤酒和醬鴨頭,左一杯右一杯,沒完沒了地喝下去。就是喝水也喝不下這么多,而啤酒這東西的好處是它使人變成了一個篩子,什么難以消受的東西全都過濾掉了。李良啟不知喝空了多少個啤酒瓶,直到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蝸居的,自行車也忘在了網吧門口。

第二天,因為丟了自行車,李良啟遲到了。他的眼珠子布滿血絲,帶著一股子邪勁,如果尤子鳳要批評他,他就狠狠地把一腔邪火發出來。可是,尤子鳳發現李良啟情緒不對頭,并沒有責備他。既然李良啟已經表達過不想干的念頭,還有什么必要指責他遲到呢?

李良啟憋著一股勁,干活更賣力,惡狠狠的樣子。這天,他們終于趕在最后期限把活做完了,所有測試檢查結果良好,甲方在驗收單上簽了字。走出神馬公司大門,尤子鳳說:“你昨晚上是不是喝酒了?”

聽到這樣和風細雨的詢問,李良啟點點頭。

尤子鳳說:“你這人真怪,喊你喝酒你不去,偏偏一個人偷著喝。走,今晚上咱倆好好喝一杯。”

李良啟心情不好,不想去,無奈尤子鳳堅持,只好隨他來到一間路邊店,招牌上寫著“糊涂酒家”四字草書,也不是什么奢華去處,只是比露天大排檔稍好一點兒罷了。

尤子鳳叫了一盤口水雞,一條松鼠鱖魚,幾樣時蔬,又要了一瓶好酒,是52度的烈性酒。兩個人就喝上了。

尤子鳳這個人你別看他瘦削,酒量卻是好的。喝著喝著,李良啟先喝高了,尤子鳳依然十分鎮定。李良啟喝多了,難免控制不住自己,就把小說終審失敗的事說了出來,說到傷心處,眼淚也流下來。

不料,尤子鳳卻說:“好!這是好事。”

李良啟驚訝地瞪大眼睛,像看一個怪物似的看著他,如果尤子鳳拿不出一個像樣的說法或解釋,他就要跟他翻臉了。

尤子鳳說:“夢碎了,你就不必為它癡迷了。想當初,我也是一個文學青年,而且還小有成就呢。”

李良啟聽到這里,更吃驚了,他把頭搖了搖,眼睛眨巴眨巴努力把尤子鳳看個清楚。

尤子鳳說:“你不相信?”

李良啟說:“不是不相信,是我喝高了。”

尤子鳳說:“你是想說我喝高了吧?哼哼,我不拿出個證據來,你是不肯相信我的話了。這樣吧,你等著,我打個電話。”

尤子鳳掏出手機,撥通了文瓊的號碼,說:“文瓊啊,我跟李良啟在糊涂酒家喝酒,你也來吧。……什么?你就別推辭了,還有事麻煩你呢。你到店里去一下,在閣樓上我那個書桌左邊的最下面抽屜里,有一本《詩刊》雜志,你把它帶上。對,帶上它過來。要快,打的過來。”

李良啟試探地問:“你在《詩刊》上發表過詩?”

尤子鳳說:“對!早在大學念書期間,我就在《詩刊》上發表過詩。那可是中國詩壇最頂級的權威雜志呀,怎么樣?牛逼吧。詩在《詩刊》發表后,我把它墊在枕頭下睡覺,夢見自己成了全國知名的詩人……你不知道,我曾經多么愛好文學,完全被她俘虜了,我甚至在夢中夢見過希臘神話里的繆斯女神……”

“繆斯女神?”李良啟完全被尤子鳳的講述迷住了。

“是呀,看上去就像一位貴婦人,她手拿一只金蘋果,很嚴肅地對我說,我給你一只金蘋果,你只能獻給一位女神,有讓你顯貴發達的天后赫拉,有讓你愛情美滿的維納斯,還有給你藝術靈感的我。”

“你獻給了誰呢?”李良啟問。

“我連想都沒想,就把這只金蘋果獻給了司文藝的女神繆斯。”尤子鳳很莊重地說。

“嘿,你這夢做的,就跟特洛伊戰爭里的帕里斯王子似的。”李良啟的嘴角掛上一絲嘲諷的微笑。

“做夢不由自主,不是原創也沒有辦法。”尤子鳳也自嘲地微笑,“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就更荒唐,簡直匪夷所思了。你猜怎么著,那個美麗的碧眼金發女人接受了我獻上的金蘋果,一把將我摟在了懷里。她的懷抱真他娘的軟啊,她的香腮像醇酒一樣令人迷醉。接下來的事情你可以想象,不用我說出來了吧?什么……一定要說?好吧。這時,嘿嘿,不瞞你說,這時,我就跑馬了。喂,你也跑過馬吧?”尤子鳳說到這里心虛氣短,有點羞赧地問道。

李良啟憎恨他褻瀆神圣,心想:我跑馬的對象可不能跟你說。

“可是后來,”尤子鳳接著說,“求職謀生的艱難令我醒悟了。如果我一味地追求繆斯,連稀飯都喝不上,她又怎么能夠愛我呢?自欺欺人罷了。我拋下這個理想,從實際做起,這時我的生活就有了轉機……”

尤子鳳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的創業史,李良啟聽著,想起尤子鳳對牛主任曲意逢迎的姿態,想起他不擇手段地獲取經營業績……覺得他走的路子并不正,或者說起碼不像他自我標榜的那樣完美。趁著酒勁,李良啟擺脫了沮喪低落的情緒,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

“不錯,你是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可是你不覺得你的人格品質不再那么高尚和純粹了嗎?事實上,你比過去庸俗了,你的生活墮落了。你甚至有賄賂嫌疑,把自己搞進了局子差一點出不來。我不認為你這樣的成功值得效仿。”

“說得好。”尤子鳳輕輕地點頭,“我有時也迷惘得很,并不覺得自己成功。”

“你是成功了,但是并不光彩,因為它是向世俗低頭和墮落換來的。”李良啟帶著幾分醉意說,“人們為了生活,沒辦法的時候向世俗低頭是可以原諒的。但是拋棄心中的理想,換來的成功,未必就有多么了不起。我是一名失敗者,但我并沒有泯滅理想的追求。如果要我放棄自己的愛好,變得像你一樣,我還未必一定同意呢……”

李良啟說到這里,只見文瓊手握一卷雜志推門進來。李良啟看見文瓊進來,下面的話就不說了。

文瓊把那本《詩刊》遞給尤子鳳,尤子鳳把它攤在酒桌上。酒喝到這時,桌上已是杯盤狼藉,灑瀝的酒水立刻浸染了那本雜志。李良啟見了,像火中取栗一般迅即把它拿了起來,十分珍愛地把它在自己身上擦拭,企圖擦去那些污漬。一邊擦一邊說:“這是你的孩子呀,你怎么能……”

尤子鳳很驚訝,文瓊的眼中溢滿感動的淚水。

尤子鳳說:“我知道,你有你的理想,我沒有辦法改變你,也并不想改變你。我也不是要你跟我學,但我希望你起碼有一個穩定的生活來源,也就是說,不要離開我們這個小店。”

文瓊坐在尤子鳳的旁邊,說:“李良啟,留下吧。”

十四

李良啟決定留下來。

過了年,尤子鳳與文瓊結婚了。李良啟送了一份大禮,穿上新買的毛料西服參加了婚禮,受到新婚夫婦熱情的歡迎。

在婚禮前夜,李良啟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尤子鳳牽著一個戴面紗的神秘女子,把她的手交到了李良啟手里。李良啟剛想說,文瓊不是你的新娘子嗎?你怎么舍得……卻聽見尤子鳳說,她有一個金蘋果,要問你獻給誰?

李良啟意識到,這個夢是在復制尤子鳳以前做過的夢。那么這個神秘的女子肯定不是文瓊,而是……這么想著,李良啟立即驚醒了。

醒來看見一縷曙光從露出地面的窗口射進來,光線里有一些細小的微塵蕩漾。李良啟感到自己化作一粒微塵在陽光中翩翩舞動起來。微塵似乎不能掌控自身飛行的軌跡,也不一定能飛出地面上的窗口,但是只要身處陽光之下,它就擺脫了灰暗的生活,成為一種快樂的存在。

世間的事真是奇妙啊!李良啟想:尤子鳳奪走了自己夢中來過的女人,又在夢中還給他一個女人。這世界就是如此不可思議。尤子鳳到達了他的人生驛站,而李良啟前面還有漫長的征途。他跟尤子鳳究竟誰能走得更遠,誰能笑到最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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