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朝是我的同學。他大多選擇在晚自習之前的那段時間吹口哨,仿佛歇息在溪邊草地里的一只流螢羞怯地扇動稚嫩的翅膀。援朝的口哨使我們異常驚奇。沒有人知道援朝站在什么地方吹,援朝一般不會讓人看見他吹口哨的樣子,就像貓偷腥。老師們說這是什么聲音?于是援朝的口哨聲戛然而止。然而它還會再度響起,帶著那種懶洋洋的樂調,懶洋洋的歡樂,如操場上那些永遠踩不死的小草。
后來我們都下放了。下放在澥河邊的一個小村莊。
第二年的清明,我從我的小屋出發了。貪窮和匱乏將春天的芳菲變成一聲碧綠的嘆息,我在短暫而又冗長的嘆息中解讀生存和生活。那天,我沿著澥河踽踽而行,這是一條剛開挖的小河,兩岸人把高的洋槐樹規規矩矩地挺立著,我看著河里清澈透明的流水,仿佛一片不合時宜的落葉竟飄進這樣一個撩人的季節里,不著邊際,漫無目的……于是我開始想一個朋友??墒顷P于她的一切記憶也變得難以捉摸。饑餓竟會有如此喧囂的聲浪,將一個少年人在春天的煩惱變得無足輕重。我注意到河水已經很清啦,淺黃色的堤岸將溫柔的臂肘濯洗得如同新婦。中午時,我終于在一個新建的電灌站的小石墻邊坐下來,小石墻旁邊有一棵柳樹,柳絲長長地垂立著,這時的太陽如一只大鈸震得我昏昏欲睡。
就這樣我又一次想到她。她的頭發是長長的,像跟前的柳絲;她的眼睛是黑亮的,黑暗中的那雙眼如撥動的琴弦。她說我不對大家的胃口?!霸趺椿厥履??你信不信,你到任何地方都不會走運的。這是真的?!闭f完她吃吃地笑了。我們的戀愛最終變成了對小城里那條昏昏欲睡的護城河的某種畸形的關注。我們常常在護城河邊坐上半夜,談論著一個名叫劉強的人淹死在這段河道里的故事,若干年后我一直沒有明白我們為什么會對劉強的死那么感興趣。直到我們都打哈欠時,她才忽然說出那句震聾發聵的“箴言”。我坐在春天的陽光里想著她的時候,覺得渾身乏力,我覺得她的話真是無比正確。這是真的。
后來我寄給她一封信,談到援朝。我下放的村子離援朝很近,可是我們很難見面。我們下放的同學中流傳著很多關于援朝的故事,那些故事似乎都和口哨有關。譬如說他曾經在一個秋風瑟瑟的夜晚,站在一個窗子下吹一支類似于《杜鵑圓舞曲》之類的東西,好像是吹了一夜,那個窗子里住著一個叫莉莉的女知青。我知道那個莉莉長得也很一般,我們在公社的知青會上見過的,我好像還給她介紹過關于紅芋的幾種經典吃法,她似乎對我的描述深表敬意。然而援朝怎么會那樣呢?援朝不應該是那樣的人吧?她給我回信,堅信援朝不是那樣的人。
援朝的口哨能吹出兩個聲部,這幾乎是一個奇跡。援朝的高音區的迷人的顫音,仿如一部不諳世事的精靈在艱難的時日張開雙翼,他的低音部分也吹得渾厚平穩光滑,如同一匹嘩嘩展開的絲綢,把你帶進另一個境界。援朝的身材高高的,背微駝。他的嘴巴是那種極為闊而扁的一種,那種嘴巴如何能那樣吹,我們感到驚奇,我們不得而知?;爻呛螅铱戳艘徊棵小读骼苏摺返挠《入娪埃莻€拉茲唱的歌讓我們耳熟,才想起援朝在畢業大會上吹的那個曲子,其實就是《拉茲之歌》,于是不禁肅然,覺得他無疑是一位先知。
秋后落第一場小霜時,我吃完生產隊分給我的一個絳紅色的老南瓜,然后就邁開雙腳去找援朝。援朝說去哪?我說去一個最安靜的地方。于是,我們坐在村邊的墳地里。其實,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哪個地方能比墳地更安靜呢?我說好久沒聽你吹口哨啦。援朝一直垂著頭,他說沒有人聽得懂。我說你說什么?援朝沒有回答我,他撿起墳地上的一個土坷垃,一揚手甩向遠處,然后就徑直向小樹林走去。我望著他微駝的后背,瘦高的身影,我沖著他的背影說就你懂。沉寂片刻后,援朝的口哨突然發出一聲嘹亮的悲啼,如彈片劃過晨霜,在一片蕭殺中滾動。我聽得呆了。然而那一聲長鳴后竟沒了下文,我慌忙朝小樹林那邊跑去。援朝站在那里,身子微微后仰,像是被流彈擊中,手捂著胸膛,他的臉也憋成了青紫色?!安欢?,這很難懂?!彼緡佒?,似乎有些發急了。
最后一次見到援朝,是在挖河的工地上,我偶爾看見了他。當時我正吃力地把一輛獨輪土車往大堤上推,透過一臉的汗水,驀然看見援朝的蒼白的臉,在一群人的挾裹中從大堤的另一端滾滾而下。我連喊了幾聲援朝援朝,他似乎回了一下頭,嘴唇動了動,向我送來一聲久違的口哨聲,隨后又被擠入忙亂的人流中。聽說援朝被批斗過,批斗會在一個很小的范圍內,和村子里的幾個偷偷摸摸的小伙子們一道。援朝的高個子在一群營養不良的孩子們中,如一個華麗的裝飾者,顯得過于考究。有人說這事與在女知青窗下吹口哨有關,其實我不相信援朝會學習羅密歐與朱麗葉,因為他當時正面臨一個要命的問題,就是怎樣把紅薯煮熟。
下雪的日子到來了。我終于懂得了形只影單的滋味。孤獨在我的小茅屋里踱步吟哦,那個冰冷的手掌甚至折斷了我最后的一絲想象力。憑窗遠眺,我要去找她。
還是沿著我無數次走過的澥河,在雪夜里悄然出行,我將腳飛快地踏進雪地,然后聆聽積雪和鞋底的摩擦聲,“咯吱吱——咯吱吱——”,我覺得這咯吱吱的聲音怎么那么熟悉,像是一種久違的親切。呵,這是援朝的口哨聲,這是從腳底發出的掙扎和呻吟。雪花是白色的,鞋底是黑色的,這是黑與白的交融;雪花是輕飄飄的,鞋底是沉重的,這是男與女的共鳴……“咯吱吱——咯吱吱——”,我覺得妙不可言,我要飛快地踏出這種聲音,讓這種聲音涌遍全身,讓這種聲音在這黑夜里爆發。這個時候,援朝在工地上的那一聲口哨聲又一次在我的耳邊響起……遠處的墳堆在雪光的映照下,尤為清晰,那邊是一座小石橋。我用腳踏出四分之三拍,為我的心伴奏。
黎明時分,我看見她正在咬一根油條,我站在那兒呆呆地看著她那一頭的長發和黑亮的眼睛,看著她很美麗很文靜地撕咬著油條,我的腳下是一攤雪水……
我要和我的心談話。
你嘗試著去進行一種令人心蕩神怡的交流,或者唱一支歌。后來我把這種感受寫給她,她回了一封信,大致是說,你應該招工啦。哦,是這樣——招工,回城。
我依然喜歡在大雪彌漫之際去尋找她,喜歡沿著我無數次走過的那條澥河邊的小路尋找她。那幾年的雪特別大,也許你還記得。我踏過茫茫雪原和澥河和墳地和小石橋,猶如一只孤寂的音符,跳過毫無期限的休止,去體驗獨白的憂傷和幸福,然后在黎明中走近她的身旁。這時,我耳邊總會響起援朝的口哨聲,援朝的口哨在漫天皆白的原野上如一只綠色的火炬,一閃一閃,灼人眼目。于是我流著眼淚,佇立在一堵霧墻或是一條冰封的小河邊,聽著仿佛是杜鵑在心靈深處啼叫。
這似乎是一種啟示,它使我們明白了這樣一件事實,就是當外部簡略成一片空白時,我們才有興趣朝內部窺探,一株強有力的生命樹逐漸長大,遮天蔽日。關于援朝,回城后我去找過他幾次,結果讓我心涼和沮喪。他或許是考取了音樂學院,或許是出國了,都難說。那是一個令人吃驚的年月,插隊回城的人們常常邂逅在街頭,抽著很便宜的煙,然后說,你知道某某嗎,那家伙怎么怎么啦,想不到吧。然而我們不知道援朝的音訊。我們也曾從城東找到城西,注意聽有沒有他的口哨聲,但是杳無音信。
不久前的一天,我從一家音像店的門前經過,在一片轟轟隆隆的架子鼓聲中,忽然聽見一聲口哨悠然響起——是援朝!二十多年了,依然是后無來者,一串迷人的顫音依然如流螢翻飛,在這個城市的上空撩人心扉。于是快步走進那家音像店,我說我要買那張吹口哨的音碟。幾個人都愣住了:什么口哨?
我說,口哨,援朝吹的。
他們有些懷疑地看著我,說,沒有什么口哨,你是不是聽錯了?
是我聽錯了嗎?
我把這次奇遇打電話告訴她。
她說援朝是誰?我說你怎么連援朝也不知道啦?她說你怎么啦?她很吃驚,然后就掛上了電話。我聽見話機在她手上猶豫了幾秒鐘,隨后依舊是萬籟俱寂。